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釜篇（釜者，化也。）
【题解】
釜，古代的一种炊具，类似于今天的锅。作者自注：“釜者，化也。”可能是因为食材在釜中能够发生变化，所以作者以“釜”命篇，阐述万物变化的道理。
本篇认为，万物在大道的支配下，千变万化，一刻也不曾停息。这一观点本来是正确的，但作者夸大了变化的程度，认为只要掌握了大道，就能够“召风雨”“易鸟兽”“骑凤鹤”“席蛟鲸”“制鬼神”等等。特别是其中的“可以成腹中之龙虎……可以成女婴……可以成炉冶”等词句，与后世的内丹术非常相似。不少学者以此为证，认为《关尹子》非先秦作品，因为先秦还没有内丹术。关于这一点，还需要学界进一步去研究和澄清。
作者还认为，虽然包括人在内的万物永远处于不断变化之中，但掌握了大道的圣人在顺应变化的同时，还能够保持一些不变的原则。因为圣人懂得万物的本质是一致的，所以他们能够忘却古今之异、物我之分、生死之别，从而能够在千变万化的物质世界里，保持一颗永远不变的平和心境。
关尹子曰：道本至无，以事归道者，得之一息[1]；事本至有[2]，以道运事者[3]，周之百为[4]。得道之尊者[5]，可以辅世；得道之独者[6]，可以立我[7]。知道非时之所能拘者，能以一日为百年，能以百年为一日；知道非方之所能碍者[8]，能以一里为百里，能以百里为一里；知道无气能运有气者[9]，可以召风雨；知道无形能变有形者[10]，可以易鸟兽[11]。得道之清者[12]，物莫能累，身轻矣，可以骑凤鹤；得道之浑者，物莫能溺[13]，身冥矣[14]，可以席蛟鲸[15]。有即无，无即有[16]，知此道者，可以制鬼神；实即虚，虚即实，知此道者，可以入金石；上即下，下即上，知此道者，可以侍星辰[17]；古即今，今即古，知此道者，可以卜龟筮[18]；人即我，我即人，知此道者，可以窥他人之肺肝；物即我，我即物，知此道者，可以成腹中之龙虎[19]。知象由心变[20]，以此观心，可以成女婴[21]；知炁由心生，以此吸神[22]，可以成炉冶[23]。以此胜物，虎豹可伏；以此同物，水火可入。惟有道之士能为之，亦能能之而不为之[24]。
【译文】
关尹子说：大道原本是无形无象的，之所以要把万物归属于大道的原因，是因为大道赋予万物以生机；万物原本是真实存在的，是大道推动了万物的运行，大道能够周全地安排万物的各种行为。得道的人如果能够受到国家的重用，他就可以辅助君主以治理社会；得道的人如果独自一人生活，他也可以立身于社会。明白大道不是时间所能够束缚的人，就能够把一天当作一百年，也能够把一百年看作一天；明白大道不是空间所能够阻碍的人，就能够把一里当作一百里，也能够把一百里看作一里；明白不含阴阳二气的大道能够推动阴阳二气形成的万物，就能够呼风唤雨；明白无形无象的大道能够改变有形体的万物，就能够改变鸟兽的形体模样。掌握了能够使自己变得“轻清”的大道，就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拖累他，因为他的身体非常的轻盈，可以骑在凤凰、仙鹤的背上；掌握了能够使自己变得“沉浊”的大道，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淹死他，因为他的身体能够沉潜于水中，可以乘坐在蛟龙、巨鲸的身上。大道可以使有变成无，也可以使无变成有，明白这种大道的人，可以控制、指挥鬼神；大道可以使实变为虚，也可以使虚变为实，明白这种大道的人，可以进入金属、石头；大道可以使上变为下，也可以使下变为上，明白这种大道的人，可以升至星辰的旁边；大道可以使古变为今，也可以使今变为古，明白这种大道的人，可以用龟甲、蓍草占卜以预测吉凶；大道可以使他人变为自我，也可以使自我变为他人，明白这种大道的人，可以窥见他人内心的思想；大道可以使其他事物变为我自身，也可以使我自身变为其他事物，明白这种大道的人，就可以在自己的腹中产生龙虎之象。知道物象都是由自心变化出来的，就可以静观自心，从而在内心显现出女婴；知道阴阳二气都是由自心所产生的，因此就去吸取阴阳二气中的精华，从而把自身当作炼丹的炉子以修炼养生。依据大道去征服万物，就可以使虎豹驯服；依据大道与万物融为一体，就可以安全地进入水火。只有那些得道之人，能够做这些事情，也能够做到虽然有能力做这些事情而不去做这些事情。
