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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大师约会 - 莫言
地道
黎明时分,村里的狗咬成一片。方山机警地跳下炕、轻轻拉开房门,站在院子里,竖起耳朵,谛听街上的动静。他听到街西头有男人在咋呼、女人在哭嚎,便慌忙跑回屋子里,把挺着大肚子在炕上昏睡的老婆拽起来。
“来了吗?”老婆问。
“八成是来了,”他兴奋地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先躲出去吧。”
“我估计着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老婆说,“他们来了,又能怎么样呢?”
“你好糊涂!”方山说,“这一次比以前更狠,只要是没出肚的,就不算条性命,八点钟生,七点五十九分被捉住,也要打针引产。”
“引产就引产。”老婆说。
“你知道什么!”方山说,“打了引产针,那孩子生出来过不了三天就要死。”
老婆挽起早就收拾好的包袱,蹭下炕沿,嘟哝着,往外走,“我实在是不愿下到你那耗子洞里去。”老婆说。
“好老婆,你不知道下边有多么舒坦。”方山说。
一个七八岁的女孩翻身从炕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问:“爹娘,你们去哪儿?”
方山压低嗓门,说:“别吵吵,盼弟,在家好生照顾妹妹,我带你娘出去避难,没事了就回来。”
女孩懂事地点点头。她长得很瘦,头发蓬着,像个鹊巢。
方山又说:“锅里有饼子,瓮里有水,饿了就吃,渴了就喝。有人来问我和你娘,就说到你姥姥家去了。”
女孩点点头。
方山看看炕上那两个酣睡未醒的女孩,心里有些牵挂。外边的狗叫声益发嚣张起来,一种紧张与狂热相结合的情绪攫住了他。他拖着妻子,走到院子里,掀起一口反扣在墙角的破铁锅,露出一个边缘被爬得光溜溜的洞口,他对老婆说:“下去吧。”
老婆说:“我这样,怎么能下去?下去还不憋死?”
方山得意地说:“放心吧你,不怕憋死你,还怕憋死我儿子呢。”
方山扯着老婆的胳膊,把她放到洞底,自己也纵身下去,然后踩着洞壁的台阶,把铁锅盖在洞口上。
她落到洞底,快速地抽搐着鼻孔,让肺里吸满地道里的气味。他听到老婆在呻吟。便问:“你怎么了?”
老婆说:“下洞时抻了一下。”
方山不在意地说:“反正快要生了,抻下就抻下吧。”
他从老婆挽着的包袱里摸出了一支袖珍手电筒,揿亮,一道狭窄的黄光射出去,照亮了通向前方的地道。老婆惊讶地说:“这么长?”
方山得意地说:“你以为我这半年的工夫白费了?告诉你,地道一直通向河边,往前爬吧。”
他揿着手电,照亮了弯弯曲曲的地道,夫妻二人一前一后爬行着。他催促老婆快爬,老婆气喘吁吁地说:“我拖着大肚子哩,哪像你那样轻松!”
方山笑笑——他的心情极好,说:“慢慢爬、慢慢爬吧。”爬行了约有三十米,地道变得宽敞高大起来,他们渐渐地直起了腰,终于完全站直了腰。方山从洞壁上摸到火柴,点燃了一盏放在沿壁方孔里的油灯。明亮又温暖的光芒射出来,照亮了洞里的一切,土洞的一角上铺着金黄的麦草,像一个温暖的土炕,还有盛水的瓦罐,还有盛干粮的柳条筐。简直是一个温暖的家。老婆兴奋地说:
“孩他爹,你打算在这里过日子是不是?”
方山卷了一支烟,触到灯火上点燃,吸了一口,干核桃一样的小脸上,绽开狡猾的微笑。他身材矮小、四肢短小,两只小手像瞎老鼠发达的前掌。老婆欣赏着丈夫细小的眼睛和高耸在乱发中的两扇又大又薄的透明耳朵,笑着说:“怪不得人家叫你耗子!”
