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
表姐是个对事情十分苛求的美人儿。她衣食无忧,父母给她留下一套位于郊区的小平房。那是一座很有情调的盖着琉璃瓦的房子,房子的后面还有小小的庭院,庭院里有个葡萄架。夏天里,绿油油的叶子间探出一串一串的紫葡萄,坐在那下面乘凉,闻着茉莉花的清香,看着屋前大片的稻田,真是赏心悦目。表姐用不着工作,她的工作就是侍弄她的花园似的庭院。三十多岁的她穿着工作服、手执一把大剪刀在阳光下修剪小灌木的样子真是显得英姿勃发。随着她优美的动作,额头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然而有时我仔细地观察,却看见她那苍白的脸上显出一股疲惫之情,她似乎并不是真的沉醉于眼前的田园牧歌似的悠闲生活,倒像要通过体力劳动来忘却一些事。
我常想,表姐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她向往什么样的生活呢?从我与她的闲谈中,她已充分地显示出她对男人缺乏应有的兴趣,当然也不是特别反感,就只是没有注意到他们而已。对于个别来骚扰她的无赖,她也不过是感到一阵惊讶。她太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了。至于她自己有些什么值得她忧心忡忡的事,我总是没法准确地猜到。比如前些时候,她全身心地沉浸在一封信件的书写之中,那封信是写给她住在同一城市里的高中时候的女同学的。表姐给我看了信,还对我形容那位女同学:“她像柳絮杨花般轻柔,一举一动从来不留痕迹。”表姐的信其实写得很老套,无非是俗气的叙旧,充满了可笑的客套话。总之她写得很幼稚,完全不像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写的信,倒像一个识字不多的村妇。我迷惑地放下那封信。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口气,我也不满意,这是封发不出去的信。”她一只手撑在桌子上沉思地说,“可是我在这里费尽了心思给她写信,不就是为了发给她吗?我想表达我对她的感情。”
“那就发出去吧,我帮你去发。”我说。
“当然不行!”她激烈地喊道,一把抓过那封信,撕了个粉碎,然后扔进了字纸篓。她激动得脸都泛红了。
在我的记忆中,那封信写了一星期,最后也不知发出去没有。
她对于园艺有种病态的痴情。她想培育出一种紫蓝色的玫瑰花,她一连栽了好几年,都没有成功。当然所谓没有成功只是相对于她想象中的颜色来说的。在我看来,那些花儿妙极了,有的是典雅的灰色,有的是热烈的红色,有的则是色情的黄色。她一概不满意,愤愤地用锄头将花儿全部刨掉了。就这样,她满怀希望地下种,然后充满绝望地毁坏。有一天我乘她没注意偷了两株黄色的玫瑰往家里走,谁知被她发现了,追上来抢过去,恶狠狠地摔在地上,还口出粗言,说我这样干是“找死”。当时我真被她吓坏了,她的脸涨成猪肝色,两只眼睛喷火。
虽然有这些无法理喻的弱点,表姐在我眼里仍有超凡的魅力,我从未见过像她那样意志坚定的人。她开玩笑地称我为“小男孩”,语气中显然是居高临下。我妈妈也喜欢她,但从不同她来往,只是私下里议论她。我妈有次说起表姐是在一个雷雨天出生的,落地之际凶猛的哭声压倒了窗外可怕的雷鸣。“这样的女孩来到世上是要克人的。果然,克死了她的父母。”妈妈摇着头说。她的表情与其说是责怪,不如说是赞赏。
在我二十岁、表姐二十四岁那年,我看见表姐经历了一次恋爱。男的是一名园艺工(我想表姐的园艺就是从他那里学来的)。他们恋爱的时候,两人总是久久地抱膝坐在玉米地边,既不拥抱也不说话,至少我没看见他们有亲昵的行为。他们也似乎不避开旁人。恋爱期间,表姐神情恍惚,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似的。过了不久,那男的失踪了,表姐倒显得快活而镇定了。我记得她当时对我说过,她的男朋友“给她精神上太大的压力”,她之所以同他坐在野外就是为了避免同他有亲昵行为,现在他不见了,她倒觉得自己是真正爱过他的。那时我太年轻,觉得她说的都是歪理,是装模作样,我就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算作表态。然而她竟然再也没有恋爱过。以表姐的条件,是很能吸引男性的,所以直到现在,仍有一些男人围绕着她,他们明知没有希望,还是跃跃欲试地在她面前显示自己的魅力。这两年表姐脸上的轮廓变得僵硬起来,皮肤也显得有点干燥,但我觉察到她体内的活力正处于上升阶段。现在她不愿同人交际了,干起事来也更走极端了。
一年一度的春节到了,我又开始坐立不安起来,每逢春节合家团圆的时候,我就有种离开的冲动。一般我都是往南边去,在海边旅馆租一个房间住下来,然后关在里面研究棋谱。也有那么两次我带着新交的女朋友出去,但两次均是在中途不欢而散。第一任女友就是这么吹掉了,第二任女友至今还藕断丝连。
今年春节我有个大胆的想法,我打算约表姐一块出去旅游,我心里有很多迷惑的事情想同她探讨一下。我一提出这个建议,表姐立刻不假思索地同意了。她说往年她的春节总是在不知不觉中过去的,生活日程同平日没有任何区别,她也很想“猎一下奇”,现在能同她的“小表弟”一同出游,她非常高兴。
我们在火车站见面时,我看见表姐仅仅带了一个随身的小包,里头大概装了几件换洗的内衣。她穿着家常的衣服,那就是她平日里搞劳动穿的牛仔服。火车还没有开,她的表情就显得有点六神无主了。我暗自思忖:表姐长年累月待在郊区的小屋里,几乎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今天对于她来说该是个重大的转变吧。我一直以为她对旅行有种厌恶,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她之所以从未外出,恐怕还是另外的什么原因。
我引领着她找到了我们的卧铺。我把我的皮箱放到架子上,表姐则始终搂着自己那个小包坐在她的铺上一动不动,紧张地注视着周围。我的铺在她的上面,我同她并排坐了下来。为了使她的情绪松懈下来,我起身为她泡了一杯茶递到她手里。
“啊!”她抱歉地笑了笑,将怀中的皮包放到枕头那边。
“表姐这是第几次到外省去?”我问。
“第三次。第一次是我刚生下来不久,父母带我去看望爷爷。第二次是我一个人旅行,护送父母的骨灰回老家。”
表姐说话时眼珠还是滴溜溜地转,警惕地看着车上来来往往的人。
“老家的情况现在如何?”我说着话,竭力想分散她的注意力。
“不知道。我同那里的任何人都没有联系。”
突然,她把茶杯往桌上一放,眼睛发了直,我四下环顾了一阵,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她却涨红着脸压低了声音对我说:
“那家伙在这里来来回回地走。”
“谁?”
