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能否传达感知?

字数:1729

遂古之初的事儿,我们感知不到,我们是听说的,是前人传下来的。靠什么传下来?靠语言。这是语言的厉害之处,它跨越空间、跨越时间,把一件事情传到东南西北,传到古往今来。结果呢?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今天知道的事情,差不多都是听来的。不过,我们知道的事情,虽然主要来自闻知,但在知的性质上,闻知似乎够不上跟亲知和推知相比。我从前没有感知过的东西,现在我感知了,比如说,我从前没喝过红酒,现在喝过了,我就多知道了一点儿什么;推知也是,你通过推理知道地体是圆的,从前你不知道,现在你知道地体是圆的了,这是一种新知识。但闻知不过是知道了别人先前就知道的东西,闻知没有为知做贡献,不是“知识增量”。

而且,我们通过感知知道跟通过闻知知道好像也不一样。你告诉我梨子酸,我就知道梨子酸,但是,那是个什么酸法呢?我给你讲我坐牢的故事,你有点儿知道坐牢是怎么回事儿了,可是你当真知道坐牢是什么滋味吗?通过感觉知道,通过听说知道,这两者是同样的知道吗?我们难免觉得,跟亲身经历相比,闻知显得挺单薄的。不管我给你讲了多少,最后,我可能还是说,唉,你不明白,你没坐过牢,你永远不会真正知道坐牢是什么滋味。

我不是在这里无事生非,感知能不能传达,是个一直让人困扰的问题,一向有很多争论,众说纷纭。一方面好像可以传达,你告诉我梨子酸我就知道梨子酸;你爱一个女孩儿,你鼓起勇气,就把我爱你说出口来,内心的感情也不是完全不能表达啊。另一方面又好像不能传达,你说了我爱你,太普普通通了,你心里那份纠结不清的东西你没说出来;你要真想知道梨子的滋味,你还是得去亲口吃一吃;人家给你讲了坐牢是怎么回事儿,你还是不能真正体会坐牢的感觉。

这就把我们带到不可说这个话题。有时候不可说是因为不可知,但这里说的是,我自己知道,但说不出来。明明知道,但说不出来,你可能会非常沮丧,也可能很兴奋:明明知道,说不出来,好神秘啊。是不是能找到办法说出来呢?这个你得去问周兴,他的博士论文就在研究怎么说不可说之神秘。[2]神秘的东西大概都不可说,但不可说的不见得都很神秘。神秘的东西咱们这里讨论不了,咱们只讨论不那么神秘的不可言说。

为什么“我明明知道却说不出来”这事儿显得怪神秘的?也许因为它把知道和可言说连得太紧了。知道跟可言说真的那么紧密吗?那要看你说的是哪种知道了。你心里想的知道,大概是理知,如果你想的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想的是心知肚明,你可能就不那么惊奇了。蛮可能我感觉到,甚至感觉得切切实实,可是说不出来。当然,不少论者认为心知肚明是误用了知道,知道都是理知,这个我们后面还要谈到。

维特根斯坦有一段话,讨论心里知道却说不出来。他举了三个例子:勃朗峰高多少米?“游戏”这个词是如何使用的?单簧管的声音是啥样的?[3]你们看一眼这三个例子,立刻就知道,这三种情况是不一样的。我们不讨论“游戏”这个词怎么使用,这个说得出说不出跟另外两个例子不在同一个层面上,它属于一种反思性的可说不可说。乱用大词的话,这是二阶的可说不可说。这个我们在这里不多讨论,到自我认知的时候再回过头来说这个。

我们来说说另外两个例子。你只要知道勃朗峰高多少米,你就能说出来,你可以不告诉我,但不会明明知道却说不出来。因为这个知道完全是理知层面上的知道,你不是感知勃朗峰的高度是4810米,这个你感知不出来。单簧管的声音是啥样的,这个你是通过感觉知道的。我们在讨论说得出来还是说不出来,我想先提醒一句,说出是个太广泛的概念。说出好像就是表达,但你说话,并非总在表达什么,并非所有的话语都在表达什么,你说勃朗峰高4810米,这是个陈述,你不是在表达什么。当然,你也可以说这句话表达了一个事实,表达了一个命题,或者什么。维特根斯坦说过一句话,把表达式弄得一致了。这话普普通通,可落入这个陷阱可是常事。说起来,“表达式”这个表达式本身就有点儿嫌疑。你把所有言说都叫作表达吧,只要你明白它是个论理词,那就无碍,怕就怕你不明白。你都说成表达也行,只要你明白,一点是,我表达和句子表达有区别;另外一点,表达一个事实和表达情绪、表达不满是很不一样的“表达”。

大家都知道,维特根斯坦一直强调,语言是由好多好多种类不同的语言游戏构成的。我们这个课讨论感知和理知,看来,言说感知和言说理知是两大类不同的语言游戏。勃朗峰的高度是4810米,一句话你说完了,再让你说,你没得可说了;单簧管的声音则不然,你说单簧管的声音饱满圆润,好像没说出多少。你跟女朋友天各一方,你对她说你想念她,可是你心里那份想念,好像怎么说都没说尽。说勃朗峰的高度你能说清楚,可是说到感觉,人们总是感叹言有尽而意无穷。感知似乎总有说不尽的方面,不论是咖啡的香味、心里的爱慕,还是坐牢的滋味。语言不都是用来说感知的,但我们眼下主要关心的是说出感知的话语。


闻知的源头感受不同于甲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