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雎见秦王

字数:2073

《战国策·秦策》

最是宽衍之调,选之者,欲后贤学其晓畅,学其萧疏耳。晓畅、萧疏,乃初发笔时之至宝也!

秦昭王¹见范雎²于离宫³,敬⁴执⁵宾主之礼。范雎辞让。……秦王屏⁶左右,宫中虚无人,写此为深言地也。秦王跪而进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⁷。”好写。有间,秦王复请,范雎曰:“唯唯。”好写。若是者三。秦王跽⁸曰:“先生不幸教寡人乎?”三句凡三换。

范雎谢曰:“非敢然也。好写。下方启齿。臣闻始时⁹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于渭阳¹⁰之滨耳。若是者¹¹,交疏¹²也。交疏,作半句写。已¹³,一说而立为太师¹⁴,载与俱归¹⁵者,其言深¹⁶也。已,已而也。言深,作半句写。故文王果¹⁷收功¹⁸于吕尚,卒擅¹⁹天下而身立为帝王。交疏言深,其利如此。即使²⁰文王疏吕望而弗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²¹,而文、武无与成其王²²也。反覆最快,此是笔下宾句,却是意中主句。今臣,羁旅²³之臣也,交疏于王,因上先引入自意,便见婉贴之甚。而所愿陈²⁴者,皆匡²⁵君臣之事,处²⁶人骨肉之间²⁷,愿以陈臣之陋忠²⁸,而未知王心²⁹也,所以王三问而不对者是³⁰也。措辞婉贴之甚。臣非有所畏而不敢言也,上意已尽。此句忽然飏开,遂成曼衍之篇。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³¹于后,然臣弗敢畏也。紧紧翻过,下别生“患”、“忧”、“耻”三字,开下三段。大王信行³²臣之言,死不足以为³³臣患³⁴,不足患。亡³⁵不足以为臣忧,不足忧。漆身³⁶而为厉³⁷,被³⁸发而为狂,不足以为臣耻。不足耻。下逐段应。五帝之圣而死,三王³⁹之仁而死,五伯之贤而死,乌获⁴⁰之力而死,奔、育⁴¹之勇而死。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处⁴²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⁴³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何患⁴⁴乎?应不足患。伍子胥⁴⁵橐载⁴⁶而出昭关⁴⁷,夜行而昼伏⁴⁸,至于蔆水⁴⁹,无以糊其口,膝行蒲伏⁵⁰,乞食于吴市,卒兴⁵¹吴国,阖闾为霸。使⁵²臣得进谋⁵³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⁵⁴不复见,是臣说之行⁵⁵也,臣何忧乎?应不足忧。箕子⁵⁶、接舆⁵⁷,漆身而为厉,被发而为狂,无益于殷、楚。使臣得同行于⁵⁸箕子、接舆,可以补所贤⁵⁹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又何耻乎?应不足耻。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尽忠而身蹶⁶⁰也,因以杜口裹足,莫肯即⁶¹秦耳。正说一段,臣之所恐提在上。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奸臣之态⁶²;居深宫之中,不离保傅⁶³之手;终身暗惑⁶⁴,无与照奸⁶⁵;大者⁶⁶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再正说一段,臣之所恐押在下。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弗敢畏也。臣死而秦治⁶⁷,贤于生也。”又缴。

注释:

