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数:4032

乔美丽挑着小铜锣,无精打采地敲着。那个顶着一头乱毛的秘书嫌手冷,把铜钹的两根鼻绳儿结在一起,一前一后两面钹搭上肩头,不敲了。高姓青年一见秘书偷懒,立即就把两根鼓槌子插进袖筒,双手插进裤兜。乡警吴老尿转回头,训道:

“怎么啦,你们,端共产党的饭碗还拍手冷?”

高不吱声,看背铜钹的秘书。秘书抽搐着精瘦的脸,鼻子尖上挂着一滴鼻涕水儿,撇着腔骂:

“吴老尿,这抓人游街的事,是你们警察的,老子凭什么来挨冻受罪?不干了不干了。”

他摘下肩上的铜钹,往吴所长肩上一搭,缩着脖、袖着手,转身就走。

吴所长挥舞着锣槌子,骂道:

“瘦猴,你今天要是敢走了,我就让书记砸了你的饭碗!”

秘书一咧嘴,说:

“日你个吴老尿,吓出我一舌头汗,老子的饭碗是橡皮的,枪子儿都打不破。”

高姓青年跟着秘书往回走。

县里来的英俊警察拦住秘书,很严肃地说:

“你是共产党员吗?”

秘书一撇嘴,说:

“乡党委秘书,不是党员能行吗?”

县警嘲讽道:

“你老兄的党性不怎么样嘛!”

秘书擤擤鼻子,往棉袄上擦擦手,道:

“肏,给老子上起党课来了!你们这些警察,大案破不了,小案懒得破,糟蹋老百姓的本事不弱似皇军。有本事把李培公的那个儿子捉来游街,那小子枪毙十次的罪都够了。硬茬骨你们不敢碰,抓个膘子来折腾,肏,还给我讲党性哩。”

秘书一席话,说得县警小脸儿青一阵红一阵,下不了台。狗看着秘书,心里感到很温暖,他暗想: 到底是本乡人向着本乡人呢。县警和秘书正僵着,狗看见一个披着黑色呢子大衣的人从乡供销社里出来。那人四方大脸,浓眉大眼,下巴上有一块红痣。狗听到吴所长叫书记,并看到吴所长叫书记时腿弯曲了一些。狗恍惚记起这个人是乡里的书记,也立即低头弯腰,满心里都是尊敬。书记手里提着一只冻得硬邦邦的野兔子,指缝里夹着一支烟。吴所长左转右转,紧着为县警和书记互相介绍。书记很客气,把野兔子换到左手里提着,腾出沾着一些兔子毛的右手,跟县警队长握手。书记说:

“大冷的天,让老吴他们牵着游游就行了。”

县警队长说:

“任务,要完成。”

书记说:

“中午吃兔子肉,白萝卜削了皮,切成四方块儿,炖野兔子,连炖十八滚,起锅时撒上点芫荽梗儿,一丁点儿味精都不加,味道鲜极了!这是东北乡一绝,不能不吃。”

县警队长说:

“就这么一只兔子,够谁吃的?”

书记说:

“好说呢,待会儿集上还会有。东北乡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野兔子。实在没有卖的,让供销社的李不明去打几只,那伙计,活活一个神枪手,枪夹在胳肢窝里搂火,从不瞄准。”

吴所长说:

“郑秘书才刚儿和队长闹呢。”

秘书骂道:

“吴老尿,我日你娘,谁闹啦?我和队长开玩笑逗乐呢!”

秘书说着就把大铜钹从肩上摘下来,一手捂住一扇,一拍,发出嚓啦啦一声瘆耳朵的怪响。震得狗心头一颤。

吴所长低声道:

“果然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难缠的、气死阎王爷的个货,见了书记也像耗子见了狸猫一样。”

书记说:

“老吴,别嘟哝了,快领着同志们转一圈,回来喝白酒吃兔子,贼冷的天气,别冻毁了人。”

书记提着兔子走了。高姓青年歪着身子去敲乡警斜背的鼓,乱糟糟,没个点儿。乔美丽把小锣敲得当当当一串响,像那些串街走巷卖麦芽糖的小贩弄出来招徕婆婆妈妈鼻涕孩的动静。狗看着她冻青了的腮,心里挺不是滋味。她的小锣声让狗回忆起了过去的一件耻辱事。有一个卖麦芽糖的,五十来岁的大个子男人,一脸麻子,都叫他张麻子。张麻子有时卖麦芽糖,有时卖肉渣子。据说有一种猪肉里有虫卵,只能炼油,炼出来的渣子八角一斤,又香又酥,城里人不吃,到乡下就是美味。张麻子那天挑着两桶肉渣子敲着小锣在街上。几个老娘儿们围着,不买,但都露出一脸馋相。孙六的麻子老婆蓬着头、麻着脸,眼角上夹着两点绿眵,半掩着棉袄,袄里揣着一个光腚猴子孩,站在肉渣桶旁伸舌头舔嘴唇。狗在生产队牛圈里出粪,累了,一身汗一身臭,跑回家,掰了半个饼子挖了一块黑酱跑到街上。肉渣子的香味勾走了他的魂。他的腿溜溜地就靠到人堆里。他的手贼着胆就伸到肉渣桶里抓了一把,塞到嘴里。狗说:

“尝尝,香还是不香!”

