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眼睛上方有两块黄色斑点的小黑狗四眼正在村子里的草垛边与一条名叫鹞子的小公狗纠缠,忽然看到村头上电光闪闪,便撇下鹞子,踏着街上一汪汪的雨水,箭一般地飞奔回来。它跑到躺在绿草地上的蛐蛐面前,用冰凉的鼻子触着她胖乎乎的小手。蛐蛐!蛐蛐!它叫着,用牙齿咬住女孩绣着铁臂阿童木的汗衫,把她拖起来。
蛐蛐张大嘴巴,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一滴口水像透明的蚕丝落到阿童木的头上。她抬起手背揉揉眼睛,摸着小黑狗的头说:四眼,狗娘养的,跑到哪儿去啦?女孩站起来,提提湿漉漉的裤子,挪动着两根藕节般的小腿,向着蝈蝈走去。爸爸,爸爸,那个火球呢?奶牛抬起头,亲切地舔着小主人。滚开,大花牛,回棚里去。四眼,把大花牛轰回棚里去。小黑狗立即执行女孩的命令,在奶牛面前跳着,汪汪地叫着。奶牛使劲扭动着腰肢,拔出深陷在泥土里的蹄子,懒洋洋地往棚里走去。
女孩蹲在蝈蝈面前,大声喊叫。蝈蝈的睫毛像燕翅一样剪动着,脸上浮起幸福的笑容。爸爸,你醒醒么!爸爸,那个火球被我踢到哪里去啦?我的裤子湿了,不是我尿的,我的腿麻。猫眼阿姨怎么还不回来?爸爸,你说呀!女孩像个小老太婆一样絮叨着,我的腿麻,爸爸,我的腿麻。她坐下去,用手指去捅蝈蝈的鼻孔……
妈妈就知道让我睡觉,白天睡了夜里睡,我不睡么,我要找小狗耍去。妈妈就说:长翅膀的老头来了,翅膀老头红眼绿指甲,见了小孩就吃。你听,老头在树上飞呢!别打我……我要飞……我问:妈妈,谁打老头啦?妈妈说:你爸爸,还有猫眼阿姨。快闭眼吧,别说话,别让老头听见……床上铺的竹芯凉席忽悠悠地飘起来,凉席托着我先是在天花板下团团转,后来,又从窗户玻璃上飞出去,玻璃好像水一样,轻轻一冲就开啦。凉席托着我在村子上空飞来飞去,白云彩红云彩绿云彩跟着我,一伸手就揪住了,云彩痛得叫妈妈。它妈妈是星星,星星挑着筐子,筐子里盛着糖、花生、布老虎。老虎呜呜哭,老虎老虎你哭什么?老虎说,下雨了,淋湿了毛。我说,老虎,你别哭啦,叫翅膀老头听到把你吃了,咯嘣咯嘣嚼骨头……我看到那个长翅膀的老头在村前一道颓墙上练飞。颓墙有一米半高,墙头上长着车前子和蒲公英,妈妈说不是蒲公英,是婆婆丁,爸爸说也是蒲公英,也是婆婆丁。墙根丛生着一窝窝酸枣棵子,红酸枣、绿酸枣,把口水都酸出来了。老头在酸枣棵子中用破砖烂瓦垒了一个台阶,踩着台阶扯着车前草他爬上墙去,腿肚子哆嗦着,张开翅膀,朝着我飞来,妈妈!我怕!老头飞不到我跟前,像石头蛋子一样头朝下栽到酸枣棵子里,酸枣针把他的头咬得淌黑血。爸爸和猫眼阿姨来了。爸爸,老头咬我,我怕!爸爸说:不怕。猫眼阿姨用照相机给老头照相,叭勾——!像放枪一样,老头吓得不会动了,抱着头哭:别打我……我要飞……阿姨说:他原来就想上天吗?那真也该打,就像打球,歪打正着。爸爸说:到底是打错了还是打对了?爸爸和阿姨走了,翅膀老头又活了,踏着砖瓦,哆哆嗦嗦爬上墙,他抖着翅,果真像老母鸡一样飞出去好远,落地时往前趔趄了几步,没有摔倒。阿姨!看啊,老头飞了!