曰：人之力，有可以夺天地造化者，如冬起雷，夏造冰[25]，死尸能行，枯木能华[26]，豆中摄鬼[27]，杯中钓鱼，画门可开[28]，土鬼可语[29]，皆纯炁所为[30]，故能化万物。今之情情不停[31]，亦炁所为。而炁之为物，有合有散。我之所以行炁者[32]，本未尝合，亦未尝散。有合者生，有散者死；彼未尝合、未尝散者，无生无死；客有去来，邮常自若[33]。
【译文】
关尹子说：人的力量，有的时候能够巧夺天工，比如人们能够在冬天造出雷电，在夏天造出冰块，能够让死尸行走，能够让枯木开出鲜花，可以把鬼魂限制在盘子之中，可以在一杯水里面钓出鱼儿，能够把图画上的门打开，能够让泥塑的鬼开口说话，所有这些都是人们利用纯气的作用所形成的，因此能够使万物发生各种变化。如今我们的感情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现，这也是纯气引起的。阴阳二气作为事物，有时聚合有时散开。我所修炼的纯气，原本就未尝有什么聚合，也就没有所谓的什么散开。阴阳二气聚合在一起就意味着事物的产生，阴阳二气的散开就意味着事物的死亡；我所修炼的纯气没有什么聚合也就没有什么散开，因此也就没有所谓的产生和死亡；这就好比旅客有来有往，而旅店却一直保持着原样。
曰：有诵咒者[34]，有事神者，有墨字者[35]，有变指者[36]，皆可以役神御炁[37]，变化万物。惟不诚之人，难于自信，而易于信物，故假此为之[38]。苟知惟诚，有不待彼而然者[39]。
【译文】
关尹子说：有的人去念诵咒语，有的人去祭拜鬼神，有的人去描画符咒，有的人去变换指法，这些人都可以役使神鬼而驾驶纯气，使万物发生变化。只有那些没有诚心的人，他们很难相信自我的力量，而容易相信外物的力量，因此才去借用这些方术去役使神鬼、驾驭纯气。如果懂得了诚心的力量，就能够不依赖这些方术而做到役使神鬼、驾驭纯气。
曰：人之一呼一吸[40]，日行四十万里，化可谓速矣，惟圣人不存不变[41]。
【译文】
关尹子说：有方术的人依靠行气的方法，一日之内可以行走四十万里，这种变化可以说是神速啊，而只有圣人能够做到忘我而不发生任何变化。
曰：青鸾子千岁而千岁化[42]，桃子五仕而心五化[43]。圣人宾事去物[44]，岂不欲建立于世哉[45]！有形数者，惧化之不可知也[46]。
【译文】
关尹子说：青鸾子活了一千年，他在这一千年之中不断变化；桃子五次出仕，他的心态发生了五次变化。而圣人排除俗事、忘却万物，他们并不愿意在世俗社会里建功立业。有形体、有数量的包括人在内的事物，总是担心自己不知道将来会变化为其他什么事物。
曰：万物变迁，虽互隐见[47]，炁一而已[48]，惟圣人知一而不化[49]。
【译文】
关尹子说：万物都在不断变化之中，虽然它们有时隐灭不见有时显现出来，但都是同一的阴阳二气形成的而已，只有圣人懂得万物的本质一样而不发生任何变化。
曰：爪之生[50]，发之长，荣卫之行[51]，无顷刻止[52]。众人皆见之于著[53]，不能见之于微[54]；贤人见之于微，而不能任化[55]；圣人任化，所以无化[56]。
【译文】
关尹子说：指甲的长出，毛发的生长，血气的运行，没有片刻停止。众人都能够看到一些显露在外的现象，而看不到隐秘的微妙大道；贤人虽然能够看到隐秘的微妙大道，却不能顺应着大道而变化；圣人能够顺应着大道变化，因此圣人的平和心境从来不会被改变。
曰：室中有常见闻矣，既而之门、之邻、之里、之党[57]，既而之郊、之山、之川，见闻各异，好恶随之，和竞从之[58]，得失成之，是以圣人动止有戒。
【译文】
