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花篮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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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座寂寞的城市中央,有一个美丽的湖泊碧波荡漾。湖的中央有一座名叫花篮的小小岛屿,一年四季都散发着或浓或淡的花香。岛上曾经六次建起雕梁画栋的楼阁,但都在建成后三个月内被烧成废墟。失火的原因据调查都是因为雷击或燃放鞭炮,当然也有些带着神秘色彩的民间说法。在花篮岛上建楼阁,是这个城市的一任又一任市长执着到病态的追求,但他们的努力总是迎来那一把将城市的夜空照亮的大火。他们建筑楼阁的希望总是在烈火中破灭,但他们的官运却总是随着烈火的熄灭而亨通。

最近的一任市长,是一个相貌古怪的建筑学博士。到这个城市上任之前,他曾在省城主持兴建了声名远播的八大建筑,其中五项,获得过建筑界的最高荣誉“鲁班奖”。一时英名,不可一世,犹如中天的太阳。风传他要到中央的建设部门任要职,但最后却落籍在这个地处偏僻、人口不足四十万的小城当了市长。

博士走马上任后的第一天夜晚,就带上那个当地政府配给他的秘书——一个大学建筑系毕业的年轻小伙子——悄悄地出了政府宾馆,沿着他似曾相识的街道,凭着感觉走到了湖边。道路两边盛开的丁香花熏得他有些头晕,明亮的月光照得他有些目眩。所以他来到该城的第一篇日记的第一句话就是:月光花香,头晕目眩。

然后他接着写:

在湖边漫步约半点钟,突然萌生了上岛看看的念头。问秘书小伍:此时可还能找到上岛的船?秘书脸上浮现出一个很难觉察、但还是被我觉察到了的笑容。他说:我到前边去找找看。我故意地往回走,给他一个去“找”船的机会。湖边小路两旁,全是一蓬蓬的丁香树,花团锦簇,十分美丽。花香浓厚,月光中弥漫着花粉。秘书很快就跑回来,兴奋地对我说:市长,真是太巧了,青叶码头那边,恰好有一条小渔船。

在秘书多余的扶持下我上了小船。站在船头的渔夫,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目光炯炯,下巴上一部白胡须,看上去很像是戏剧舞台上的人物。大伯,打扰你了。我说。渔夫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他用长长的竹篙撑着湖边的泥地,使船缓缓地驶入深水。然后他就站在船尾,摇起长橹。欸乃之声,在静静的月夜里,显得格外响亮。我和秘书坐在船舷,相对无言。在我们之间,有几个篾片编成的虾篓,还有一张干燥的密眼虾网。秘书说:市长,我们这个湖里盛产白虾,很有名的。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目光越过他,往远处看。但见一片烂银闪烁,湖水与月光已经融为一体。不时有白色的水鸟被惊飞起来,扑棱着翅膀,落到远处的闪光中去,似乎在那里熔化了。

小船离岸越远,桨声和水声愈加响亮。沉睡的城市中心,不时传来水泥搅拌机模糊的轰鸣声,高大的起重机巨臂在澄澈如洗的夜空中缓缓摆动。夜深沉,月光更加明亮,举手可见掌上的纹路。再看岸边那些丁香花树,已经变成了团团簇簇的烟雾。它们的香气已经嗅不到了;此刻我嗅到的,是纯粹的清凉的水的气息。当又有丁香花的香气飘来时,这个名叫花篮的湖心岛已经近在眼前。

我跟随着秘书离船上岛,很想对渔翁说几句感谢的话,但回头见他已经坐在船头,身体蜷缩在蓑衣和斗笠里,像一只夜栖的大鸟。沿着一条卵石铺成的小径走向岛的中央。小径两边的丁香树枝杈纵横,多情地拦挡着我们。秘书在前分拨花枝,花枝沉甸甸地抖动,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我们很快到达了小岛中央的制高点,也就是连续六次建起过“花篮阁”的地方。这地方约有两个篮球场大小,高度距湖面约有六十米。站在这里,放眼四望,确实令人心旷神怡。如果在这里建起一个五十米高的楼阁,登高远望,四面的城市和远处的山影都可收到眼底。这里确实需要一个楼阁。