自从那次猫眼阿姨拔光他的羽毛后,他不见了。人们都传说他去偷动物园的孔雀,进了狼笼子,被四条大灰狼吃啦。老头走后,村子里的蜗牛使劲多,所有的墙壁都变成了灰绿色,下过大雨晴了天,蜗牛的叫声好像刮风摇树叶子。猫眼阿姨向村里人宣传:蜗牛有高度营养价值!猫眼阿姨还念报纸给大家听,人们都不信,说,只有鸟毛老头才去吃蜗牛,正经人是不吃蜗牛的。还说,要是蜗牛也能吃,那么蚯蚓、苍蝇、蚂蚱、蚊子也都是高级食品。得了吧,姑娘,他们说,留着蜗牛你们去吃吧,你们喝着牛奶就着蜗牛正好对味。猫眼阿姨摊开手,笑笑,退一步劝他们用蜗牛喂鸡喂鸭。村里人听了猫眼阿姨的话,用扫帚把蜗牛从墙上扫下来,放在石槽里用大棒子捣成肉酱,拌在糠皮里喂鸡喂鸭,全村的鸡鸭全都下起了双黄蛋。他们相信了猫眼阿姨的话。但他们还是不敢吃蜗牛,只敢吃蜗牛变成的双黄蛋。村里的孩子们看到我吃盐渍油炸蜗牛,好像吃花生麻糖,馋得他们伸舌头,都伸手跟我要。芳芳的娘,艳艳的娘,俺二姑,老狗皮爷爷,都来问猫眼阿姨:姑娘,这蜗牛真能吃?猫眼阿姨把一颗蜗牛扔进嘴,带着壳就咽了。村里人都拿着盆举着碗抢蜗牛,连墙角旮旯全找遍了。等老头扎齐了毛飞回来时,他的蜗牛被吃光了。
老头这次回来,身上的羽毛老厚老厚,翅膀上的羽毛又大又干净,像大扇子一样。他到处找蜗牛,找不着了,就从腐土中掘来红的蚯蚓,哧溜哧溜吃下去,像喝面条一样。吓得村里人脊梁像棍子一样直。猫眼阿姨说:这个老东西,懂得营养学,他尽拣好东西吃,蚯蚓也是高蛋白呀。
老头看到我的凉席在他头上飞,眼珠子都气红啦,他扇着翅膀飞起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腿。老头伸出长长的绿指甲,要挖我的眼。我吓坏了,惊叫起来……妈妈轻轻拍着我说:蛐蛐,好好睡,娘守着你哩。我从睫毛缝里看着妈妈,妈妈坐在我的床前噌棱噌棱纳鞋底子。妈妈有空就纳鞋底子,纳了一摞又一摞。爸爸去县城贸易公司联系业务了,猫眼阿姨去了特区。妈妈坐不安稳,好像被尿憋得慌。妈妈。妈妈说:蛐蛐,要尿尿吧?不,你才有尿呢。妈妈又跑出去啦,我知道她出去望爸爸。妈妈前两天老是偷偷地哭,眼皮肿得像葡萄皮。今天她穿着一件水红色的偏襟衫子,衫子的袖上补着一个补丁。衣服小,包不住胖妈妈。妈妈纳一会鞋底子,就坐在床头上,挽起裤腿子搓纳鞋底用的麻绳。她的腿又粗又白,连一根汗毛都没有——搓麻绳时绞光啦。妈妈拈着两片麻,往手心里啐一口唾沫,然后把麻按在光滑的腿上,使劲往下一搓,两片麻梢儿在她腿肚子外侧像四眼小狗一样摇着尾巴。前几天爸爸心烦地对妈妈说:你搓吧,搓吧,简直是嗜痂成癖。我问:爸爸,什么“嗜痂”?爸爸说:别乱问。爸爸从来不穿妈妈给他做的鞋,妈妈只管做,做好了就一双双摆在橱里。
院子里响起脚步声。一听我就知道是爸爸回来啦。妈妈撂下麻绳,放下裤腿,摇着尾巴跑出去。蛐蛐呢?爸爸问。在床上睡着哩,妈妈说。爸爸像大老猫一样朝我走过来,我把睫毛合了一下,从一线缝里觑着爸爸。爸爸下巴上的胡子刚刮过,胡楂子青白色。从他嘴里吹出一股葡萄酒的气。他的嘴唇滑溜溜,亲得我腮帮子痒痒的。我感到他把那只大手伸进我的开裆裤里,摸着我的小肚子。她没哭吗?爸爸问。哭着要猫眼眼。妈妈说。噢,她还要等些日子才能回来。爸爸说,热水器里放水了吗?跑得满身臭汗。你不跟我一块洗吗?
