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树郭橐驼传
柳宗元
纯是上圣至理,而以寓言出之。颇疑昌黎未必有此。
郭橐驼¹,不知始何名。才入手,便将“橐驼”二字一翻。病偻²,隆然³伏行,有类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驼闻之,曰:“甚善。名我固当⁴。”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于一篇之首,先将闲文写作,一笑。
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⁵西。何为书其乡?只为欲写其在长安,长安人争迎也。驼业⁶种树,凡长安豪家一色人。富人一色人。为观游及卖果者,富人。皆争迎取养⁷。“迎取”字连,上加“争”字、下加“养”字成句。视驼所种树,或迁徙,无不活,视,人视之也。“无不”字双承“种”与“迁”。且硕茂,蚤⁸实以蕃⁹。“活”外又添写此五字。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必得此一句反衬之。
有问之,对曰:生发。“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¹⁰也,作一曲折。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先作一句提。凡植木之性,承“其性”字。其本欲舒,其培¹¹欲平,其土欲故¹²,其筑欲密¹³。此四“欲”字,本性欲也。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¹⁴也若子,其置也若弃,妙,妙。便与存心养性、事天立命何异?岂直下文官理而已!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结过。此段是畅讲“无不活”三字理。故吾不害¹⁵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¹⁶其实而已,非有能蚤而蕃之也。此段又反复“硕”字、“茂”字、“蚤”字、“蕃”字理。他植者则不然,亦先作一句提。根拳¹⁷而土易,一。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二。苟有能反是¹⁸者,则又爱之太殷,忧之太勤¹⁹。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三。甚者爪²⁰其肤²¹以验其生枯,摇其本²²以观其疏密,四,写尽。而木之性日以离矣。亦结过。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²³之,故不我若²⁴也,吾又何能为哉?”亦作反复。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²⁵,可乎?”
驼曰:“我知种树而已,官理非吾业也。又生发。然吾居乡,上先辞谢过,此又轻轻讽说,最为得体。见长人者²⁶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先略写,下更详写。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勖²⁷尔植,督尔获,蚤缫²⁸而²⁹绪³⁰,蚤织而缕³¹,字³²而幼孩,遂³³而鸡豚³⁴。’句句字字,岂非民之父母?鸣鼓而聚之,击木³⁵而召之。吾小人辍³⁶飧饔³⁷以劳³⁸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邪?故病³⁹且怠⁴⁰。言之慨然,此“帝力何有”之为上理也。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只是轻轻讽说,最为得体。
问者嘻曰:“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⁴¹人⁴²术。”学《庄子》文惠君感庖丁言。传其事以为官戒也。冷峭。
注释:
¹橐驼:骆驼,在此用作外号。
²病偻:患了佝偻病。偻,音lóu。
³隆然:脊背隆起的样子。
⁴固当:很恰当。
⁵长安:唐朝都城,即今陕西省西安市。
⁶业:以……为职业。
⁷养:接供养。
⁸蚤:通“早”。
⁹蕃:音fán,繁盛。
¹⁰孳:音zī,繁育。指生长快。
¹¹培:培土。
¹²故:旧土。
¹³密:紧密。
¹⁴莳:音shì,栽种。
¹⁵害:妨害。
¹⁶耗:损耗。
¹⁷拳:弯曲,屈曲。
¹⁸是:与之不同。
¹⁹勤:多。
²⁰爪:通“抓”。
²¹肤:树皮。
²²本:树根。
²³仇:与……为敌。
²⁴不我若:不如我。
²⁵理:治。唐代为避高宗李治的名讳,以“理”代“治”。
²⁶长人者:管理人民的人,即官吏。
²⁷勖:音xù,勉励。
²⁸缫:音sāo,煮茧抽丝。
²⁹而:通“尔”,你们。
³⁰绪:丝头。指丝。
³¹缕:帛。
³²字:抚养。
³³遂:生长;养育。
³⁴豚:小猪。
³⁵木:梆。
³⁶辍:停止。
³⁷飧饔:音sūnyōng,指晚餐和早餐。
³⁸劳:为……而劳,慰劳,招待。
³⁹病:困苦。
⁴⁰怠:疲劳。
⁴¹养:治理。
⁴²人:民。唐代为避太宗李世民的名讳,常以“人”代“民”。
译文:
郭橐驼,不知道原先叫什么。由于得了佝偻病,后背高高隆起,俯伏着走路,好像骆驼的样子,所以乡里人称呼他“橐驼”。橐驼听到这个外号,说:“好得很,用它来称呼我确实很恰当。”于是舍弃他的原名,也自称“橐骆”了。
他的家乡叫丰乐乡,在长安城的西郊。橐骆以种树为职业,凡是长安城的豪绅人家修建观赏游览的园林,以及卖水果的商人,都争相迎请雇用他。看橐骆所种植的树木,或者移栽的树木,没有不成活的,而且高大茂盛,果实结得又早又多。其他种树的人虽然偷偷地察看仿效,都不能赶上他。
有人问他原因,他回答说:“我郭橐驼并不能使树木活得长久而且生长得快,只不过能够顺应树木自然生长的规律,使它按照自己的习性成长罢了。一般说来,种植树木的习性要求是:树根要舒展,培土要均匀,移栽树木要保留根部的旧土,捣土要细密。这样做了以后,不要再去动它,也不要再为它担心,离开后就不必再去看顾它了。树木移栽的时候要像培育子女一样精心细致,栽好后置于一旁要像把它丢弃一样,那么树木的生长规律就可以不受破坏,而能按照它的本性自然生长了。所以我只是不妨害它生长罢了,并没有使它长得高大茂盛的特殊本领;我只是不抑制、减少它的结果罢了,并没有使它果实结得又早又多的特殊本领。其他种树的人却不是这样,树根拳曲不能伸展,又换了新土,培土不是多了就是少了。如果有与此相反的人,却又对树木爱得过于深厚,担心得过了头,早晨看看,晚上摸摸,已经离开了,还要回头看顾。更严重的,还用手指抓破树皮来检验树的死活,摇动树根来看看栽得是松是实,这样,树木的本性就一天天丧失了。虽然说是爱护树,实际上却害了树;虽然说是爱惜树,实际上却是与树为敌。所以都不如我啊,我又有什么本领呢?”
问话的人说:“把你种树的道理,转用到为官治民上,可以吗?”
橐驼说:“我只知道种树罢了,为官治民,不是我的职业啊。然而我住在乡里,看到那些官吏喜欢不断地发布各种命令,好像很爱惜百姓,但最后反造成了灾祸。每天早晚,差吏来到村中喊叫:‘官长命令催促你们耕田,勉励你们播种,督促你们收割。早点缫好你们的丝,早点纺好你们的线。抚育好你们幼小的子女,喂养大你们的鸡和猪。’一会儿击鼓让人们聚集在一起,一会儿敲木梆把大家召来。我们小百姓顾不上吃晚饭、早饭来应酬慰劳差吏,尚且都没有空暇,又靠什么来使我们人口兴旺,生活安定呢?所以都非常困苦而且疲乏。像这样,那就与我们行业的人大概也有相似之处吧?”
问话的人颇有感慨地说道:“这不是说得很好吗?我问养树,却得到了养民的办法。”我记下这件事,把它作为官吏的戒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