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花额奶牛站在棚子边上,枯燥无味地回嚼着从百叶胃中返上来的草,眼睛悲哀地注视着白杨树下的草地。
蛐蛐,我的孩子,你醒醒呀你醒醒……
蝈蝈,我的儿,都是那个狐狸精勾引你丧了天良遭天谴呀……
在两个妇人唱歌般的哭声中,太阳从重云背后滑到西边天际。这时,突然刮来一阵强有力的西北风,云层破裂,太阳钻出来,光芒四射地挂在西半天上。阳光把乌云边缘镶上金边,也把草甸子染成金黄,草叶上的水珠儿闪烁着紫色或是红色的光晕。
花额枯燥无味地咀嚼着,当它偶尔侧目东望时,马上把满口草丝咽到胃里:东边的天际上,一眨眼工夫竟跳出了一条跨越万里恢宏壮美的彩虹,光艳照眼,犹如天桥。颜色是内紫外红,紫与红中夹着浓艳欲滴的翠绿。几乎与此同时,在这道彩虹的上方不远处,又生成一道颜色较黯淡的副虹。副虹的色序是内红外紫,好像一个人和他的倒影。奶牛急促地喘息着,眼里闪着惊惶不安的光。过了约有两分钟,在第一道虹的内侧,突然又跃出一条虹,这条虹比较狭窄;紧接着又出现第四道虹,它的宽度只有第一道虹的三分之一。三虹和四虹颜色更加黯淡,紫色和绿色几乎难以辨别,只有深红的色彩还比较醒目。
四道彩虹飞挂天际,草甸子里顿时五彩缤纷。一草一木都空前的美丽,天地间寂然无声。少妇和老太婆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奇谲的天空,脸上都是一道红一道绿,眼色像春天的鸢尾花。女孩跳起来,搓搓眼,迷惘地望望彩虹,便咯咯咯地笑起来,她把双手卷成圆桶,罩到眼上,嘴里咔嚓咔嚓地叫着。爸爸,你还不醒呀,天上架起大花桥。女孩喊着叫着,精神亢奋,她把脚后跟翘起来,试探着用脚尖走路,起初走两步就得落脚,一会儿工夫,竟然能弓着脚背走上五六步了。女孩变得忽高忽低,地上晃着她倏长倏短的影子。老太婆嗫嚅着:天天天,连这个小东西也中了魔怔啦。
蓝色的硝烟飘遍村庄,村子里很快传遍了蝈蝈遭雷殛的消息,人们从屋子里跑出来,呼吸着雨后的湿润空气,一个个神色悒郁,脚下刮着小旋风,一窝蜂般拥到白杨树下。人们围成一个圆圈,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女孩还在草场上练习脚尖舞,一边练一边喊:爸爸,快来看呀,我也会用脚尖走路了。一群孩子跑过去,也围成一个圆圈,睁着大大小小的眼,看着女孩练。女孩说:来呀,你们也来呀。一个小男孩子用胳膊擦擦鼻子,跳进了圆圈,刚立起脚走了一步就摔了个嘴啃泥。孩子们一齐张开嘴笑。女孩说:来呀。于是一齐喊叫着,挤成一团又散开,散开又聚拢,女孩是中心,女孩是他们的样板,好大一块草地上,密密麻麻地留下了他们用脚尖点出来的小坑。
蝈蝈平静地躺着,打着轻微的呼噜。围观的人有的主张把他抬回屋去,有的反对把他抬回屋。在乱纷纷的争吵声中,透出老太婆疲乏的哭声。正在相持不下的时候,半空中响起了翅羽搏击空气的声音,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半空中砸下来。众人齐闭了口,把眼看到落进人圈里的那个怪物上。立刻又响起一片紧张松弛后的吐气声。原来是你这个老疯子!也有人叫他老鸟、老妖怪。鸟羽老头的身体把泥地砸出一个鲜明的印儿,头上沾了一层黄泥,脸上有好几道干痂的血迹。