在太阳能热水器那儿洗过澡的爸爸,头发又黑又亮,像老鸹毛一样。我爸爸是个英俊少年。猫眼阿姨领我看电视,电视里有个英俊少年。妈妈红着脸站在床边,她说:蛐蛐她爹,你越活越年轻。爸爸说:我们都应该越活越年轻,人老心不能老。你今天怎么穿上了这件褂子?爸爸问。蝈蝈,我不知道,我想你。脱下来吧,爸爸说,像个出土文物。今天我给你买了一件衣服。
爸爸拉开皮包,拿出一个长方形纸包,撕开纸,一抖,变出了一条苹果绿色大袍子。来吧,穿上试试,这是大号的,你穿恐怕还有点瘦,瘦点好,瘦点出线条。爸爸端着袍子往妈妈身上比量着,妈妈一小步一小步地后退,像被火烤着。她爹——别“她爹”“她爹”的,我是爸爸——爸爸,她爸爸,我怎么能穿这种衣裳,穿上了怎么好意思见人,人家会指着脊梁杆子骂我呢——你怕什么?来,穿上我看看——不,不……
爸爸把袍子放在床上,用一只胳膊搂住妈妈的腰,另一只手慢慢地伸下去,解开妈妈的衣扣。她爸爸,爸爸,别这样,大白天的……妈妈呜呜地喘着气说。爸爸说:不要紧,茧儿。妈妈像只大白兔一样站在床前,她的脸和脖子像鸡冠子一样红,胸脯像牛奶一样白。妈妈双手捂住脸,那两个胖胖的奶奶轻轻地跳着,两颗红樱桃般的奶头对着我点头,我使劲地吧咂着嘴。爸爸和妈妈被我吓坏了,妈妈躲在爸爸怀里,连气都不敢出。爸爸帮妈妈穿好袍子,前后左右地打量着。妈妈真好看,绿袍托着红红的脸,妈妈变成一朵粉荷花。太好了!爸爸说。果然是人靠衣裳马靠鞍。爸爸搂住妈妈,像吃奶一样地咂妈妈的嘴。妈妈嘤嘤地哭起来。你哭什么?爸爸问。蝈蝈,好兄弟,我想生个儿子,妈妈说。爸爸慢慢地把妈妈松开,脸色变得冷冷的。你怎么又提起这话头?我们不是领了独生子女证了吗?我还想生,我知道,我不生儿子你是不会喜欢我的,生了儿子才能拴住你的心。妈妈说着,眼泪成串地往下落。别说啦!爸爸厌烦地叫一声,一甩手,走了。妈妈趴在床上,呜呜地哭起来。我吓坏了,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
我知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要儿子,我知道……妈妈一边哭一边说,我知道我不如她俊,不如她年轻……妈妈胖胖的大白脸上挂着透明的泪珠,泪珠落到苹果绿色袍子上,嘟噜噜地往下滚。她举起一面方镜,照着自己的脸和身体,她对着镜子,用指肚抻着眼角的皮肤。一抻,皮绷紧,皱纹消失;一松,皮松弛,皱纹出现……妈妈把镜子反扣在桌子上,哭得更伤心啦,奶奶像凉粉一样颤动着。她费了很大劲才把紧绷在身上的袍子脱下来,手忙脚乱地又换上那条肥腿裤子和那件补丁褂子。妈妈不亮了,不耀眼了,妈妈像只老母鸡。
院子里又响起脚步声,我辨别出这仍然是爸爸的脚步声,他每逢心里有事时,总是用脚后跟重重地捣着地面。爸爸又带着香气进了屋。茧儿,你听我说——你怎么把裙子脱下来啦?爸爸看看妈妈身上的衣裳,说,你为什么要脱下来!你为什么总是要把自己弄得像只老母鸡一样难看?爸爸也说妈妈是只老母鸡。她爸爸我不愿穿,穿上新衣裳我的皮肉就像被火燎着。再说,咱都是结婚有孩子的人啦,只要不露着皮肉就行啦,穿好了招人笑话,妈妈说。我给你买衣服就是让你穿。留着吧,等咱的蛐蛐长大啦,让她穿。爸爸笑了一声,两个嘴角上显出两条直竖着的深皱纹。
