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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刺猬刺球被一个连一个的球状闪电吓得身体缩成一团,瑟缩在窝里。它的窝建在一条排水沟的半腰里,窝的上沿生着一棵高大的苍耳子,苍耳子棵子结满了生满硬刺的枣核状种子。雨水已经在沟底下积蓄起来,明晃晃像一条烂银。水位还在继续升高,离窝下沿还有二十厘米。水汽已沿着土壤毛细管上升到窝里,铺窝的干草湿漉漉的。它非常忧虑地瞅瞅洞外铅灰色的天,雨忽大忽小,沟里的积水像被枪弹撞击着,水星迸溅起很高,它胸前的细毛上,挂着一层亮晶晶的水珠。沟外雾蒙蒙的原野上,潮气像流水一样波动着。几只青蛙追捕着翅膀被打湿的蚂蚱和飞蛾。野草梢上挂着水珠,叶子背面沾满泥土。下吧,你娘的!它恨恨地骂着,顶多淹了我的窝,淹了我的窝我就到蝈蝈家的牛饲料储藏室里住几天。那里有喷香的麸皮和散发着酒香的糖化饲料。去年我在那儿住了七个多月,后来蝈蝈在里边安装了电子捕鼠器,我才搬出来。

白杨树上的球状闪电滚到牛棚前廊里了,刺球好奇地看到那个杏黄色的怪物在绿色的廊檐下捉摸不定地跳跃着,它还听到蝈蝈的高叫声和女孩的欢呼声。白杨树上的喜鹊缩着脖子痛苦地呻吟着:羽毛烧焦了,窝烧毁了,孩子在泥水里濒死挣扎。刺球目不转睛地盯着火球,心里充满了对大自然的无比虔诚和恐惧。它看到女孩像个小精灵一样在廊下追赶火球,火球和女孩开着玩笑。后来,奶牛棚里猝然蹿起一道金色亮光,紧跟着一声爆响,银色的细雨间隙里,游丝般穿动着一缕缕青蓝色烟雾。蝈蝈和女孩都像风筝般飘起来,又像羽毛一样落在草地上。它浑身打战,针毛支支直立起,身子下边的枯枝败叶索索作响。蝈蝈,虽然你摔过我,但我还是希望你平安无事,在咱们这块小天地里,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刺球想钻出洞去看看蝈蝈是不是还活着,但一片雨云停滞在上空,洒下无数箭一般的雨丝,沟里的水冒起一层层气泡。它鼻子酸酸的,用力打出了一个回忆往事的喷嚏。

……蝈蝈,你这个丫头养的。走路不长眼,差点踩断我的脊椎,这还罢了,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你竟用三个指头提着我的背毛把我摔出去。我像块石头蛋子一样在芦苇丛中碰撞着,幸亏地上铺满了芦花,芦苇又缓冲了我落地时的重力加速度,才使我没有伤筋动骨。

刺球在芦苇中打了一滚,背毛上扎着两片淡黄色的苇叶,像挑着两面搦阵的旗帜。空中飞行使它头晕,胃里的酸汁直冲喉管,它在苇根下发现一只橙黄底色上镶着黑斑点的甲虫,立刻把尖吻伸过去。甲虫不慌不忙地翘起屁股,从发射管里喷出一股白色烟雾。刺球被打得晕头转向,好久才清醒过来。它悔恨自己健忘麻痹饥不择食,竟忘了放屁虫的拿手好戏,吃了一个大亏。一边想着,一边扒开烂苇叶,吃了两个雪白肥胖的蛴螬。肚里饱了,又蜷伏在苇丛中,目光锐利穿透芦苇,看对面立着的一男一女。偏西的阳光把苇田涂抹得姹紫嫣红,晃动的苇叶每一片都把光线切割断,反射光愤怒地四处迸散,各色光波在一瞬间分离一瞬间聚合,刺球的眼前百色纷纭。

那个穿红衫的姑娘又嘤嘤地哭起来。

你哭什么?茧儿,你有什么冤屈?有人欺负你了吗?要不就是你爹打你啦?告诉我,我可以帮你的忙。

真的吗?我说了后你不恼我?那么,我就说。昨儿晚上,袁大嘴——她是媒婆——到俺家去啦,她对俺爹说:你家茧儿不小啦——俗话说闺女大了不可留,留来留去结冤仇——该给她找个主啦——东胡同里老竹家的蝈蝈,是打着灯笼找不着的好小伙,人模样好,又有大学问,老两口一个孩,茧儿过去了就是当家婆。爹说:就怕高攀不上人家。大嘴说:什么高攀,蝈蝈下了学,也是庄户孙一个。茧儿也不差——就是这些,我全说啦。

你就为这个哭?

