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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老屋里的土炕上,愁绪满怀地纳着鞋底子。

就是在这间屋里,我给你做了老婆,蝈蝈!

就是在这间屋里,我给你生了女儿,蝈蝈!

蝈蝈,你快回心转意吧,你不回心转意我这辈子就算完啦。檐雨敲打着一个破脸盆,发出抽泣般的声响。她心烦意乱,坐立不安,已经是第三次用针锥刺破指头肚了。她把指头放在嘴里吮着,嘴里咸,鼻子酸,眼睛泪模糊。泪眼透过那块巴掌大的窗玻璃,她看到在房檐和晾衣绳之间的巨大蛛网上,粘住了一只嘴巴根子还泛着嫩黄的乳燕。小燕子死命挣扎着,恐惧地看着蹲在房檐下的那个乒乓球大小的蜘蛛。蜘蛛感觉到蛛网的强烈震动,沿着对角线爬到网中央。面对这个比自己大几倍的猎获物,蜘蛛毫不畏惧,它张开屁股上的开关,拖着黏黏的银丝,绕着小燕子爬来爬去,很快就把小燕子缠得像一只蜷曲的蚕蛹。小燕子快要窒息了,发出一声声绝望的啁啾。两只老燕子像麻雀一样噪叫着,扑棱棱地围着蛛网飞。蜘蛛慢吞吞地干着自己的事,睬都不睬它们。

她很怕那个黑乎乎的大蜘蛛,因为婆婆曾多次讲过滚地雷殛死蜘蛛精的事。怕蜘蛛,又可怜那快要被缠死的小燕子,这种矛盾心理使她暂时忘记了自己和丈夫的纠缠。后来,她大着胆子,冒雨跑到院子里,抄起一根滑溜溜的竹竿,闭着眼把蛛网搅破了。蜘蛛和燕子都落在泥水里。就在这时候,在几百米外的那棵大白杨树上,绿色和黄色的火球像穿梭一样滚动着,她双眼发直,脸白如纸,唇红如血。未及她反应过来,那一串串的火球便从树上消逝了。几十秒钟后,牛棚方向一声巨响,一道火光冲天而起,空气像汹涌的潮水一样漾过来,院子里飘着浓烈的硝烟气息。她沉思了半分钟,忽然惊叫一声,扔掉竹竿,冲出柴门,向着牛棚跑去。边跑边喊着:蛐蛐,蛐蛐,我的孩子……

她是趿拉着鞋子从屋里出来的,一出柴门,街上黏稠的泥巴就把她的鞋子脱掉了。于是她赤着脚,呱唧呱唧地踩着泥水,睁着眼,看不见路。远处的天空中闪电泼啦啦地继续燃烧,一瞬间她的眼睛漆黑发亮,一瞬间又黯淡无光。一种大祸临头般的感觉吓得她精神恍惚,她的眼前不断晃动着幻影。婆婆干瘪的脸,婆婆每每说到滚地雷殛死罪人或妖怪时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语调和表情,丈夫穿西服扎领带时的潇洒神态,猫眼姑娘那一口雪白的牙齿和修长的双腿……自从她那天夜里来到我们家,我们家每天都在变,什么都变啦,丈夫,女儿。

……那天,草地上开遍金黄色苦菜花,棕色的蜥蜴在茅草缝里迅速爬动着,野兔在袅袅上升的氧气中奔跑,还有鹧鸪鸟迎着东方蓝色的太阳飞翔。一公一母是一对夫妻鹧鸪,忽高忽低,忽上忽下,背上和胸上的白色斑点像星星一样眨动着,就在它们要消融在草甸子深处的蓝天里时,一支枪口上冒出一股白烟,一只鹧鸪如一粒弹丸落了地,不知另一只鹧鸪怎么样,不知死的是公活着的是母,还是活着的是公死的是母。枪声传过来了。

丈夫穿一套大红运动服,猫眼穿一套白色运动服。春天的草地上,我的丈夫和一个大姑娘每人提一支熊猫牌羽毛球拍,欢蹦乱跳地打羽毛球。蓝晶晶的天。绿幽幽的地。红艳艳的他。白闪闪的她。心酸酸的我。

