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老夫妇相跟着,一步一滑地向白杨树下走。老太婆咕咕噜噜地祷告着,诉说着:蝈蝈,我的儿,娘不该用滚地雷来咒你,咒过来咒过去,老天爷当了真,当真打了滚地雷,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娘靠哪个来养活……远处传来儿媳妇悠扬的哭声。一群绿色的乌鸦在他们头上哇哇地叫着,乌鸦群里有一只非常漂亮的鹧鸪,凄凄凉凉地学乌鸦啼,声音如箭羽,直射老头儿心窝。他站住了,目光凝滞,似有所悟。很远的地平线下,还有无声的血色闪电,老头望着那儿,目光游离。走呀,老头子,蝈蝈怕被滚地雷殛倒了。老头却掉转身,朝着来路走去。于是,老太婆向前走,老头儿向后走——反过来说也一样,两人背道而走,各想各的心事……
爹呀,娘呀,他……他要和我离婚。茧儿跪在公公和婆婆面前,断断续续地哭诉着:自从猫眼进了家门,他就一天天地变了,一直变到这一步……爹,娘,你们可要为儿媳做主呀,要打要骂由着他,他愿意和猫眼相好我也不管,只是别让他休了我,被休的女人不算个人……
杂种,反了!公公说,离婚,狗小子,这不是成心给祖宗丢脸吗?
蛐蛐她娘,婆婆说,你甭哭,有我给你做主呢,结发的夫妻,生死的冤家,一根绳上拴着的蚂蚱,跑不了你就跑不了他。我和你爹这就去找他。
那是个大晴天的晌午头,草甸子里热浪滚滚,白杨树上蝉鸣如雨。一只又脏又臭的大鸟在白杨树前爬上飞下,时而像只瘟猫,时而像团阴影。老太婆拉着老头去找儿子算账。牛棚里没有人,各个房间也都关门挂锁。一定是让那个女妖精勾走啦。老太太说着,打着眼罩往草甸子里瞭望。草甸子里斑斑点点是耀眼的阳光,通到苇田去的那条小路像一根焦干的丝瓜。路上飘着一朵红云,一朵白云,红云背上还驮着一朵小小斑马云。他们在那儿!老太婆说,果然是被狐狸精勾去啦。她一来我就看出她不是正道人,跟村西头遭雷殛那个骚婆子是一路货。老太婆忽然怒气冲天,眼睛瞪着老头子,说:根歪苗难正,有骚爹就有骚儿子!老头说:你还有完没有,多少年的陈茄子烂芝麻又抖搂出来。老太婆冤屈地说:伤心的事永世难忘,那时,你一心迷着她,心里哪有我?一年三百六十天,你有二百天睡在她家,在她家里你有说有笑,回家就哭丧着个倭瓜脸,好像欠你两吊钱!——后来,我不是再也不去了吗?不是正儿八经地跟你过日子,很快就生了蝈蝈吗?——那是老天长眼,滚地雷殛死了骚狐狸,你心里害怕遭天谴才回到我身边,要不是天开眼,我这下半辈子还得当活寡妇……老太婆的埋怨话像一条污水河,源源不断地往外流。老头愤愤地转回身,一言不发地走了。他爹,你不管了吗?你就由着他拈花惹草伤天害理?你不管我管,我知道你心里有病腰杆子不硬,没准还眷念着你的老相好,想去吧。
她气喘吁吁追着那三朵云,三朵云隐没在芦苇地里。老太太也追进了芦苇地。前几天刚下了一场大暴雨,芦苇长得青翠欲滴。她沿着依稀的路径向深处走去。芦苇丛中一阵骚动,老太婆低头一看,发现一只青灰色的小狐狸正坐在苇丛中望着她。狐狸的皮毛光滑,圆圆的眼睛上生着两撮白毛。它的眼睛像电光,下巴咧开,露出几颗雪白的牙齿。老太太浑身麻木,如同触电,瞳孔扩大,面前一片迷蒙。她嗫嚅着:仙家,仙家……