“嘘!”
她搓着双手,紧张得坐不住了似的。我从未见过表姐像这种样子,她遇事冷静,头脑十分清醒。好在这种情形持续了不久,她就恢复了正常。那天夜里在火车上,我听见表姐睡得很死,她甚至发出了微微的鼾声。她在睡梦中丧失了所有的警惕,连那只随身小包都被她拂到了地上。我在幽暗的光线里弯下身帮她捡起那只包,她却突然坐了起来,像不认识似的瞪着我,不高兴地说:
“你在干什么?”
说完又倒下去睡觉了。
我听见车厢里充满了喃喃低语,似乎大家都在说梦话,那情形使我产生一种梦游的感觉。我去了趟厕所,回到卧铺时,看见表姐又将她的包扔到了地上。这一次我懒得管了,我爬上我的铺,躺了下来。我再也睡不着了,我听到表姐在下铺死劲地磨牙,好像对谁恨得咬牙切齿似的。我想,人真是会伪装自己啊,即使是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不也仍然像陌生人一样吗?在半夜,在这个无法确定地点的场所,什么都是可能的吧。
天一亮我们就到了滨海小城B城。表姐显得有点憔悴,她抱怨说没有睡好,因为“火车上那家伙”来来回回走了一夜,使得她一刻也不敢放松。我对她说我听见她发出鼾声了呢。她瞥了我一眼,说,那是她故意发出的声音,就是为了骗我这类人。我回想起她夜里坐起来那副凶相,似乎明白了一些事。
B城的冬天很暖和,树叶绿油油的,街道旁的林荫道上甚至有两对异国的伴侣在跳舞,地上的录音机里头放出音乐。我们订的旅馆就是我常去的那一家,正好在海边。来到楼上房间,从窗口望出去,阳光下的沙滩银光闪闪,那些沙子又白又细,海鸥也很多,成群地飞往前方的一个小岛。因为是春节,旅馆里非常冷清,好像来的顾客总共只有我和表姐两个人。这正合我的意。以前我住在这里时,整个旅馆也就两三名客人。厨房里有一个小灶,有一名老厨师专门为客人做饭,厨师自己也同客人一起吃,这样就显得有点家庭气氛了。我记得有一次那厨师老头还在餐桌上点了两只红蜡烛,席间他还唱了一支难懂的山歌。真是一位和善的老人。
我们选择五楼靠东头的两间客房,为的是可以清楚地观看日出。
上午我好好地休息了一下,一觉睡醒已经到了下午。当我起身拉开窗帘看外面时,我被吓坏了。我看见表姐正在往海里走,她就穿着她那身工作服,海水已经淹到了她胸口。她是不会游泳的,我记得有一次她在游泳池里差点被淹死。
我猛力推开窗,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狼嗥。表姐没有反应,还在往前走,海水已经没过了她的头顶。我顾不得还穿着内衣,发疯一样跑下楼,边跑边吼:“救人啊!”楼里只有厨师和守门的传达,他俩也跟在我身后跑。
我跑到了海边,但是哪里有表姐呢?显然她已经完蛋了。我眼前发黑,既恐惧,心里又对她充满了怨恨,我抱头坐在了沙滩上。厨师和传达见我这个样子,也都蹲了下来安慰我。
“你不要过分自责啊,你表姐只是利用了你嘛。”厨师轻言细语地说。
我稍稍抬起头,看见了厨师脸上意味深长的表情,我心里颤抖了一下。
他俩走过来架起我,好像我是一个重病人似的。于是我就这样被他们架回了旅馆。我又躺到了床上。厨师说了一句:“你好好待着吧”,然后顺手带上了门。
我在床上想着刚发生的一切,心里还是恨恨的。我恨表姐,也恨这个阴险的厨师。这个老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行起事来怎么会就像他是我的家人一样?表姐选择了这样一个地方来死,倒真好像是利用了我。出了这种丑事,我当然是没有心思吃饭什么的了。妈妈会怎么想?我反反复复地想这件事的始末,我记起了表姐答应我出游时的神情。当时她眼里发出贪婪的光,那是马上要去捡一个金元宝的那种贪婪,完全不像她平时冷漠的样子。我本该注意到她的反常的表现的,但我硬是没有去细想。还有她后来在火车上的那种变态,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哪里还像个矜持的美人儿?不过就算当时我注意到了她的这些反常,我也不可能预见到她会利用我对她的信赖,摧毁我宁静的生活,将我推到火坑里。在我的印象中,她绝不是这样狠心的女人。但是一想到她那位男朋友失踪的疑案,我又对这一点没有把握了。也许她就正好是一个这么狠心的女人呢?我十二岁那年,她为了锻炼我的胆量,将我骗到很远的大山里头,她自己却跑掉了。我还记得我哭着在山里乱转,脸上被柴草刺得流血的情形。奇怪,那一次我对她一点怨恨都没有。后来我们终于在山脚下重逢,我如释重负地听她反复数落我,自己也认为错的是自己。一直到此刻再想起这件事,我才判断出那是她的诡计。表姐因为长得美,所以对任何事情从不迁就,这种性情弄得她格外烦恼和痛苦。我觉得她本来是可以生活得很满足的。她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显示出不一般的才能,曾一连在好几次服装设计大赛中获得最高奖。