扣呀!蝈蝈,你这个臭球篓子。猫眼大声喊叫着。她把我丈夫遛得上蹿下跳,如同走狗。后来,丈夫把羽毛球正正地打在她的奶子上。十环!十环!他兴奋地叫起来,像个大孩子,女儿小蛐蛐,两边来回跑,一会儿给爸爸加油,一会儿给阿姨加油,小嗓子都喊哑了。蛐蛐摘了好多苦菜花,用遮巾兜着,跑到猫眼面前,一把把抓着苦菜花,对着猫眼头上撒。她人小力气小,扬不了那么高,猫眼双膝跪到草地上,让蛐蛐把苦菜花撒了她满头。

我孤零零地站在一边,像一棵枯朽了的树,乌鸦和麻雀在我头上吵闹着。我想趴在草地上哭一场。毛艳跑到我面前来,她那两个苹果般的小奶子,边是边棱是棱地向前挺着,我女儿撒在她头上的苦菜花一朵朵往下掉着,她鼻子尖上挂满白色的汗珠。她弯腰从我脚下拣起羽毛球,无意地看看我的脸,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说:大姐,你不玩一会儿吗?你玩一会儿吧。她把手中那只球拍塞给我。她对着我的丈夫说:蝈蝈,你跟大姐打一会儿。我的丈夫不高兴地说:捣什么乱!我攥着球拍,感到半边膀子都坠垮了。好妹妹,我不会打——我来教你——我笨,学不会,你跟他玩吧——我把球拍放在地上,低头不敢看他们,转过身,扭动着身子快步走,我心里并不难过,泪水却像泉水一样咕嘟咕嘟冒出来……

我从草地上走回家,心里说不清啥滋味,泪水一个劲地流,擦也擦不干。我感到委屈怨恨,但又不知道该恨谁。她就是比我能,就是比我“盖帽”——蛐蛐天天“盖帽”“盖帽”地乱嚷——她那两个小奶子长得那么精神,我当闺女时也是膨着,她的腿那么长,屁股上的肉那么结实,难怪蝈蝈喜欢她,难怪蛐蛐也喜欢她。蛐蛐把那么一大堆苦菜花撒在她头发上,使她的脸像男孩子一样招人喜爱。她奔跑跳跃着,我女儿撒在她头上的苦菜花一朵朵往下落着,有的碰撞着她的脊背往下落,有的碰撞着她的胸脯往下落,有两朵沿着她敞开的衣领落下去,再也不见出来。我女儿围着她转,我丈夫围着她看,好像我的丈夫是她的丈夫,我的女儿是她的女儿。我嘴里发苦,我的命更苦。我两岁那年死了娘,跟着爹长大成人。嫁给了蝈蝈,我心里足得不行。我横看竖看看不够你,恨不得像抱奶娃娃一样天天抱着你。可是你一直和我隔着心。前几年你故意把自己弄得埋埋汰汰,没给我一天好气受;这几年你精神得要命,可对我越来越冷淡。我知道我不称你的心,不如你的意,可我给你生了女儿,生儿子我也能,你不要怨我,我给你洗衣做饭,也尽到了做老婆的本分啦,你不该吃着碗里的,看着碗外的……

我越想越冤屈,眼泪流干啦,眼睛里像有沙子,霍啷霍啷地响。哭也不顶事,命中没有莫强求,胡思乱想不中用。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我起柳条篮子,到村里豆腐房去买豆腐,蝈蝈、蛐蛐,还有那个猫眼,全都是豆腐肚子,天天吃也不够。每逢我们四个人同桌吃饭时,我就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蛐蛐总是一本正经地装大人,他和她却像两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常常为一句一点也不好笑的话笑得弯腰喷饭。

