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的宝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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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啊娘,娘

把我嫁给什么人都行

千万别把我嫁给铁匠

他的指甲缝里有灰

他的眼里泪汪汪

——民歌

直到现在,我还是搞不清楚这段民歌里包含的意义。“把我嫁给什么人都行”,嫁个庄稼汉行,嫁个叫化子也行,嫁个杀人越货的土匪也行吗?好像也行。就是不能嫁给个铁匠。铁匠,在小生产的乡村经济中,应该是具有超出一般庄户人的地位的,他们的技术既可以使他们得到高于庄稼汉的经济收入,又能使他们赢得庄稼人的尊敬。在讲究实际的乡村,那位首先唱出了这支歌的她,为什么会对铁匠如此恐惧——当然也不一定就是恐惧,“他的指甲缝里有灰”,好像是她嫌铁匠不讲卫生;“他的眼里泪汪汪”,这一句就颇费解了,一般地说,男子汉的眼里——一个与钢铁打交道的男人眼里泪汪汪,是一种很文学的表现,可以让人产生许多联想,眼泪汪汪的男人可以博得女人们的怜悯甚至是爱。可首唱此歌的女人竟将此作为她不愿嫁铁匠的理由。所以,我总是感到这首民歌后面一定有一个很曲折很浪漫的故事。

我无意靠编造来演绎这个故事。

我宁愿相信这是一种原本就无意义的、随口而出、只要押韵就行的为儿童的创作。

我是从我家的邻居、孙家姑妈的嘴里听到这首民歌的。当然,叫童谣也完全可以。孙家姑妈是顶着一头白发进入我的记忆的。在我们家乡,妈等于奶奶,而妈妈则以娘谓之。因此,这孙家姑妈,实则是我的奶奶辈,我母亲和父亲以“姑”呼之。我不清楚我们家与她家几代前有过什么样的关系,但孙家姑妈是我童年记忆中的一个重要人物。

我没见过她的丈夫。但她毫无疑问是有过丈夫的,因为她有两个儿子。我没有见过她的两个儿子,我只见过她大儿子的两个女儿和小儿子的一个女儿。这三个女儿年龄差不多,都是我与二姐姐的玩伴。

孙家姑妈家有三间草屋,没有大门,院墙很矮,墙头上生着野草。她家房子后边有十几棵刺槐树,开花季节,香气飘到我家来;落花季节,房顶上一片白。我吃过她家槐树上的槐花,甜甜的,吃多了则感到微涩。有一年姑妈还请我们吃过用高粱面混蒸的白槐花,粘粘糊糊的,很滑溜。她家院子里有过一棵石榴,花开时,红艳艳如火,留给我极鲜明的印象。那石榴似乎开花不结果。她家院墙根上,还生着几十墩马莲草。那是一种扁长叶、开紫白色花的多年生草本植物,叶子很韧,割下晒干后,常卖给屠户捆肉。

孙家姑妈会吸烟,用烟袋吸。她那只烟袋是黄铜锅儿、湘妃竹杆、玉石嘴儿。据她说那玉石嘴很贵。据她说玉石能救人,譬如说一个人登高不慎摔下,只要身上有玉,就伤不了筋骨,只是那玉就惊上了纹。所以玉只能救人一次。孙家姑妈说话时,用后槽牙咬着她的玉石烟袋嘴儿。从她那儿,我才为玉石的贵重找到了一个原因。

她的三个孙女,一个叫大兰,一个叫二兰,一个叫三兰,现在都成了妈妈了。

那时,我与二姐经常约三个兰去邻村听戏。她们的奶奶——孙家姑妈,总是很开通地同意她的孙女与我们一起去。

我记得她家的屋子里黑咕隆咚的,炕上和地下,摞着一些黑色的箱子,箱子里盛着什么,我不知道。当时我也没去想过那些箱子里装着什么。有一天我们去临村看了一出戏,戏名好像是《罗衫记》,或者是《龙凤面》,记不清了。回来后孙家姑妈让我们说戏给她听,我们七嘴八舌,大概也没说清楚。孙家姑妈听着我们说,很宁静地叼着烟袋,后来她就给我们,更可能是为她自己,哼哼着唱出了那首怕嫁给铁匠的歌子。她唱完了,我们都笑了。我记得我二姐还说道:姑妈嗓子真好听。