被火焚烧后的楼阁废墟看来已经清理过了。一堆堆的砖瓦石料,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场地的四周。在石料的旁边,还有一堆码得方方正正的木料,都是一等的红松,散发着浓烈的松油的香气。在这样干燥的四月天气里,似乎扔上一根火柴,就能把这堆木料点燃。木料的旁边,还有一堆摆放整齐的脚手架;脚手架旁边,是一堆用稻草绳子捆绑着的活动板房组件。只要来五个工人,用一天工夫,就可以组装起可供五十个工人居住的简易房屋。眼前的一切,都说明这是一个原料基本齐备、随时都可开工的建筑工地,而不是两个多月前才被焚烧的楼阁废墟。

我坐在一块石料上,仿佛低头沉思着什么,但其实我什么也没有想。团团袭来的花香让我头昏。秘书低声问我:市长,抽烟吗?我说:我已经戒了烟,如果你想抽,尽管抽就是,我喜欢闻别人抽烟的味道。秘书说:我不抽烟,我从来没有抽过烟。我很理解地点点头,说:好吧,那我就抽一支吧。秘书慌忙拉开腋下的皮包,从中拿出一盒软包中华,熟练地拆去封条,揭开锡纸一角,弹出一支,递到我的面前。我从烟盒中把烟抽出,秘书就把那个燃着绿色火苗的金光闪闪的打火机送到了我的嘴边。

你说点什么吧,我看着他那一口被火苗照亮的牙齿说。

秘书无声地笑一笑,说:这似乎成了一个规矩——即将卸任升迁的市长,为他的后任清理好废墟,准备好建筑材料——这似乎成了一个规矩。

为什么?我问,难道每一任市长的想法都一样吗?如果在我的任期内我不想建这个楼阁呢?我指指那堆散发着松油气味的木材,说,如果我的设计不需要这些材料呢?

秘书抬手搔搔脖子,说:我也不知道……

在跟我之前,你做什么?

我四年前大学建筑系毕业,在市建委工作了一年,然后就跟胡副市长,但我与秦市长的秘书小孙是好朋友。小孙跟秦市长到省卫生厅上任去了。秘书说。

夜很深了,凉气袭来,我不由地打了一个寒战。秘书慌忙将皮包夹在双腿之间,匆忙将身上的外衣脱下来要往我身上披。

我摆摆手拒绝了他。

秘书抬头看看已经偏西的月亮,说:要不我们先回去吧,市长,已经很晚了。

不急,我说,小伍,我们是同行啊。你跟我当秘书,是不是可惜了?

不不不,秘书急忙说,我听说要跟您,兴奋得两天没睡觉。您是大名鼎鼎的建筑专家,跟着您,一定能学到很多东西。我的女朋友说我不是给您当秘书,而是跟着您读研究生呢。

你给我讲讲这花篮阁的事吧。我说。

最近的一次我比较清楚,过去那五次都是听人家说的。秘书说。

没有关系,你随便说,添点油加点醋都没有关系。我说。

我不会添油加醋的,市长,秘书说,最近这把火是大年夜里起的。当时,全城都在放鞭炮,大街小巷里都是滚滚的硝烟。我正在政府办公室里看春节联欢节目,听到秦市长的秘书小孙在楼道里大喊:起火了!起火了!大家跑出办公室,争先恐后地爬上楼顶,看到花篮岛上一道火光冲天,好似一根洞天烛地的大蜡。花篮岛周围的湖面,被火光照耀得明亮如镜,城里的灯火都变得暗淡昏黄。新建起不久的花篮阁在烈火中颤抖着,好像一个受火刑的人,要努力地保持尊严,坚持着不倒下,能多站一秒钟就坚持一秒钟。我听到站在我身边的小孙长舒了一口气,低声嘟哝着:终于起火了。我侧目看了一眼小孙,发现他浑身都在颤抖,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寒冷。