我心里嘣嘣地欢气,像怀着只兔子。

刺球悄悄地往前爬动着,一直爬到离蝈蝈和茧儿很近的地方。它屏住呼吸,看着这两个年轻人。

茧儿的两只手已经从脸上拿下来,她的左手按在两个乳房之间,右手扶住一棵粗壮的芦苇,指甲一点点地掐着芦苇皮儿。她的圆脸上横一道竖一道的泪痕,大眼睛、小鼻子、小嘴,使她的脸显得生动幼稚,像个大洋娃娃。

你知道吗茧儿,我考了三年大学都没考上。我命不好。我不会干活。我学习不成,庄户不能,是一块废料。我一天割了这么点苇,不超过十平方米。真正的男子汉每天能割一亩苇。我连你都不如。

你要了我吧,蝈蝈,求求你。你长得好,腰板直挺挺的像棵白杨树。我一见到你心里就扑通扑通乱跳。

我连大学都考不上,还配娶老婆吗?我不配。

蝈蝈,你考不上大学我反倒欢气——你别生气,俺不是那个意思。俺想,你要考上大学,就被城里的大嫚抢走了,轮不到俺的份。她慢慢跪下来,双膝交替着向前移动,一直移动到蝈蝈面前,双手搂住他的腿,仰起了脸。蝈蝈!蝈蝈。她凄凉地叫着,双手在他的腿上施加着压力。蝈蝈的身体慢慢地往下沉。他的眼睛想往远方看,远方看不到,一片静默无语的苇缨子在凝望着他。他的腿像泡酥了的泥土一样软软地坍下去,终于与她对面跪着啦。刺球微微移动了一下,正好能看到两个人的侧面。蝈蝈比茧儿高,茧儿的嘴在蝈蝈下巴的水平线上。刺球听到急促的呼吸和两颗年轻心脏不规则的跳动声。蝈蝈的头还是僵硬地仰着,脸色煞白。天上传下来车轮滚动般的隆隆声,大概是地球围绕轴心转动的声音吧。蝈蝈到底是这样干啦:他把脸沉重地俯到茧儿脸上,四片嘴唇粘在一起,牙齿交错着,咯咯吱吱地响。刺球紧缩在苇根下,大气儿都不敢出。后来,两个人松开啦,女的依然跪着,男的却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像死了一样。

蝈蝈,你搂了我,亲了我,我就是你的人啦。袁大嘴晚上就去你家提媒,你一定要答应,你不答应,我只有去死啦……快点娶了我吧,我看到人家抱着小孩子就馋得不行……茧儿爬到蝈蝈面前,把手指插进他凌乱的头发里,温柔地梳理着,偶尔有一根落发夹在她的指缝里,她就举起手,用双唇把落发叼起来……

蝈蝈,你别发愁,明日我就帮你来割苇。咱俩是一根绳上拴着两个蚂蚱。闪开!别动我!蝈蝈忽然发了怒,他从地上折身起来,抡起镰刀,发疯般地向芦苇砍去,芦苇秆儿,叶儿,缨儿,在闪闪的刀光下纷纷落地。

蝈蝈,茧儿哭叫着,你别这样呀!你心里不痛快就打我吧,只是别生气伤自己的身子。刺球看到她迎着闪闪的刀光冲上去。

放开我,混蛋!放开我。不,就不,我不愿意你这样。你是我什么人?你有什么权力干涉我!我是你老婆。老婆?见鬼!你想赖着我?刺球看到刀光又闪烁起来,响着刀砍芦苇的嚓嚓声和芦苇落地的沙沙声。它还听到一声细微的、奇异的声响,尖尖的鼻子里嗅到了一股血腥味。它吃了一惊,凝眼看去,只见茧儿姑娘的小红衫子袖管破了一块,比衫子颜色要深一些的血从破处渗出来,汇成流,沿着手背、手指,一线串珠似的滴落在芦苇的残枝破叶上。茧儿姑娘像叹息般地呻吟着。

刺球痛苦地闭上了眼。它忽然想到,世界原来很小,这些人遥远的祖先和我遥远的祖先是亲兄弟。是岁月使我们生分了,疏远了。茧儿,你这个善良的姑娘,挨了蝈蝈这个丫挺的一镰刀,你竟连骂他一声也没有。蝈蝈,你这个狠心的鬼。当时我恨不得扑到你身上,在你脸上打几个滚,让我背上的硬毛给你放放血。但没等我动作,那柄镰刀就掉到了地上。蝈蝈双肩耷拉着,伸手捂住了茧儿的伤口。

茧儿,你真想嫁给我?