姑妈也笑了。

我想起了那时村里小孩中间流传的一段顺口溜儿:

从北走到南

孙家三支兰

大兰爱哭

二兰嘴馋

三兰不开言

这是比较典型的儿歌了。但这儿歌是不是儿童的创作也很难说,因为它相当准确地说出了三个兰的特点,小孩能有这样的概括能力?三个兰一个属马,一个属羊,一个属猴,长到十几岁时,已经分不出哪个大哪个小。她们的模样都是比较清秀的,三兰更漂亮些,但三兰是个哑巴。二兰馋,喜欢用舌尖舔嘴唇。大兰虽然年龄最大,但经常被她的两个妹妹弄哭,就好像她是个小妹妹一样。

这三个女孩当中,我最喜欢的是爱哭的大兰。可能因为我也爱哭。我最不喜欢三兰,倒不是因为她哑,而是因为大人们跟我开玩笑,要把三兰给我做媳妇。我说我才不喜欢她呢!我才不要个哑巴呢!本来在这之前我是喜欢三兰的,那时候我感到找媳妇是极其丑恶的事情。也可能是一种惧怕长大的心理在作怪吧。

我们长到十七八岁时,忽然就疏远了,我二姐有时还去她们家玩,我却不去了。有一次我见到孙家姑妈在我家院子里与我父亲说话,我竟然心中乱跳,想:一定是孙家姑妈要把三兰中的一个说给我做媳妇了。三支兰,各有风韵,但三兰不语,这无论如何也是个重大缺陷,所以三兰是不要了;二兰嘴巴尖,骂起人来嘴巴快得如同利刀切菜一般,也不要;还是要大兰。大兰的辫子很长,性格温顺,最好。那天父亲一边锯着木头一边与孙家姑妈谈话。温暖的天气,锯末子金黄,父亲脸上淌着汗水,孙家姑妈跟父亲谈了很久才走。我走出去时,感到父亲看我的眼神很异样。

第二天,我的脸上起了一些红疙瘩,父亲冷冷地说:“你不要胡思乱想。”

父亲的话像一盆凉水浇在我的心里,我感到极其羞愧和自卑。

又过了几年,大兰找了婆家,紧接着,二兰和三兰也找了婆家。

现在,铁匠们的故事涌到我的眼前来了。

每年的麦收前夕,是我们高密东北乡最美好的季节。这时,是春尾夏头,槐花的闷香与小麦花儿的清香混在一起,温柔的南风与明媚的阳光混在一起,蛤蟆的鸣叫与鸟儿的啼叫混在一起。这是动物发情的季节,也是小伙子们满街乱窜的季节。每年的这时候,那三个铁匠便出现在我们村的街头上。

铁匠们来自章丘县,操着外乡的口音。虽然他们的口音与我们不同,但我们听他们的话和他们听我们的话都不费力。铁匠炉支在老万家院墙外,那儿有一块空场,是第一生产小队的人扎堆等派活的地方。空场上安着一盘石碾子,那碾子整天不闲,吱吱扭扭地响着,碾轧着农家的主食——红薯干儿。墙根处有一棵柳树,树枝上挂着一口铁钟,很小的铸铁钟,这钟发出的声音能把第一生产小队的人随时召唤出来。铁匠炉支在这里是最佳的位置。