方山说:“这个外号是糊给咱爹的,爹死了,又传给了我。”
“爹是耗子,儿能不是耗子?”老婆戏谑道,“只怕我这肚子里也是一只小耗子呢。”
方山说:“不管是耗子还是猫,反正你要给我下个公的。”
老婆说:“那谁敢打保票?下出来才知道呢!”
方山说:“你要再敢下个母的,我就掐死你。”
老婆说:“狠得你!谁愿意下母的?要是头胎就下个公的,我还用遭这些活罪,一胎两胎三胎四胎,整日价提心吊胆、东躲西藏,人不是人,鬼不是鬼。要是这胎还是母的,干脆就去结了扎,我受够了。”
方山说:“你敢!你想给我们老方家断了种?”
老婆说:“断了就断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好种。”
方山说:“怎么不是好种?俺家八辈子贫雇农,根红苗正。”
老婆说:“别翻那本老皇历了。现在是越富越光荣,穷种不吃香了。”
方山感叹一声,说:“还是毛主席好。”
他揿亮手电筒,把一束黄光照在洞壁上悬挂着的那张毛主席画像上。
老婆说:“咦,我还没有看到呢。”
方山说:“挂上避邪消灾。”
老婆说:“真要在下边过日子呀?”
方山说:“有了这个地方,咱就不怕了。万一这胎还是母的,咱就再生一胎。”
老婆说:“这不是跟那电影《地道战》一样了吗?”
方山说:“我就是想起了《地道战》才想起了挖地道。”
老婆说:“要是暴露了洞口,人家往里灌水,那不像耗子一样?”
方山说:“水是宝贵的,井里来,河里去。”
老婆说:“要是人家往里放毒瓦斯呢?”
方山说:“不会的,工作队也不是日本鬼子,到哪儿去弄毒瓦斯?”
老婆说:“难说哩,你能挖地道,人家还弄不到毒瓦斯?电影《地道战》,放了八百遍,谁没看过?”
方山说:“都看过,可谁也没想到挖地道是不是?这就叫做: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
“老鼠生来会打洞!”老婆说。
方山说:“我是公老鼠,你就是母老鼠。”
两口子调笑着,见一线光明从洞外射进来。他们停住嘴,听到河里有青蛙的叫声。
“外边就是河?”老婆问。
方山说:“外边是草丛、柳棵子,下边是河。”
老婆说:“天亮了。”
方山说:“天亮了,我上去看看,你等着别动。”
他四肢着地,爬到了隐蔽在河堤半腰上一丛茂密的柳棵子下的洞口。河水在洞口下方。透过碧绿柳条的缝隙,他看到一轮红日,粘连在遥远的河面上。河面上躺着一条漫长的红影子。柳条下垂,与洞口下裸露的棕色树根交叉在一起。河水澄清,他看到自己从洞中运出的大量黄土使洞下的河道变成了浅滩。他欣赏自己的智慧和毅力,在短短半年的夜晚时间里,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这项对一个小男人来说是显得十分巨大的工程。听听堤上,悄无人声,堤外的村子里却十分喧闹。他分拨着柳条和杂草,迅速地钻出洞。拽住柳条,他爬上河堤,将身体隐蔽在一丛紫穗槐中,观察着村里的动静。
他看到街上匆匆跑动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一辆火红色的链轨拖拉机挂着高档,在街上隆隆地跑着,团团旋转的轮子驱赶着银光闪闪的履带,倾轧着浮土很厚的街道。拖拉机的两只大眼射出电光,比阳光还要强烈。拖拉机后边小跑着一群人。打头的一位,身高不过一米,穿着一套镶有铜扣子的绿制服,头戴一顶大盖帽,手提着一只红色电喇叭。别人是小跑,他是飞跑。他那两条小短腿像两根鼓棰子,快速地打击着地面。方山认出了这位小个子是乡政府计划生育办公室大名鼎鼎的郭主任,外号“催命大郎”。看到“催命大郎”,育龄妇女都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方山暗暗庆幸。郭主任身后,跟着十几个穿土黄色制服的青年,都弓着腰,小跑步前进,像一队跟着坦克车打冲锋的士兵。