可她很快就摒弃了服装设计,迷上了园艺。终于,她成了无所事事坐吃祖业的单身女子。我不知道她的爱好到底在哪一方面。前年她对象棋很上瘾,一连几个月把自己关在房里研究棋谱。她的坚持到了今天的兴趣是园艺,但她并没有完整的规划。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疏于照顾庭院里的那些花草,任它们枯萎。而且她往往在春天里花卉要下种的时候心情不好。我推门进去,看见她坐在黑洞洞的房里,胳膊一动一动的。我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在织一张渔网。我又问她哪里有鱼捕,她就勃然大怒,指责我,说我经常问些不该问的蠢话。我站在她那被弄成了密室的房间里,心里很压抑,就找了个含糊的借口退出来了。据我观察,表姐根本没有去捕鱼,后来我去她家里,也从来没看到渔网的影子。春天已经过完了,她才开始给花卉下种。然而她培育的花儿还是很漂亮,这是因为她在工作时总是有一个接一个的灵感冒出来。似乎是,她种花时,自己就变成了花,她设计服装时,自己就变成了那些捉摸不定的、飘逸的服装。想到这里,我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压在心头的石头松动起来。我想,也许……
我的肚子忽然饿起来了。我走到楼下的餐厅里,看见厨师和门房正在那里闷头喝酒。我默默地在他们当中坐下,厨师递给我酒杯、碗和筷子。我先吃了一通菜,然后开始喝酒。那酒是家酿的米酒,似乎度数很低。我喝完一杯,厨师立刻又替我斟满。三杯酒下肚,我的苦恼就消失了。厨师的身影在我眼里渐渐缩小,门房则不见了。我又替自己倒了一杯,仰头喝了一口。这时我看见厨师蹲在桌上的杯盘之间,正将自己那张粗糙的老脸浸到一钵子汤里头去。然后他抬起汤汤水水的脸,朝我猥亵地笑起来。
“你的表姐,真是个会享受的人啊!”他乐呵呵地说,“我和她,就在这厨房里干了个痛快!”
“她和你?”我脑子里在轰轰地响。
“她如今是我的女人了嘛。”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又到了海边的,好像是厨师把我推出来的。我沿着白色的沙滩慢慢走,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走着走着,我又看见了厨师,他的身体只有一只鸡那么大。他蹲在沙滩上挖一个洞,那洞大概放得下一只高尔夫球。他用细小的铁铲聚精会神地挖,根本不理会我站在旁边。我发现厨师虽然老了,身上的肌肉还很丰满,也许他面容的衰老只是种假象。我转过身看了看,我们的位置正处在表姐投海的地方,我就是从五楼的那个窗口看到一切的。我离开了厨师往前走,我的情绪异常兴奋,也许是刚才那酒的作用。我心头那块石头彻底掀掉了,我觉得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又觉得生活一点都不阴郁,而是充满了奇遇的可能性。
表姐是在一块礁石后面出现的。她涉过浅滩,一会儿就来到了我这边。她的双颊透着青色,身上的衣服倒是干的。
“原来你还活着!”
“呸!”她苦笑着说,“全是那家伙搞的恶作剧。”
她的表情则显出相反的意思,她目光炯炯,似乎对经历过的事有无穷的兴趣,又似乎陷在回忆里。
“厨师这个老不死的讲了些侮蔑你的话。”我讨好地说。
她一怔,然后笑了起来。
“他老吗?你这个瞎子,你是如何看人的哟。”
我被她讥笑得有些惭愧,但又没法摆脱心中的迷惑。
表姐挽起我的手臂边走边说话,我想她闻出来我已经喝过那种米酒了。她说,这样倒好,新的生活已经展现在我们眼前了。说到她自己,她刚到旅馆就同厨师一块喝了酒,要不她哪有那么大的胆子到海里去呢?从前她看见水就怕。我瞟了表姐一眼,看见她说到此处时,发青的颊竟泛出了红色。她还边走边用赤脚踢沙子,那脚很有劲,也很灵活,我以前从未发现她的脚长得这么好看,也没有发现她还有这么活泼的时候。
“喝了那种酒啊,这才看见了生活的真相呢!”她很亲密地贴近我的脸说道,“难道你不觉得吗?先前我在家中,侍弄我那个小小的花园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什么事会要在你我之间发生了。我想,那会是什么事呢?后来我们就到了这里。”
表姐做了一个令我感到十分陌生的手势,她似乎在召唤天上的什么东西。我连忙抬头看,却什么都没看见,于是心里怀疑她在捉弄我。但并不是这样,她没有注意到我,她侧起一只手掌对准自己的鼻尖,口里念念有词的。一会儿,“啪!啪!”两声,两只海鸥掉在我们面前,它们在沙土里挣扎了几下就死去了。
“怎么回事?”我吓得脸上变了色,酒也醒了大半。
“我看见它们在半空里盘旋,找自己的坟墓,它们多么性急难熬地就下来了啊!昨天在那边的小岛上,它们像暴雨一样落在地上成堆地死去。那种地方……”
“你在那岛上碰见厨师了吧?”
