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户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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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忘不了那些星星。跳跳抖抖,挤鼻子弄眼,像小鬼精灵一样,像那只总是围着我跳来跳去的小黑狗一样。那些星星,在凌晨的天空中,闪烁着宝石一样的光芒。

那时我几岁了?谁能搞清楚?也许我的外公知道,也许我的妈妈知道,反正我不知道,也许连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知道也不会告诉我。

最早进入我记忆的,是那些严冬的早晨,村子还沉睡着,狗有一声无一声地叫着,我躺在小推车梁旁边的篓子里,身下垫着厚厚的麦秸草,麦秸草上还铺了一张比我的身体还要长的狗皮。狗皮是金黄色的,软软的,茸茸的,我猜想那一定是条威武雄壮的大狗,叫起来呜呜的,像老虎一样。妈妈总是一边低声嘟哝着:香妞儿,香妞儿,咱去县城卖肉肉,卖完肉肉买包吃,包子香,包子甜,撑得香妞团团转……妈妈把我放在篓子里,在我身上盖一件专为我缝的小棉被子。然后妈妈就去推开了那两扇用树棍子连成的街门,等着外公弯下腰,将车袢挂在脖子上,手攥着油漉漉的小车把儿,直起腰,把我推出去。妈妈拉上柴门,挂上铁鼻子,捏上一把黄澄澄的大铜锁。我的小黑狗在小车前后跑着,汪汪儿地叫着,我在黑暗中看到了它亮晶晶的眼睛和它那一身在星光下闪亮的皮毛。我们家的小黑狗是全村、全县、全省最漂亮、最享福的狗儿,我们家的小黑狗是喝着猪血、吃着肥猪肉长大的,世界上再也没有一只比我们家的小黑狗命更好的小狗儿了。我们家的小黑狗从来不跟村子里那些吃糠渣渣地瓜皮长大的狗儿一起玩,我们家的小狗儿香香的,村子里的小狗儿臭臭的。

妈妈说:“小黑,回去啦,好好看住门!”

小黑狗叫两声,便从土墙上留出来的洞洞里钻进去了。我听到它在院子里呜呜叫,它说向我们告别,它说它盼着我们早早地卖完猪肉,早早地回家来。

外公推着小车,妈妈走在车侧,走在我身边。我们的小车轮子碾轧着村子里冻得梆梆硬的街道,发出咯咯噔噔的响声。有时,黑暗的墙角上有狗对着我们叫几声;有时,有一头黑乎乎的小牛犊飞快地从我们身边跑过去,我听到了它钻过篱笆墙时,身体碰撞摩擦树枝发出的嚓嚓啦啦的响声。我闭着眼睛,看到小牛犊那一身缎子般光滑的皮毛像一大块脂油一样,滋溜溜地,挤到篱笆墙的对面去了。我看到它站在那儿,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仿佛要对我说什么话,但是它没有说话——我知道它不好意思跟我说话,它故意不跟我说话,它总有一天会对我说话——用它那紫色花瓣儿一样的小嘴,叼住那些秋天时缠绕在篱笆墙上开紫色喇叭花儿现在干枯了的牵牛花的叶子,用力地撕下去,用力地撕下去,它不吃,它不饿,它叼住撕它们,只是为了使篱笆墙发出哗哗啦啦的好听的声音,给我听。

很快我们就出了村子。外公弓起腰,憋住气,把小车推上一个大土坡儿。妈妈有时转到车前头去手拉住车前的横档棍,助他一把劲儿,有时则根本不管,由着外公哞哧哞哧憋着气把小车拱上去。一上坡儿,我就看到了那条河,严冬的凌晨总是特别黑暗,河里的冰总是在黑暗中闪烁着模模糊糊的白光。外公手拽着车把,身体后仰着,脚使着劲儿,放车下坡了。我听到他的大脚蹭得下坡路响,我能想到那两只大脚在鞋里的模样。

下了坡就是一座小石桥,我们从县城卖肉回来时,小石桥总是伏在河上,弓着腰,歪着头,摇晃着尾巴,对我们微笑。我总担心当我们的小车到它的背上时,它会一使劲儿把我们甩到河里。但这种情况从没发生过,但我感到这种情况随时都会发生,总有一天会发生。