等她恢复神志时,狐狸已经走啦。她一时也糊涂了,不知是真碰上狐狸还是假碰上狐狸。她穿过茂密潮湿的苇地,爬到一道颓平的土堰上,面前出现一大湾平静的绿水。浅水处生着稀稀落落的芦苇和一簇簇的蒲草,一只紫红色的大蜻蜓点着水面在芦苇中穿行。堰上没有人影。老太太惊恐不安地喊着:蝈蝈!蝈蝈!奶奶,你叫什么?老太婆一回头,看到孙女正在叫她。女孩坐在堰边一棵柳树下,身穿一件白道道蓝道道的小裙子。柳树干上生着红胡须一样的水根。女孩捧着一本连环画,四眼小狗平伸着两只前爪,趴在女孩面前,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湖水。
蛐蛐,你爹呢?老太婆恶狠狠地问。我爸爸和猫眼阿姨下湖游泳了。天哪!老太婆绝望地叫着,天!她举起手罩在眼上遮住阳光,向明晃晃的水荡里望去。远远的水里有一片野生的莲花,一枝枝白莲高高地挺出水面,一白一黑两个几乎是赤身裸体的人正在白莲周围追逐着,溅起的水花很高,但一点声音也没有。老太婆嘴唇嗫嚅着,嗓子里叽里咕噜响,好像在念着降妖避邪的咒语。
蝈蝈和毛艳在湖水中畅游着,一只孤独的大鸟单腿独立在湖心的泥渚上,歪着脑袋看着他们。它体长两米,遍身洁白的羽毛,一只长长的大嘴连脖子都坠弯了,下颌上那个粉红色的大皮囊不停地抖颤着。
大鸟注视着湖水,在它的眼里,那两个人就像两条大鱼。一条大鲢鱼,一条大乌鱼。
蝈蝈,会蛙泳吗?
当然会。
大鸟看到那个男人笨拙地模仿着青蛙游动的姿势。
笨蛋,这是狗刨,不是蛙泳。看我给你示范。
大鸟看到女人冲到前边去,身体摆平浮上水面,收腿——划水——蹬夹腿,红色的游泳衣在水中闪闪烁烁。她游得实在是完美无缺。大鸟惊愕地看着这个姑娘。这时候,她仰面朝天躺在水面,四肢一动不动,好像她的身体是用软木做的。
蝈蝈,你还差得远,你离一个农民企业家的气魄还差得远。
姑娘闭着眼睛说。她的线条优美的身体在水面上起起伏伏,湖水忽而漫过她高耸的胸脯,忽而又把胸脯露出来。蝈蝈在她身边慢慢地游动着,几次把嘴张开好像要说话,但又困难地闭上。后来,他猛地向前划动几下,紧贴着姑娘的身体,气喘吁吁地说:毛艳,我……毛艳睁开眼看看他激动不安的面孔,微微一笑,用手掌撩起一股清水,清水直奔蝈蝈的鼻子和嘴巴。她身体一翻,屁股一撅,钻入了湖水,过了约有两分钟,她从离蝈蝈几十米远的地方钻出来。
真不要脸啦,真不要脸啦,老太婆唠叨着,把目光从湖水中收回来,那些裸露的大腿和臂膀仿佛还在眼前晃动。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在湖水中游动着的就是那个青灰色的小狐狸,她和它的眼睛都是又圆又黑,皮毛又明亮又光滑,牙齿又白又尖利。她来无影去无踪,神通广大,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的事全知道,不是狐狸精是什么?她感到害怕,忧虑,担心着儿子的命运。
连孩子都不管啦,孽障啊!也不怕孩子滚到湖里淹死。——没事。女孩举起手说,你看,爸爸和阿姨把我拴到树上啦。女孩的手腕子上拴着一根细绳,细绳的另一端拴在柳树上。爸爸让我看小人书。还有阿姨的小收音机。还有小狗。阿姨说,要是玩够了,你就大声哭。
你这个小傻瓜,老太婆说,你爹不要你娘啦,你爹被狐狸精迷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