“嘿,调皮鬼,你怎么知道的?”表姐的眼睛闪出光来。
我记起老厨师刚才还在这里,就四下里张望起来。表姐看着我哈哈大笑。那老男人从礁石后面快步走出,满脸淫荡的横肉颤动着,像要将表姐吞下去的样子。他俩隔着我的身子眉目传情,我想让开一些,无奈表姐死死抓住我不放。而那厨师,也故意同表姐隔开一点似的在那边丑态百出。我实在难以忍受了,就吼了一声,甩开表姐要跑。但表姐一个箭步冲上来,又一把抓住我,更紧地扭住我的手腕,压低了声音说:“你这傻小子。”她真是力大无比,那两只手攥住我使我一动也动不了。这下我可领教了这位园艺工的握力了!厨师见我挣扎也很生气,骂我“不识好歹”,还帮着表姐往我脚下使绊子,弄得我扑倒在地。看见我跌倒了他还不解恨,又朝我腰上踹了一脚。待我狼狈地爬起来时,厨师已经离开了。表姐愁眉不展地打量着我,不住地摇头。
“表姐,你不要这样看不起我。我并不像您想的那么愚顽不化,我是可以学习的。”连我自己也没料到我会说出这种话来。
表姐舒展开眉头,反问我道:
“真的吗?”
“当然。”
我回味着她那满是老茧的手心给我的感觉,心里涌动着一股从未有过的柔情,那是真正的姐弟之情。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爱上过表姐呢?我同几个姑娘同居过,也曾发狂地爱过两位,就是现在我也不算老,但是说到表姐,我确实对她一丝欲望也没有。大约是因为从小就习惯了把她当家里人吧,我对她产生不了特殊欲望,其实我同她倒并没有血缘关系。追究起来,真正使我产生隔膜感的是她那无法捉摸的内心世界。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与她志同道合,甚至有“同谋”的感觉;但大部分时间,我觉得自己与她远隔千里,她的一举一动都高深莫测,她的世界完全将我排除在外。比如这次旅行就是这样。一开始我感到同她平起平坐,到头来她把我当傻瓜一个。这样的人叫我如何敢对她有非分之想?不过说老实话,我自己也从未想过要去深究表姐的内心,我对她的崇拜好像是与生俱来的似的。很多事我都是弄不清就不去管它,往日后推,心想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吧。我的这种性格显然遭到了表姐的蔑视。有一天我们坐在葡萄架下喝茶,她忽然对我说:“人活得越久谜团就越大,到后来人就成了月光下的树影一样的东西。你注意过那些树影吗?每一瞬间都完全不同。”当时我并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也好像不完全是对我说话,她每时每刻都沉溺于一种固执的念头。
但表姐并不关心对我的启蒙,她有她的事。回到旅馆房间她就把我忘了。我倒是看见厨师偷偷往她房里钻,那传达居然也尾随他进去了。我脑子里闪电似的出现他们仨赤身裸体在一起乱搞的图像,我有种痛心疾首的感觉。厨师身上脏兮兮的,吃饭时胡子上头沾汤带水。表姐是那么爱清洁的人,怎么会同他搞到一起去的?当初我选中这家旅馆,是因为这里非常干净,服务也不错,唯有厨师的不讲卫生让我有点不习惯。比如说吧,炒菜的锅铲掉在了地上,捡起来又继续炒菜。还有就是厨房里一片狼藉,老鼠横行,锅盖上爬着蟑螂,同客房部完全不协调。厨师以他的和善好客弥补了他性格上的疏懒。后来我也就不在意伙食的卫生了,反正味道不错,闭着眼吃下去吧。厨师做的菜很能挑起我们的食欲,往往是一杯酒下肚,我立刻感到这世界变得温暖而又伤感。有一天晚上我还对着他点燃的大红蜡烛痛哭了一场,哭过之后心里变得光明了许多。我曾暗地里将厨师的晚宴称之为“思乡晚宴”,我思念的不是我的故乡,而是一个不知所在的地方。因为这些,我对厨师的感情很复杂,不全是厌恶或妒忌,还有些别的什么。我在心里说,厨师啊厨师,你这个老色鬼,为什么非要找我的表姐呢?到这附近的郊区随便找一个村妇不就可以了吗?要知道我的表姐可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心灵层次很丰富、很敏感的女性啊。可是我又明明知道,并不是厨师一厢情愿找表姐。看表姐的神气,说不定竟是她主动找他呢!莫非问题出在厨师的米酒上头?莫非那酒里面放了迷幻的春药?我不是已经产生过幻觉了吗?
我越想越不安,决心去调查一番。天已黑了,好像旅馆里的电路出了问题,到处一片黑。我熟门熟路地摸到厨房,听见他们三个人在里头说笑。我看不到他们,他们却看到了我。表姐首先“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家伟,你对这所旅馆真熟悉啊!”表姐在黑暗中说。
“我们今天是不是又要喝米酒?”我挑衅地高声喊道。
“酒早喝完了,想再喝也没有了。”厨师含糊的、色情的声音在那边回答。
我的手被表姐下死劲掐了一下,我失声叫了出来。接着她将一个大碗交到我手中,让我吃碗里的东西。我摸到一只小勺,吃了起来。厨师做的饭像先前一样十分美味,只是黑蒙蒙的,四个人又都不说话,气氛很不对头。我吃完就要回客房去,听见表姐打破了沉默:
“您就是给他多么好吃的东西也收买不了他啊。”
她竟然用“您”来称呼厨师!而且她竟同他站在一边来指责我!