我听妈妈说我们家离县城有三十里路,所以我们要一大早起身去赶县城的早市。过了石桥,再爬上一个坡儿,就是直通县城的大道了。妈妈说这条路原来弯弯曲曲,凸凹不平,路两边全是野草,夜里走起来叫人害怕。妈妈说她小时候这路两边有很多大坟墓,还有一些黑松树林子,夜里,那些鬼火呀,就像小毛人提着小灯笼,碧绿的,鲜红的,金黄的,好多好多,多得数不清,在坟地里飞来飞去。嗤,一条绿火线;嗤,一条红火线;嗤,一条金火线。多吓人呀,但又多么好看呀。黑松树林子里有很多白色的夜猫子,哇哇地叫,叫得人的脊梁沟里凉飕飕的,头皮一炸一炸的,不知不觉冷汗流出来了。树林子里有一些穿小红袄的小毛人,拖着一根蓬蓬的、像毛谷穗一样的大尾巴,在树林里藏猫猫、过家家。多好玩呀,我真羡慕比我大许多的妈妈,看到过那么多好看的风景,听到过那么多好听的声音。妈妈说后来来了一些人,把路两边的坟墓扒了,把黑松树林子砍了,把路加宽了,填高了,伸直了,路面上铺上碎石头、灰渣子,用大石磙子轧实了,又铺了一层沙子。从此下多大的雨路上也能走车了,没有泥巴沾住车轮,糊住车辐条了,也没有泥巴剥掉妈妈的鞋底子了。可是我恨那些人,他们把鬼火撵跑了;他们毁了小毛人的家,更毁了妈妈看过的风景。

但是我看到的风景也够好的,比不过妈妈的风景也够好的。路两边总是一排排的树木,在只有星星的时候,我看到它们像一个个高大的、噘着嘴巴生闷气的大男人,我们的小车儿在它们的脚下哧溜溜地滑动着,像它们的玩具儿一样。只要它们发了怒,一抬脚就可以把我们的车、连同我的外公和我的妈妈,当然更跑不了我,踹出去好远好远,我们和我们的车儿在星星中间翻着跟头飞,有时候碰到星星们那些亮晶晶的腿,星星们害羞似的把腿抽回去,我们最后掉在河里,把比猪肉膘子还厚的冰都砸破了。每次想到这儿我就哭起来。妈妈安慰我,侧着身子给我擦眼泪。妈妈的手上有一股生猪肉味道,很好闻。我就是闻着这股味道长大的。妈妈的身上,外公的身上,我们家的被子上,喝水的碗上,都有这股味道。妈妈的手很凉,她的手也很大,我的脸在妈妈手下就像一只没长毛的小雀儿一样。

妈妈说:“香妞儿,香妞儿,又被梦虎子魇着了吧?醒醒,你看,太阳就要出来了,县城快到了。”

外公吭吭了两声,想说话又说不出来的样子。在我的记忆里,总是妈妈在说话,对我不停地说,把一些话翻来覆去地说。外公从来不说话。

太阳果然出来了。先是露出了一条边,从一排排的树木后面,从一个个的草垛后面,从一排排的草尾后面。我们迎着太阳走,县城就在太阳那边。太阳的边缘红红的,嫩嫩的,像刚出壳的小鸡儿一样,像妈妈的眼睛一样。那上边总是有一些云彩,今天这样形状,明天那样形状,没有重过一次样。但各式各样的云彩总是被每天早晨的太阳染得一样鲜红。我说妈妈这个天下真嫩呀,一掐冒水儿,像小蚂蚱,像小蘑菇,像小萝卜,妈妈就笑。

妈妈说:“这个天下真嫩,这个小孩真老。”

太阳照着我们,它一会儿工夫就有了火性,不像个妞妞,像个发威的大黄狗了。它放射出万道金光,好像大黄狗抖擞着一身黄毛。路一直通到光明里去。路边的树梢上,结着一层毛茸茸的霜花,它们那么冷,像那些大男人一样站着,鼻孔眼子里喷着白气。天渐渐地蓝起来,我看天是那么样的方便,天上的星星在跟我告别,它们怕太阳,匆匆忙忙地跑,我看着它们吹熄了手中的蜡烛沉到天的蓝色里去。鱼儿也是这样沉入大海的吧?我没见过大海,妈妈见过一次,妈妈说见过蓝天也就等于见过了大海,于是,我就把见大海的念头打消了。