我着柳条篮子进了村,大街旁边的排水沟里,全是灰绿色的蜗牛壳,几只鸡在刨着什么,弄出哗哗啦啦的响声。吃蜗牛的风气还是从我们家兴起来的,起初我哪里敢吃,看着他们吃我都恶心,后来,蛐蛐捏着我的鼻子把一个蜗牛塞到我嘴里,没用我嚼,蜗牛就化开啦,味道又鲜又美,强似活鱼嫩鸡。猫眼和蝈蝈还发明了好多种蜗牛做法,名字巧得我连说都不会说。吃了两个月蜗牛,我原来的衣服就穿不进去啦。蝈蝈让我喝凉水减肥,毛艳拉我去草地上做健美体操,弯腰撅腚的,把人都快羞死啦。村里的女人看到我,都捂着嘴笑。蝈蝈训我,看你肥成什么样子啦!我说:我愿意肥吗?他说:不愿肥为什么不练?我说:蝈蝈,就那么比划几下子能瘦了人?我心里话:蝈蝈,我知道你怎么看我都不顺眼,就变着法儿整治我。胖难道不比瘦好?

村子中间那棵白果树下,围着一群婆婆妈妈,一个同辈的媳妇叫我:茧儿嫂子,来呀。我问:干什么呀?她说:这儿有人在抽书算命,预卜吉兆。我的心动了一下,着篮子靠上去。白果树上挂满了破扫帚烂铁盆,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我挤进人圈,看到地上铺着一块两米见方的黄布,黄布上摆着一只黄铜鸟笼子,鸟笼子里养着一只黄色小鸟,小鸟在笼里跳上跳下,唧唧轻叫,鸟嘴是咖啡色的,鸟腿是淡黄色的。鸟笼子旁边,放着一排木格子,木格里放着一张张黄纸折子。守着摊儿的是一个面黄肌瘦的老头,一双黄眼珠子,很慢很阴地转着。一个中年妇女家里丢了一只羊,抽了一书,纸折子上画着一大簇青草,老头儿替她批讲说:狗三猫四,猪五羊六,靠草而去,你顺着草找去吧。女人眉开眼笑,递给老头一块钱,高高兴兴地走了。我出神地看着那只在笼子里蹦蹦跳跳的小鸟,那小鸟也不时地转过头来,用米粒大小的黑眼睛盯着我。我觉得这只小鸟认识我,它轻轻地叫着,不时吐出粉红色的舌头,它的下巴颏上,有一撮胭脂色的羽毛。大嫂,那老头说,你有心事。我摇摇头。你骗不了我,老头说,你有不高兴的事,花上一块钱,或许能找到一个趋吉避凶的方法。老头用黄金般的眼珠盯着我,小鸟也用米粒大的黑眼盯着我。我眼睛里只有老头和小鸟,旁边的老婆婆少媳妇吃屎娃娃全都退出去很远。我蹲下去,看着那只小鸟说:我抽一书。老头说:求者心中事,灵鸟早已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黄铜小铃铛,对着鸟笼晃了三下,然后拔开笼门,小鸟蹦蹦跳跳直奔木格子。在木格子前,它东瞅瞅西瞅瞅,用嘴巴叼住一个纸折,扑棱着翅膀往外拽。老头把纸折递给我。小鸟进了笼子,吃着老头赏给它的金黄小米,还时不时地对着我看。