我又气愤、又惶恐,匆匆地摸回客房,搞调查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了。就让那两男一女去苟合好了,关我什么事呢?经历了这一天的劳累,我现在只想好好睡个觉,让这些莫名其妙的烦恼在梦乡里消失。如有可能,最好明天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到习惯了的家人的那块是非之地去。想到这里,我又记起了“思乡晚宴”,于是一边上楼一边苦笑起来。
我一进房间电灯就亮了,往外一看,整个旅馆全亮了。海风吹得海水发出呢喃的声音,雪白的床单洋溢着纯洁的温暖之情。
我走进浴室洗了个澡出来,然后躺下了。我的头一挨到蓬松的枕头就睡着了,灯也忘了关。然而不一会儿我又醒了,因为表姐冲进来了。
表姐蓬头散发,鼻青脸肿,血红的眼珠泛出异样的光。她在沙发上缩成一团,簌簌发抖。我发现她竟然是赤着脚一路奔来的。
我捏紧拳头,义愤填膺,完全忘了先前我要疏远她的事了。当时如果厨师在面前,我一定会把他揍个半死。我弯下身问表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了好几次还是得不到回答。她把头埋在两膝之间,抖个不停。情急之下我打算去找厨师算账。我刚一迈步就摔倒了,是表姐从后面凶狠地推我。她这一推倒把我的头脑推得清醒了好多。我想,表姐既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推我,她一定伤得不重。再说她同厨师之间的性关系,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状况,不是我所能设想的。说不定她自己是受虐狂呢,厨师很像那种精于此道而又花样百出的家伙。这样一转念,我又对自己的幼稚冲动羞愧起来了。为什么我总是这样幼稚呢?
我总愿意将表姐同那葡萄藤下安逸的小平房联在一块。就像在昨天,她穿着牛仔裤和散发出肥皂清香的布衬衣,有力地挥动弹性的胳膊在修剪那些灌木。她那一头刺猬似的短发因为长年在阳光下晒,泛着微微的棕黄色。但是现在,我脑子里塞满了她和厨师、门房三个人赤身裸体扭成一团的淫秽画面。为了那该死的糟老头子,她连我这个表弟也不放在眼里了。就比如此刻吧,我又怎能猜得出她到底需要什么呢?她缩着受伤的身体像要睡着了一样。也许她打算下半夜睡在我的沙发上;也许厨师他们占据了她的床,她只不过目前对他们产生了厌恶;也许她这样跑出来只不过是做做姿态,或者竟是撒娇……我可是做梦也想不到表姐会撒娇啊。
既然表姐不需要我的帮助,我还是睡我的觉吧。如果没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这温暖的南方的夜晚是多么惬意啊!被褥和枕头还是那么蓬松软和,床也很好,睡眠却离开了我。倒不是因为表姐在房里,表姐一动不动,像死了一般,我差不多不去注意她了。干扰我睡眠的是一种花的香味,那种花也许是长在草上头的,也许是长在树上头的,我记不起来了,香味却是极为熟悉。现在满房都是这种香味了,它又有点类似刚砍下的树的伤口的气味。我闻了它之后脑子里充满了回忆,我忆起山冈上那些各种各样的姿态的狼,黄昏的天空在背后衬着它们,如一幅幅剪影。为了中止胡思乱想,我又起身过去关上了窗,但还是无济于事。整个下半夜,那些狼活灵活现地跳跃着,嗥叫着,显得无比狂躁。我又起了一次身,这回是关灯。灯一关我就感觉到自己已经不在房间里了,准确地说是房间已经不存在了。
枯草在我脚下发出响声,灌木的叶子拂着我的脸。就在我的前方不远处,表姐正用急促的语调说着淫秽的语言,我看不到她,我听了她的话脸上一阵阵发热。天空像块大黑幕,一丝光都不透下来,我站在原地不敢动。突然表姐叫出我的名字,还对我说了一句挑逗的、猥亵的话,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既有点恶心,又有点隐隐的激动。我摸索着朝她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这时更奇怪的事发生了。我听见表姐的声音,甚至连她的鼻息都听得见,但不管我朝哪个方向摸过去,我总是摸不到她的身体。她就好像变成了幽灵似的。
她又说起来了,这一回是对厨师说话。她似乎被那老头搂在怀里,喉咙里不断发出淫荡的呻吟。
“表姐!”我吼出声来。
“干吗呀?”她责怪地问,停止了呻吟。
“我听得见你,怎么就够不着你呢?”
“哼,你要多一点耐心就好了。你呀……”
厨师打断了她的话,两人在灌木丛里发出丑恶的交媾的声音。其间竟还夹着传达老头的声音,那家伙嘶哑着喉咙,似乎是在品评这两人的性交的质量。我虽然很愤怒,也不知不觉被传达老头的声音所吸引。到后来我居然仔细地倾听着,不放过他所说的任何细节了。而我自己,却并没有产生身临其境者应有的那种性冲动。我只是听,只是感兴趣。到后来,我竟然觉得这个肮脏的传达老头的声音里头有种古怪的魅力,简直不可抗拒。莫非我神经错乱了吗?我扯了扯头发,马上感到了痛。这时我听见表姐在笑,她嘲笑我说:“你们看,他又想缩回他的壳里去了,他是多么没有主见的人啊!”