拖拉机停在一栋新盖的瓦房前,那是村里的超生户袁大头家的,袁杀猪卖烧肉,赚钱很多,虽因超生屡遭罚款,但家底还是很厚实。
郭主任指挥着手下的人,拉开一卷钢丝绳,捆住袁大头的新瓦房,又把绳头挂在拖拉机的后杠上。郭主任开了电喇叭,大声吆喝着:
“村民们听着,那些屡教不改的超生专业户听着,上级有了新指示:‘宁要家破,不要国亡’,‘上吊不解绳,喝毒药不夺瓶’,今日本主任要做出个样子给你们看看。袁大头,让你老婆出来,赶快去流产。”
袁大头家寂静无声。
郭主任大喊:“限你们五分钟,不出来,拉倒房子砸死活该,本主任不负责,国家也不负责。”
袁大头家寂静无声。
郭主任挥手,大吼:“开车!”
拖拉机尖锐地鸣叫起来,圆桶状的烟囱里,喷吐着一圈圈白色的烟雾。方山看到,拖拉机驾驶员戴着墨镜,嘴巴上还蒙着一块黑布,根本看不清他的模样。
拖拉机缓缓前进着,钢丝绳渐渐抽紧。袁大头家瓦房起初岿然不动,拖拉机一加马力,瓦房便摇晃起来。袁大头家的院子里一阵哭嚎,大门洞开,袁大头手持杀猪刀一马当先,后边跟随着他的大肚子老婆,还有三个阶梯样的女孩,最后边,还有一个拄着拐棍的老太太。
袁大头吼着:“‘催命大郎’,老子跟你拼了!”
郭主任硬挺着架子,说:“你来,你来,杀人要偿命的!”
袁大头说:“管你偿命不偿命!”挥起明晃晃的刀,斜劈下来,郭主任一低头,大盖帽掉在地上。
郭主任捂着头,喊:“抓住他!抓住他!”
十几个青年一拥而上,按倒袁大头,用绳子捆住。郭主任回过气来,下命令:“抓住他老婆,送卫生院。他妈的,开车,拉,让你们劈叉着两条腿养!”
拖拉机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袁大头家的新房子缓缓地倒塌,一股烟尘升上了天。
郭主任举着喇叭喊:“那些自己钩掉环儿的,那些非法怀了孕的,都给我出来!”他挥舞着一张纸片,喊:“谁也别想蒙混过去,我这儿有名单!”
一些蓬头垢面的女人,哭哭啼啼地集中到郭主任周围。郭主任对着名单点名。
“杨大成家的!”
一个女人哭着举起手。
“李金钢家的!”
一个女人青着脸站出来。
“方山家的!”
没人出来。
“方山家的!”……
郭主任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走!”
方山溜下河堤,钻进洞去,对老婆说:“今日动了真格的了。”
老婆问:“刚才是什么响?”
方山说:“拖拉机把袁大头家的房子拉倒了。”
老婆说:“咱家的房子呢?”
方山说:“怕是保不住了。”
老婆说:“那怎么办?”
方山说:“三间破草屋,拉倒拉倒。”
老婆说:“破家值万贯,拉倒咱住哪?”
方山说:“这地洞冬暖夏凉。”
老婆叹息一声,说:“真成了耗子了。”
方山说:“你别嘈嘈了,我先去把孩子们转移到地道里来。”
老婆说:“我……怕要生了……”
方山这才注意到老婆满脸汗水,腿间流出鲜血。他兴奋地说:“你你你,你麻利着点,生个儿子,给他们一个沉重打击。”
老婆说:“他爹,我感到不大好,往常生她们时,都没流这么多血……”
方山说:“那一定是个男孩了!”
