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筹篇（筹者，物也。）
【题解】
筹，谋划，思考。关尹子自注：“筹者，物也。”本章是对人世间万事万物的思考。其内容主要有以下几点。
第一，作者首先指出，使用占卜的方法可以预测人世间的吉凶祸福，因此，灵验的占卜术也就符合大道。承认人事吉凶的可预测性是正确的，但把预测的方法寄托在占卜术上，显然是错误的。
第二，作者强调五行的重要性，认为五行是形成所有事物的基本物质，由于五行相生相克，变化无穷，从而出现了丰富多彩的世界。作者特别指出，人与其他事物之间是很难相互了解的。
第三，作者提出了一种非常独特的万物生成论。他认为人心可以创造出万物，因为心中一旦有了意愿，爱欲和精气就会跟随着这种意愿，于是就会凝结成水，然后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最终形成了万物。
第四，万物在不停地运动，即使天地、圣人也不能使万物片刻不动，而主使万物运动的就是无形无象的大道，因此，人们应该效法大道。
关尹子曰：古之善揲蓍灼龟者[1]，能于今中示古[2]，古中示今；高中示下，下中示高；小中示大，大中示小；一中示多，多中示一；人中示物，物中示人；我中示彼，彼中示我。是道也，其来无今[3]，其往无古；其高无盖[4]，其低无载[5]；其大无外[6]，其小无内[7]；其本无一，其末无多[8]；其外无物，其内无人[9]；其近无我，其远无彼。不可析[10]，不可合；不可喻[11]，不可思。唯其浑沦[12]，所以为道。
【译文】
关尹子说：古代善于用蓍草和龟甲占卜的人，能够从当今的事情中推知古代的事情，也能够从古代的事情中预测当今的事情；能够从高处推知低处的状况，也能够从低处预测高处的状况；能够从小迹象中推测大事件，也能够从大事件中窥探小细节；能够从一件事情中推测其他许多事情，也能够从许多事情中推知某一件事情；能够从人类社会中看出自然界的变化，也能够从自然变化中看出人事的祸福；能够从自身推知别人，也能够从别人推知自身。这些占卜之道，既看不到它的发展终点，也找不到它的起始源头；它高大得没有顶部，低矮得没有底部；它庞大得没有外围，细小得没有内部；它的根本也谈不上只有一个，它的末端也谈不上有很多分支；它的外部没有什么物质，它的内部也没有什么内核；从近处看它忘却了自我，从远处看它忘却了万物。它不可分割，也不能合并；不能描述，也不可思议。正是因为它浑然一体，所以才符合大道。
曰：水潜[13]，故蕴为五精[14]；火飞，故达为五臭[15]；木茂，故华为五色[16]；金坚，故实为五声[17]；土和，故滋为五味[18]。其常五[19]，其变不可计；其物五[20]，其杂不可计[21]。然则万物在天地间，不可执谓之万[22]，不可执谓之五[23]，不可执谓之一[24]；不可执谓之非万，不可执谓之非五，不可执谓之非一。或合之[25]，或离之。以此必形[26]，以此必数[27]，以此必气[28]，徒自劳尔[29]。物不知我，我不知物。
【译文】
关尹子说：水是向下沉降的，因此能够孕育出五种精华之气；火是向上飞扬的，所以能够散发出五种气味；树木是繁荣茂盛的，所以能够绽放出五种色彩的花朵；金属是坚固的，所以铸造出来的乐器能够击打出五种音调；土的特性是柔和的，所以能够滋养出五种味道。五行各自所具有的东西大致是五种，但是它们的变化却数不胜数；五行对应的物质有五类，但是它们杂糅起来所产生的器物却无法计算。那么天地间的所有事物，我们不能固执地认为就是一万种，也不能固执地认为就是五种（五行），同时也不能固执地认为万物的本质是一样的；我们也不能固执地认为事物就不是一万种，也不能固执地认为事物就不是五种（五行），同时也不能固执地认为万物本质就不是一样的。有的事物是各种物质混合而成的，有的物质则是某种事物分割而成的。如果认为万物一定都有形体，认为万物一定都有数量，认为万物一定都有阴阳二气，那只不过是徒劳而已。其他事物无法了解我们人类，而我们人类也无法了解其他事物。
