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uhandenheit
这里的区别跟认识论大有干系。传统认识论赋予视觉以优先地位，有点儿忽视了触觉。当然也有例外，詹姆斯就说触觉才是首要的。[10]读海德格尔的朋友都知道，海德格尔特别反对传统的认识论路线，包括反对视觉在认识论中的优越地位。他讲认识的时候，经常从手入手，使用带手的词，比如Zuhandenheit（上手）、Vorhandenheit（现成在手），把认知的主导方向从seeing转到handling上来，把认知跟手连到一起。静观被放到靠后的位置，认知更多跟操作连在一起，在zuhanden（当下上手的）那里，手的感知和操作连在一起。海德格尔的确有洞见，有深度，我们在很多地方可以从他那里得到重要的启发。
这几十年里，认识论关心具身认知（embodied cognition），这个方向本身就受到海德格尔的启发。我想说，具身不具身，跟你通过什么来认知有关系，没有一个泛泛的具身认知，触觉就具身，看就不那么具身；讨论具身认知，视觉不是最好的进路。有些人仍然以视觉认知这个paradigm谈具身认知，我觉得不对头。当然，眼睛是一个身体器官，但在看到的东西里面不大见得到这个器官的痕迹。讨论具身认知，从手的感觉切入应该是最好的进路。眼睛是身体的一个部分，手也是身体的一个部分，但用眼睛去看和用手去摸是不一样的感知进路。此外，被烫了一下这种认知很具身，不过，这件事情里认知的成分不那么多，反应的成分更多。痒痒、痛觉，这些也不是特别好的例子，它们是身体在感觉，具身，但突出的不是认知，它们更多是向内指向感受，不是向外指向对象。眼睛特别认知，但不具身。疼痛特别具身，但不够认知。
总之，触觉或身之觉的内容格外复杂，把这些复杂内容都归在一类，无论叫它触觉还是身体感觉，都不大合适，把它当作与嗅觉、味觉并列的一类感觉，这对于触觉很不公平。在触觉里，我们格外关注手的感觉，从这种感觉说，在一些方面，触觉和视觉离得最远，在另一些方面又离得最近。
关于五官之觉，我就讲这些。下一课讲点儿别的。我讲得东一处西一处的，你们把它当作聊天就行。
问答环节
问：当我们在触摸一个冰块的时候，我们会说这个冰块是冰冷的，但不会说它是坚硬的，这个时候温度相比于质感就会占据我们的意识。但是，当我们在触摸一个石头的时候，我们会说这个石头是坚硬的而不会去描述它的温度，这个时候质感相比于温度会占据我们的意识。所以我们在触摸一个东西的时候，为什么这个东西本身的性质会有一种优先性、会占据我们的意识呢？
答：我不确定你的感觉一定是这样的，但我可以这样想，冰看上去就硬硬的，但看不出冰冷，你的触觉补足了你的视觉。至于石头，你首先不去感觉它的温度，因为它的温度多半是常温，如果石头是滚烫的，你还是首先会感觉它的温度。哪方面的感觉占据了你的意识，似乎要看情境，你要摸一块石头去打架，石头硬不硬最重要，石头是凉的还是热的不相关。在另外一个语境中，石头是凉的还是热的也许是你关注的焦点。
问：刚才说，好像是视觉最接近存在，接近eidos，但是我们看到了冰激凌和吃到了冰激凌，哪一种更接近冰激凌本身？
答：刘擎这个问题再次提醒我们，也许需要区分“存在”的两种意思，一种指向eidos，视觉的，或者说几何的，没有重量的，它们互相之间没有压力，有的是逻辑关系；另外一种指向力量、分量，就像有重物砸到我背上。我刚才用两个词来区分，一个叫作存在，另一个叫作实在。这些词可能用得不好，你们可以换成别的词。换成英文，一个是being，being之间有逻辑的关系；一个是reality，reality之间主要不是逻辑关系，而是力量关系。对于通俗柏拉图主义来说，我们通过看来到事物本身，但对于实践者来说，他会说，你离开现实太远了，你得回到现实生活本身。生活本身是becoming，一团浊流。我想用摸石头说明，在触觉这里，在这种原始的感知这里，存在和实在没有分离，我们触摸到石头本身，这个触摸到的本身是有分量的。我先这么说着。
问：您在讲座中提到海德格尔，我想问，海德格尔跟纳粹的关系有一些暧昧，哲学家也是要站队的，您怎么看待为稻粱谋这样一种人生的不得已？
答：海德格尔支持过纳粹，但好像不是为稻粱谋。他真的佩服希特勒，对雅斯贝尔斯说，你看看希特勒的手，这双手是个干大事业的。如果你问的是思想家和现实政治的关系，那这个问题太大了，的确三言两语说不出什么有意思的。
[1]参见：Anscombe, Intention, §8, Basil Blackwell, 1957, pp.14—15. 我在阅读这本书时参考了青年教师刘畅的未出版译文。
[2]可参考：陈嘉映，《说理》，第8章“普遍性：同与通”，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陈嘉映，《何为良好生活》，第8章“个殊者与普遍性”，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编者注
[3]参见：黑格尔，《精神哲学：黑格尔著作集（第10卷）》，杨祖陶译，人民出版社，2015，第91—92页。——编者注
[4]参见：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第1部分第246节，陈嘉映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第104页。——编者注
[5]“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出自：王阳明，《传习录》，于自力等注译，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第346页。——编者注
[6]参见：莫里斯·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01，第80页。
[7]大卫·邦勃格说：“眼睛是个愚蠢的器官，眼睛的印象需要触觉来辅助，绘画是连血带肉的，是一块一块摸出来的。”转引自：范晓楠，《血与肉的扭结：培根与英国当代艺术》，清华大学出版社，2021，第29页。
[8]参见：迈克尔·波兰尼，《个人知识：朝向后批判哲学》，2017，第65页。
[9]詹姆斯在讨论回忆的时候说：“记忆不仅仅是为过去的事件注明日期，这个过去还必须是‘我的’过去……这里出现的是一个‘复杂的综合体’。”出自：詹姆斯，《心理学原理》，方双虎等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第720页。
[10]“触觉（展现的）是‘首要性质’，它比眼耳鼻展现的‘第二性质’更真实……其他器官不过是预期触觉的器官。”出自：詹姆斯，《心理学原理》，2019，第1086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