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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狗的官名叫张国梁,挺响亮、挺有意义的一个名字,但没人叫。大人小孩都叫他的乳名: 狗。狗的官名还是杜文章起的。狗第一天去上学,杜文章说: 狗,别叫狗了,我给你起个好名。狗在学校那两年半,净给教师生炉子、喂兔子。后来他娘说: 索性别上了,回家干活,挣几个工分也好帮帮穷。
狗去生产队的铁钟下等着队长派活。队长胡寿,瘦高身材,脸上有麻瘢。狗感到队长是个很善良的人。那天队长又喝醉了,两条腿像挥舞的连枷,悠悠晃晃,远远地走来。铁钟下蹲着站着几十号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生产队的社员。好太阳,麦子打苞孕穗的季节,有的人还披着破棉袄,有的人已穿起了裤头。孙六家那些儿子们已打起了赤脚,这是一窝特别抗寒的耗子。郭老沫脱了棉袄,光着脊梁,靠在墙根上捉虱子。队长歪歪斜斜地过来,手比画,嘴里吵嚷,舌头根子硬,呜呜噜噜,听不清他说的什么。社员们悠闲着看景,没人着急,反正是公家的活儿,少干一点是一点。队长过来,做张做势地敲钟,腿软得罗圈套罗圈,众人都笑。队长派活: 一拨去种苞米,一拨去锄麦子。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淘气,七嘴八舌议论着队长的醉态,各自回家去拿农具。所有的人都派了活,就剩下狗。狗心里空落落的。队长掏出家伙就着墙角撒尿,很冲,哗哗响,喉咙里还打着酒嗝,像母鸡学公鸡打鸣一样。狗战战兢兢地上前,伸出手,戳戳队长的腰,队长吃一惊,猛转身,拖泥带水一裤子,好恼,红着眼,喊:
“狗儿呀……你干什么……”
狗说:
“胡寿爷,俺不上学了,俺娘说求爷给派个活儿,挣几个工分。”
“哈咦咦,狗儿,你能干什么?你会干什么?”
“干什么都行。”
队长想了想,说:“尽管你家成分高,但孤儿寡母不容易,这样吧,派你个轻松活,赶明早上,跟着周五去放牛吧。”
队长说完,就摇晃着身体,走到生产队的大草垛旁边,身子一侧歪,跌在草堆里,呼呼地睡了。狗感激队长,跟过去,抱了些草,把队长的身体盖起来。副饲养员沈宾看见了,大吼:
“狗,你干什么?”
狗说:
“拉草,埋人。”
沈宾走上来,扒扒草,露出一张青紫的麻脸,吐吐舌头,悄没声地走了。
狗跟着沈宾屁股走。沈宾一回头看到,呵斥道:
“膘子,你跟着我干什么?”
狗得意地说:
“胡寿爷派我赶明早上跟周五一道去放牛。”
沈宾用阴森森的目光盯着狗看,看得狗心里敲小鼓儿。狗听到沈宾说:
“我日他个娘,这是什么世道!”
狗不知道沈宾骂谁,愣愣地看着沈宾的嘴,沈宾的嘴里镶着两颗银色的牙。村里除了沈宾,没有第二个镶牙的人。狗听王光武说沈宾在八路军胶高支队里当过班长,与日本兵面对面地拼过刺刀,后来又在解放军里当过连长。王光武说沈宾的老婆李水莲当年嫩得一掐冒白水儿,白脸红嘴唇,好大的两片腚,浪得天摇地动,手上还戴着一颗金镏子哩!不是军官的太太,谁人能戴得起金镏子?沈宾后来当了邮电局长,一个守电话的大嫚儿迷他,光着腚就钻到沈宾被窝里去了。沈宾也就坡上驴爬到大嫚儿身上。爬了几次后,大嫚的肚子就鼓起来了,说是肚子里有了小孩。大嫚儿的男人碰巧也是个解放军连长,一状告上去,就把沈宾给捕了,判了四年徒刑。狗对沈宾佩服,羡慕沈宾的好运气。狗多次想: 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大嫚儿光着腚钻到我的被窝里来呢?
沈宾进了饲养室,狗跟了进去。牛们都被周五赶到草甸子去放牧了,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排拴牛的柱子,一溜十几个石牛槽。栏里垫了新鲜黄土,香喷喷的。孙六不在。沈宾卷了一支烟,从灶里引出一茎火,点燃,看着狗,若有所思。狗看着沈宾瘦干巴的小脸,忽然想起他老婆李水莲的那张白茫茫的大胖脸。狗听张有田说沈宾劳改那阵子,李水莲可逮着机会啦,白天连着黑夜和那些公社派下来的“抓革命促生产”的干部困觉。沈宾劳改四年,李水莲生了五个小孩,一年一胎,前三胎三个女,最后一胎俩男孩。李水莲一感到肚子里有了故事就赶紧往劳改农场跑。跑到农场,鸡毛火促地跟沈宾睡上一觉,就算给肚里的孩子找到了爹。李水莲生那些孩子一个一模样: 有长脸的,有圆脸的,有椭圆脸的。有白颜色的,有红颜色的,有黑颜色的。沈宾回来一看立即就明白了: 自己劳改这四年,李水莲一霎时也没让腚沟闲着,眼瞅着一群五颜六色的孩子在李水莲教唆下追着自己叫爹,沈宾满肚里百苦千辣也说不出来,自己的把柄还牢牢地在李水莲手里攥着呢。李水莲发了疯撒了泼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狗亲眼看到李水莲跟王大福老婆打架,打不过人家,就当着半个村的人,把衣裳剥光,像一只大绵羊一样,咩咩叫着,蹿到王大福家去,踩着板凳,跳到王大福家供养祖先牌位的桌子上,双腿开叉坐着,呱唧呱唧拍着肚皮哭、骂。这一招真邪,真损,王大福家从此就倒了霉: 养鸡死鸡,养鸭死鸭,养兔子死兔子。先是老婆得了疯病,见人就脱裤子,继而王大福上了吊。李水莲那一身打着折子的白色肥肉经常在狗脑海里晃动,也经常让狗全身都硬邦邦起来。狗还想起了李水莲许许多多和男人的事。他突然产生了讨好沈宾的念头,便说:
“我看到过,你老婆和队长,咬着尾巴儿钻到胡麻地里,好半天才钻出来,你老婆头上顶着野麻花……”
沈宾出手一拳,把狗打得一腚跌地。他哭咧咧地说:
“是真的……谁撒谎谁是小狗……我亲眼看到了,你老婆跟队长摞在一堆儿……”
没容他说完,脸上又挨了一拳。
好久之后,狗用舌头舔干净唇上的血,看到沈宾眼珠子通红,怪吓人的。他爬起来,想悄悄溜走,肩膀却被沈宾机灵的小手抓住了。
“爷,爷,亲爷,狗不敢了……”狗哀求着。
“我不打你,”沈宾摸出一个打火机,递给狗,说,“你去把草垛点着。”
狗接过打火机,想了一会儿,说:
“我不去点。”
“为什么不点?”
