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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牛放到十几天上,狗与周五的关系大有好转。原因很多,一是狗腿脚矫健,能与那几头疯跑的半大牛犊赛跑,从而使周五最头痛的牛吃庄稼的恶事避免发生。二是狗很舍得卖力气,周五的每一个命令他都不遗余力去执行。三是拾牛粪的事并没有周五初想得那么严重,牛从草甸子回村的路上拉的屎足装满两粪篓,草地的牛屎无须捡。队长看到周五每天推一车粪回来,很高兴,夸了周五也夸了狗。原因很多,只说了主要的。

狗感到很乐,放牛有意思,放牛比上学太有意思了。

那片草甸子在狗的印象里无边无缘。六月的草甸子里汪汪一片水。四月的草甸子绿茸茸一张大毡子。茅草、生草、芦桩、水糁、石草蔓子、野薄荷、酸麻韭、苦菜子、婆婆丁……草和菜的种类多得数不清,有许多种周五也不识名色。牛有十三头,都各有毛色各有体状各有角,狗给它们命了名。那头走路后腿不利索的蹄子在地上画道道的老阉牛叫“英文”,那头肚皮上有白花的母牛就叫“白花”,那头还没阉的小公牛脊梁特宽就叫“双脊”,那条尾巴弯曲的蒙古牛叫“蛇尾”,还有两头没阉的鲁西小公牛,长相一模一样,黄黄的、憨憨的,就叫“大鲁西”和“小鲁西”。狗挥舞着用精麻拧成蛇形、接了皮梢的鞭子,挫出一声声脆响,啪啪啪。牛们在草甸子大口啃草,狗尾随着它们,很悠闲,有时看看天上那些似走非走的洁白的云;有时痴痴地听听半空中那些鸟儿的鸣叫;有时捉捉蚂蚱、掘掘田鼠;有时用那扁扁的狗嗓子吼几句在学校时学来的歌;半上午的光景狗可真恣。

牛吃饱了,狗的活儿就来了。队长严禁牛踩牛。如果母牛不起性,连看也不用看。母牛不起性公牛不动,似乎母牛不起性公牛都知道。有一天,周五鬼鬼祟祟地说:

“狗呀,提防着吧,‘白花’起性了。”

狗问:

“周五爷呀,你又不是公牛,怎么知道‘白花’起性了?”

周五道:

“你看‘白花’的脐子,不是有一些透明的丝线沿着那道缝往下流了吗?脐子掉白线,就是要起性了。你再看‘白花’那两只眼,不是斜着瞅那些公牛吗?平常日它的眼神不是这样吧?平常日它只顾吃草,根本不理公牛。”

狗惶恐地问:

“怎么办?咱弄块泥给它糊上行不行?”

周五憋不住地笑起来,笑着说:

“狗呀狗,你出的狗主意,糊上你让它怎么尿尿?”

狗道:

“那怎办?”

周五说:

“你别离‘白花’,跟在它腚后,公牛往上跨,你就用鞭杆戳它的蛋子。”

“戳毁了怎么办?那地方可痛呢!”狗担忧地问。

“你真是条傻狗!”周五说,“从前,给公牛去势,都是用木棒子捶,先轻后重,一直把那两蛋捶化。牛被捶得哞哞叫,翻白眼,也死不了。现在兴起用刀割,快是快,但不发牛,捶牛发大个头。”

“你捶过牛?”

“老子没捶过牛,”狗看到周五眼睛里放出碧绿的光芒来,“老子捶过人呢!”

周五说话时的神情让狗心里凉森森的,捶人的人多狠啊,被捶的人多痛啊。牛群渐入草甸子深处,太阳晒得绿草散发清香,野薄荷的味道清凉,醋浆草的味道酸溜溜。狗感到眼皮发黏。周五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选了个干燥的地方,铺下破棉袄,吩咐狗:

“狗儿,我先睡一会儿,你跟在‘白花’腚后,千万别大意,牛、羊、马交配,一跨就丢;不似猪、狗,跨着老半天不下腚。秋天下了犊,队长生了气,咱爷儿俩就有好罪受了。”