她在说这句话时似乎正骑在厨师的肚子上,厨师从她下面发出闷闷的声音道:
“那就撵他走!这个浑小子,成事不足坏事有余……”
我将腰一弯,朝着一团黑黝黝的灌木深处钻进去,草叶的锯齿划得我的脸又痛又麻,还出血了。我一心想避开他们躲起来,我用两只手护着脸往前冲,我的手背又被划出血了。我像被追的野物一样横冲直撞,然而,不论我朝哪个方向走,走出多远,那三个人始终同我近在咫尺。他们专注于他们的性游戏,有时说说笑笑,有时气喘吁吁,但不再关注我了,他们把我忘了。我在心里暗暗叫苦:“表姐啊表姐,为什么你不放过我呢?”直到现在我才记起来,当初我约她出来旅行时,她眨着眼,朝我做了个鬼脸。那个时候我一点都没有去细想这件事。
表姐清高、我行我素,即使处在热恋期间在旁人看来也是冷冷淡淡的,没人搞得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有我母亲,虽不同她来往,却自始至终赞赏她。要是母亲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还会赞赏吗?据我观察,母亲十分讨厌性事,她同父亲之间早就没有那回事了。所以我从不把同居的女孩带到家里去,她也正好懒得过问我的事。先前母亲喜欢表姐,一定也是喜欢她在性事上头表现出的冷淡吧。那些年,常有青年男子在她的窗户下站通宵,有的还唱山歌。一天早上,我去表姐家借花钵,看见一个可怜虫在她家台阶上熟睡着,太阳照在他脸上,他在梦里嚼东西吃。梳洗得精精致致的表姐从里面出来了,她抬起脚尖踢了踢那男的,见踢不醒,就不理他了。当时我还说了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表姐听了很高兴。看来她一直在隐藏她的本性,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她是爱过她的唯一的男朋友的,为此她自己还学会了园艺,有什么越不过去的障碍在他们之间呢?难道唯有这种令人恶心的堕落才能尽情发挥她的本性?这个本性又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我母亲,到底欣赏她的什么地方?
看来一切都早就在她的心里策划过了,这个狐狸一样的女人。上个星期三,我鬼使神差般地邀请了她出来旅行,我的邀请正好同她的某种念头暗合,她于是顺水推舟,把我带进了她的内心世界。在这个飘忽的世界里,一切都变了形,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当我用原先的标准来思考问题时,我的想法总被击得粉碎,我什么都想不清。如果住在葡萄架下的平房里的表姐生得不是那么美丽,如果我没有看见她一年到头在干园艺工作,也许我的情绪还容易转弯一点。想到这里,心底又不知不觉地升起那种该死的伤感。我闭上眼,心想这样也许就回到旅馆房间去了。
有人在我的后颈窝哈气,然后一只手臂伸过来将我搀扶起来。当我睁开眼时,我真的又回到了房间,是表姐搀着我回来的。
这回房里的灯都没开,表姐瘦削的身影立在巨大的玻璃窗前,似乎在倾听海水的呢喃。隔着一张大床,我在房间这边凝视着她那模模糊糊的形象,比先前越发惊讶不已。
“家伟,培育玫瑰花的方法问题,我已经找出一部分答案来了。”
她突然说出这种一本正经的话来,吓了我一大跳。
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她又恢复了那种轻佻的语调:
“你这个小坏蛋,为什么你不爱我?”
“表姐,表姐,我们离开这里吧。”
“呸,真恶心啊!”
她不理睬我了,将她的头尽力伸出去,伸向茫茫的黑夜。她似乎在向外面的某个人说话,激动地耸着肩。这么黑,有谁能看见她呢?表姐的精力是多么旺盛啊!我困得要命,眼皮很快粘上了。
我在房间里醒来,在四周仔细察看了一番,我根本找不出表姐昨夜来过的痕迹。窗户关得好好的,门也插上了,不可能有人进到房间里来。我洗漱完毕,穿好衣就下楼去吃早饭。
厨师为我准备了包子和豆浆。他端过来时,我狠狠地瞅了他几眼。奇怪,他身上一点都看不出异样。老头顺着眼皮,完全是那种清心寡欲的样子,同我过去看到他唱山歌的样子一样。
“我表姐起来了吗?”我阴险地问道。
“什么?”他的耳朵又变得同从前一样有点聋了。
我见问不出名堂,就埋下头喝我的豆浆。他也在喝,一边喝一边像某些老人一样很响地打屁,我听了只想笑。
吃完我就要走,我打算结了账回家去。厨师在餐具室那边对我招了招手,我纳闷地走近他,心里提防着,怕他又要搞什么花样。
他叫我坐到窗子旁边去,他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那扇窗正对着海,令人心旷神怡。厨师用含糊的声音叫我等一等。
我等了一会儿,就看见了赤身裸体的表姐的背影。因为从未见过表姐的身体的缘故,我吓了一跳。她坐在海滩边,还有同样是赤身裸体的传达老头坐在她身旁,两人正在戏水玩。不知怎么表姐看上去很瘦,肋骨一轮一轮的,而她穿着衣服时是比较丰满的。也许是这几天的劳累让她失掉了体重,她有些可怜相。厨师也在窗前看,但是我发现他的目光不是注视表姐他们,他注视着海的尽头,表情很迷惑,一点都不像他平时了。
“为什么你不去和她在一起?”
“你说什么?”他将耳朵凑到我脸前。
我知道我又白问了。
厨师一边用两枚硬币夹掉脸上的胡子一边对我说:
“我有一个母亲,今年九十岁了。一个人可以活得这么长,你相信有这种事吗?”
“有的人还活到一百多岁。”
“难以想出是怎么回事。五十年了,我从来没有回去过一次。万一我同母亲活得一样长,我会怎样来打发日子呢?”
