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龙说赵太后
《战国策·赵策》
此篇,琐笔碎墨,于文中最为小样。然某特神会其自首至尾,寸寸节节,俱是妙避“长安君”三字。如“太后盛气而揖之”,“太后之色稍解”,“太后曰诺”,“恣君之所使之”,其间苦甘浅深,一一俱有至理。其文乃都在笔墨之外,政未易于琐碎处尽之也。
赵太后¹新用事²,叙一事。秦急攻之。叙一事。赵氏求救于齐。叙一事。齐曰:必以长安君³为质,兵乃出。叙一事。一句各叙一,并不得连作一事读过。太后不肯,大臣强⁴谏。太后明谓⁵左右:“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此始叙今事也。
左师⁶触龙⁷愿见。“见”上,加“愿”字,画。太后盛气而揖⁸之。“揖”上,加“盛气”字,画。入而徐趋,“趋”上,加“徐”字,画。至而自谢,曰:“自谢”上,加“至”字,画。“老臣病足,曾⁹不能疾走,先谢足病。不得见久矣。窃自恕¹⁰,次谢因不见久,故自恕足病。而恐太后玉体之有所郄¹¹也,故愿望见。”三谢愿见。看他全不提长安君。太后曰:“老妇恃¹²辇而行。”言亦病足。曰:“日食饮得无¹³衰¹⁴乎?”看他恣意只说老态,更不提长安君。曰:“恃鬻¹⁵耳。”粥也。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先说不食。乃自强步,日三四里,次说调身。绕室中行,可三四里也。少¹⁶益嗜食,和¹⁷于身。”次说能食,看他终不提长安君。曰:“老妇不能。”太后之色少解。老妇老臣喃喃既久,老妇入老臣玄中矣。
左师公曰:“老臣贱息¹⁸舒祺,看他渐渐来。最少,妙!不肖。妙!而臣衰,妙!窃爱怜之。又妙,又不肖,又自衰,妙,妙!愿令补黑衣¹⁹之数,以卫王宫。没死²⁰以闻²¹。”看他只不提长安君,却又渐渐来,加四字,奏疏体。太后曰:“敬诺²²。年几何矣?”先诺请,后问年,自入玄中故也。对曰:“十五岁矣。虽少,愿及未填沟壑²³而托之。”既答年,再勤请,看他明是渐渐来逼,却只不提。太后曰:“丈夫²⁴亦爱怜其少子乎?”妙,妙!然而合。对曰:“甚于妇人。”妙,妙!加一倍法。太后曰:“妇人异甚。”妙,妙!老妇此时,已无不罄倒矣。对曰:“老臣窃以为媪²⁵之爱燕后²⁶贤²⁷于长安君。”妙,妙!已擒矣,又故纵之。此时“长安君”三字,谁敢轻出诸口,看他轻轻出口。曰:“君过矣,不若长安君之甚。”老妇罄倒。左师公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²⁸深远。媪之送燕后也,持²⁹其踵为之泣,念悲其远也,亦哀³⁰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忽舍长安君,别说一燕后,文又曲折,淋漓满志。太后曰:“然。”只是舍长安说燕后,便蘧然心开,甚矣!进说之勿犯其所逆也。左师公曰:“今三世³¹以前,至于赵之为赵,赵王之子孙侯者,其继³²有在者乎?”曰:“无有。”曰:“微独³³赵,诸侯有在者乎?”曰:“老妇不闻也。”“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位尊而无功,奉³⁴厚而无劳³⁵,而挟³⁶重器³⁷多也。舍燕王,又只说赵;舍赵,又别说诸侯,终不犯长安君。然而苦切之言,已毕得入。今媪尊长安之位³⁸,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一旦山陵崩³⁹,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老臣以媪为长安君计短也,故以为其爱不若燕后。”苦切之言,已毕得入,却反找到燕后,始终未尝提及长安君者。太后曰:“诺。恣君之所使之。”“诺”字,快!“恣君”字,更快!岂易得此于老妇哉!于是为长安君约⁴⁰车百乘质于齐,齐兵乃出。
子义⁴¹闻之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以守⁴²金玉之重也,而况人臣乎!”通篇琐屑之笔,临了忽作曼声收之,此文章相救法也。
