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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子曰:“凡料敌,有不卜而与之战者八(1):一曰疾风大寒,早兴寤迁,刊木济水,不惮艰难(2);二曰盛夏炎热,晏兴无间,行驱饥渴,务于取远(3);三曰师既淹久,粮食无有,百姓怨怒,妖祥数起,上不能止(4);四曰军资既竭,薪刍既寡,天多阴雨,欲掠无所(5);五曰徒众不多,水地不利,人马疾疫,四邻不至(6);六曰道远日暮,士众劳惧,倦而未食,解甲而息(7);七曰将薄吏轻,士卒不固,三军数惊,师徒无助(8);八曰陈而未定,舍而未毕,行阪涉险,半隐半出(9)。诸如此者,击之勿疑(10)。有不占而避之者六(11):一曰土地广大,人民富众(12);二曰上爱其下,惠施流布(13);三曰赏信刑察,发必得时(14);四曰陈功居列,任贤使能(15);五曰师徒之众,兵甲之精(16);六曰四邻之助,大国之援(17)。凡此不如敌人,避之勿疑,所谓见可而进,知难而退也(18)。”

【注释】

(1)凡料敌,有不卜而与之战者八:料敌,分析敌情,判断敌情。卜,占卜。施子美曰:“用兵之道,料敌为先。何者?知吾卒之可以击,而不知敌之不可击者,胜之半也,故必料敌而后与战。料之既审,则决胜在己,何必求之于神?故虽不卜而可以与战。自‘疾风大寒’,至于‘阵而未定’,此八者,皆敌有可克之理,虽战可也。”朱墉引胡君常曰:“八者必败之道,敌有一于此,当无烦审问,而以兵击之,未有不胜者。岂可以战为危事,而必俟卜而后决哉?”又引邓伯莹曰:“不卜与战,重‘不卜’二字。凡人临阵,胜负未分,必多疑惧。不卜者,败征已见,何必疑虑?”又引《醒宗》曰:“八者之事是彼之败形已彰,乃事机所不易遘,彼之逆情已见,为时候所最难逢。”

(2)“一曰疾风大寒”四句:意谓一是在大风严寒的天气,昼夜兼程急行军,砍伐树木做成木筏渡河,不顾士卒行动艰难。早兴寤迁,日夜行军。寤迁,指在夜间行动。寤,睡醒。刊木,伐木。此指砍伐树木做成木筏。施子美曰:“一曰疾风大寒,此以隆冬盛寒而兴师者也。此正曹公赤壁之役,时方盛寒,驱士卒远涉,不习水土,而败于周瑜之时也。加以早兴寤迁,割冰济水,不畏艰难,则其士卒必劳,故可与战。”刘寅曰:“初一曰遭遇迅疾之风,其时隆冬大寒,或早而兴起,或始寤而迁移,剖冻冰而济水,不畏惮其艰难劳苦者。”解文超曰:“《尉缭子·武议》中对吴起作战也有一定篇幅的描写,第一:‘吴起与秦人战,舍不平陇亩,朴樕盖之,以蔽霜露’与《吴子·料敌》的‘疾风大寒,早兴寐迁,剖冰济水,不惮艰难’内容、形式相似。”

(3)“二曰盛夏炎热”四句:意谓二是在盛夏酷热时节,部队出发时间晚,途中没有休息的空暇,驱赶士卒在饥渴状态下行军,只顾着赶远路。晏兴无间,指出发时间晚,途中没有休息的空暇。取远,赶远路。施子美曰:“二曰盛夏炎热,此以盛夏之际而兴师也。正马援壶头之役,士卒疾疫之时也。况以晏兴无间,行驱饥渴,务于取远,则士卒亦劳耳。故可与之战。”刘寅曰:“次二曰盛夏之时,天气炎热,起之又晚,无有暇隙之处。行走驱驰,饥而又渴,务取远路而与人战。”