“这种事用不着考虑。”
“嘘!必须考虑。我可不是那种玩世不恭的人。”
表姐起身了,她下到海里,海水一下就淹没了她的头顶,那老头也被淹没了。我的心又抑制不住地跳了起来。回想起前天的事,我厌恶地离开了窗口。但我并没有放下心来,而是警觉地倾听着。
厨师早已收回了他的目光,正坐在板凳上闷头抽烟。他用一条腿架在门框上,好像要防止我逃走一样。我的确该走了,但我打不定主意如何向他开口。我正拿不定主意,他的腿又放下来了,于是我走出门去。
我匆匆收拾好行李,下到楼下的服务台,找那个长脸盘的小姐结账。小姐结完账后问我:
“你一个人就这么样走了啊?”
她似乎话里有话,我因为怕节外生枝,就不去问她。
没想到我还没跨出门,她就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这个人要逃走了,天哪!”
我听见一阵门响,从柜台两边的门里头出来了几个人,他们分别是厨师、传达、表姐,还有一名不认识的中年男子。那名中年男子长得有点像表姐从前的男友,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人。他们挡住我的去路,一个个阴沉着脸,好像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一样。
“你怎么可以这样?”表姐愤怒地问我。
“我想,可能你不需要我陪伴了,我应该知趣。”
“你这个懦夫,呸!”
这时厨师在她身后谄媚地说:
“这个人啊,我挡都挡他不住!”
我注意到表姐的头发还是湿淋淋的,显然刚从海里出来。他们这些人竟然这么在乎我是否待在这里,这倒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直觉得我在他们的圈子之外,完全不懂他们的情趣,也不知他们在干些什么。倒是表姐,一来就同他们一见如故,把我蒙在鼓里。他们不由分说地提着我的包又进了电梯间,我也被他们推了进去。我被挤在一个角落里,那名中年男子紧挨我站着。我现在可以确定了,他就是表姐从前的男友。他并不是老老实实地站在我旁边,而是伸出一只苍白狭长的手猥亵地捏我的屁股。他的举动把我气坏了,我使尽全力推开他的手。他“嘿嘿”地笑着,对着被打红了的手哈气。表姐扭过头来瞪了我一眼,然后又给了她男友一个飞吻。我心里冲动着,真想当众揭露这个性变态者。可我一想到“性变态”三个字马上又泄气了。表姐算不算性变态?我自己算不算性变态?我不是面对表姐美丽的肉体毫无欲望吗?
到了五楼,那三个男的将我和表姐猛地推进一间放工具的黑房间,然后从外面“哗啦哗啦”地锁上了门。这间窄小的房间连个窗户都没有,仅仅门上钻了几个洞,好像是专为给我们呼吸用的。一开始我什么都看不见,我连表姐站在哪个方位都不知道。过了好一气,才听见她在我的右边幽幽地说:
“为了那些玫瑰,我真是丝毫也不敢松懈啊。其实,我真的培育出了那种特殊的品种,只不过是性急了一点,等不到它们开花就毁掉了它们。在那些个阴雨天里,我生怕你闯来搅了我的好梦。我举着雨伞在葡萄架下倾听,那些须叶往上蹿的声音使我脸上一阵阵发热……家伟,你该不是在装蒜吧?我看见你那种样子就有气。”
“我自己也对自己有气。”
“不要油腔滑调好不好?我对你的期望是非常高的。”
我听见她用一把梳子梳着她的湿头发,那头发“咔嚓”作响,很惨痛。我的手往旁边探了探,摸到了那些扫帚拖把。房里几乎放满了清洁工具,我似乎是寸步难移,既不能动,也不能坐,这令我很烦躁。但表姐一下一下梳着头,镇定自若。到海边以来,她好像第一次找到了一个机会来抒发她心里的那些阴沉沉的诗意情绪。她又说起白蚁的事,说起先还只在葡萄架的柱子上发现它们,后来连卧房里都有了,有一天她一脚就踏死了七八只。为治白蚁,她在防疫站与家里之间整整奔波了一个夏天,头发都晒黄了。
开始我还认真听着她的叙旧,因为表姐的声音的确很有感染力,一下子就将我带到了那明媚的小屋周围,我真的闻到了葡萄叶的清香。可是这种飘忽的事说个没完就抓不住我的注意力了。我虽一声不吭,其实张着耳朵在听外头的响动,我盼望那几个人快点打开这道门。表姐好像觉察到了我的心思,她嘲笑说:
“你想摆脱的事正好是我追求的事,世事阴差阳错。”
她说了这句就住口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催促我迈一迈步试试看,还说不要这么谨小慎微的。我伸脚往前一踩,踢翻了一只水桶,水流了一地。表姐乐了,说“这就像大象到了瓷器店。”
时间过去了好久他们还不开门,我突然产生了恐惧:万一他们根本不来开门了呢?我伸手摸了摸,发现这门居然是一道铁门!我问表姐为什么要把我们关在这种地方,她说她也不知道,大概是为了促使我们反省自己的行为吧。表姐说完这句话还“咯咯”地笑了起来,一点都不像她平日的做派。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腿子都站酸了。我就试着坐下来,我刚一下蹲,那些拖把、扫帚就“噼噼啪啪”地倒在我身上,弄得一身很臭。待我好不容易挪出一点点地方来站稳了,这才发觉表姐不见了,也许她是趁乱打开门跑掉了。糟糕的是房里有个自来水龙头突然吼了起来,接着就冒出了大股的水。我连忙起身去关龙头,但我过不去,密密麻麻的拖把和扫帚塞满了房子,根本找不到插脚的地方。一会儿脏兮兮的水就淹到了我的脚背,然后顺着门底下的那条缝往外流。我身上又湿又臭,我简直要发狂了。
“啊!啊……”我号叫道。
门马上开了。那四个人都站在门口,他们很郑重地打量我。
“他的忍耐力很有限。”表姐的男朋友说道。
我气急败坏地跳到门外,不理他们,埋头往我住过的房间走。我认为我的行李箱子在那里面。当我走到房间门口时,门却锁上了,进不去。回头一看,他们四个人也都跟来了。
“瞧他的思路多么有条理啊!”又是表姐的男朋友说话。
我的钱都放在箱子里头了,拿不到箱子就无法动身回家。我只好转过身来面对他们。这一下他们似乎很高兴。
“他终于面对我们了。”还是那同一个人说话,“现在你感觉如何?”