阳光照着我妈妈,我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人。我妈妈穿着葱绿色的对襟褂子月白色的肥腿裤子;我妈妈梳着大辫子,我妈妈脸膛红彤彤的,我妈妈唇上有茸茸的毛,我妈妈眼睫毛上有茸茸的霜。我妈妈从来没在我面前流过眼泪,我妈妈总像随时都要流眼泪。我知道我妈妈的眼泪一旦流出来就会不断头地流,像挂在我家房檐下那冰柱子一样,滴滴答答滴个不停,我妈妈就会越来越小,最后消逝,我妈妈就会像一股气一样散在地下,再也找不到了。我生怕我妈妈流眼泪,妈妈你千万别流眼泪。

县城已经跑到太阳底下了,我远远地看着它那些楼那些烟囱,还有它那些生着枯草的城墙。那里冒着许许多多的烟。有比黑夜还要黑的烟,有比雪还要白的烟。

我们穿过城门,与很多人走在一起。人们都看我一眼,就把头正过去再也不看了。他们都像有心事一样,匆匆忙忙往前跑。我们的小车轮子滚上了那条石板铺成的路。一转弯再一转弯后,再转一个弯从那栋有一圈松树围着的小楼旁弯过去就到了肉市了。

外公的脸上挂着汗珠,胡子上沾着一些冰珠珠。到了肉市的时候他总是这副模样。

车子在肉市上停下来,因为一旦平放了车子我的头便要比身子低,所以我们的车子从不平放。外公预备了一根带杈的桃木棍子,把车子支起来,我很舒服地仰在我的篓子里,看着那些油光光的卖肉的架子。我们虽然路远但我们走得早,所以我们从来都是第一家把两大片洗刮得白生生红灵灵的猪肉挂在肉架子上。肉架子外边有一条很宽的沟,沟里有一些冒热气的脏水,还流动呢,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流出来,又要流到哪里去。有几只早起的鸡在沟边的垃圾里刨找着吃食,一只绿毛大公鸡不断地跳到母鸡身上去。公鸡下来后,母鸡就抖擞羽毛,把羽毛蓬大许多抖擞几下,继续刨找食。

妈妈帮助外公把猪肉挂到肉架子上。挂肉的钩子是我们自己带来的,我们家好多把这样的用粗铁筋锻打成的钩子。妈妈把那只扁篓放在肉架子上。扁篓里有刀,有磨刀的铁棍儿,有一杆秤,还有一些柔韧的、捆肉用的马莲草。外公从他的羊皮袄里掏出烟包烟袋,点火抽烟,一会儿工夫白色的烟雾罩住了他那张通红的、肥胖的大脸。那脸上有许多的深皱,皱里有永远洗不净的灰垢。外公的雾昏昏的双眼像两粒磨毛了的玻璃球一样,在烟雾里显露着短短的、怯怯的光芒。外公把毡帽头往脑后推了推,露出了一半秃得光光的脑壳。外公真丑。我不喜欢外公。我离不开外公。只有妈妈在我身边时我总怕别人来打我,有外公和妈妈在我身边我不怕。外公的秃头冒着热气,有一些汗水在发亮。清冷的空气里有炊烟的味道,生猪肉的味道,烟草的味道和外公的汗味。妈妈的汗是香的,外公的汗味是膻的。是不是因为外公老穿那件羊皮袄的缘故呢?他的羊皮袄上抹了几十年猪油,明晃晃的,下雨下雪都不怕。几条瘦狗嗅着味到了肉架子附近,它们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跷腿蹑脚,眼睛贼贼的,鼻子尖尖的,一副又馋又怕的可怜样子。看着它们我更为我的小黑狗骄傲了。我的小黑狗是我的伴儿,是我的宝贝,我心头上的肉儿,就像妈妈说我一样。只要有我吃的就有小黑狗吃的。只要我提出来要喂狗,无论是多么好的肉,妈妈和外公没有不答应过。

妈妈对我说:“香妞儿,好好待着,妈去买点吃的。”