三个铁匠,领头的老师傅姓韩,大家都称他老韩;打锤的也姓韩,是老韩的侄儿,大家称他小韩;还有一个拉风箱兼打三锤的是个矮墩墩的胖子,人称他老三,也不知他姓什么。老韩细高,脖子长,脸上皱纹又深又多,秃顶,眼睛果然是永远泪汪汪的。小韩的个头也很高,但比他叔叔魁梧许多。我在创作一篇与打铁有关的小说时,脑子里曾多次出现过小韩的形象,所以也可以说那篇小说中的人物小铁匠,是以小韩为模特儿的。

实事求是地说,当时的乡村生活在物质上是相当清苦的。但回想起来,那时,我的精神绝对比现在要愉快。吃不饱,穿不暖,较之现在的脑满肠肥衣衫臃肿,似乎活得更有滋味,更有奔头;现在真是完蛋了,成了一个对生活绝望的人,成为一个无病呻吟的废物。回忆过去,既是一桩饶有趣味的工作,也有可能成为治疗脂肪多余症的药方。

那时候我们吃几个热地瓜、啃两块红萝卜咸菜就跑到第一生产小队的发令钟下看三铁匠打铁了。铁匠们早晨晚起,我们看他们打铁多数是在中午;有时晚上也去。那时的中午暖洋洋的,阳光促使我们扒掉棉袄里的棉花,我们变得腿轻脚快。狗在湾子里交配,我们坐在土墙边晒太阳。张老三家那箱蜜蜂忙忙碌碌地采槐花粉酿蜜。张老三的妻子有麻风病,长年躲在家中不露面,很神秘很恐怖。张老三是第一生产小队的饲养员,是个口才极好、出语即逗人捧腹的瘦老头。他的儿子张大力,是我二哥的朋友,身材高大,肤色漆黑,活活一座黑铁塔。我很崇拜他。我想象不出那个麻风女人怎么能生出这样一个力大无穷的儿子。张大力继承了他父亲出语滑稽的特点,村里大多数的男孩子,都愿意跟他去放牛割草,他带领我们偷瓜、摸枣、捉鱼、游泳、打架,还干一些坑害别人的事情。比如在道路上挖陷阱,在棉花地里埋屎雷,去捣乱小学校的教学,把那位留长发的女教师捉出来剥裤子,等等。我父亲曾严厉教训我二哥和我,不许我们和张大力混在一起。我父亲说:你们不怕传染上麻风病,难道不怕跟着他作恶犯法进监狱吗?父亲的话让我们胆寒,但我们还是跟张大力在一起。张大力带我们去割草,总是先给我们“保养机器”,烧麦粒吃,新鲜麦穗,放火上一燎,搓掉糠皮,半生半熟,白汁丰富,味道鲜美。没麦粒吃了就烧玉米吃,烧地瓜吃,烧豆子吃,反正都是生产队的,不吃白不吃,吃饱了省下家里的口粮。实在没什么庄稼可偷吃的季节,就捉蚂蚱烧吃,摸鱼儿烧吃,反正只要跟着张大力下地割草,总能搞点东西安慰安慰我们饥肠辘辘的小肚儿。张大力的腰里永远装着一盒用油纸包着的火柴,有一次他的火柴被水湿了,他就用鞋底搓茅草缨儿取火,烧大毛豆吃。我想我们之所以能比较好地发育成熟,与张大力带领我们大量地野餐有一定的关系。张大力每天都给我们讲一些故事,有鬼怪,有武侠,有神魔。他讲故事时,有一种让我折服的力量,似乎他讲述的一切都是他亲眼看到的。张大力很愿帮助人,我从小窝囊,有时割的草背不动,压得龇牙咧嘴,张大力就说:不中用,不中用,这点草絮个老鸡窝都不够,我用鸡巴都能给你挑回家去。那些大一点的男孩就故意激他,说:不信不信,大力吹牛!张大力被激得下不了台,就说:小子们,今儿张大爷露一手,开开你们的眼界!说完话,他果真褪下裤子,把那杆黑缨枪拨弄得像钢杵一样,挺着,憋足一口气,把我的草筐挂上去。很遗憾没有成功。他双手攥着叫痛,我们弯着腰笑。他倒了架子不沾肉地说:昨天夜里“跑马”了,钢火不行了,过几天再挑。那时我搞不清楚所谓“跑马”是怎么一回事,我问张大力:怎么叫“跑马”?张大力笑着说:跑马嘛,就是——我二哥大声咋呼我:胡乱问什么?我说:问问怕什么。张大力说:别问了别问了,过几年你就知道了。