狗没看到卖肉的张麻子和那些馋肉的娘儿们正在用什么样的恶毒眼神盯着他。肉渣子真香。狗又抓了一把。手还没出桶哩,手脖子上就挨了一秤砣。张麻子骂道:

“肏你个娘!动了抢了!土匪还没回来呢!”

狗的脸通红。他很后悔。他羞愧地提着伤手走了。他听到孙六老婆说:

“这是个膘子,家里成分还不好!他娘还打破天地给他说媳妇哩!谁跟他?瘸腿瞎眼的也不会跟他!”

那些嘴巴歹毒的长舌妇都在背后骂他。狗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狗听到歪头张全的老婆也在应和着孙六老婆骂自己:

“你别看他那副膘相,他还一肚子花花肠子哩,那天他还想跟我弄个景……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

狗记得在女人们的侮辱里他的心中既愤怒又自卑。手脖子断裂般的痛苦与心中的痛苦相比显得很轻。拐过一道矮墙后他跺跺脚,啐唾沫,低声骂。骂歪头张全的老婆。那娘儿们四十好几了,留着三刀毛,当浪着两根口袋一样的长奶子。生了几个女儿,都是白眼珠子黄毛发,像外国人一样。狗想起她家打墙时去帮忙,从河底推土,狗把车子装得像山一样,一车顶别人两车。多沉哪,压得车胎瘪瘪,车架子哆嗦。车子都是队里的财产,队长胡寿看见了,批评狗:“狗!你给私家干活,毁了公家的车,我扣你的工分!”狗嘿嘿笑。那娘儿们递烟卷儿给狗抽,还乜斜着眼挑逗狗:

“大兄弟,想不想媳妇?”

狗说:

“嫂子,苍蝇蚊子都配对儿,狗怎能不想媳妇?”

女人道:

“好好帮嫂子干活,待几天嫂子给你说个俊媳妇。”

狗道:

“也不要俊,像嫂子这样的就行啦。”

女人道:

“嫂子老东西,不值你稀罕。”

狗记得女人把衣服掀起,说好热天真好热天。好像是扇风,实际是暴露那两根布袋子奶子给狗看呢。狗于是卖了死力气给她家干活。干完了活那女人就不认账了,像条泥鳅一样不让狗捉住。有一次狗在玉米田里捉住她,让她兑现,她一把差点把狗攥死。狗哭了,第一次感到被人耍弄了。但等到她家自留地里有活时,狗又去帮她干。她那个歪头男人歪着头坐在地头抽烟,好像个监督长工劳动的老地主。狗怎么都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附和着孙六老婆骂她。难道最起初时不是她故意揪出那两根奶子诱惑我狗吗?

狗的胡思乱想像一条瞎眼狗胡碰乱撞,想到哪就是哪。他跟着乡警和锣鼓声穿过那几十株碗口粗的白杨树构成的小树林,踩着枯树叶子,往集上走。外边有一条路,路外有一条土河堤,有一些人正从河堤那边翻过来。都嚷嚷着:

“来看呀来看,来看狗这个小杂种小畜生游街呀!”

狗感到了羞。因为那些人几乎都是他认识的人。他使劲低着头,低头累,又抬起头。一想,又觉得没有什么值得羞的。有一天回了村,狗想,可以把很多新鲜事儿讲给他们听。准把他们唬得大眼瞪小眼。

树林子缝里,靠着墙根那儿,避风向阳处,猴蹲着一个老头儿,面前守着红红黑黑一片纸儿,纸上压着砖头瓦片土坷垃,怕被风刮破刮跑。那是些对联儿,过年时往门板上贴的。狗想道: 哎哟,就要过大年啦!杜文章又卖字儿来了。八月里进了班房,糊糊涂涂,眨眼的工夫,四个月就过去了。杜文章一摆摊就证明年到了。狗斜着眼看杜文章,好像杜文章的眼光也往这边斜。狗上过两年半学,斗大的字认识一筐。他虽然识字少,但尊敬识字人的道理却很懂。他想起上学时杜文章就是教师。那时杜文章就是这副模样,几十年都没有变化,你说奇怪不奇怪?“奇怪奇怪真奇怪,肚皮下面四个盖。”狗想起了杜文章出的谜语。“沟从毛里走,毛从沟里走,我说这话你不信,回家看看你娘也有。”那时候学校在杜财主家的两间厢房里。杜财主解放前跑到台湾去了,家里留了个大婆,小婆也跟着他跑了。“土改”时,分了他家的地,分了他家的房子。大婆子一辈子没生育,孤孤单单一个人,搬到原先的长工屋里去住。狗听说村里几个老干部都到她炕上去睡过,但没人跟她成亲,恶霸地主的大老婆,睡她是革命行为,跟她成亲就是反革命的行为了。这些话都是狗听饲养员孙六说的。孙六说土改时他当民兵,扛着一杆破大枪,腰里掖着一颗手榴弹。四七年好大的雪,平地雪深三尺,清晨起来,门板都被雪顶住了。河平了,井也没了。野兔子冻草鸡了,跑到村里来找食吃,肚皮贴着雪爬,一棍子就能打死。孙六说他就打死过两只兔子。肥得像小猪崽子一样。剥了皮,下锅煮,香极了。馋得狗哈喇子流到下巴上,说,再来个四七年就好了!孙六说,真是个膘子狗,什么都能再来,四七年能随便来吗?四七年杀人成了堆,满街的狗都疯了,吃死人吃红了眼,见了活人恶扑。狗可没见过那么大的雪。狗想,只要有大雪,只要有野兔子好打,管他死人活人干什么。想着,狗朝杜文章那儿斜过去。一位县警从后边搡了他一下,说:

“往哪里走?”

狗一激灵,肩膀在一棵杨树上撞了一下,也觉不出痛不痛。他挺想跟杜文章打个招呼,往常赶年集时,狗买对联,都是买杜文章的。他说杜老师俺买几副对子。杜文章就抬起头看看,从棉袖筒子里拿出手,问狗家里有几扇门。狗说只有两扇门。杜文章就揭一幅“江山千古秀,祖国万年春”给他。还送一幅“猪大自肥”给他。狗说家里没养猪。杜文章就说没养猪就贴在你娘炕头上吧。如果有旁观者,旁观者一定大笑。狗知道杜文章跟自己开玩笑,“猪大自肥”怎能贴到炕头上呢。狗说杜老师你以为我真是膘子吗?杜笑着说,不是,你是个傻瓜蛋。杜文章戴着一顶三扇瓦的毡帽子头,嘴上还捂着个乌黑的口罩。狗听人说只有城里那些好俊的大嫚儿才戴口罩,乡下人戴口罩就是不正道。狗有一次看到县剧团那些来村里当工作队的人戴一只雪白的口罩,那么大那么白,捂得脸上只露出两只眼,大眼,水汪汪的大眼,会说话的大眼,勾魂要命宋梨花的眼。人家那才叫戴口罩呢!狗想。狗问: 杜老师,你嘴上捂着个什么?杜文章说: 口罩。狗说: 不对不对不对。杜文章道: 那你说是什么?狗道: 我听人说是例假带子。旁观者笑。杜大怒,捡块砖头打狗。狗夹着对联跑了。狗听到身后人们议论: 谁说他是膘子?连杜老师都转着圈儿骂了!狗心中十分得意。越想越得意。回到家吃饭,想起来又笑。娘问: 狗儿,什么事这么欢气?狗道: 娘啊,今儿个在集上,卖对联的杜老师都让我转着圈骂了,看他还敢不敢叫我膘子。娘说: 膘子儿呀,老师能随便骂吗?老师都在天上顶着星星呢,骂了要遭天报应的。狗说: 顶个屁!娘你忘了,小时候我跟着他上学,他出了两个谜语叫我猜,我猜不出,他让我回家问你,你也猜不出,后来他说: 一个是你娘的脚,一个是你娘的梳。娘说: 杜先生好滑稽,人心眼儿不奸不坏,他是长辈,你是晚辈,他骂你是应该的,你骂他就不应该了。狗说: 好,我去向他赔个不是去。娘说: 这才像个懂事的好孩子。狗一溜风跑到集上,说: 杜老师,俺娘让我给你赔不是来了。俺娘说先生戴的是口罩,不是例假带子。众人又笑。狗更得意。狗哧哧地笑出声来。县警又训他。吴所长回头道:

“真是个大膘子,游街示众,他竟自笑。狗!想起什么好事了?”

狗哧哧笑着弯腰。县警用膝盖顶他,询问他为什么笑。狗道:

“杜老师还戴着那个口罩。”

“真是莫名其妙!”县警道,“戴口罩有什么好笑?”

狗道:

“他戴在嘴上的是例假带子。”

乡警县警愣了几分钟,都忍不住怪模怪样地笑起来。吴所长道:

“狗呀狗……真他娘的你个狗……”

秘书道:

“他妈的吴老尿,瞧瞧你们捉的这人!一个大膘子,值当的吗?小高小乔,走走走,咱们回去,让他们自己游去吧!——再游咱也成了大膘子了!”

县警队长道:

“同志,‘牢骚太盛防肠断’。你以为我们是吃多了来消闲食?这年头,谁也不比谁聪明,谁也不比谁傻!”

一个县警亮亮警棍,说:

“再敢调皮,我就封了你的嘴!”

狗知道警棍的厉害,脸上立即严肃起来。

队伍继续铿铿锵锵往集上走,走出树林子,跨过窄马路,就上了集。赶集的人约有五七百,都好奇地看。太阳小了,不那么干巴冷了。人嘴里的气喷出来,像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