注释:
¹赵太后:赵威后,孝成王的母亲。
²用事:执政。
³长安君:太后幼子,孝成王之弟。
⁴强:音qiǎng,极力。
⁵明谓:明告。
⁶左师:官名。
⁷触龙:曾有书写“触詟”,但据1973年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战国策》帛书残本作“触龙”。《史记》、《说苑》亦作“触龙”。应作“触龙”为是。
⁸揖:等待。
⁹曾:加强否定语气。
¹⁰自恕:原谅自己。
¹¹郄:音xì,不适。
¹²恃:音shì,依靠。
¹³得无:该不会。
¹⁴衰:减少。
¹⁵鬻:同“粥”。
¹⁶少:音shǎo,稍稍。
¹⁷和:舒适。
¹⁸贱息:对人谦称自己的儿子。
¹⁹黑衣:王宫卫士。
²⁰没死:冒死。没,音mò。
²¹闻:禀告。
²²敬诺:可以。
²³填沟壑:死的谦言。
²⁴丈夫:男人。
²⁵媪:音ǎo,对老年妇女的敬称。
²⁶燕后:太后女,嫁燕为后。
²⁷贤:胜。
²⁸计:考虑。
²⁹持:握。
³⁰哀:难过。
³¹三世:三代。
³²继:后嗣。
³³微独:不仅。
³⁴奉:俸金。
³⁵劳:功劳。
³⁶挟:持。
³⁷重器:金玉珍宝。
³⁸位:地位。
³⁹山陵崩:赵太后死去的委婉说法。
⁴⁰约:准备。
⁴¹子义:赵贤士。
⁴²守:保住。
译文:
赵太后刚刚掌权的时候,秦国猛烈进攻赵国。赵国向齐国求救。齐国说:“必须把长安君带到齐国做人质,才出兵。”赵太后不同意他去做人质,大臣极力劝谏。太后明确告诉左右:“有再说让长安君做人质的,我老婆子一定朝他的脸吐唾沫。”
左师触龙求见太后,太后怒容满面地接待了他。触龙进来后慢步走向太后,到了跟前请罪说:“老臣脚有病,已经丧失了快跑的能力,好久没能来拜见了,私下里原谅自己,可是怕太后玉体欠安,所以很想来看看太后。”太后说:“我老婆子行动全靠车子。”触龙说:“每天的饮食该不会减少吧?”太后说:“只能喝点粥罢了。”触龙说:“老臣现在胃口很不好,就自己坚持着步行,每天走三四里,稍微增进一点食欲,对身体也能有所调剂。”太后说:“我老婆子可做不到。”太后的脸色稍为和缓些了。
左师公说:“老臣的那个不肖的儿子舒祺,年纪最小,不成才。臣子老了,偏偏疼爱他,希望能派他到侍卫队里凑个数,来保卫王宫,所以冒着死罪来求告您。”太后说:“好的。年纪多大了?”回答说:“十五岁了,虽然还小,希望在老臣没死的时候先托付给太后。”太后说:“做父亲的也疼小儿子吗?”回答说:“比做母亲的更疼。”太后笑道:“妇道人家特别喜爱小儿子。”回答说:“老臣个人以为,老太后爱女儿燕后,要胜过长安君。”太后说:“您错了,比不上对长安君爱得深。”左师公说:“父母爱子女,就要为他们考虑得深远一点。老太后送燕后出嫁的时候,抱着她的脚为她哭泣,是想到可怜她要远去,也是够伤心的了。送走以后,并不是不想念她,每逢祭祀一定为她祈祷,祈祷说:‘一定别让她回来啊!’难道不是从长远考虑,希望她有了子孙可以代代相继在燕国为王吗?”太后说:“是这样。”左师公说:“从现在往上数三代,到赵氏建立赵国的时候,赵国君主的子孙凡被封侯的,他们的后代还有能继承爵位的吗?”太后说:“没有。”左师公说:“不只是赵国,其他诸侯国的子孙有吗?”太后说:“我老婆子没听说过。”左师公说:“这是他们自己惹的祸,这些祸害殃及他们自身,还殃及他们的子孙。难道是君王的子孙就一定不好吗?没什么功绩,地位却高人一等,未尝有所操劳,俸禄却特别优厚,金玉珠宝却拥有很多。现在老太后给长安君以高位,把富裕肥沃的地方封给他,又赐予他大量珍宝,却不曾想到目前使他对国家做点贡献,有朝一日太后百年之后,长安君在赵国凭什么使自己安身立足呢?老臣认为老太后为长安君考虑得太短浅了,所以我以为你爱他不如爱燕后。”太后说:“行啊。任凭你派遣他到什么地方去。”于是为长安君套马备车一百乘,到齐国去做人质,齐国出兵救赵国。
子义听到这件事,说:“君王的儿子,与君王有着骨肉之亲,尚且不能安享没功勋的高位和没劳绩的俸禄,不能占有着金玉珍宝等贵重的东西,更何况做臣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