我捧着这张发黄的纸折,迟迟不敢打开,从纸折里散发出一股发霉的味道。老头说:看看吧,看看是不是你要问的事。

我翻开纸折,看到一幅阴森森的图画:在一棵柳树下,一个长发披散的女子,手托一条白丝绦,看样子准备上吊。我的心一下子撮了起来。画旁还有两行黑字,我说:先生,请您给批讲批讲。老头瞅了一眼纸折子,念道:好鸟枝头皆朋友,一木焉能支大厦。我迷瞪着两眼看着他。老头说:可对你的心思?我头不由己地点了点。老头说:就是啦,玄机不可泄漏。我把买豆腐的钱给了老头。站起来,往外走,撞着人像撞着高粱棵子,稀里哗啦响。我一心想着那棵柳树,那个平伸出来好像专门为上吊的人提供方便的树杈子,还有那根雪白的丝绦。我踩着蜗牛壳回了家,没有心思做饭。毛艳和蝈蝈的笑声从田野里传过来。他们笑得好痛快。我说,你们笑吧。那个女人披头散发,满脸泪水。她对我说,人活百岁也是死,不如早死早托生。妹妹,别糊涂啦。死了吧,死了吧。她站在树下向我招手哩。我手脚不由己地站起来。院子里朦朦胧胧,那架单杠上生长了翠绿的枝条。好妹妹,来呀!那个女人引着我走,自古以来无数多情女子都从这条路上走啦。一了百了无牵无挂。我没有丝绦呀。那不是吗?她指着毛艳晾衣服用的尼龙绳。我把尼龙绳甩到单杠上,尼龙绳像一条河鳗鱼,闪着银子一样的光。我甩上绳子去,找来一个小方凳,踩着方凳固定好绳子,又挽了一个活扣。活扣像个圆镜子,那个女人在镜子里对我招手。我身上有一股酒糟味,熏得我头晕眼花,直想呕吐。阳光从镜子里透过来,光线里游动着一群群蜗牛。我把头伸进圈子去,刚要踢凳子,绳子秃噜一声掉在地上,好像鳗鱼脱了钩。我跳下凳子,再次把绳子拴好,把头伸进去,绳子又秃噜一声落了地。这时,草地上传来了蛐蛐的哭声。我像从噩梦中惊醒一样,看到院子里阳光灿烂,照着死蛇一样的尼龙绳子和青黝黝的单杠……

我们的奶牛忽然得了急病,起初全像醉酒一样,又跳又叫,闹过一阵后,就蔫不唧地趴在地上不起来了。蝈蝈趴在毛艳的书桌上翻书,毛艳也凑过去,那本书是暗绿色布封皮,皮上烫着金字,有两块砖头那么厚。两个人的头几乎靠在一起,毛艳光滑顺溜的长发拂着蝈蝈结实的脖子。我站在他们背后,手心里是冰冷的汗水。牛醋酮血病吗?蝈蝈疑虑地问,毛艳说:牛醋酮血病,是一种新陈代谢障碍疾病。我们太娇惯它们了。应该让它们吃粗茶淡饭,应该每天都让它们去草甸子里吃草散步。蝈蝈赞同地点点头。他从药箱里拿出不锈钢针管,吸足了透明的药水,给奶牛注到脖子上。

奶牛们很快恢复了健康。阳光下的草甸子。毛艳说:多美呀。她跑回自己的屋子。回来时,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个方方的小机器。说:蝈蝈,蛐蛐,大姐,来,我给你们“咔嚓”一张。照相机!蛐蛐欢叫着,五岁多点的孩伢子,竟然认识照相机。毛艳把我丈夫拉到我身边,把我女儿拉到我丈夫和我之间,女儿抱住爸爸的腿,像狸猫上树一样,一直爬到爸爸的脖子上,双手揪着爸爸的耳朵,像骑着一匹马。靠近点,蝈蝈,搂住大姐的腰!毛艳喊着。蝈蝈冷漠的胳膊搭在我腰间,我浑身一阵战栗,乳房上爆起一层鸡皮疙瘩。大姐,抬起头来呀,好,笑一笑,使劲笑,从心里往外笑,不要皮笑肉不笑。蝈蝈烦躁地说:行啦,小姐,咔嚓了就行啦。他的手滑到了我的胯骨上,没有一点热情,好像他不是搂着他的老婆而是搂着一根电线杆子。我从心里漾出苦滋味。毛艳让我笑,于是我就笑,我知道我笑得比哭还要难看。毛艳单膝跪在地上,照相机阴森森的眼睛瞪着我们,机器咔嚓一声响,我感到胸口上像被打了一枪。毛艳又给蝈蝈和蛐蛐照。她让蛐蛐骑上牛背,让蝈蝈躺在草地上,嘴里还叼着一朵金黄色的苦菜花。蝈蝈也给毛艳照。毛艳趴在草地上,双肘支地,双手捧腮,圆圆的眼睛被挤成两钩弯月。蛐蛐站在爸爸背后,喊叫:猫眼阿姨,笑一笑!毛艳咧开嘴,白牙齿在阳光下像玉片一样闪烁,黑黝黝的脸上满是黄灿灿的阳光和从皮里肉里渗出来的笑容。咔嚓!我感到又挨了一枪,前后腔透了气。毛艳打了一个滚跳起来,抱住我的女儿,拉住我的丈夫,说:我们三个照一张。她拿着照相机跑到我面前,说:大姐,帮我按下快门。我不会,我不会呀!我把双手藏在背后,连连倒退着。不难,非常简单,让我两分钟教会你。她连珠般地说了一通话,把照相机递给我,就跑回去摆姿势了。我也是单膝跪在草地上,两只手像筛糠一样哆嗦。我低下头,看着方方正正的取景框。框里出现了湛蓝的天空,一朵白云在懒洋洋地飘动;框里出现了辽阔的草甸子,白云挂在一片青草梢上。我移动着镜头,终于从蓝天白云之间找到了他们。我的心在一瞬间停止了跳动,一股热辣辣的液体把我的嗓子堵住了。在小小的方玻璃上,他们的头像指甲盖那么大,眼睛像半粒火柴头。我的女儿紧紧地搂着毛艳的脖子,还不时翘起粉嘟嘟的小嘴去亲她的黑脸。我的丈夫歪着头,看着我的女儿和毛艳,他是那么专注,嘴微微张开,那个轻易不给我看的大酒窝也显了出来。他和她不断地交换着眼色,好像进行着亲密的谈话。他的头发蓬松着,似乎刷上了一层金粉;他的耳朵比脸还白,耳垂又大又柔软。那双嘴唇,那双曾经发疯般地亲过我的嘴唇现在正对着黑姑娘微微张开。啪哒!一滴水珠落在取景框里,画面变得一团模糊。我把照相机扔在地上,掩着脸跑回家……

