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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狗最早的记忆与一个阴雨缠绵的下午联系在一起。那时候他只知道自己很小,但却不知道自己多大岁数。狗在他后来的岁月里经常想到那低矮的房顶的景象: 高粱秸扎成的房笆被不知多少年的炊烟熏黑了,弯弯曲曲的几根檩条也被熏黑了,黄土的墙壁也被熏黑了。狗躺在炕上似睡非睡时经常看到有一些用黄纸剪成的小人儿在墙壁上走动,它们的身体与墙壁垂直,但从来没掉下来过。它们经常呐喊着追逐壁虎,有时也追赶苍蝇、蜘蛛、蜈蚣。那个阴雨缠绵的下午狗躺在炕上看到白色的水珠从房檐上一滴滴追逐着落下去。院子里一片水声。狗还听到雨滴打在房檐下一块破铁皮上时发出的叮叮咚咚的声响。透过破损的木格子窗户,他看到有一棵大树把一根弯弯曲曲的、缀满绿叶的树枝伸到窗户前面,那些叶子在雨滴打击下轻轻颤抖。他听到那些叶子发出比蚊子还细的呼喊声。树叶的呼唤与在墙壁上狩猎的那些小纸人的呼唤声不一样。颜色不同。他倾听着绿叶在细雨中的呼唤,听到身边一个高大的如巨树一样的男人打着震耳欲聋的呼噜。他看到那男人有两只像铜钱那么大的乳头。后来他又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白影子趴在了那男人身上。似乎有一种声音表示着一种暧昧的意思: 狗儿睡着了吗?大白天会冒渎神灵的。狗看到那些小纸人从窗眼里钻出去,跳到树枝上,雨珠儿很快便把它们拦腰打折,使它们有的随着雨滴落下去,有的悬挂在树枝上。他听到了小纸人的呼唤。后来又来了一个穿着红色小衣服的生着黄毛的小耗子,用两只前爪举着一柄小雨伞,在树枝上跑来跑去,一边跑还一边惊险地嚷叫着。在狗看不到的地方,似乎还有更多的小耗子在呐喊助威,为在枝条上表演走索的小耗子。十几年后,狗在村子里的打谷场上看了一场名叫《杂技英豪》的电影,那些穿着小红褂子、打着小花伞、在钢丝绳上拧着屁股走来走去的漂亮女人,引起了狗对那个缠绵细雨的下午的回忆。
这时狗已经是个高大的青年了,他面孔丑陋、出身低贱并不妨碍他是个高大的青年,电影上那些女人活泼好看的屁股让狗馋涎欲滴,他张着嘴巴,呵呵地傻笑着。思想回到那个下午,他明白了那副模糊的情景的真相,于是他感到极端耻辱和愤怒。
看电影时狗把身体挤到了女人堆里,招来了一顿臭骂。骂他最凶的那个女人是村里治保主任的妹妹,一个细眯眼睛、胸脯鼓胀、头发焦黄的姑娘。狗忽然想起麻子周五说过,她哪里像个姑娘?不知被多少小伙子干过了。她的唾沫星子喷到狗的脸上,狗把那些唾沫星子用手指抹下,抹到嘴里。他吮着指头,呜呜噜噜地说: 真好吃,大嫚儿味。狗记得那时电影机正在换片子,一盏电灯把无数的人头照得清清楚楚。不知为什么人们都笑起来,还有一些人嚷着: 好样的,狗呀!她却呜呜地哭起来。人们又喊: 狗呀,好样的。狗得意极了,他想说话,却想不起来该说什么。人们又一阵吼,像浪潮一样,狗突然想起了周五的话,便大声说: 她哪里像个姑娘?不知被多少小伙子干过了。好呀狗!她的哭骂声更高,像要把天撕破一样。狗又重复了一遍周五的话,但话未说完,就感到后脑勺子上一阵又沉又钝的疼痛,随即他听到一声又肉又潮的声响。狗刚要回头,头发就被一只凶狠的手撕住了。狗看到治保主任方三郎那张瘦削的黄脸。狗怕极了这个人,身体哆嗦起来,大声说: 叔叔,三叔,不是我说的,是周五说的……方三郎用力一揪,把狗的头按低了。狗弯着腰,趔趄着,被拖出了人堆。