老婆说:“你别走……帮帮我……”
女人生孩子,瓜熟蒂落,自然现象,帮什么?方山嘴里说着不帮,但还是把老婆扶到麦秸草上躺下,帮老婆脱了裤子,他看到老婆圆溜溜的青肚皮上那两个红漆大字:“儿子”,忍不住笑起来。
老婆喘息着,骂道:“死鬼,我都这样子了,你还笑……”
方山指指老婆肚子上的字,说:“看到儿子,怎能不笑?”
老婆突然挣起来,扯过方山的手脖,狠劲儿咬了一口。
方山疼得嗷嗷叫,抚着流血的伤口:“你还真咬?”
老婆说:“每次都是我淌血,这次也让你淌点血。”
方山说:“好老婆,你抓紧时间生,我上去把女儿们救下来,别被那些家伙拉倒房子砸死她们。”
老婆哀求着:“好方山,你别走,我觉着不好……八成是你上次用铁钩子取环时把我的子宫钩坏了……”
“你别胡思乱想,我的技术绝对没问题。”方山说着,不理老婆哼唧,往通往家院的地道口爬去。
地道中浓烈的土腥味令他陶醉,正是这种对土腥味的迷恋促使他夜间疯狂地挖掘地道,起初自然是为了老婆挖掘,后来则纯然是为了自己挖掘。在那些日子里,他拖着死鱼样的身体从田野里归来,极度疲倦仿佛躺下就会死去,但只要到了地道的挖掘面上,他立刻变得精神百倍,周身充满力量。他挖掘地道使用的工具是两把短柄的小镢头。他挥舞着小镢头,让纷纷落下的新鲜黄土落在自己的脑袋上、嘴巴里和赤裸的身体上。在漆黑的地道里,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能毫不费力地看清黄土落下的情景,能看清镢头在土层上砍出的光滑痕迹,如果不是为了老婆,他不会在地道里放上灯盏,更不会花掉好几块钱去买只袖珍手电筒。挖掘地道时挖出的新鲜草根是他的美味佳肴。寻找新鲜草根也是他挖掘地道的动力。他沿着地道爬行,四肢灵活,脑袋里有流水的感觉。
他站在洞口,透过铁锅上的破洞看到了一块玫瑰花朵般艳丽的天空。只要待在地道里,他的感觉器官便特别灵敏。他曾想过自己也许真是耗子转世。
他听到郭主任正在严厉地询问自己的女儿。
女儿坚定地按照他教的话回答郭主任。
他听到郭主任指挥人把三个女孩抱到屋外去。
他听到三个女儿一齐用利齿咬破了那些人的手。
他得意地笑起来。
他听到郭主任骂:真是一窝耗子!拖拉机,拖走,今日说什么也要把耗子窝捣了。
他听到女儿们哭叫着被拖走了。听到拖拉机响。听到钢丝绳套住了房子。听到郭主任发号施令。听到一声巨响。
头上的铁锅被倒塌的墙壁砸破,碎砖烂土哗哗落下,他急忙倒退到地道里去。
他心里感到很轻松。
方山爬回大洞,看到老婆膝间多了一个蠢蠢欲动的肉蛋子。他冲上去,一眼就看见了那肉蛋子双腿间凸着一个花生米大的肉芽芽。
“儿子!儿子!”方山喊叫两声,突然感到牙齿发痒,便用嘴啃了一口洞壁上的硬土。他一点不感到牙碜。他感到泥土像酥油。
他从老婆的包袱里找出剪刀,剪断了婴儿的脐带。他拍拍老婆的脸,说:“真是好老婆。”老婆翻动着灰白的眼珠看着他。他用一张草纸擦净婴儿脸上的血迹,看到这个小东西跟自己一样生着尖嘴巴大耳朵。他用一块包袱皮包起婴儿,说:
“老婆,我们胜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