想。

痛吗?

痛。

血红的夕阳照耀苇田,处处都像野火燃烧。刺球沿着低矮的草丛和潮湿的沟坎,紧紧地追着茧儿和蝈蝈的影子。村头上暮色四合,炊烟如华盖般笼罩着,几只晚归的乌鸦扇动着紫色的翅膀在树冠上盘旋着。树下,一个鸟状大动物痴呆呆地盯着自由飞旋的乌鸦,人状的脸上有一种心驰神往、宛若飞升上天的表情。有两个男孩子躲在树后,一个用红皮筋弹弓,一个用黑皮筋弹弓,连连射击着大动物的臀部。刺球伏在一道篱笆边,看着茧儿和蝈蝈站在那儿。它听到他们低声咕哝了几句,又看到他们匆匆地分手。茧儿一步一回头地消失在暮霭里,刺球跟着蝈蝈走。

蝈蝈家离原野最近,三间茅屋,一圈土墙。芦苇编扎的柴门破了一个洞,刺球把身体拉长,伏下针毛,从洞里钻进院子。它沿着院子四周侦察了一番。猪圈里一头瘦骨嶙峋的小花猪不满地对它哼哼着。鸡窝里有二十几只鸡,母鸡们都趴在干燥的沙土上睡觉,唯一的一只老公鸡单腿独立在鸡群正中,像个勇敢的骑士。鸡窝里很暗,刺球看不清公鸡羽毛的颜色,只能看到它那只熠熠发光的眼睛和那一嘟噜肉冠子模糊的暗影。刺球在那个陈年草垛上钻了一个洞,刚想趴下休息一下,就看到柴门被挪开,一个大腚女人风风火火地穿过院子进了茅屋。茅屋里立刻响起响亮的说话声。一个时辰后,女人又像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走了。她的脚步沉重,刺球的肚皮能探测到她的走路引起的地壳震动。这时,一钩眉月挂在西边的树梢上,月儿又细又长,发着可怜巴巴的绿色光芒。院子里染着一层苜蓿花样的紫色。一只鸡在卷着舌尖说梦话。小花猪在咯吱咯吱啃石槽。草甸子里温暖的馨风像鸭绒般飘过来,刺球感到全身无一处不舒坦。它跑到花猪的槽子里挑了一块玉米饼子吃了,又沿着潮湿的墙角捉吃了几只甲虫。月牙儿很快落下去了,院里这时是栗子皮的颜色,茅屋里渗出一线橘黄色的灯光。刺球踱到门槛边,从猫洞里钻进去,蹲在暖烘烘的灶边,窥视着屋里的动静。

它先看到一张古铜色的脸,一个半秃的头顶和两只被皱纹包围着的眼,两排结实的黄牙咬着一根竹管铜烟袋,又辣又臭的旱烟味儿呛得它喉咙发痒,直想咳嗽。只听到那老头说:老皮家的身板儿不错,能干活。刺球又听到坐在灯前的那个老太婆说:腚盘儿挺大,能生出大孩子。老头说:那就答应了吧。这要先问问蝈蝈,老太婆说,新社会了,不能父母包办。先头说:孩子家懂得什么,他就知道爱花哨,寻老婆还是寻个结实点的好。老太婆抬起头,瞥了老头一眼说:你没白活,到底是醒过酒来啦。老头吐出一口掩饰的浓烟,说:问问他,要他答应。有个女人拴住他的心,省得他像根鸡毛一样在半空中浮着。叫他吧。老太婆喊:蝈蝈,来呀。

锅灶后的暗影里,几只蛐蛐嗤嗤地叫着。一只猫从黑暗中走过来,猫眼里闪着绿光,呜呜地发着威,肩膀一抖,背上的毛尖儿噼噼啪啪放出电火花。刺球把背耸了耸,根本不去理它。猫儿猛扑上来,惨叫一声,便瘸着爪子跑了。刺球无心跟猫儿纠缠,它望着三间茅屋的东间,终于看到蝈蝈摇晃着长长的身子穿过堂屋,来到爹和娘面前。

蝈蝈,大嘴来给你提媒,你也听到了。老皮家的闺女本分,身板儿好,爹觉着挺合适,你娘说要听听你的口信。

蝈蝈,这闺女长得好,奶膀儿大,日后有了孩子奶水旺,娘也觉着挺合适。

蝈蝈垂头丧气地立在灯光里,额头上满是皱纹。

问你话呢,老头说,你别心气太高了。考不上大学就得安心在土里刨食吃,要是你考上大学,爹才不管你的事呢。

蝈蝈,你爹说得不差。庄户地里不要什么好看,长得俊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穿。再说,茧儿也不丑,肥头大耳的,一脸福相。