“胡寿爷在垛里困觉哩,我去点上火,不是把胡寿爷烧熟了吗?”
“你敢不去?”沈宾凶着说,“你敢不去我就捏死你!”
狗很怕被捏死,就说:
“好好,我去点。”
狗拿着打火机跷腿蹑脚地走到草垛边,听到草堆里鼾声像打雷一样,有一撮乱草,在胡寿爷头那块儿抖索着,胡寿爷正睡得香。狗想,既是沈宾这样了不起的人物让自己放火烧熟胡寿爷,不烧才是膘子咧!反正自己是膘子而沈宾爷不是膘子;反正膘子受不是膘子指派出了事要找不是膘子而不会找膘子;反正胡寿爷已派我跟周五去放牛;反正烧熟了胡寿爷我也不吃。想着,狗脑子里就汹汹地燃起一片火光来,把边边角角都照亮了。狗蹲下,才要去拨打火机齿轮,就听到草堆里一声响,吓得狗把打火机掉在草上,脑子里那片火光也熄了,一团漆黑。狗闻到一股子酒酸肉臭味儿,才明白适才那声大响是怎么一回事。胡寿爷在草堆里翻了一个身,一片草嚓啦啦响,还有胡寿爷的嘴吧唧吧唧响,好像吃什么好东西一样。狗看到胡寿爷的一只手从草里伸出来。好大的一只手,像小蒲扇一样,扎煞着五根粗大的手指头。手是黑的,铁似的,生着锈。狗想,这样手如何能烧透?又一想,反正是沈宾爷让我烧,烧透烧不透都不干我事。想着火,脑子里又明亮起来。从草缝里捡起打火机,噼啦,噼啦,一下下扳齿轮,扳了三五下,竟然蹿出一股小火苗,黄颜色,跳跳抖抖,会说话一样。会说话的小火苗,与狗对话,逗引得狗心活泼泼乱跳,禁不住想嗷嗷叫——狗每逢喜事就会嗷嗷叫,都厌烦地说: 真不枉了叫狗——明亮的、像金子一样的火焰使狗沉浸在一种难言的幸福和亢奋中。他把那小火苗子触到被春天的太阳晒得几乎没一点水分的麦秸草上。火使麦秸立刻焦黄了,乌黑了,弯曲着燃烧燃烧着弯曲了。火焰很快便蔓延起来,狗咧着嘴,呆着眼看火。这时,躲在一边看景的沈宾扑过来,跳动着双脚,把火焰踏灭。狗不明白沈宾的意思。面对着缭绕的青烟,嗅着燃烧未尽的麦草的焦煳味儿,狗心里很失望。他想问沈宾个究竟。但他的眼睛却盯在胡寿爷那只黑色大手上。那只手上仿佛生着眼睛和嘴巴,会看东西会说话。胡寿爷睡得沉,火难惊醒他的梦。他的呼噜不断。狗看到沈宾消灭着燃烧的痕迹。沈宾把狗拖到饲养室里,从狗手里夺过打火机,送给狗一块花生饼,狗立即咬了一口,感到牙碜。沈宾咬着牙说:
“狗,今天的事你要敢告诉别人,我就让公安局来捉你!”
“抓我干吗?”狗疑惑地问。
“干吗?你说干吗?”沈宾把手指蜷伸成一支枪,瞄着狗的头,说,“巴勾——枪毙你!”
“凭啥枪毙我?”
“你妄图放火烧死队长,还不该枪毙你?”沈宾道,“巴勾——一枪打去,你的脑浆子就迸出来了,眼珠子也迸出来了,挂在腮上当浪着你怕不怕?”
狗想了想,说:
“怕。”
沈宾道:
“怕就好,记住,闭住你的嘴,对谁也别说。”
狗道:
“也不能告诉胡寿爷吗?”
沈宾道:
“肏你娘个膘子狗!你放火烧他,他知道了不活剥你的皮才怪!”
狗道:
“告诉俺娘行吗?”
“不行!”沈宾道,“谁也不能告,否则你就要死了。”
狗说:
“我明天一早去放牛。”
沈宾又给他一块花生饼,狗吃着,说:
“胡寿爷趴在你老婆身上哼哼呢,我不骗你。”
这时孙六进来,虎着脸道:
“膘子狗,你在这偷什么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