周五歪到棉袄上,伸展着蹄爪受着阳光,舒坦得直哼哼。狗羡慕地看他一眼,自知不能跟老人攀比,努力打起精神,倒提着鞭子,跟着漫散的牛群跑。牛们都贪婪地香甜地吃嫩草,尾巴甩打着轰赶灰绿的飞蠓和花翅的吸血苍蝇。不时从草棵里飞起粉红翅膀的蚂蚱,勾引走狗的目光。狗牢记着周五的教导,尾随着“白花”母牛。这是一头美丽的牛,头上有两只铃铛角,两只灵巧的耳朵,皮毛光滑,四肢矫健。狗看到它果然像周五说的那样,两只水汪汪的眼左顾右盼,有一口无一口地采着草尖,想公牛想没了胃口。狗看到它的原先正被尾巴压住的脐子露了出来,那话儿确实是在往外流一些透明的丝线。狗还发现那话儿肿了。它的尾巴歪到一边去。它不停地叫,不停地、夸张地叉开半蹲着两条后腿撒尿。狗心里乱麻一样,小肚子胀鼓鼓的,有尿逼的感觉,掏出来又没水洒。狗吃惊地发现,自己那物竟然也掉出丝线来了。一种又惶恐又幸福的感觉攫住了狗心。狗咧着嘴想哭。“白花”一鸣叫,那些小公牛们都抬起头,不吃草了,贼溜溜地往这边靠。狗一鸣响鞭,把它们逼退。“白花”一撒尿,臊味随风飘,公牛们疯了般,喘着粗气冲过去,张大鼻孔,嗅嗅那尿,然后,闭着眼,翻着唇,龇着牙,屏住鼻,挺起脖子,扬着头,下巴朝着天,样子又古怪又肉麻。狗讨厌公牛们那模样。狗尤其讨厌那条阉了不知多少年的黑色老公牛“英文”,这家伙后腿僵直,其实是个残废。它没了内容的蛋囊子撮着,像女人脑后的小鬏鬏,肚皮下也萎缩了。可就是这样一个牛太监竟然也来闻臊,脸上的表情比小公牛们还肉麻。这家伙,竟然费尽辛苦把那根细而弯曲生满锈迹的玩意儿从肚皮下边伸出来,它那么大的躯体,那么小的玩意儿显得很不般配,让狗惊讶又不快。它还拖着一条僵腿试图往“白花”腚上凑乎呢,被狗一鞭子迎头抽回去。狗的鞭梢不巧扫了“英文”的眼睛,它紧闭着眼,低了头,转着圈,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再让你个老东西想好事。骂归骂,狗心软,见牛那泪眼婆娑的样子,很不忍。正难过着呢,好家伙,“白花”浪劲上来,脐子里着了火,疯了,竟跨到蒙古牛的背上。狗又喜又惶惶,都是公牛骑母牛,哪见过母牛骑母牛,怕是要出什么灾祸事儿吧?仰脸看天: 日头煌煌地照着,和风洋洋地吹着,天地间汤汤好风光,不像个要天变地变的样子。急忙想把这奇事告诉周五,那老贼在几里外睡恣了,只怕钢枪都难戳醒,除了周五,这大草甸子里,就狗一个人了。那些没起性的母牛,斜着眼,歪着嘴巴,冲向狗,嘻嘻地笑呢!狗紧接着看见了更惊人的事儿:“白花”在跨上蒙古母牛背那一瞬间,一股红血,从脐子里流出来。狗恍恍惚惚地听说过女人一个月流一次红的事。“白花”流红,那感觉千头万头,撞着狗的心,狗像在滚水里烫着,下边就丢了。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滋味。如同犯了大罪一般。蒙古牛很烦,一扭身体就把“白花”给闪了下来,似乎还说: 真不要脸个浪货。狗呆了,看到“大鲁西”和“小鲁西”瞅着空子冲上来,肚子下都挺着一根胡萝卜,自然都比“英文”水灵,让人看着水汪汪的像个活物,不似“英文”那话儿是根脱了水的死物。“鲁西牛”都还不满一周岁,还嫩着点,你上我下,都是关键时差一寸,滑下来,再上,“白花”等着,几上几下,兄弟轮着上,愈来愈不行,“白花”恼了,转回头,用根基不牢的铃铛角去顶它们。狗想它一定懊恼透了。这时,那长得四四方方的“双脊”在距“白花”几步开外佯装吃草,把老鸹草、蛤蟆皮等毒草往嘴里掳,一看心就不在草上。那胯间的当浪货如蛤蜊的斧足一样慢慢上搐,紧凑,肚皮下忽喇喇伸出一根,湿漉漉的,生龙活虎,果然是一番新气象。狗还愣着呢,那小家伙一个猛扑就上了“白花”的背,滋啦一声,像烧红的炉钩子捅到雪里。很透彻,很深刻,触及了狗的灵魂,狗什么都看不到了。哞嗤一叫,“双脊”下来,狗一腚坐在草地上,呆呆地,看到“白花”腰弓着,四条腿打抖颤……

狗一景不漏地把他看到的景说给周五听。

周五大呼:

“狗,坏了醋了。”

周五说我别的不担心我就担心“双脊”,只有它能做成这事。毁了,冬天“白花”一下犊,队长非把咱一年的工分扣了。狗瞪着眼问:

“五爷,咋办?”

周五想想,说:

“没别的法子,轰着‘白花’跑,颠出来。”

狗和周五打着“白花”跑。“白花”东一头西一头乱撞,狗敏捷,急转弯跟住牛腚,鞭打,鞭杆捅。“白花”怒得不行。周五腰疾,腿硬,几个回转,早喘成团,胸脯里“咚咚”响,小公鸡打鸣一般生硬毛糙地声嗓,咳嗽着,喘息着喊:

“狗呀,好狗,死劲撵!”