(4)“三曰师既淹久”五句:意谓三是部队在外停留已久,没有粮食,百姓怨恨恼怒,多次出现反常怪异的现象,将帅却不知停止进军。淹久,指部队在外停留已久。淹,停留,延迟。妖祥,反常怪异的现象。施子美曰:“三曰师既淹久,粮食无有,其老师费财可知矣。加之百姓怨怒,而下无以得人之心,妖祥数起,而上无以当天之意,为之上者,有所不能知止,不败何为?其可战也必矣。此正公孙文懿之师虽众而饥,时有长星出自襄平西南,堕于凉水。文懿惧请降,率为司马所斩是也。”

(5)“四曰军资既竭”四句:意谓四是军需物资已经耗尽,柴草与饲料已经短缺,阴雨连绵不断,无处掠夺军资。薪刍,柴草与饲料。寡,少,短缺。施子美曰:“四曰军资既竭,则无以给军食,薪刍既寡,则无以给樵苏,加以天多阴雨,欲掠无所,故可与战。此唐太宗之克突厥,所以因天雨甚,冒雨而进,丑徒果震骇也。”

(6)“五曰徒众不多”四句:意谓五是兵力不多,水土不服,人马染上疾病,四邻援军不能赶到。水地不利,意即水土不服。施子美曰:“五曰师众不多,则其兵寡也。水地不利,则不得地利也。人马疾疫,则失时也。四邻不至,则无援也。故亦可击。此正薛仁贵之击吐蕃,谓乌海地阴而瘴,可谓危地。及后至乌海以待援,果为吐蕃所败是也。”

(7)“六曰道远日暮”四句:意谓六是路途遥远,已近黄昏,士卒疲劳恐惧,困倦不堪,没吃上饭,脱掉铠甲,倒头便睡。施子美曰:“六曰道远日莫,士众劳惧,是则倍道兼行之际,其众亦云倦矣。倦而未食,又且解甲而息,故可击。此正孙膑之斩庞涓,度其行暮当至马陵而克之是也。”

(8)“七曰将薄吏轻”四句:意谓七是各级将领无德无能,缺乏威信,军心不稳,三军屡屡惊乱,孤立无援。将薄吏轻,黄朴民说:“各级将领无德无能,缺乏威信。《孙子兵法·地形篇》,‘卒强吏弱’,‘将弱不严’。”士卒不固,意即军心不稳。施子美曰:“七曰将薄吏轻,士卒不固,此则上不能以制下也。故三军数惊,则其心必疑,师徒无助,则其势必孤,故亦可击。此正邲之战,晋之从政者新,以中军佐济,二憾皆往,余师不能军,舟中指可掬,所以见败于楚也。”

(9)“八曰陈而未定”四句:意谓八是阵势还未布好,宿营还未完毕,只有一半人马翻过高山,越过险境。陈,同“阵”,阵形,阵势。行阪,翻过高山。阪,山坡。施子美曰:“其八者,阵必欲其定,今而阵未定,舍必欲其毕,今而舍未毕;行山阪,涉险阻,半隐半出,其师不相续也。是亦可击。此如史祥与余公理对军,公理未成列,而祥纵击大破之是也。凡此八者,皆敌有可击之道。故有如此者,则击而勿疑。”

(10)诸如此者,击之勿疑:朱墉引黄皇肱曰:“知其可战,则得随机制胜之策;知其可避,则得畏天保国之图。”又引金千仞曰:“此章之旨,吴子亦举其大概言之。兵家之势不常,亦有变强为弱、转祸为福者,如太王避狄人而兴周,勾践收祸败而灭吴,苻坚恃强大而亡,隗嚣恃富盛而灭,不可以执一论也。”朱墉引《开宗》曰:“此一节言敌势有八败之道,而在我贵乘机以击之,不可逗遛也。”