每天都是这样。妈妈买来三个夹肉的热烧饼,用纸包着,走过来。妈妈走得风快,好像那烧饼烫着她的手。

妈妈先把一个烧饼递给我,然后把另一个烧饼放在肉架子下的扁篓里跟刀放在一起。那是给外公的。妈妈从来不把烧饼递到外公手里。妈妈也从来不招呼外公吃什么。

妈妈与我面对面吃烧饼,夹肉的烧饼越嚼越香。我们习惯了干嚼烧饼不喝汤。卖完了肉我们去吃炉包时,妈妈会弄一碗水给我喝,水面上漂着大油花子,烫嘴的水。

卖肉的人们陆续来了,一会儿就挂满了肉架子。那么多卖肉的人,我都认识,有张庄的张大爷,李村的李大叔,都是男的,只有我妈妈一个人是女的。有时候李大叔的老婆也来帮李大叔收钱捆肉,那时就有两个女的。李大婶总是用手摸摸我的头,说:“可可怜怜的个小闺女哟!”

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值得她可可怜怜的。

照例,他们跟我外公打着招呼,但外公只是点点头,哼哼哈哈几声,很少回答。外公懒得说话。

那天早晨,李大叔说:“老秦大叔,我看你也别强劲了,买把小刀子,开剥猪皮吧,国家开着收购站,皮价贵于肉价,国家要用这皮去制革,给干部们、城里人做皮鞋穿呢,吹皮刮毛,又费劲又少钱,何苦呢?”

外公不吭声。

整个肉市上,只有我们一家卖的是带皮的猪肉。带皮的猪肉好吃,有嚼头,所以,我们家的肉卖得最快。

那一天,逢什么节吧,肉要得多,王屯的那个黑大个子在肉架子下安了一张床子,现杀现卖起来。

外公把肉卖完了。我们没照老例去吃炉包,黑大个子要杀猪,我们要看光景。

黑大个子的儿子推着两口肥猪来了,猪四脚被绑,躺在车梁两边,吱吱地叫,嘴角吐着口沫。两口猪,一黑一白,白猪的眼珠子血红,仿佛要沁出血来。

黑大个子和他儿子把猪抬到床子上。猪叫得凶,把我的耳朵都震聋了。

黑大个子抄起一根疙瘩棍,对着猪的耳朵根子,捣了一棍,扑哧一声响,肉肉的,潮潮的,猪不叫了,四条腿挺硬,嗦嗦地抖。黑大个子抄起白刀,攮进去,一搅,拔出红刀,黑血跟着刀,咕嘟嘟冒出来。

黑大个子吼他儿子:“快端盆接血呀!”

他儿子端过盆,放在猪下。黑大个子揪着猪耳朵,抠着猪鼻孔,活动着猪头,让猪血更快更猛地泻到盆里去。一会儿,猪软了,血不流了,刀口往外冒一些血泡泡。黑大个子松了手,抄起刀来,噌噌几下子,就把猪头割下来了,一会儿,又把四个猪蹄卸下来了。

杀猪真热闹,好多人围着看。瘦狗们趁着乱,从人腿缝里钻进去,舔溅在地上的猪血。挨了踢,就赖唧唧地叫着,躲到一边去,一会儿,又溜过去,挨了踢再躲开,真可怜。

我外公和我妈妈杀猪可不这样子。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我外公和我妈妈杀猪的情景。

我们要杀的猪,都是头天下午去卖猪的人家捉来,放在院子里拴着,它跑不了,小黑狗看守着呢。它想跑小黑狗就咬它的腿。差不多半夜的时辰,妈妈就从炕上起来,点着了灯,只要妈妈一点着灯,外公就必定坐在墙角那个草铺上吧嗒吧嗒抽烟了。然后妈妈就往大锅里倒水,哗哗地响,有时还会有些冰块子砸着锅底咚咚响。妈妈坐在锅前烧水,火红红的,暖暖的,映着妈妈的脸,真好看呀。后来锅里的水就吱吱啦啦地唱起来了,外公也到院子里去了,院子里的猪也叫起来了。院子里的猪一会儿就不叫了,我知道它已经被外公杀死了。外公杀只猪像杀只兔子一样,方圆十几里,谁不知道杀猪的秦六呢?这时锅里的水也开着,妈妈揭开锅盖,热气直冲屋顶,很多灰挂落下来,那盏灯的光模糊了,黄了,只剩下豆粒那么大,那些热气,一缕一缕的,往上冒。妈妈和外公把死猪抬进来了。妈妈在锅上横上一块木板,把猪抬上去。外公用刀在猪小腿上切一个口儿,用铁通条往里捅,然后呀,精彩极了,我外公把嘴贴在那刀口上,憋足气,往里吹——猪腿鼓起来了,猪肚皮鼓起来了——我外公吹一口气,就用手捏住刀口,再运气,再吹,他的气息真大,一会儿工夫,就把只猪吹得像个大皮球一样,一敲嘭嘭地响。妈妈用瓢舀热水,往猪身上浇,浇一会用刀子刮毛,一刮一大片,猪毛褪,白皮出。外公和妈妈配合着,把个猪弄得光光溜溜,真干净。这时候我睡着了,等着妈妈把我抱到车上去。她和外公怎样开猪膛、怎样劈猪肉我看不到。我妈妈和我外公给猪褪毛技术第一。

