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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个警察踮着脚,把一块写着红字的木牌子挂到狗的脖子上。然后推他一把,说:

“走!”

狗温顺地走出乡政府大院,斜穿过一片铺满枯树叶的杨树林子,走到集市上。在他的前头,乡村警察敲着一面破锣,背着一只红漆剥落的鼓,那个姓高的小青年敲着鼓,那位文化站的乔美丽敲着小锣,那位狗也认识的乡党委秘书打着两扇钹,乱糟糟一片响,在已经洒下暖意的阳光里行进,狗不回头也知道县里来的警察簇拥在自己身后。他们腰间都佩着手枪。一只乌鸦在狗头上叫着飞过去,狗的眼前一闪而过那乌鸦蓝色的影子。狗听到吴所长一边敲锣一边喊:

“乡亲们、村民们,都来看哪,放火烧死亲娘的杀人犯!”

他手中的锣青光闪烁,每挨一下缠着红布的锣槌子打击便颤抖不止、锣声四溅,与石头扔进河水中的情景相似。那只鼓在他背上不老实,一会儿歪到这边,一会儿歪到那侧,气得敲鼓的小高用鼓槌子戳乡村警察的脖子,敲乡村警察的警帽:

“老尿,你把鼓背正当了行不?”

乡村警察抡起锣槌,猛回头击打小高的肩膀,生气地说:

“你他妈的干什么?我的头也是你敲着玩的东西?”

小高赔着笑脸说:

“老尿所长别生气,我是让你把鼓背正。”

乡村警察横横地说:

“我愿意它歪?你就将就着敲吧!”

狗看到乔美丽手上戴着一副红绒线编织的、露出十指的手套,那些手指红红的像小胡萝卜一样。狗根本不敢对这种吃公家饭的姑娘动念头。狗认为她是为城里人预备的。狗想起了一件让他惊心动魄却又百思难解的事。

吃公家饭的女人的脸都是白的,头发都是黑的,衣服上都有一股香皂的味道。狗眼前清晰地出现了县里下来的“清理阶级队伍”工作队队员宋梨花的模样,一个看不出年龄的女人,腰卡卡的,腚撅撅的,胸尖尖的,眉弯弯的,眼汪汪的,嘴抿抿的,手嫩嫩的,是从月亮里下来的人呢,村里的老娘儿们都当着她的面说,狗记得老贫农汪青白的疤眼老婆摩挲着宋梨花的手这样说过。汪青白的老婆就是孙六的妹妹,孙六的老婆就是治保主任的姐姐,一脸黑麻子的浪货,一连串下了七个男崽。汪青白的老婆还说: 姑娘呀,我恨不得打掉牙把你含在嘴里。汪青白的老婆咧着烂了牙花子的臭嘴说。狗看到宋梨花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狗大声说: 兔子,野兔子!正在田边休息的人都抬头寻找兔子。在哪儿兔子?在那儿!狗伸手指指南边的田野。那里麦苗儿青青,有一些白色的气体在升腾,众人看得眼花也没发现兔影,再问狗,狗说: 才刚儿还在那儿蹲着,这会儿跑了!众人笑起来。眼里生着一朵萝卜花的下中农歪头张全说: 一大群明白人,让个大膘子给骗了!就在这时,狗看到宋梨花十分用劲地看了自己一眼。狗幸福得想躺在地上打滚儿。狗叫两声!歪头张全说。狗看了一眼宋梨花,便四肢着地,伸缩着脖子,“汪汪汪”地叫起来。他摹仿得像极了,不单声音像,连动作、表情都像。众人齐笑。狗看到宋梨花那高贵的嘴边也绽开了一朵花。她掏出一条叠得四四方方的小手绢捂住了嘴。狗的心里像融化了半斤蜜。他叫得更加卖劲了。小队长胡寿对那个工作队长薛耳荣说: 薛同志,你们剧团要不要装狗的演员?要的话,就把咱们的狗招去吧。薛耳荣说: 不要不要。这帮子工作队整个儿都是县柳腔剧团里的人,里边还有好几对夫妻呢,那个邓玉秀,是黄大礼的老婆,宋梨花是小猴子张的老婆。小猴子张会翻空心跟斗,走起路蹦蹦的,脚轻腿快,狗怎么看怎么觉着他不顺眼,狗真想像条大狼狗一样扑上去咬死他。狗正叫得来劲儿,他的娘紫着脸走过来,用那只扁脚踢着狗的腚,哭咧咧地骂着:

“起来,起来,别膘了!”

狗好不高兴,正在兴头上,被娘踢了屁股,怎么能高兴。他转过头去,还是狗样,摹仿着恶狗扑人,龇着牙,“汪汪”地吠着,对着他娘,猛地扑上去,一头就把她撞到沟里去了。那时是小阳春天气,全小队的人都集中在一起种玉米,沟里放来了水,天旱,水种,工作队去县水库要的水,水很浑,不浅。狗的娘小脚女人,不会凫水,在沟里炸起了油条。狗对着水中的娘呜呜地发着威,像一匹胜利的狗。队长抄起一张钉耙子,挂着狗娘的衣服,把她拖到沟边,几个半老女人七手八脚,把狗娘拉上来。狗的娘一身水淋淋,脸上尽是黑泥。一只鞋陷在泥里了,赤着那残废的尖脚,脸上的五官抽搐,嘴一瘪,又一瘪,两瘪三瘪,就哇哇地大哭起来,哭着,一腚坐在地上,手拍着膝盖,仰着脸,闭着眼,哭加数落:

“哎哟俺的个天呀,哎哟俺的个地,前辈子伤了天理啦,养了这么个膘子儿,他爹死得早啊,成分又不济,谁也来欺负啊,活不下去哩……”

狗真正愤怒地叫着。他感到娘从来没有过的丑陋,比孙六的麻子老婆、比汪青白的疤眼老婆还要丑陋一万陪。她的下巴上悬着清鼻涕,一脸臭泥巴、一条瘦脖子,真丑,跟宋梨花比比,她哪是个人?她是仙女,她是鬼婆。歪头张全踢着狗说:

“狗,起来吧,膘过劲了!”

队长大声咋呼狗的娘:“张杨氏,你胡咧咧什么?谁欺负你啦?当着工作队的面,你也不嫌羞!”

队长的话很有权威,狗的娘把嗓门降低,吐出的话语也渐渐含糊不清,最后闭嘴停止,撩起了湿漉漉的衣襟擦眼泪擦鼻涕。

队长说:“张杨氏你一个人先回家吧,今日算你全工,不扣工分。”

狗看到娘就那样赤着一只脚,歪歪扭扭地走了。狗望着娘的背影心里很苍凉。他看着宋梨花的脸上一点喜欢的样儿也没有了,工作队的其他同志也面色冷漠。

狗回到那两间低矮的草屋时天已经黑透了。娘点着像只癞蛤蟆一样的油灯,用头上的钗子把灯草往下按了按,使灯火如豆。娘端上一瓷盆红薯面与红薯叶混熬的粥,狗呼噜噜一气喝光,又卷着舌头转着圈舔干净。扔掉瓷盆。娘的眼里淌出混浊的液体,说: 狗儿呀,往后别听人耍弄了,咱不是狗,咱是人。

娘走上来摸他的头。狗厌恶极了,一巴掌便把娘推到墙旮旯里,大声说:

“死不了的老东西,净给我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