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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一行人推推搡搡走到集市中央,锣鼓家什停了响。警察把狗推到半米高的、用砖头和水泥砌成的卖菜的摊位上,使狗一下子拔高了,突出了,鹤立了鸡群,骆驼进了羊群。狗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仰起来,看着自己,便低了头。一位警察用警棍敲敲狗的小腿,说:
“抬起头来,让乡亲们看看你。”
狗只好抬起头。
县里来的警察中的一个也蹦到卖菜的摊位上,左手举着一个通红的铁皮喇叭,右手抖着一张白纸念。
狗根本听不到警察在嚷什么,他看到警察青紫的嘴唇在喇叭后边笨拙地巴眨着,没有一点声音。狗看到了孙六,孙六穿着没有纽扣的破棉袄,腰里捆着一根草绳——腰里捆道绳,胜过穿三层——孙六的老婆死了。孙六的儿子们都在,聋汉、雀盲眼、疤四……孙六的一群儿子都大了,半老了,都龇着牙,瞪着孙氏后代特有的耗子眼,都把双手交叠插在棉袄袖子里,挤在人堆里,仰着脸,看狗。狗发现他们一脸都是茫然神情,好像不认识自己一样,这令狗感到失望。歪头张全老白毛了,胳膊夹着一捆绿芹菜。队长胡寿早不当队长了,在菜摊对面的牛马市上当经纪人。那里有一条填得半平的沟渠,沟底和沟边都被畜蹄与人脚踩实磨明,显得很洁净。有十几头遍体死毛的黄牛瑟缩在沟底,它们的主人蹲在或者立在沟边,用脚踩住或是用手拉着它们的缰绳。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儿牵着一匹枣红马,从对面的麦地里缓缓走来。一个半大不小的男孩,骑在一匹高大的、瘦骨嶙峋的老公马上,沿着沟外那条狭窄的破旧沥青道路,颠颠地跑过来,狗认出了马上的男孩是麻风病人方宝的儿子,而那匹老公马,更是方圆几十里内曾经大名赫赫的动物。狗从一有记忆力开始,就听说过它。那时它是距狗家六里的国营农场畜牧组的优良种马,从东洋进口的,天天吃的是豆饼麸皮,胖得油光锃亮,宛若用蜡塑成。狗听小老万万分羡慕地说: 下一辈子要能托生匹种马就足了,甭拉犁,甭驾车,吃着粗细草料,一天到晚结婚娶媳妇。后来农场解散了,公马折价处理,拴在了麻风病的槽头上。狗记得大公马第一次被套上农具时,咆哮跳跃,不时用小盆一样的大蹄子弹打虚空。好多人都围着看,有人还叹息这匹大洋马的命运。狗心里戚戚的,一转念间,昔日八面威风的大洋马,像具大骨头架子般,笨拙地提落着四只破旧的大蹄子,驮着灰腚瓦脸的麻风儿,一步一探头地,无精打采地跨过小桥,进入牛马市。经纪人胡寿喊一声: 好!千里驹到了!
一个炸油条的小贩在理发铺门口生着了火,白烟滚滚。狗看着那团团簇簇急剧上升的浓烟,心里感到痒酥酥的。烟让狗的思绪跳跃,从与周五放牛时点燃的野火到受沈宾唆使点燃烧胡寿的罪火又到方三郎家房子失火时那熊熊的孽火。尽管村里人都怀疑是方三郎这个不孝的畜生纵火烧死了亲娘,但谁也不敢这么说,谁又愿意去说呢?反正他自己烧死自己的娘,该劈该杀,自有上天安排。那时候狗频繁抽血,晚上又跟着方三郎去串老婆门子,面黄肌瘦,腰哈得像个大虾米,有一次三郎醉醺醺地说:
“狗,你真膘,还供养那块老货干什么?”
狗说:
“我要行孝道。陈三爷说只要孝敬老娘,就能招来个媳妇呢!”
三郎道:
“陈三糊弄你哩,听我的话,放把火把老东西火葬了,咱兄弟俩就到黑龙江挖金子去,只要手里有了金子,什么样的姑娘还不是由着咱挑拣?”
狗想到八月十五那一夜,明月冰凉,脚底有冷汗。从三郎家出来,狗看到在一个草垛根上,福子和大鼻子女人尚香搂在一块。狗去看热闹,被尚香砸了一砖头。狗低头回家,看到自己的身影长长地铺在面前的道路上。一股神奇的火焰在他脑海里燃烧起来,烧得他手舞足蹈,难以自已。他在家门口坐了一会儿,然后,悄没声息地摸回家,从灶上摸到一盒火柴。他掀了一下破麻袋缝成的门帘,看到一个赤裸裸的老太婆正四肢平伸躺在炕上,俨然一具僵尸,洋溢出冷凉森人的气息。狗身体忍不住哆嗦,从心底里觉到寒冷,对熊熊烈火的渴望从没有这般强烈。他快速地劳动着,把一捆捆去年的玉米秸子堆在房檐下。搬动柴草时响声很大,半个村都能听到,但没有一个出来制止他。只有一匹黑狗,躲在一堵断墙的后边,伸头探脑,对着狗鸣叫。后来,连黑狗也懒得叫了。
狗坐在门槛上,喘了一会儿气,心里努力要想清楚一件什么事情,但愈想愈糊涂,连眼皮都沉重了。狗生怕自己睡过去,便站起来,划着火柴,触到一支干枯的玉米叶子上。火焰像一条明亮的小蛇,飞快地爬升上去,火焰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亮。狗入迷地注视着那千变万化、一刻也不安分的火苗子。感到自己的身体渐渐透了明,从里到外都亮透了,宛若吃足桑叶、拉尽粪便、等待上簇吐丝的春蚕。
1992年2月于高密
九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