曰：即吾心中可作万物[30]。盖心有所之[31]，则爱从之；爱从之，则精从之[32]。盖心有所结[33]，先凝为水：心慕物，涎出；心悲物，泪出；心愧物，汗出。无暂而不久[34]，无久而不变。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相攻相克[35]，不可胜数。婴儿蕋女[36]，金楼绛宫[37]，青蛟白虎，宝鼎红炉，皆此物有[38]，非此物存者[39]。
【译文】
关尹子说：我们的心可以创造出万物。心里有所意愿，那么爱欲就会跟随着它；爱欲跟随着它，那么精气也会跟随着它。心里有所系结，就会先凝结成水：心里爱慕某种事物，就会流口水；心里为某种事情悲哀，就会流眼泪；心里对某种事物感到惭愧，就会流汗水。短暂的情感都会发展成为长久的情感，时间长久了就会发生各种变化。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五行还会相互克制，于是变化起来就会无休无止。幼小的婴儿和花样的女孩，金碧辉煌的高楼和华丽壮美的宫殿，青色的蛟龙和白色的老虎，贵重的宝鼎和红色的火炉，都是心的产物，只是不再以心的形态存在而已。
曰：鸟兽，俄呦呦[40]，俄旬旬[41]，俄逃逃[42]；草木，俄茁茁[43]，俄停停[44]，俄萧萧[45]。天地不能留[46]，圣人不能系[47]，有运者存焉尔[48]。有之在彼[49]，无之在此[50]，鼓不桴则不鸣[51]；偶之在彼[52]，奇之在此[53]，桴不手则不击[54]。
【译文】
关尹子说：那些飞禽走兽，一会儿在那里呦呦鸣叫，一会儿在那里四处游荡，一会儿又在那里四下奔逃；那些青草树木，一会儿茁壮地破土生出，一会儿又高高地耸立在那里，一会儿又枯萎凋谢了。天地也不能使它们片刻不动，圣人也无法使它们停留下来，因为有一个推动万物运行变化的事物存在于其中。使万物运行变化的主宰者是大道，不能主动运动变化的是万物自身，这就好比鼓不敲不响一样；能够使规律与物质相互配合的是大道，没有能力主宰配合的是万物本身，这就好比鼓槌没有手就不能敲击一样。
曰：均一物也[55]，众人惑其名[56]，见物不见道[57]；贤人析其理，见道不见物[58]；圣人合其天[59]，不见道不见物[60]。一道皆道[61]，不执之即道，执之即物。
【译文】
关尹子说：万物的本质是一样的，众人却被各种不同事物的不同名称给弄糊涂了，这是因为众人只看到具体的事物而看不到大道；贤人分析万事万物的规律，只看见了大道的存在而看不到具体事物的差异；圣人和天道融为一体，既忘却了大道，也忘却了万物。任何一种具体事物的规律都属于大道的范畴，只要不偏执于某种事物的具体规律，那就是大道；一旦偏执于某种具体事物，那就只能属于某种事物的具体规律。
曰：知物之伪者[62]，不必去物。譬如见土牛木马，虽情存牛马之名[63]，而心忘牛马之实。
【译文】
关尹子说：知道万物都是虚假存在的人，也不必把万物的概念一起抛弃。就好比看见了土塑的牛和木雕的马一样，虽然心里还存在牛马这些名称，但是心里已经不把它们看作真实的存在。
[1] 揲蓍（shé shī）：用蓍草占卜。揲，按照一定的数量去计算数字。多用于占卜。蓍，蓍草。植物名。古人用蓍草占卜。具体做法是，用蓍草五十根，先取其一，把剩余的四十九根分为两叠，然后四根一数，以定阳爻或阴爻，再根据卦辞和爻辞来预测吉凶祸福。灼龟：古代用火烧灸龟甲，视其裂纹以测吉凶。
[2] 能于今中示古：能够从当今的事情中去推知古代的事情。
[3] 其来无今：看不到它的发展尽头。来，向前发展。无今，无古无今。在时间上没有尽头。以下数句，是描写占卜术的模样，因为作者认为占卜术是符合大道的，因此作为无形无象的占卜术与大道有许多相似之处。
[4] 其高无盖：从它的高度看，没有顶部。盖，顶部。
[5] 其低无载：从它的下端看，没有底部。载，承载物体的东西。
[6] 其大无外：它庞大得找不到外围。
[7] 其小无内：它渺小得找不到内部。
[8] “其本无一”二句：它的根本也谈不上只有一个，它的末端也谈不上有很多分支。《四库全书》本无此二句，据《百子全书》补。
[9] 无人：没有内核。人，同“仁”。果仁，内核。
[10] 析：分开，分割。
[11] 不可喻：无法用语言描述。喻，说明，描述。
[12] 浑沦：浑然一片。
[13] 潜：向下沉降。
[14] 五精：中医指心、肺、肝、脾、肾五脏的精气。
[15] 达：散发出。五臭（xiù）：膻、熏、香、腥、腐五种气味。臭，气味。