自打照相那天后,蝈蝈一直不理我,夜里睡觉时离着我远远的,我只要动动他,他就唉声叹气,吓得我赶紧缩回手。茧儿呀茧儿,这样下去,你痛苦我也痛苦。蝈蝈,好弟弟,是我不对,往后我一定改,我好好跟着你们学。我不顾一切地把他拉到我着火般的怀里。他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接受了我的热情。茧儿,他说,从明天起,你什么活儿都不要干了,专门学文化,豁上三年时间。你起码要有小学文化程度呀。我说:蝈蝈,我都三十岁啦,只怕你白操了心,我没有识字的天分。不对,只要有信心,只要能坚持,没有学不会的事情。那,我就试试嘛……

第二天早晨,他竟然温柔体贴地帮我梳头,给我洗脸,还涂了我满脸珍珠霜。我被他弄得魄儿都荡起来,软绵绵地由他摆布着。吃过早饭,他在一块石板上写了十个大字,带着我翻来覆去地念。他让我把每个字抄写五十遍。他说:我去镇上送奶了,回来检查你的作业。

人、手、口、马、羊、牛……我念叨着,心里却想着夜里的事,他从来没有这样温柔地对待过我。我拿起铅笔,横竖不得劲,比绣花针还难捏啊!蝈蝈,我不是干这个的材料呀!我听你的话,好好照顾你不就行了吗?何必要学这些字呢?我想,他也不过是逗着我玩玩罢啦,只要对他百依百顺,不管他和毛艳的事,他就会对我好的。我放下沉重的笔,走到窗前往外望。女儿和猫眼正在廊檐下学跳什么舞,录音机里放着使人心里发痒的曲子。我拉开抽屉,找出一块雪白的布,蝈蝈,我的亲男人,让我给你绣双花鞋垫吧,我给你左脚绣上蝴蝶牡丹,右脚绣上金鱼莲花。老天保佑你步步踩鸿运。

没想到啊,他竟然发了那么大的火。他用鸡毛掸子把我的手抽肿了。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杇!他恼怒地说。我满眼是泪,把那两只已经描好花样子的鞋垫捧到他面前,战战兢兢地说:她爸爸,我给你绣双鞋垫子……他一把夺过鞋垫子,冷笑一声,捞过剪刀,咔嚓咔嚓,把鞋垫子铰成碎片。他的脸铁青色,说:快把作业完成。我拿起笔,手肿得像小蛤蟆,铅笔掉在地上,尖儿折了。我弯腰拾笔,看到遍地碎布片,像风雨打落的白花瓣。蝈蝈,我哭着说,你饶了我吧,我给你当牛当马都行,只是别让我学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