起火时间距离竣工时间有多久?我问。

正好三个月。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正好三个月。秘书说。

秦市长呢?我问。

秦市长到明阳市休假去了。他的家属在那边,一直没有搬过来。秘书说,大家站在楼顶上看着那火,看着那火中的花篮阁,看着那些在火焰中渐渐变形的飞檐斗拱,直到楼阁坍塌,发出一声巨响,大家才如释重负般地慢慢下楼。

难道就没有老百姓出来观看?我问。

有许多老百姓出来观看。湖边上站满了人,几乎所有的楼顶上都站满了人。秘书说。

老百姓什么反应?

我确实没有听到,市长,秘书说,但事后我听我的女朋友说,老百姓都说花篮岛上有一窝狐狸,是它们放火焚烧了楼阁。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老百姓对这件事的反应。

秘书为难地说:好像也没有什么反应……老百姓好像都习惯了。对了,我听我女朋友的爸爸说过——他是一个退休的小学教师,很正派的一个人——他说,花篮阁建在火地上,起火是正常的,不起火是不正常的。他还说,我们这个城市,要想发展,必须每隔几年起这样一把火,今年的火起得尤其好,大年夜里起火,主兆一年红红火火。我女朋友的妈妈——她是个没有文化的家庭妇女,水平比较低——说,烧了好,烧了好,从建起那天就盼着烧呢,这下可以睡几年安稳觉了。

我苦笑一声。

秘书小心翼翼地说:市长,您可不要生气,我是个实在人,有什么就说什么。

没有关系,你继续说。

第五把火是一九九九年底烧的。具体时间,好像是圣诞节前夜。那时我毕业还不到半年,在市建委见习。起火的那天夜晚,我感冒了,吃了几片含有安眠成分的药,睡得很死。天亮之后,母亲告诉我刚刚建起来两个半月的花篮阁被大火烧毁了。我母亲还说:又该有人升官了。我母亲也是家庭妇女,水平很低。我穿上毛衣、羽绒服,到湖边去看热闹。通往湖边的道路上来来往往的都是去看热闹归来和正要去看热闹的人。天气很冷,人们的神情都很漠然。我到了湖边,正好看到一艘游船靠岸。船上站着十几个人,其中有我们建委的主任,还有马市长。看样子他们是从岛上回来的,我从他们身上嗅到了一股子焦糊的气味。为了防止领导认出,我躲在一丛丁香后边,用袖子遮着脸。我看到市长板着脸下了船,跟随在他身后的那些官员们,却一个个神色愉快。当天晚上,在中央台的新闻联播之前,市长在电视上发表了讲话。他首先向全市人民道歉,自我批评没有看好这座刚刚建成、被全市人民钟爱的、金碧辉煌的花篮阁,然后他说在自己有限的任期内,一定要为下任市长重建花篮阁做好准备。发表了电视讲话不久,马市长就升迁到清波市当书记去了。

起火的原因呢?我问。

雷电,秘书说,市气象台台长在电视上专门讲解了为什么在寒冷的季节还会发生雷电现象的科学道理。

老百姓怎么说?我问,你的女朋友的爸爸妈妈怎么说?