(11)有不占而避之者六:意即有六种情况可以不必占卜便可决定避开敌人。施子美曰:“敌有可击者,亦有不可击者。可击而不击,则为失利;不可击而击之,则为妄进。法曰:‘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合于利而动者,此不卜而与之战者也。不合于利而止者,此不占而避之者也。不占而避之者,是亦自知其未可以胜,故不必占之于神也。”朱墉引陈孝平曰:“‘避’之一字,今人皆以为讳,不知善避正所以为善击也。”

(12)一曰土地广大,人民富众:施子美曰:“此强敌也。敌强下之,故避而不与战。此如燕欲伐齐,乐毅曰:‘齐地大人众,未易攻也。’”朱墉引《醒宗》曰:“土地广大知其富,惠施流布知其仁,刑赏贤能知其哲,师徒援助知其交。”

(13)二曰上爱其下,惠施流布:惠施流布,意即施与的恩惠能泽及众人。施子美曰:“此恩足以及人者也。蓄恩不倦,以一取万,故亦避之而不与战。此如楚子已责逮鳏,救乏赦罪,而晋人避之也。”朱墉引芮文其曰:“惠施流布,言仁恩汪布满国中,大公之恩非私恩小惠之可比也,人人被泽受恩,自人人输忠效力。”又引《大全》曰:“人君施惠于民,往往有上行而下滞者,虽有惠施之多,而无惠施之实,此则流布充满,人人被泽矣。”

(14)三曰赏信刑察,发必得时:赏信刑察,意即赏罚严明。发必得时,意即行动及时。施子美曰:“此赏罚之必行而事无妄动故也,故必避之。此如楚子讨郑,叛而伐之,服而舍之,德刑以成,故虽入陈入郑,民不罢劳,而随季知其不可敌是也。”刘寅曰:“次三曰赏有功者务信,刑有罪者务察。察者,明也。发动必得其时,言不违时也。”

(15)四曰陈功居列,任贤使能:陈功居列,指根据战功的大小论定官职爵位。施子美曰:“此谓有功者,既陈而在列,而又贤有德者则任之,能有材者则使之,是得人则国必强也,故必避之。此如廉颇、蔺相如之在赵,而强秦不敢加兵是也。”

(16)五曰师徒之众,兵甲之精:施子美曰:“此谓士卒强而器用备也,故必避之。此如邲之战,随武子谓楚君荆尸而举,前茅虑无,中权后劲,百官象物而动,军政不戒而备,而不敢与之敌是也。”

(17)六曰四邻之助,大国之援:施子美曰:“此谓资人之助,而其势强盛也,故亦当避之。正如六国合从,秦兵不敢出关者十五年是也。”朱墉引王圻曰:“助者,因弱而扶之之谓;援者,将危而救之之谓。”张少瑜说:“在治国治军的手段上,吴起兼具儒法两家的思想倾向,这与他是一个治国治军的实干家而不是一个书斋中的学问家的经历和地位分不开。《吴子》基本思想是儒家的。……但是吴起又有着浓厚的法家思想。他认为当今之世‘要在强兵’,如果只是‘修德废武’,会‘灭其国’,因而反对空谈德政仁义。他认为不可战胜者应具备这样几个条件:‘土地广大,人民富众;上爱其下,惠施流布;赏信刑察,发必得时;陈功居列,任贤使能;师徒之众,兵甲之精;四邻之助,大国之援。’(《料敌》)为激励士卒杀敌积极性,他主张‘举有功而饷之,无功而励之’(《励士》)。在富国强兵的基础上,他主张军队要以治取胜,‘法令明,赏罚信’,要严格执法。他在楚国‘明法审令,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以抚养战斗之士。要在强兵,破驰说之言从横者’(《史记》本传)。《韩非子·内储说上》还记载吴起在魏国时,为攻占秦的小亭曾下令说:‘有能先登(小亭)者,仕之国大夫,赐之上田上宅。’可以说这也是典型的法家思想和法治措施。也正因为此,许多学者把吴起列为早期法家的代表人物之一。吴起在持国治军的实践中把儒法二家思想中的积极的东西统一了起来。他看到了人性的两重性和治国方法的综合性,因而两手兼用,是个英明的实干家,事实也证明了他的‘两手都硬’的做法是正确的。”