关尹子说：坐在自己的家里会有一些习以为常的见闻，然后到了门口、到了邻居、到了里、到了党，然后又到了郊外、到了山上、到了河边，于是就会遇到一些不同的景象与声音，那么喜好与厌恶的情绪就跟着产生了，接着应和与竞争的行为也就跟着出现了，再接着就会出现有得有失的情况，因此圣人对自己的所有行为都会有所警惕。
曰：譬如大海，变化亿万蛟鱼，水一而已。我之与物，蓊然蔚然[59]，在大化中，性一而已[60]。知夫性一者，无人无我，无死无生。
【译文】
关尹子说：比如在大海之中，能够变化出亿万种蛟龙与鱼虾，然而它们生活的水却是一样的。我们人类与自然万物，种类是那样的繁多，虽然大家都处于巨大的变化之中，但大家的本质都是一样的。知道大家的本质是一样的，就能够做到不分彼此，生死无别。
曰：天下之理：是或化为非，非或化为是；恩或化为雠，雠或化为恩，是以圣人居常虑变[61]。
【译文】
关尹子说：天下的道理是：正确的事情也许会变为错误的事情，错误的事情也许会变为正确的事情；感恩也许会变为仇恨，仇恨也许会变为感恩，因此圣人即使在正常的情况下，也要考虑到突发的变故。
曰：人之少也，当佩乎父兄之教[62]；人之壮也，当达乎朋友之箴[63]；人之老也，当警乎少壮之说[64]。万化虽移，不能厄我[65]。
【译文】
关尹子说：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应当听从父辈、兄长的教诲；到了壮年的时候，应当听取朋友的劝诫；到了老年的时候，应当听听少壮人的话以提醒自己。那么千万种的变化即使不断发生，自己也不会陷入困境之中。
曰：天下之理：轻者易化[66]，重者难化。譬如风云，须臾变灭；金玉之性，历久不渝[67]。人之轻明者[68]，能与造化俱化而不留[69]，殆有未尝化者存[70]。
【译文】
关尹子说：天下的道理是：轻巧的事物容易变化，而厚重的事物难以变化。比如轻巧的风云，须臾之间就会变化无常、无影无踪了；黄金与白玉的性质，时间很久了也不会发生改变。那些轻巧而聪慧的人，能够顺应着大道一起变化而从不固执己见，但是大概也有一些永远不变的原则存在于他们的心中。
曰：二幼相好，及其壮也，相遇则不相识；二壮相好，及其老也，相遇则不相识。如雀鸽鹰鸠之化，无昔无今[71]。
【译文】
关尹子说：两个人小时候非常友好，到了壮年的时候，在路上相遇也会互不认识；两个人在壮年的时候非常友好，到了老年，在路上相遇也可能互不认识了。这就好比雀、鸽子、飞鹰、斑鸠那样变化无常，从古到今都是如此。
[1] 息：生息，生机。道家认为，万物的形体是物质性的气构成的，但物质性的气本身是死寂而无生机的，由于大道的作用，这些物质性的气才能够构成具有活力、可以运动的万物。
[2] 事本至有：万物原本是真实的存在。事，万物。有，存在。
[3] 以道运事者：因为大道可以使万物运行起来。
[4] 周之百为：能够周全地安排万物的各种行为。
[5] 得道之尊者：受到世人尊重的得道之人。也即得到国家重用的得道之人。
[6] 独者：独自生活的人。也即没有受到国家重用、一个人生活的得道之人。
[7] 立我：自立于社会。
[8] 方：方位。这里指空间。
[9] 道无气：不包含气的大道。大道是万事万物规律的总称，其中不包含阴阳二气。能运：能够推动。有气者：指万物的形体。万物的形体是由阴阳二气构成的。
[10] 道无形：无形无象的大道。
[11] 易鸟兽：改变鸟兽的形体模样。易，改变。
[12] 得道之清者：掌握了能够使自己变得“轻清”的规律。
[13] 溺：溺毙，淹死。
[14] 冥：沉潜。
[15] 席：坐，乘坐。
[16] “有即无”二句：大道能够使无变为有，使有变为无。
[17] 侍星辰：来到星辰的旁边。侍，在尊长旁边陪着。
[18] 卜龟筮：用龟甲、蓍草占卜。龟甲和蓍草是古人用来占卜的两种用具。
[19] 成腹中之龙虎：在腹中形成龙虎之物。后来的炼丹家，认为所谓龙虎，就是指的铅和汞，而铅和汞是炼丹用的两种原料。后世一些学者据此认为《关尹子》为伪作，因为先秦时期还没有炼丹术。
[20] 象：物象，万物。
[21] 女婴：女孩。一说指炼丹术中讲的水银，道教称水银为姹女。