[16] 华（huā）：同“花”。五色：指青、黄、赤、白、黑五种颜色。
[17] 实：器物。这里具体指乐器。五声：中国古代音乐中宫、商、角、徵、羽五种音阶。
[18] 滋：滋生。五味：指酸、苦、甘、辛、咸五种味道。
[19] 其常五：五行各自所具有的东西大致是五种。其，代指五行。常，常见的，大致的。五，指上文说的五精、五臭、五色、五声、五味。
[20] 其物五：五行所代表的物质有五种。即金、木、水、火、土。
[21] 杂：杂糅起来。指把五行相互杂糅起来所形成的器物。
[22] 不可执谓之万：不能固执地认为事物的数量就是一万种。
[23] 五：指五行。
[24] 一：本质是一样的。
[25] 或合之：有的事物是各种物质混合而成的。
[26] 以此必形：认为万物一定都有形体。以，以为，认为。此，指万物。
[27] 数：数量。
[28] 气：阴阳二气。
[29] 徒自劳尔：都是白白地浪费自己的精力而已。
[30] 即吾心中可作万物：我们的心可以创造出万物。本段的观点，既非唯心论的“心生万物”，也不是唯物的观点，而介于二者之间，显得似是而非。
[31] 心有所之：心里有意愿。之，到，去。这里引申为意愿。
[32] 精：指形成万物的精气。从之：追随着它。
[33] 所结：所系，所挂念的。
[34] 无暂而不久：可理解为“没有‘暂而不久’的情况”。也即：短暂的情感都会发展为长久的情感。暂，暂时，短暂。
[35] 相攻相克：指五行之间发生相互克制的关系。具体是，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
[36] 婴儿蕋（ruǐ）女：幼小的儿童，花样的女孩。蕋，同“蕊”。花蕊。本句及以下几句，有人从炼丹的角度加以解释，并以此为证，认为《关尹子》为伪书。先秦时期，还没有炼丹的实证，因此我们还是按照字面意思去理解。
[37] 金楼：金碧辉煌的楼阁。绛宫：华美壮丽的宫殿。绛，深红色。
[38] 此物：指心。有：存有，产生。
[39] 非此物存者：不是以心的形态而存在着。
[40] 俄呦呦（yōu）：一会儿在那里鸣叫。俄，一会儿。呦呦，鸟兽的鸣叫声。
[41] 旬旬：到处游走的样子。
[42] 逃逃：四下逃散的样子。
[43] 茁茁：草木刚刚萌芽、茁壮生长的样子。
[44] 停停：通“亭亭”。耸立的样子。这里指长大成熟的样子。
[45] 萧萧：枯萎凋谢的样子。
[46] 留：停止。
[47] 系（jì）：拴住，使停住。
[48] 有运者存焉尔：有一个推动万物运行的事物存在于其中。这个事物指大道。
[49] 有之在彼：运行的主宰者在于大道。之，代指“运者”。彼，指大道。
[50] 无之在此：不能主动运行的是万物。此，指万物。古人认为，万物作为物质，本身是无法运动的，运动的动力在于大道。
[51] 鼓不桴（fú）则不鸣：这就好比如果不去敲击而鼓就不会响起一样。桴，鼓槌。这里用作动词。敲鼓。作者用鼓比喻万物，用鼓槌敲击比喻大道的作用。
[52] 偶之在彼：能够使规律与物质相互配合的是大道。物质如果没有规律的支配，就是一团死物而毫无生机；规律离开物质，就没有一个落脚处，而能够使规律与物质完美配合的就是大道。
[53] 奇（jī）之在此：没有能力主宰配合的是万物。奇，单数的，不配合的。
[54] 桴不手则不击：就好比鼓槌没有手就无法敲击一样。作者用鼓槌比喻万物，用手比喻大道。
[55] 均一物也：万物的本质都是一样的。均一，同一。古人认为，万物都是大道与阴阳二气的产物，因此其本质也是一样的。
[56] 惑其名：被不同事物的名称给弄得迷惑不解。
[57] 见物不见道：众人只看到不同的事物而看不到大道的存在。
[58] 见道不见物：只看到大道的存在而看不到具体事物的不同。
[59] 合其天：与天道融为一体。
[60] 不见道不见物：既忘却了大道，也忘却了万物。
[61] 一道皆道：任何一种事物的规律都属于大道的范畴。第一个“道”指某种具体事物的规律，第二个“道”指所有规律的总称。
[62] 物之伪：事物都是虚假的存在。这一观点类似佛教的“万法皆空”的理论。
[63] 情：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