狗也累了,但一股莫名其妙的怒火和莫名其妙的诱惑使他不停脚。“白花”离了牛群,平伸着尾巴,翻腾四蹄,甩起一片片泥土,泥土里拌着踩断的草叶和花茎,有的溅到狗脸上,眯了一只狗眼,狗眼沙涩,疼痛,“白花”像个闪光的大影子,狗搓眼,狗眼里流泪冲出浸眼的泥土,狗鼻翼鼓胀,有一股青草的味道混合着泥土的味道、花的味道、发情母牛的味道直灌进胸腔,感到展翅飞行一般。“白花”斜刺里摆脱狗,回归牛群,寻找公牛的保护,但公牛们不理它,公牛们不负责任地、懒洋洋地啃青草。狗的肺像吹鼓的气球一样。周五踉跄着尾上来。他似乎比狗还累,狗说:

“五爷,我可跑不动了。”

周五说:

“歇会儿,歇会儿吧。”

这时“白花”停住,周身汗,像抹了油,嘴里嚼着白泡沫,停住,劈着腿尿。尿完,哀伤地长鸣一声,往前走了。周五说:

“狗儿,把鞭杆给我。”

周五用鞭杆戳一下“白花”的尿,举起来,端详,耀眼阳光里,看到黏,挂。白丝丝一样。周五大声说:

“狗呀狗,你快看,尿出来,怀不上犊了。”

狗随声认真看,有些迷糊。他不懂生理,感到有些神秘。

周五说:

“咱不能大意,‘白花’起了性,别的母牛也会起性,这么肥的草,催得它们浪,饱暖生淫欲,饥寒起盗心。”

狗说:

“五爷,‘双脊’动作快,我看不住它。”

周五道:

“不要紧,咱给它加上绊腿索。”

周五吩咐狗到粪车上解一根绳子,又吩咐狗去逮“双脊”。“双脊”生性,红着眼看狗,那还没长完全的两支角青尖红根,油润润的,玉雕成一般。狗生怕“双脊”一角把自己的肚皮挑上一个洞。周五用麻绳子把“双脊”的两条前腿连系起来,使它仅仅能慢慢行走,不能跑,更不能耸起身跨到母牛背上。“双脊”“哞哧哞哧”憋粗气,这家伙还通人性呢……

放牛生涯启蒙了狗的性意识,后来他经常感到神昏意迷,朦朦胧胧地在脑子里转动着一些念头,狗脸上也生出了粉刺。周五阴邪邪地看着狗笑。周五开始讲一些男女的事给狗听,什么当兵逛窑子,什么用蛇交配时流的血涂在手绢上对着大嫚儿一挥,大嫚儿就会痴痴迷迷跟你走,什么狗的是锁猫的有火女人的舒坦小孩捞不着啦,等等,讲了很多,关于治保主任方三郎和他妹妹方小花在一个被窝里睡觉的事也是在那些日子里说的。周五用一个又一个的色情故事把狗引向深渊。终于,在一个红日西沉的傍晚,狗骑在“白花”的脊梁上,得到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周五还暗示狗自己淘漉自己,等到狗出了徒后,他又用“十滴血一滴精”的话把狗吓得半死。

狗和周五的午饭在草甸里吃,因为草甸子距村太远,怕走乏了牛。每天中午,牛们吃饱了趴下回嚼了,狗就拢干草,周五点火,两人烤干粮。狗的娘每次都给狗捎一个二和面的大饼子,一疙瘩黑酱。周五的饭也是如此。有一天,周五没捎饭。周五说:

“狗呀,今儿个我过生日,待会儿我老婆给我送饺子来,你自己先烤干粮吃吧。”

日头正南时,狗啃完饼子吃完酱,果然看到有一个穿着毛蓝布褂子的女人挎着个篮子从草地边缘走过来了。狗眼尖,说:

“五爷,俺五奶来了。”

周五说:

“狗儿,你五奶俊不俊?”

狗张口结舌。

周五的女人瓜子脸,尖下巴,细眉毛,白皮肤,有一个村里女人少见的细腰。她把竹篮子放在周五面前,说:

“吃饭吧。”

周五一揭罩布,狗看到半竹篮饺子。其实狗早就闻到饺子的味道了。周五眼睛发亮,扑上去,伸出沾着泥的手,抓起来,一口一个,似乎一点也不嚼,滑滑溜溜往下咽。馋得狗干咽唾沫。

周五老婆看不过去,招呼狗道:

“你也来尝尝。”

狗说:

“不饥,刚吃了。”

说着,腿却往竹篮子边凑。

周五看狗一眼,捏起一个饺子,给狗。狗心里暗骂着周五小气,但实在太馋,手早抢过来,没尝到什么味道就下了肚。

周五老婆说:

“再给他几个吃吧,你吃不完的。”

周五不满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吃不完。”

周五把腰带松松,把肚子往两边推推,又吃。狗暗骂:

“撑死你个罗锅腰。”

周五硬把半篮子饺子吃光。周五老婆收拾好篮子,冷冷淡淡地说句话,走了。

狗心里很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