你想得真远啊!爸爸说。他把那件袍子抓过来拎起来,摸出电子打火机,按机关,打火机蹿出一股绿色火苗。她爹!妈妈惊叫。苹果绿色袍子呼呼啦啦烧起来,爸爸的手在半空中停着,提着一盏灯笼。火苗燎着爸爸的手,发出嗞啦嗞啦的声响。袍子在火中缩小,最后变成一个大大的黑蝴蝶。几个绿色的扣子落到地板上,响着,滚着。爸爸把手轻轻一抖,黑蝴蝶飞落地。妈妈直着眼坐在床沿上,嘴半张开,肚子里呼噜呼噜地响。爸爸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了。房子里充满怪味,我忍不住咳嗽起来。我坐起来,叫了一声:“妈妈。”妈妈抬起衣袖擦了擦湿漉漉的脸,走上前来,抱起我,使劲地搂着。妈妈,我又叫。蛐蛐,好孩子,别叫“妈妈”,叫“娘”,还是叫“娘”好。孩子,你爹变质啦,你爹不像个庄稼人啦,你爹全身上下连头发梢上都是香喷喷的味儿……不,我说,不,我摇摇头。我不叫“娘”,我还是要叫“妈妈”,猫眼阿姨说叫妈妈好。妈妈还在哭,还在说:蛐蛐,你爹变心啦,他不喜欢我啦。都怨你自己,我想,爸爸刚才还搂着你亲,可你偏要生儿子。为了逗妈妈开心,我说:妈妈,爱情是碗豆腐脑,趁热吃最好;爱情是盆洗澡水,先洗脸,后洗腿。——你胡说什么,蛐蛐,是谁教你这些胡言乱语?——不是胡言乱语,这是诗,是猫眼阿姨念的——蛐蛐,往后别跟着那个……她学,跟她学不出好来。你奶奶说,半夜里飞来只猫头鹰——我奶奶瞎说!我叫嚷着。奶奶是个老妖怪。
……妈妈刚把我生下来,奶奶就骂我:丫头片子。她那两只绿色老猫眼盯着我,我也恶狠狠地盯着她,一出生我就和她结下了冤仇,她经常折磨我,她用冰冷的火镰磨我的嘴唇,用臭烘烘的破布擦我的牙床,还用手指捏我的小奶头。我长到二百多天的时候,每逢妈妈不在家,她就用嘴嚼饼子喂我,饼子嚼得黏糊糊的,她用手指挑着往我嘴里抿。她的手指干燥开裂,擦着我嘴角火辣辣地痛。我的手脚被捆得绷绷紧,无法反抗,只好拼命号哭。她说:小鳖羔子,吃哭食哩,哭也得吃。黏稠的饼子进了我的气管,我嗷嗷地叫着,脸都憋紫了。爸爸回来了,说:娘,你怎么这样折腾她?奶奶怒气冲天,把我扔到炕上,骂爸爸:杂种,我怎么折腾她啦?爸爸说:没有这样喂孩子的,这样不卫生。奶奶说:什么卫生不卫生,杂种,你也是我这样喂大的。
我们和爷爷奶奶分了家,我们在白杨树下建了新房子,奶奶和爷爷住在旧房子里。爸爸让奶奶和爷爷搬到新房子里住,奶奶说:没那福气。爸爸说:这可是你说的。爸爸每月付给爷爷和奶奶二百元养老费。爷爷背着一支长苗子土枪,天天在草甸子里转悠,碰到兔子打兔子,碰到斑鸠打斑鸠,有一次还打到一匹三条腿的小猞猁,全村的孩子都跑到爷爷家去看这匹稀奇走兽。爷爷领我去钓鱼,钓了一条白鳝、一条黄鳝,白鳝黄鳝都在草地上打滚,滚了一会,就不滚了,爷爷光顾钓鱼,黄鳝被四眼叼去吃了,连骨头都吃了。