[22] 吸神：吸入精华之气。神，指阴阳二气中的精华之气。“吸神”是类似于气功的一种健身术。《庄子·刻意》：“吹呴呼吸，吐故纳新。”
[23] 炉冶：冶炼炉子。一说指炼内丹的炉子。道教炼内丹，以自身为炼丹炉，以精、气、神为炼丹原料，以炼制内丹。
[24] 亦能能之而不为之：也能够做到虽然有能力做这些事情而不去做这些事情。
[25] 夏造冰：夏天造出冰块。关于夏天造出冰块的事情，《庄子·徐无鬼》也有记载：“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据说是把水放入瓦器，在开水中加热，然后把瓦器放入深井，很快就会结冰。
[26] 华（huā）：同“花”。鲜花。
[27] 豆中摄鬼：把鬼魂限制在盘子里。豆，古代的一种装食物的器具，形似高脚盘。一说是用豆子去震慑鬼魂。
[28] 画门可开：图画上的门可以被打开。
[29] 土鬼可语：泥塑的鬼能够开口说话。
[30] 纯炁（qì）：至纯至真的元气。炁，同“气”。
[31] 情情：各种感情。
[32] 我之所以行炁者：我所修炼的元气。行气，古代修炼的方术之一。又叫“服气”“炼气”。以呼吸吐纳为主，辅以导引的一种养生方法。包括本书作者在内的一些人，把行气慢慢发展为一种巫术。
[33] 邮常自若：客店原地不动。邮，指邮亭、客舍。自若：保持原样。
[34] 诵咒：念诵咒语。
[35] 墨字：以墨写字。这里应指画符。符，方士画的所谓能够驱使鬼神、消灾求福的图形或线条。
[36] 变指：变幻指法。古代的一种方术。一说指改变别人的心意。指，通“旨”。旨意。一说指某种魔术。
[37] 役神：役使鬼神。御炁（qì）：驾驭纯气。
[38] 假此：借用这些方术。假，假借，借用。此，指上文说的诵咒、事神、墨字、变指。
[39] 然：代词。代指“役神御炁”。
[40] 一呼一吸：即上文说的“行气”。
[41] 不存：不心存自我。也即忘我。
[42] 青鸾子：人名。生平不详。
[43] 桃子：人名。生平不详。仕：出仕，做官。
[44] 宾事：排除世俗事务。宾，同“摈”。排除。
[45] 岂：表示期望或命令。相当于“其”。建立：建功立业。
[46] 惧化之不可知也：担心自己不知道将来会变化为其他什么事物。
[47] 互：交互，交替。见（xiàn）：同“现”。出现，显现。
[48] 炁（qì）一而已：都是同一的阴阳二气形成的而已。炁，同“气”。
[49] 知一：懂得万物的本质一样。不化：不发生变化。这里说的“不化”，主要是指心境不受外界影响，因而情绪不会发生任何变化。
[50] 爪：指甲。
[51] 荣卫：泛指气血。荣，荣气。又叫营气。指人体营养机能和血液循环状况。卫，卫气，指人体保护自我的功能和状况。
[52] 顷刻：片刻。
[53] 著：显露在外。
[54] 微：隐秘的、精妙的。
[55] 任化：顺应变化。任，顺应。
[56] 无化：平和的心境没有任何变化。
[57] 既而：后来，然后。之：到。里：古代的一种居民组织，先秦以二十五家为里。党：古代的一种居民组织，五百家为党。
[58] 和竞：应和与竞争的行为。
[59] 蓊（wěng）然：繁多的样子。蔚然：繁盛的样子。
[60] 性：本性，本质。
[61] 居常：处于正常的情况下。虑变：考虑到突发的变故。
[62] 佩：牢记，听从。
[63] 达：明白，听从。箴（zhēn）：告诫，劝告。
[64] 警：告诫。这里是“被告诫”的意思。
[65] 厄：困厄，困境。
[66] 轻者：轻巧的事物。
[67] 渝：变化。
[68] 轻明者：轻巧而聪慧的人。
[69] 造化：造物主。指大道。留：固执。
[70] 殆：大概。有未尝化者存：不曾变化的原则存在于心中。这个不曾变化的就是指顺应大道的原则与平和的心态。最后三句是说，圣人能够把“轻者”与“重者”两种特性结合于一身，该变化的就变化，不该变化的就不变化。
[71] 无昔无今：不分古今。意思是无论古今都是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