张大力给我讲过一个关于宝刀的故事,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说真正的宝刀软得像面条一样,能缠在腰里,像裤腰带一样。他还说宝刀杀人不沾血,吹毛寸断,刀刃浑圆,像韭菜叶子一样。张大力最辉煌的时刻是在那一年的“五一”运动会上。那时我已上了学。我们村里有一所完全小学,学校里有几位体育很棒的老师,年年都举办“五一”运动会;周围村里学校的老师和学生都来参加,竞赛项目很多,有篮球、乒乓球、跑、跳远、跳高。跳高比赛那天,村里人都围在学校的操场上看热闹。张大力也在,他跟我二哥站在一起,不停地起哄捣乱,我二哥那时已经不上学。几个男老师,跳过了一百五十厘米的横竿,就再也跳不高了;张老师冲一次,把竹竿碰飞,人栽到沙坑里;陈老师再冲一次,把竹竿夹在腿间,人栽到沙坑里。李老师说:行啦,到了极限了,破了我校的纪录了。陈老师不服,把竹竿放在一百六十厘米的高度上,说,让我再跳一次。陈老师在那儿舒腰揉腿,一副认真的样子。这时,张大力从人堆里挤出来,迈开大步,撩起长腿,吆喝着:噢哟哟——朝横竿冲过去,在竿前,他胡乱一个翻滚,竟然过了竿,落在沙坑里。跳起来,他拍着屁股上的土,看着那些老师,说:你们白吃了小馒头,还不如我一个吃地瓜的跳得高。围观的村民们哈哈大笑,学生们也笑。我们的老师都很窘,红着脸。我那位班主任张大个,是在县武术队受过训的,平常日子里每天凌晨就早起去河滩上打拳,那时他握着拳逼近张大力,村里人一看形势不妙,几位年老的忙上去拦张老师,并且说:张老师张老师您别跟他个野小子一般见识。张老师双臂往外一撑,便把老人们弄到一边去。我着实替张大力害怕,也替我二哥害怕,因为我二哥就是被张老师给打退了学,此刻他又站在张大力身边,俨然一个同党模样。张大力好像有些紧张,脸皮紫红,张老师一拳打在他胸上,他低下头,哼了一声。没容张老师打出第二拳,张大力便一个黑狗钻裆,把张老师拱起来,转了一圈,从肩上往后摔去。张老师仰面朝天跌在地上,看样子跌得不轻。村里人围上去,把张大力拉走了。这件事轰动了整个村子,张大力在村人中有了很大的威信,从此他便进入了壮劳力的行列,再也不与我们这些小孩子们结堆了。但我对他的崇拜和友谊与日俱增,现在亦是。张大力还有很多事可以写进小说,譬如他当生产队小队长的趣事,他结婚后的趣事,等等。

我们坐在第一生产小队的铁钟下,一边看铁匠打铁一边听张老三讲故事。我记得有一天张老三说老万家的老婆吝啬,竟当着她的面说,你们家的粪都要在水里淘几遍,看有没米粒什么的。老万家老婆骂:张老三,你不得好死。张老三说:我死了你不是没人戳了吗?张老三说,现如今的人都没劲了,几十年前,他亲眼看到一个人,把一个几百斤重的碾砣子扛到树杈上去放着。那时一队队长是鼻子王科,自己说当过志愿军的,动不动就解下皮带抽人,有一次抽二兰,因为二兰偷了队里的萝卜。孙家姑妈捯着小脚,直逼到王科前面,说:王队长,小心着点,别闪了手脖子。