黑大个子却用刀剥皮,先在猪肚子中间开一条缝,一点点往下剥,剥过肚腩子,皮硬了,便用膝顶着猪,拇指按着刀背,一只手拎着猪肚皮,嗤,一刀通到脊梁,嗤,嗤,果然也很快。一袋烟功夫,那头猪就把皮脱了,但那肉难看极了,周身都是刀口,比不上我外公和我妈妈的猪肉,光光滑滑,干干净净,白是白,红是红,这才是猪肉呢,这样的猪肉才好呢!

有一天,我病了,头痛,发烧,妈妈去买了两片发汗药,喂我吃下,让我蒙着被子发汗。我果然出了汗,汗水把我泡起来了。我要掀被子,妈妈不让。

妈妈说:“好香妞,盖好,妈去卖肉,你在家好好躺着,妈把饭给你放在身边,妈卖完肉就回来。”

我第一次单独在家,我有些怕,但我说:“妈妈,放心去吧,有小黑狗伴着我呢!”

外公悄无声息地过来,把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红皮大萝卜放在我的脸边,我的腮贴着凉森森的萝卜皮儿,很舒服。我最爱吃红皮大萝卜,我谢谢外公。

我听到狗叫柴门响,听着车轱辘转动的声音,想念着那满天星斗和无穷的风景,不知不觉睡着了。

小黑狗的叫声把我唤醒,阳光已经照在我的脸上。小黑狗在炕前蹲着,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说:“小黑狗,咱俩一块儿玩,好不好?”

小黑狗点点头,摇摇尾巴。

我吃了妈妈留给我的饭,没忘了分一些给小黑狗吃。我吃了外公留给我的红萝卜,没忘了分一半给小黑狗吃,小黑狗把萝卜叼到一边去,它说辣,不好吃。

明媚的阳光照着我的家,那些悬挂在梁头上的铁钩子油光闪闪,渴望着我与它们说话。一些绿色的苍蝇在屋子里飞,嗡嗡嗡,唱小曲儿。小黑狗在院子里叫,院子里有鸟的鸣叫,啾啾喳,啾啾喳,这是只什么鸟儿?它生着什么样的羽毛?什么样的嘴巴里能发出这样好听的声音?我挣扎着,跳下炕去,用我的宝贵的手,往院子里爬。小黑狗高兴极了,围着我跑。有时,它还从我的身体上蹦过去,蹦回来,它肚皮上的毛摩擦着我的屁股我的背,茸茸的,热热的,真舒服。

小黑狗说:“香妞儿,香妞儿。”

我说:“小黑狗,小黑狗。”

我家院子里有棵香椿树,树梢上,蹲着一只黄肚皮、绿尾巴、红头顶的鸟,它在唱歌,跳舞。阳光像猪血一样,茸茸的,暖暖的,涂满我的全身,院子里有一股香椿叶的味儿,还有金色的蜂儿在阳光里飞行,一粒粒,像金星儿一样。

突然,有一块石头打在树上,险些儿就打中了那只漂亮的小鸟,小鸟一抖翅膀飞了。我看着它拖着一道花影子飞到耀眼的光明中去了。街上,传来一阵孩子的欢笑声。

从我生下来,还没跟村里的孩子们一块儿玩过。他们都是些毛茸茸的小东西,都拖着条谷穗般的大尾巴。

“小黑狗,小黑狗,我想上街去。”