他的羽毛凌乱不堪,大毛支棱着,小毛沾满泥,湿漉漉地沾在身上,十个手指头蜷曲着,像老鹰的勾勾爪。好一会儿,他才慢慢蠕动起来,转动着两只青蓝色的眼,细长脖颈上那两根大动脉一鼓一鼓地跳着。一个年轻汉子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说:老鸟,你怎么还不死呢?活着让人寒心。鸟羽老头挨了踢,身子猛然缩得很小,嘴巴一阵痉挛,发出非人非兽的叫声:乜塔乌乌乌凹灰……乜塔乌乌乌凹灰……鸟羽老头叫着,张着黑洞洞的嘴,嘴里一颗牙也没有了。他原来有牙吗?不知是谁小声地像是问别人又像是自言自语,于是众人一齐用力回忆,一个个变得像安静的植物。
草甸子深处传来摩托的轰鸣,大家蓦然苏醒,目光循着车声望去。从那条彩虹阳光辉映着的、两边如茵绿草拥抱着的、弯弯曲曲的褐色小路上,驰来一辆天蓝色摩托车,车轮飞旋,把一块块泥土像弹片一样甩出去。车近了,众人见骑车人戴着巴掌大的变色眼镜,头上系一条鲜艳的红头巾,车飞头巾飘,好像火把在燃烧。
猫眼阿姨!你可回来啦!女孩迎着摩托车跑过去,她的鞋上沾满了泥。阿姨,给我买魔方了吗?爸爸被火球炸翻了。
摩托车紧挨着人群熄了火,空气中弥漫着香喷喷的汽油味。毛艳摘下变色镜,挂在敞开的衣领上,牵着女孩的手走进人圈。她跪在蝈蝈面前,伸出一个指头戳着他的上唇。蝈蝈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睁开眼睛对着她会意地笑了笑,便折身坐起来。怎么啦,你?毛艳问。蝈蝈揉揉后脑勺子,站起来,活动着腰、腿、胳膊。他诧异地看着众乡亲,猛然醒悟说:噢——!你们是为它来的,都看到了吗?真是奇特极了,漂亮极了,我原先以为是人们瞎传说,今日才知道是真的。
众人都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毛艳,我看到了球状闪电!还有蛐蛐,蛐蛐还踢了闪电一脚,像踢球一样。你怎么还愣着?就是那可能由等离子体聚集而成,具有重大研究价值的球状闪电呀。你不信,问问蛐蛐。蛐蛐!
蛐蛐从毛艳身后转出来,说:爸爸,我会跳脚尖舞,你看。她把双脚突然立起,身体增高了许多,胳膊平伸着,像大鸟的翅膀,脚尖鸡啄米般点着地,前进又后退,后退又前进,如同鸟在天上飞,如同鱼在水中游。
第二天中午饭后,乌云又从东南方向漫上来,云层中电光闪闪,奶牛棚前聚着一大群披蓑戴笠手擎避雷器的人。女孩带着十几个孩子手扶墙壁练习用脚尖走路——几个月后,一位悒郁的青年小说家偶尔涉足这个小村庄时,发现村里孩子的鞋头上都缝着一层厚厚的胶皮或旧轮胎,这奇怪的现象引起了他很大的兴趣。他问了几个成年人,有的淡漠地摇头,有的微笑不答。后来,他碰到一个女孩,女孩脸上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眼睛深邃得像两泓湖水,整个面部显出一种神秘莫测的风采。青年小说家蹲下身,问:小妹妹,你们的鞋子是怎么搞的?女孩看着他卡腰葫芦一样饱满光滑的额头和某种森林之兽一样的眼睛,突然笑着唱起来:别打我……我要飞……别打我……我要飞……青年小说家大惑不解地站起来,看着女孩像鸟儿一样飞去了——蝈蝈托着一块秒表,聚精会神,连大气都不敢出;毛艳端着一架照相机,聚精会神,嘴里吹出鸟的叫声。
(一九八五年)
九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