(18)所谓见可而进,知难而退也:施子美曰:“凡此六者,吾不若敌。不若者,能避之,故避之勿疑。惟夫知其可击而击之,是见可而进也;知其不可击而避之,是知难而退也。此随武子于邲之战,所以亦曰‘见可而进,知难而退’。”朱墉引周鲁观曰:“见知最要醒露。兵机宜慎,岂可轻进?盖诚见其可也。兵任最重,岂可甘退?盖诚知其难也。”又引汪殿武曰:“‘见可’‘知难’二句,是总结上文语,非轻敌而进,非畏敌而退,实我心中有料敌之明也。”又引方伯闇曰:“此节所云料敌,虽累累多言,然详其实,究不过示人以进退之机耳,故避实击虚,孙子一生妙用。”又引《开宗》曰:“此一节言敌势有六胜之道,而在我贵察理以避之,不可侥幸也。”李硕之说:“在作战指挥上,吴起更为强调在战场上对敌情的观察、分析和判断,以此定下打还是不打的决心。这就是吴起所论述的‘见可而进,知难而退’的作战原则。他归纳的不卜而‘击之勿疑’的八种情况、‘避之勿疑’的六种情况,以及‘可击之道’的十三种情况,都是吴起从当时的实战中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孙子》在论述‘相敌’时,列举了敌军在战场上出现的三十多种现象,显得繁杂和无重点,而吴起的总结则比较简明而具体。可见《吴子》的‘料敌’比《孙子》的‘相敌’有了新的发展。”钮先钟说:“吴子提出两种极端的情况:(1)凡料敌有不卜而与之战者;(2)有不占而避之者。前者可分八类,后者可分六类。吴子所说的‘卜占’并不带有迷信的意味,而只是表示考虑的慎重。他认为有某些情况是应该‘击之勿疑’,所以必须立即采取行动。既然无疑,也自然不必占卜(不疑何卜)。于是其结论曰:‘见可而进,知难而退。’他的话与孙子所说‘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也正是异曲同工,若合符节。”

【译文】

吴起说:“判断敌情时,大概有以下八种情况可以不必占卜便与敌作战:一是在大风严寒的天气,昼夜兼程急行军,砍伐树木做成木筏渡河,不顾士卒行动艰难;二是在盛夏酷热时节,部队出发时间晚,途中没有休息的空暇,驱赶士卒在饥渴状态下行军,只顾着赶远路;三是部队在外停留已久,没有粮食,百姓怨恨恼怒,多次出现反常怪异的现象,将帅却不知停止进军;四是军需物资已经耗尽,柴草与饲料已经短缺,阴雨连绵不断,无处掠夺军资;五是兵力不多,水土不服,人马染上疾病,四邻援军不能赶到;六是路途遥远,已近黄昏,士卒疲劳恐惧,困倦不堪,没吃上饭,脱掉铠甲,倒头便睡;七是各级将领无德无能,缺乏威信,军心不稳,三军屡屡惊乱,孤立无援;八是阵势还未布好,宿营还未完毕,只有一半人马翻过高山,越过险境。像以上这些情况,均可击敌,不必迟疑。有以下六种情况可以不必占卜便可决定避开敌人:一是土地广大,人口众多,百姓富足;二是国君爱护下民,恩惠泽及众人;三是赏罚严明,行动及时;四是根据战功的大小论定官职爵位,任用贤能之士;五是军队众多,武器装备精良;六是得到四邻帮助与大国援救。凡是以上这些方面不如敌人的,要避免作战,不必迟疑,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发现可以获胜就进军,知道难以获胜就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