我那时还没有女朋友,秘书不好意思地说,我的女朋友是去年夏天才谈好的,她很崇拜您,市长。

第四次火烧花篮阁发生在一九九五年七月一个雷雨之夜,雷很响,但雨不大。秘书说,当时的市长是方洪谟。起火的第二天他就接到了去省交通厅担任副厅长的任命。

第三次火烧花篮阁发生在一九九二年三月一个春光明媚之夜,当时的市长是赵敬尧,起火十天后他就升任了省计委副主任。

第二次火烧花篮阁发生在一九八九年六月,当时的市长是韩忠良,起火后一个月,他的任期还没满,就到省城的师范大学担任党委书记去了。

第一次火烧花篮阁是一九八七年七月,当时的市长是蒋丰年,他也是学建筑的。在任期间,他领导改造了老城区,拓宽了马路,清理了湖底一百年的淤泥,在湖心岛上建起了花篮阁,还兴建了七个居民小区,大大缓解了市民的住房困难。他在这里连任了两届市长,威望很高。花篮阁建成后,他的威望到达了顶点。花篮阁起火后,老百姓并没有过多地谴责他,但他自己很痛苦。据说他曾经站在废墟上流着眼泪发誓,一定要重建花篮阁,但两个月后,他被调到省建筑设计院当了院长。

我认识这个老同志,人品好,业务也好。我说。

接下来的一个月内,新任市长不断地收到信访办转来的群众来信。来信的内容全是要求重建花篮阁的。信的署名有“众声”、“群心”、“民意”等显而易见的化名,也有“七个退休干部”、“八个老党员”、“五个母亲”等似乎是光明正大的匿名,还有湖畔小学六百名师生的联名信,那些小孩子的稚拙签名,密密麻麻地占满了两张白纸。市长起初还认真地阅读这些信件,但很快就感到了厌烦。他让秘书告诉信访办,有关重建花篮阁的信件,请他们按规定处理,再也不要转来。

市长对重建花篮阁这件事,一直没有明确表态。但在他到任之后的第二个月的第一天,下了一道命令给有关单位,让他们在一周之内,把花篮岛上那些建筑材料,全部运出来,按购买价的一半退还给卖方。办事者似乎面有难色,但市长冷笑一声,他们就讪讪地告退了。

市长上任后第三个月的第一天,在市政府小会议室召开了第一次市长办公会议。会议的主要议题是重建花篮阁。市长将他亲手画出的图纸挂在墙上,用一根可以伸缩的不锈钢教鞭指点着,向他的下属们说明着新图纸与旧图纸的区别。市长是建筑专家,真正的权威,满口都是建筑术语。他的下属们,听完了介绍,用热烈的掌声表示了对市长设计的赞赏。市长举手止住了掌声,说了一段颇为重要的话:新的花篮阁与旧的花篮阁在造型和结构上,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最大的区别在于建筑材料。市长说,新花篮阁使用的砖是耐火砖,瓦是耐火瓦,所有的梁檩斗拱门窗户牖,全部使用钢铁或是青铜铸件。市长说,除非用三千度的高温把它熔化掉,否则,花篮阁屡建屡毁的历史就到此终结了。

市长讲完了话,看着下属们暧昧的脸,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难道大家还盼望着第七次火烧花篮阁吗?

第二天,市长设计的新花篮阁图案和新花篮阁将使用的建筑材料在市报上以大幅版面登出,电视台也做了相关报道。满怀信心的市长吩咐办公室搜集群众反应——市长原本希望听到一片赞美之声,但办公室搜集上来的反应却仿佛在他发热的头颅上浇了一桶冷水。办公室汇集的群众反应说明:绝大多数群众,对新花篮阁设计方案表示反感,最反感的是那些耐火的材料。晚上,心情沮丧的市长在办公室里书写他上任以来的第六十三篇日记,其中有这样一句话:难道人民群众需要火灾?

市长握笔疾书,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或者是一个面容清秀、不施粉黛的年轻女子,或者是一个珠光宝气、浓妆艳抹的半老徐娘,或者是一个柳眉紧蹙、泪光点点、头戴白花的小寡妇,或者是一个鹤发鸡皮、手拄拐杖的老太太,或者是一个身穿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腋下夹着一个磨破了边的旧皮包的老男人,或者是一个身穿乌亮的黑皮夹克、挺着大肚子的中年男子,或者是一个弓腰缩颈、犹犹豫豫的小公务员……出现在他的面前。市长知道,接下来的故事,无论他怎样努力地想不落俗套,都会变成对时下流行小说的拙劣模仿。


木匠和狗月光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