还是说铁匠们吧。炉火熊熊,老三和小韩都光背,胸前挂一块油布遮胸裙,裙子有密密麻麻的被铁屑烫出来的黑色小洞眼。老三和小韩胳膊上的肉都是一条一条的,看上去就有劲。老韩穿一件老粗布的黑褂子,腰背佝偻,还时不时地咳嗽。麦子眼见就熟了,农民们送来锻打的多数是镰刀,也有锄,也有镢。有新打的,那要自己从家里拿铁,有在旧铁器的基础上翻新的,也要拿铁来。我记得只有一次,村里有位老人来给旧斧头加钢,老韩拿出一块青色的铁来,说,老哥哥,我把这块百炼钢给你加上,让你使把快斧。张老三跟保管员要了一些铁,送来,让铁匠给打一把两头带把儿的切豆饼用刀。豆饼要切成条状,好泡,用豆饼水饮马饮骡子上膘。圆圆的豆饼夹在双腿间,双手攥着刀把,哧哧地往下切。

晚上看打铁,比白天有意思。通红的炉火映着铁匠们的脸,像庙里的金面神一样。老韩掌着钳,不断翻动着炉上铁,那些铁烧软烧白,灼目的光亮使煤火相比变红。老三拉风箱,呼嗒呼嗒响。铁烧透了,老韩提出来,放在砧子上,先用小锤敲敲,那些青色的铁屑爆起,小韩早就拄着十八磅的大铁锤等候在一边了,那柄大锤我用手提过,真沉。锤把子却是用柔软的木头做的,一抡起来颤颤悠悠,抡这样的软把子锤要好技术。小韩得到他叔的信号,便叉开双腿,抡起大锤,往铁上招呼。他打的是过顶锤,用大臂的力量,锤锤都带着风声,打在铁上,不太响亮,但那铁却像面团儿一样伸长,变扁。小韩打锤,得心应手,似乎闭着眼也能打,叮叮当当的,有些惊心动魄的味道。打铁先要自身硬,铁匠活儿累极,但铁匠们却很少出汗,通古博今的张老三说:流汗的铁匠不是好铁匠。老三有时候也扔掉风箱把子掺进去打几锤,但身手一般,尤其是跟小韩比较起来。淬火时挺神秘,我在《透明的红萝卜》里写过淬火,评论家李陀说他搞过半辈子热处理,说我小说里关于淬火的描写纯属胡写。我写淬火时水的温度很重要,小铁匠为了偷艺把手伸进师傅调出来的水里,被师傅用烧红的铁砧子烫了手,从此小铁匠便出了师,老铁匠便卷了铺盖。根本没有那么玄乎,李陀说。张老三给我们讲的更玄,他说从前有个中国小铁匠跟着一位日本老铁匠学打指挥刀,就差淬火一道关口,打出来的刀总不如日本师傅打出来的锋利。有一次日本师傅淬火,中国小铁匠把手伸到桶里试水温,那个老日本鬼子一挥刀,就把中国小铁匠的手砍落在水桶里。我把这个故事跟李陀说,李陀说那是民间传说。

淬火时水温很盛,嗞啦啦地响。如果是打菜刀,淬完火后要在石头上磨出白刃。磨石的活儿也是由小韩来做。那么大一块长条石,放在一条粗壮的木凳子上,刀用木夹子固定住,小韩便拉开马步,俯下腰,只手撩水上石,然后,嚓——嚓——嚓——一会儿工夫就把那刀磨得锃亮。有人问:快了没有?小韩不说话,找一根手腕粗的木棍子,往凳子上一放,挥臂劈一刀,木棍子两断。你说快不快?小韩反问。据我爷爷说他们打出的刀并不太利,钢火一般,刀断木棍,是因为小韩力大。