“香妞儿,香妞儿,跟我上街去。”

小黑狗笑着,一耸肩,从墙洞那儿钻出去了。它在墙外叫我:“香妞儿,香妞儿,快快钻出来。”

我爬到墙洞那儿,学着小黑狗的样子,窄着肩,缩着身子,往外钻,终于钻出去了。

街上的情景真美妙,篱笆上都是扁豆花,扁豆花上落着红蜻蜓。有一个井,井上架有辘轳,有一个人在打水。一大群男孩子,在街上堆沙土、扔垃圾、捕蜻蜓。

他们看到了我。他们围上来看着。

我友好地望着他们笑,小黑狗也对着他们摇尾巴。

一个小男孩大声说:“你们看,她没有脚!”

他们蹲下,瞪着惊愕的眼睛,看着我那两条像鱼尾巴一样的腿。我生来就是这样的,我曾问过妈妈我为什么这样,妈妈就流眼泪,我最怕的就是妈妈流眼泪。

一个挂着黄鼻涕的小男孩,伸出一根黑指头,戳了戳我的鱼尾巴,我急忙把它缩回来。

小男孩问:“你是个妖精变的吗?”

“我不是妖精,我是人,我叫香妞儿!”

“你是妖精!”小男孩大喊着,领头跑了。男孩们也大喊着:“妖精,妖精,没有脚的妖精。”一齐跑了。

我的眼里流出了眼泪。

小黑狗的眼睛里也流出了眼泪。它走到我身边,伸出刺刺的红舌头,舔着我腮上的泪。

这儿,有一块石头落在了我的身边。我正要寻找石头飞来的方向时,就有十几块砖头瓦片飞过来,有的落在我身上,有的落在狗身上。有一块尖利的瓦片击中了我的额头,我的额头上渗出了鲜血。在血泪模糊中,我看到那些小男孩躲在篱笆后边笑。

我大声叫着:“我要杀了你们,剥你们的皮,褪你们的毛!”

小黑狗像一支利箭,冲向那些小妖,我听到他们像鬼一样哭嚎着逃窜了。

一会儿,有几个老婆子,领着那些被小黑狗咬伤的男孩,骂着走来了。她们说:“这是什么社会了,还敢养恶狗咬人?这狗咬了人,要得狂犬病,看他秦六怎么办!”

小黑狗一闪身就钻到院里去了。

我也学它的样子往里钻。

我的头在院子里了,但我的腿——鱼尾巴,还在墙外。这时,我感到有一只粗糙的手攥住了它。我听到有人在墙外说:

“都来看呀都来看,都来看看人鱼怪!”

那一夜,妈妈一直抱着我。我感到一会儿在锅里煮着,一会儿在冰里冻着。更多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在那像蓝天一样的大海里游着,我从来没这样舒畅过,星星在我身边,舞动着那些闪光的、没有脚的腿,激起了一簇簇的浪花,濡湿了我的脸……

我看到妈妈的眼泪连串儿往我脸上滴。

妈妈的眼泪像猪血一样。

后来,我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我看到我们家灯火明亮,妈妈披散着头发,双手高举起那根沾血的木棍子,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萎缩在地铺上的外公。

外公双手护着脸,一声也不吭,一动也不动,妈妈的棍子好像打在一只褪净了毛的死猪身上,发出一种令我难以忍受的“咯唧咯唧”的响声。黑色的血从外公的秃头上冒出来,外公的血又厚又稠,像蜂蜜一样。

外公不见了。

妈妈杀完最后一口猪。

我问妈妈:“他是我的爹吗?”

妈妈怔了怔,然后把那柄弯弯的长刀用力捅进了猪腹,还在刀柄上打了一拳,然后平静地说:“他不是。”

“那我的爹呢?”

妈妈脸上绽开了比太阳还要温暖的微笑。她把我抱起来,用茸茸的嘴巴触着我的脸,说:“你的爹是个漂亮的大汉子,他有两只大眼睛,一嘴黑胡茬子,一头好头发,背着大刀,刀把上拴着红缨子。骑着一匹大红马,马蹬里塞着他一双大脚……”

我的爹有一双大脚。

总有一天,我也会长出一双大脚。


姑妈的宝刀麻风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