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不同于甲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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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簧管的声音,我不是完全不能描述,比如说,我可以告诉你单簧管的声音饱满圆润,我承认,饱满圆润没说出很多,但多多少少说出了一点儿。同样,我告诉你梨子酸,这也是在描述它的滋味。我可以给你描述一个甲虫,形状、大小、颜色、斑点。一般说来,视觉印象可以描述得很细,味觉、听觉描述起来比较困难。你说这种咖啡很香,怎么个香法?你说是浓香,似乎仍然离说清楚还差得很远。我们会想,这是因为我们的视觉词汇格外丰富、味觉词汇太贫乏了,如果多造出一些味觉词汇,我们就可以像描述视觉一样来描述味觉了。就像我们用整数说不清6.4是多少,我们发明了小数,我们就能够说清楚了。维特根斯坦列举了三个可说不可说的例子,接下来就问:那我们为什么不多造出些词汇来呢?我想他的意思是,这么想就想偏了。你多造语词就能说出来吗?我后面会说明,语词不是造出来跟世上的东西一一对应的,世上的物件、品样无穷无尽,我们的语言却容不下太多的语词,如果我们有一亿个词,这种语言就无法工作了。这是个assertion,我没做论证啊,当然,可以论证,论证起来还挺有意思的,但我们没有时间每一点都做论证。是的,感知十分丰富,哪怕吃一口梨子、喝一口红酒,更不用说坐牢的那种经验,细说起来都极其丰富。但我们不是靠多造词汇来应对这种丰富性,而是靠有限词汇的无限组合来表达。这等于说,我们在理知的层面上来表达感性内容。

这里的问题不在于造出多少词汇,问题在于,描述单簧管的声音和描述甲虫有一点根本的不同之处。我们说过,在谈论我们看到什么的时候,我们通常并不是在谈论感觉,而在其他感官那里,你很难脱离感觉自身来描述感觉到的东西。你说梨子酸,这是在描述感觉吗?抑或你是在描述梨子这个对象的性质?好像都是。反正这不同于说这个梨子半斤重,或者勃朗峰高4810米,酸是梨子的性质,但这个性质你非得通过亲身感知才能知道,这种性质总是连着你的感知。

你描述甲虫的时候不是在描述感觉,“描述感觉”指的是描述梨子的滋味、单簧管的声音之类,你说到酸,说到音色,是连着你的感觉说的。你无法脱离了感知来描述酸本身——除非你在谈论化学。描述得更细帮不上什么,不管我给你讲述多少坐牢的细节,你似乎仍然不能真正体会坐牢是什么感觉,再增添多少细节似乎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问题不在于造出更多词汇,不在于描述得细不细。我可以告诉你梨子酸,你说,是,梨子酸,可是那是个什么酸法,那我就接着告诉你,果酸那种酸,不是醋酸那种酸,接下去,我还可以描述得更细一点儿。再说了,你说勃朗峰高4810米也一样啊,你没有告诉我零头,也许勃朗峰高4810.154米,这之后还可以量到微米、纳米。事情似乎正好相反,你说得更细,告诉我梨子的酸度是多少,反而离感觉更远了。你变得客观了,但离开感觉更远了。

你描述甲虫的样子,就像你描述这个盒子是方的,你是在描述你感知到的东西,不是在描述你的感觉,这么说吧,你是在描述感觉到的对象,而不是你的感受。你问:感觉能不能传达?你实际上问的是语言能不能传达感受,而不是能不能描述感知到的东西。

那么,语言能不能传达感受呢?我们可能想,既然我知道我的感受是什么样子的,我就可以把它描述出来,就像我要是知道一只甲虫长什么样子我就能把它描述出来。但你也可能跟着维特根斯坦说,不对,感受不是对象——你描述不清你盒子里的甲虫,你可以打开盒子把甲虫拿出来给我看看,可是你描述不清你心里的感受,无法打开心扉把感受拿出来给我看看。所谓掏心窝子、打开心扉,靠的还是言说。

而我要说的恰恰是,言说感受和言说甲虫是两个大不相同的语言游戏。甲虫放在那儿,我们看,我们描述,不管看得仔细不仔细、描述得适当不适当,这都跟它是谁的甲虫没关系。甲虫是个外部对象,外部对象跟谁都不连着,感受却总是你的感受、我的感受,把你的感受端出来,无论怎么端,包括用语言端出来,它就变得跟一个对象似的,跟你没有什么特殊的联系了。无论你怎么描述,你都只能把它作为what来描述,所以,感知到的东西也是在理知的层面上成形。你能够描述出来的,永远都是理知化了的感受。所以,你无法把感觉作为感觉说出来。就好像感觉是扎根在你的心里的,一旦说出来,就把感觉拔出来了,怎么都没说出那种切身性,你要是一心想说出感觉本身,说出那个thatness,你可能会非常沮丧,不管说了多少,总还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我们说到感觉的丰富性和切身性,要是只说这两样,我会说,成问题的不是丰富性,而是切身性。世界也无穷丰富,但只有要言说心里的感觉的时候,才有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感觉,言说世界的时候就没有。

维特根斯坦说感受不像甲虫,说得非常对,也非常重要。但这里有两件事,一件事是,感受不是对象;另一件事是,你要是去描述感受,你只能像描述对象那样去描述。正因为这里有一个矛盾,结果,无论你怎么描述、你描述得多细,我似乎还是不能把捉你的感受。


语言能否传达感知?我们可以了解他人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