我说:爷爷,把白鳝给鸟老头吃了吧,爷爷不答应。鸟老头在草上追野兔子,追过来追过去,总也追不上。奶奶每天都泡在我们的新家里,什么事都要掺和,什么事都要插嘴。我们的“五朵金花”最惹她生气,她说:这些妖怪,奶子像大水罐。猫眼阿姨挤奶时,她就站在一边说:这是奶吗?哗啦哗啦像撒尿,镇上那些喝你们奶的孩子,迟早要生出牛角来。我捧着奶瓶跑过来,嘴噙着奶头,看着白里透蓝的乳汁射进奶桶。猫眼阿姨穿着工装裤,袖子换到肘弯,双臂像白鳝一样扭着。奶牛呼哧着喘气,不时用蓝眼睛看着我们。蛐蛐,奶奶说,你别喝这些脏东西。她用手指着我的奶瓶。我说:牛奶好喝,奶奶,你想喝吗?猫眼阿姨提起奶桶,到脱脂房里去脱脂,她笑着对奶奶说:您老人家千万别喝,喝了后头上长角,身上长毛,腚上长尾巴。
奶奶越来越注意我了。只要我捧着奶瓶喝奶,她就用绿眼瞪着我。那天上午,奶奶又像只老鹰一样在我们院子里待着。爸爸在研究糖化饲料,猫眼阿姨在单杠架上拴了两根胶皮管子,训练妈妈挤牛奶。妈妈真笨,学了多少次啦,总也学不会。猫眼阿姨说:用力柔和一点,再柔和一点,不能像攥锄把子一样啊。妈妈满脸是汗,动作更加笨了。妈妈说:妹妹,还是让我干点粗活去吧,担担水,扫扫牛粪。挤牛奶也不是细活呀,猫眼阿姨擦着汗水说。我捧着奶瓶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前边的草场上有一只蓝色的蛱蝶在一剪一剪地飞动着。我放下奶瓶去追蛱蝶。蛱蝶飞高飞低地逗着我,最后扇动翅子上了树。我失望地跑回院子,看到奶奶仰着脖子,把我的奶瓶喝得呼呼噜噜响。放下!我喊,快放下,你把奶头给我弄脏了。奶奶翻翻白眼,骂道:小小年纪也会放屁,都是一样的嘴,怎么就弄脏啦?猫眼阿姨说:老太婆,头上长出牛角来啦。奶奶摸摸头,说:姑娘,别吓唬俺啦,这玩意儿还挺好喝。蝈蝈,往后,每天给我和你爹送两瓶过去。爸爸冷冷地说:好吧,不过,奶钱要在养老费里扣除。啊呀!奶奶大声叫起来,蝈蝈你这个杂种,娘四十八岁那年才得了你这么个老生儿子,恨不得打掉牙把你含在嘴里养着。冬天怕你冻着,夏天怕你热着,你六岁那年,还嘬着我的奶头吃奶,六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给我算算这笔奶水钱是多少?你养着五头大奶牛,挤出的奶用平板车子往镇上送,连亲爹娘要瓶奶喝都扣钱……奶奶越说越感到委屈,坐在地上,捶打着地面,天呀地呀地哭起来。
奶奶的哭声引来一群人,人们咬着耳朵说话。老狗皮爷爷说我爸爸:蝈蝈,这就是你的不对啦。爸爸说:大叔,您不懂。奶奶见到人,更来了劲头,骂着:蝈蝈,悔不当初放在尿罐里淹死你个小杂种。认钱不认爹娘,天老爷饶不了你。迟早要从白杨树上落下滚地雷,劈了你这个小畜生,劈了你这瘟牛……
爸爸,你怎么还不醒?蛐蛐打着呵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