那一天,我们看到,小韩在铁匠炉边和面做窝窝头儿,面是玉米面。小韩打铁行,做窝窝头不行,那只大手把一碗面摆成牛粪饼模样,贴一只圆底子黑铁锅里。他们每天吃两顿饭,三个人,一顿要吃五斤干面的窝窝头,饭量很大。有时候,他们也买几斤大肥肉膘子熬着吃,红红白白的肉,被黑的煤一戏,显得出了格的娇嫩,肉味儿香极了,勾得我嗓子眼里往外伸小手儿,二兰曾说过,等长大了一定要嫁个铁匠,吃黄金塔,就大肥肉。我们说你妈不是唱“嫁什么人也不要嫁个铁匠”吗?二兰说,唱归唱,嫁归嫁。

有一段时间孙家大兰二兰看铁匠打铁入了迷,我和二姐不去时她们也去。后来我听大兰说,是孙家姑妈让她们去看的,看看那些铁匠手艺怎么样。大兰和二兰回来就夸铁匠们的窝窝头格外好吃。二兰跟人家讨要窝窝头吃,周围的人说这个人真馋。小韩却宽厚地笑着,把一个烫手的大窝窝头用一张葵花叶垫着,送到二兰的手里。二兰还跟我们说:小韩胸脯上还有黑毛呢。说完了还哧哧地笑。

四月初八那天,好玩的事发生了,那天是个集,集就在我们街上赶,人很多,铁匠炉周围自然空前热闹。

孙家姑妈弓着腰来了,她穿一件浆洗得很白的斜襟褂子,白头发梳得顺溜,脑后的小髻上,插一朵紫色的马兰花,既像个老妖精,又像个老神婆。人们都看着她笑。她不笑,脸板着,严肃着呢。三个兰跟在她身后,都穿着新衣服,像三个护兵一样。张老三说孙家大嫂子,今日是怎么啦?中了邪了还是着了魔了?我说大兰二兰三兰,你们干什么?她们都不理我。三兰既哑又聋,不理我可以;二兰跟我不睦,不理我也行;可你大兰为什么不理我?头天晚上我还给你一块糖吃,你还让我摸了摸你的屁股呢。我很生气。

走到炉前,铁匠们都停了手中活,没风鼓动的煤火上,火苗子软了,黑烟多了,好像要拆炉散伙的样子。

孙家姑妈冷冷地问:“师傅,能打把刀吗?”

老韩问:“您要打什么刀?”

孙家姑妈从怀里摸出一条四棱的银灰色铁,递过去。老韩接了,翻来覆去地端详着,脸色阴沉着又问:“您要打一把什么刀?”

孙家姑妈从腰里抽出一柄银亮的刀,像抽出一束丝帛,递给老韩。老韩不敢接刀,用双手捧了那块银色灰铁,恭恭敬敬地送到孙家姑妈面前,弯腰点首地说:“老人家,俺是些粗拉铁匠,打打锨镢二齿钩子,混几口窝窝头吃罢了,请您老高抬贵手。”

孙家姑妈把刀弯起,缠到腰里,又伸手接了铁,揣回怀里,说:“好铁匠都死净了吗?”

说完话,便转身走了,三个兰跟着。

孙家姑妈腰背弯曲,小脚两只,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倒是她那三个孙女,在那天的阳光里,像三支兰花一样,高挺着枝叶,散发着幽香。

铁匠们当天晚上便卷铺盖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几年后,孙家姑妈死了,三个兰也嫁了人。哑巴三兰嫁给了张大力,岁数相差不少。那把柔软的刀也不知下落。张老三说那是一柄缅刀,杀人不见血,吹毛寸断,一般铁匠如何打得出?我听说,那把刀成了三兰的嫁妆,带过去,宝贝一样藏了几年,后来就拿出来,放在厨房里使用,有时剁肉,有时切菜。据三兰和张大力生的儿子说,那刀尽管锋利,但太轻太软,使唤起来,还不如两块钱一把的菜刀顺手。


翱翔屠户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