她白天在苇田里找过我。蝈蝈懒洋洋地说。

这可是你们自由的,不是爹封建包办。

他爹,那就快点办事吧,老皮家正道忠厚,不会要多少彩礼的。

蝈蝈像木偶一样立着。

……肚皮下冰凉的感觉把刺球从沉思遐想中唤醒。沟里的水已涨得跟窝一样平,混浊的雨水灌了进来。它立即站起来,抖搂着身上的毛,面前是一片水,雨比刚才稀疏了,但雨点却大如铜钱。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杂草和肮脏的泡沫,几条从天而降的小泥鳅在水中呆头呆脑地游动着,搅起一串串水泡。它的四肢已经浸在水里了。一种死到临头的恐惧感使它遍身发冷。它咬着一根雪白的草根,思索着逃命的方案。它先试探着把后腿和身体探到沟水里,后爪紧紧蹬住倾斜的沟坡往下滑,一直到全身出了洞。这时,水淹到脖子,它用力一跳,两只前爪搂住了那棵大苍耳子。然后,拖泥带水地上了岸。它抖着身体,把水珠甩出去几米远。窝已经淹在水下了。田野里到处湿漉漉的,沟沿上的牛粪渗出褐色的汁子,野草拼命地吸收着。刺球小心翼翼地向蝈蝈家走去。大白天行动,它不得不提醒自己一定要小心谨慎。蝈蝈不可怕,可怕的是蝈蝈的女儿蛐蛐,这个小姑娘胆大到脚踢球状闪电,可不是随便闹着玩的,被她踢一脚,至少要翻三个滚。

刺球来到白杨树下,看到蝈蝈还是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离他十七米远的地方,躺着英雄小姑娘蛐蛐。刺球心里悲恸难忍。雨已经完全停了,小风乍起,摇落树叶上积存的雨水,地上被砸起几乎难以发现的泥土颗粒。两只大喜鹊像石块一样从树上掉下来,一边扑棱着光秃秃的翅膀一边嗷嗷地怪叫。

刺球走近蝈蝈,看到他的额头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好像半轮光洁的月亮。一转眼就是好几年!刺球喟叹一声:蝈蝈,时光如梭啊……

闹洞房的人半夜才散,院子里弥漫着烟草味,刺球从草垛里钻出来,照例先去猪食槽里吃饭。蝈蝈办喜事,家里吃鱼吃肉,猪食槽里全是鱼刺鸡骨头。它吃饱了,又挑拣了几块拖回草垛,然后在院里消食散步。它来到这个院里已经两个多月,天气日渐寒冷,地上的草梗上凝结着一层白色的霜花。天上悬着半个月亮,一道凄凉月色清幽幽地照着土地和房屋。洞房的红窗纸被一根蜡烛照得通红。刺球熟练地钻槛进屋。蝈蝈的洞房没有房门,挂着一条花布门帘。刺球撩起门帘钻进洞房,踩着满地糖纸烟蒂,贴着炕前的暗影钻到柜子下边去。蜡烛在窗台上燃烧着,屋子里很亮。茧儿身穿大红袄盘腿坐在炕头上。她头戴一朵红绒花,脸上像涂了胭脂,眼睛里像抹了油。跳跃的火苗把茧儿跳跃的影子印在新糊了白纸的墙上。蝈蝈呢?刺球惊诧地想,这个小子,扔下新娘守空房。新娘子面对孤灯,脸色由红变白,眉梢耷拉下来。蜡烛结了一个大灯花,屋里顿时暗下来,满屋都是阴影。当刺球差不多蒙眬入睡的时候,堂房房门响,接着又听到撩动门帘声。一股寒气冲进来。

刺球望着满身挂满霜花的蝈蝈。他衣冠不整,脸色灰暗,坐在炕沿上,一声不吭。

茧儿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你哭什么?他说。

你知道我哭什么。

你多大岁数啦?

你连我多大岁数都不知道?

知道还问你干什么?

二十四,原来你比我大三岁。

人家都说,“女大三,抱金砖”。

抱金砖,抱银砖,还不如死了好。

蜡烛灭了。蜡烛芯子冒着看不见的烟,屋里漾开燃烧油脂的味道。幽幽月光照着窗纸,屋里能看清人的轮廓。刺球看到茧儿猛扑到蝈蝈身上。她哭哭啼啼地说:蝈蝈,好兄弟,你不能就这样把我毁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