¹秦昭王:秦昭襄王。

²范雎:战国时魏人。雎,音jū。

³离宫:行宫。

⁴敬:敬重。

⁵执:采用。

⁶屏:音bǐng,让……退下。

⁷唯唯:应诺之声。

⁸跽:音jì,长跪。

⁹始时:当初。

¹⁰渭阳:渭水北岸。

¹¹若是者:像这样。

¹²交疏:交往少。

¹³已:随后。

¹⁴太师:军事统帅。

¹⁵载与俱归:同乘一辆车回去。

¹⁶其言深:交谈很深。

¹⁷果:果然。

¹⁸收功:取得成功。

¹⁹擅:独占。

²⁰即使:如果。

²¹德:德行。

²²王:王业。

²³羁旅:长久旅居异乡。

²⁴陈:陈述。

²⁵匡:纠正。

²⁶处:涉及。

²⁷人骨肉之间:指昭王同宣太后、魏冉之间的关系。

²⁸陋忠:粗浅的忠言。

²⁹王心:大王的心思。

³⁰是:这个缘故。

³¹伏诛:被杀死。

³²信行:果真实行。

³³为:成为。

³⁴患:祸患。

³⁵亡:逃亡在外。

³⁶漆身:用漆涂身,是一种刑法。

³⁷厉:音lài,通“癞”,生恶疮。

³⁸被:音pī,披。

³⁹三王:夏禹、商汤、周文王。

⁴⁰乌获:秦力士。

⁴¹奔、育:孟奔、夏育,都是卫国的勇士。

⁴²处:处于。

⁴³少有补:稍有补益。

⁴⁴患:忧虑。

⁴⁵伍子胥:吴国大将。

⁴⁶橐载:用口袋装着载在车上。橐,音tuó。

⁴⁷昭关:楚国关口,在今安徽含山县北。

⁴⁸伏:躲藏。

⁴⁹蔆水:也称溧水,在今江苏。

⁵⁰蒲伏:匍匐。

⁵¹兴:复兴。

⁵²使:如果。

⁵³进谋:献计。

⁵⁴幽囚:幽禁起来。

⁵⁵行:实现。

⁵⁶箕子:商纣王的叔父。箕,音jī。

⁵⁷接舆:春秋时楚国隐士。

⁵⁸同行于:跟……有同样的行为。

⁵⁹贤:贤明。

⁶⁰蹶:音jué,僵。

⁶¹即:靠近。

⁶²态:媚态。

⁶³保傅:辅弼帝王的太保、太傅。

⁶⁴暗惑:受蒙敝迷惑。

⁶⁵无与照奸:没有人协助察明奸邪的人。

⁶⁶大者:大则。

⁶⁷治:强盛起来。

译文:

范雎来到秦国,秦昭王在宫廷里迎接他,恭敬地执行宾主的礼节。范雎表示辞让……秦王叫左右退下,等宫中没有别人了,就跪着请求说:“先生拿什么来教导寡人?”范雎说:“嗯,嗯。”过了一会儿,秦王再次请求,范雎依然是哼哼哈哈地应付。三次都是如此。秦王依然跪着说:“先生不肯赐教寡人吗?”

范雎表示歉意说:“不是臣敢这样啊。臣听说当初姜子牙遇到文王的时候,只是个在渭水北岸垂钓的渔父。像这种情况,关系可说是生疏的。结果一谈就任他做太师,请他同车一起回去,这是他们交谈得深啊。所以文王果真得到姜子牙为他建立的功勋,终于据有天下而自身成了帝王。假如文王因为跟姜子牙生疏而不跟他深谈,这样周朝就没有天子的德行,文王、武王也就不能成为王了。现在臣是个客处他乡的人,与大王关系疏远,而我想当面说的,又都是纠正国君偏差错失的事,处在人家骨肉矛盾之间,臣愿意献上一片浅陋的忠诚,却不知大王的心意如何,所以大王连问三次而不回答,就是这个原因。臣并不是不敢说,即使知道今天说了,明天就受死刑我也不怕。大王真能听进去臣的话并照着做,那么死不足成为臣的祸殃,流亡不足成为臣的忧虑,浑身涂漆像生癞疮,披头散发装作发狂,不足成为臣的耻辱。五帝这样的圣人要死,三王这样的仁人要死,五伯这样的贤人要死,乌获这样的力士要死,孟奔、夏育这样的勇士也要死。死,是人无法逃避的。处在难免一死的形势下,可以对秦国稍为有些益处,这就是臣子最大的希望了,臣子还担心什么呢?伍子胥藏在袋子里混出昭关,夜间赶路,白天隐蔽,到了蔆水,没东西可吃,匍匐前行,在吴市讨饭,最后振兴了吴国,吴王阖闾成为霸主。假如臣子进献谋略能像伍子胥那样,就是把我禁闭起来,终身不再见大王,只要臣子的主张实行了,臣子还忧虑什么呢?箕子、接舆他们,浑身涂漆像生癞疮,披头散发装作发狂,可是对殷朝、楚国并无好处。假如臣子可以跟箕子、接舆有相同的行为,浑身涂漆能对我认为贤明的君主有所帮助,这就是臣子最大的荣耀了,臣子又有什么耻辱呢?臣子所怕的,只怕臣子死了以后,天下人看到臣子尽了忠而身体倒下,从此锁住了嘴,裹住了脚,没有人再愿到秦国来罢了。大王上怕太后的严厉,下受奸臣的伪装迷惑,居住在深宫之中,离不开辅臣的手,终生受到蒙蔽,没法洞察奸佞,大则王室覆灭,小则自身陷于孤立危险的境地。这才是臣子所怕的!至于那些被困受辱的事,死刑流亡的祸殃,臣子不敢害怕。臣子死了而秦国能够治理好,比活着更有意义。”


《战国策》唐雎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