电影重新开始后,狗被治保主任拖到大队部的一间空房里,村子里没有电,治保主任点燃了一盏玻璃罩子煤油灯,从墙角捡起一根湿漉漉的绳子,反剪了狗的双臂。然后又把绳子往狗的腋下一串,绕过脖子,把狗“五花大绑”起来。捆绑时治保主任使用了脚的力量: 他用脚蹬着狗的背,双手使劲往后拽绳子,把狗勒得鬼哭狼嚎。治保主任把捆绑好的狗一脚踹倒,狗像球一样滚动。说: 看完电影再来收拾你个杂种!治保主任锁上门走了,狗听到放电影的发电机在打谷场上嗡嗡地响,还听到了悠悠的音乐声。他的眼前又晃动起了那些杂技演员丰满的屁股。
狗侧着身体坐起来。绳子勒得他喘不出气抬不起头。他看到墙角上有沾着血迹的棍子、绳子、藤条,一阵巨大的恐怖袭上他的心头。狗知道这地方是打人的地方。狗还记得有一个地主在这个地方被打死了。
治保主任开门进来,狗磕着头求饶: 叔,三叔,不是我说的,是周五说的。治保主任拿起一根藤条,握着两头折了折,藤条弯成弓样,显示出良好的弹性。他一松手藤条恢复原状。他一挥藤条,劈出一溜风响。狗听到藤条在抖颤中说着一些古怪的话语。治保主任抡起藤条,熟练地抽打着狗的身体。头几下,撕皮裂肉般疼痛,狗大声号叫着。几十下后,疼痛竟神奇般地消失了,但狗依然大声号叫,好像疼痛无法忍受一样。在号叫声中,狗听到藤条抽到背上发出的腻腻响声,他的心中窃窃自喜,他感到治保主任被自己欺骗了。尤其是当治保主任扔掉藤条、揉着手腕、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时,那种欺骗得逞的幸福之感更像汹涌的潮水,流遍他的全身。治保主任骂着: 看你还敢胡说八道!狗连连磕着头说: 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治保主任摘掉帽子,露出了秃得发亮的头。狗记得治保主任去年还是满头黑发,今年竟变成了葫芦头。他恍惚记得是听杜四说过,治保主任夜里去偷杜七的老婆,受了惊吓,一夜之间蜕光了头发。治保主任用那顶灰色的单帽擦着脸上的汗水,说: 狗,我让你记住!
狗说: 我记住了。
治保主任解开裤扣,掏出来,说: 抬起脸来。
狗顺从地抬起脸,看着治保主任那格外发达的家伙,有些害怕。
邪恶的笑容突然油滑地出现在治保主任脸上,那东西不安地点动着,一股焦黄的液体滋滋地射出来,射到狗的脸上,射到狗的嘴里,又热乎乎地、臊烘烘地流到狗的脖子上,流到狗的肚皮上,流到狗的脊背上。治保主任的尿浸淫了狗背上的伤痕,真正的痛楚发作,狗闭着眼、咬着牙,从牙缝里咝咝地吸着气,额头上冒出了汗水。
治保主任戴上帽子。给狗松了绳子,狗想站起来,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前栽了。他到底还是站起来时,治保主任的妹妹推门进来,伸手就在狗脸上抓了一把。狗感到她的指甲剐破了脸上的皮肉。
治保主任说: 别动他了,一个傻瓜,我已替你出了气。
治保主任的妹妹名字叫小花。小花横眉竖目地对着她哥吼: 你怎么知道他傻?
小花伸出手又去抓狗的脸,狗尽着她抓。
她也抓累了。
狗血糊着一张破脸说: 小花姑姑,那话不是我说的,是周五说的,我跟周五一起放牛时周五说的。他还说你跟你三哥——就是他——狗指指治保主任——在一个被窝困觉,周五说他亲眼看到的,他说一男一女在一个被窝里光着腚困觉,用绳子捆着、用膏药糊着也挡不住干那事,周五说简直是一对畜生,那时候正好有一头公牛往母牛腚上跨,那头母牛其实是那公牛的妈……
治保主任直直地捅出一拳,把狗打得仰面倒地。他躺在地上,听到小花哭着蹿出去了。
治保主任捏着狗的气嗓管子,咬牙切齿地说: 这话你要敢跟第二个人再说,我就剥你的皮,抽你的筋,敲断你的腿,剜掉你的眼,割掉你的舌头,剁掉你的手,旋掉你的耳朵!
狗被吓得尿了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