厨师慢吞吞地打开房间的门,房里没有我的箱子。这时表姐的男朋友建议我到窗前去“看海”。我不肯去,他就和厨师两人使出大力气将我架到窗前去。两人都死死地箍住我。我眼前的海很平静,海鸥都不见了,所以没什么可看的。
“真的没什么可看的吗?不要等会儿又犯错误啊!”厨师提醒我说。
于是我用力看。我一用力眼就花了,眼前一片白花花的,想要分辨点什么都不可能。我转过身来再看房里,还是一片白花花的。我听见厨师又说:
“他就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然后我又听到表姐和他在床上搞性游戏,再后来她男友也加入了。三人在一块闹腾得厉害。同时,那传达老头的声音不断从角落里发出来,他在呻吟,不知道他心里有什么痛苦。
我因为眼睛看不见,就摸索着向门那边移动,我想我到了走廊里也许就看得见了。我终于摸到了门口,打开门就到了走廊里,然后又摸着往前。奇怪,过了这么久眼前还是白花花的。这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要是我脱离了表姐,而我又一直看不见,口袋里也没钱,那么什么事会发生在我身上呢?这个念头令我发抖,我站了一会儿又回转身,想摸回原来的房间。但是那间房已经锁上了,我把耳朵伏在上面听也听不到一点声音,我用力敲也没人回答。我心里一下子觉得恐怖极了。我继续往前,每一间房的门都去敲一下,我把这一层全走遍了,还是没人回答我。我只好摸着下楼到厨房去。幸亏我对这房子的结构很清楚,虽看不见,倒也顺顺当当地下到了厨房。我估计厨师总要回到这里来的,他总不能不做饭吧。我进了烹调间,用脚探到了一只板凳就坐了下来。我打算坐在这里等他们来。我努力回忆我怎么会失去了视力的。看来一切都坏在我不该“用力看”,我那么一用力,反倒什么都看不见了。
老鼠在周围闹得欢,有几只竟从我脚背上跑过去,猖狂极了。突然我的大脚趾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原来是一只老鼠咬破了我穿的布鞋。我霍地站起来,再也不敢坐着不动了。但老在厨房里走来走去的也很烦,我盼望着快来人。刚才我还急着要避开他们,现在又盼着他们到来,我对自己的念头不禁哑然失笑。这一笑,眼前就出现了模模糊糊的形状。有了上次的教训,我就不再用力看了,我想让视力自然而然恢复。我在厨房转了几个圈之后,就渐渐地能够分辨煤气灶、大锅子、铲子、洗菜池、抽油烟机等等等等了。虽然像隔着一层薄膜,毕竟是可以看见了,这下我大大松了口气。我当然不愿再待在这老鼠横行的处所了,我要到外面去。我经过旅馆大堂时,看见柜台前面一个人都没有,这实在是不合常情的。
我来到了银色的沙滩上。没有海鸥,也没有风,被薄膜罩着的海水令我想起吃人的鲨鱼。因找不到行李箱无法行动,我只能沿着海边走来走去的。对表姐的怨恨又在心里复苏了。我现在将她同某种邪恶连在一起了,我决心回家后渐渐疏远她,免得她来破坏我的生活。可是我怎样回家呢?看来我还须等待,等一个转机到来。我连打电话的钱都没有了,不然的话,我就要打电话给妈妈,让她带着钱来解救我。也许我该现在就到街上的餐馆里去打几天工,弄点钱。可是现在是过年,餐馆全关闭了,上哪里去打工呢?
正在我东想西想时,妈妈从一艘木船上走下来了。多么奇怪啊,她从哪里乘这种木船来的呢?
妈妈穿着蓝布对襟罩衣,花白的头发略显零乱,手里挽着一个很大的蓝布包袱,像农村里那些走亲戚的老婆婆一样。我从未看到过她是这副装束,像换了个人一样。
“家伟,你表姐还好吧?”
这是她见面后的第一句话。说了这句话她似乎就找不出别的话来了,眼神迷惑地打量我们所住的宾馆。我发现她的两只胶鞋上头溅了很多泥。
“妈妈,我被困在这里了。”我哭丧着脸告诉她。
“呸!瞎说!我担心你表姐啊,她身体那么单薄,又从来没出过这么远的门。”
“您就不担心您儿子吗?”
“你不是好好的吗?你每年过节都外出,我们从不为你担心。这一次,是你表姐把我叫来的。”
妈妈说话时神气里头显出一种自豪,大概是因为表姐终于主动同她联系的缘故吧。原来这十几年里头,她心里唯一在乎的就是表姐啊。这个雷雨天出生、克死了父母的表姐,居然对她有着如此大的影响力。相形之下,我这个亲生儿子倒根本不在她心上了。
“您怎么会坐船来这里的?”
“还不是你表姐的主意。”妈妈翻了翻眼,“她让我先上她父母那里挂坟,然后才来找你们的。”
“姨妈姨父的坟在哪里?”
“就离这不远。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经不起她折腾了吧?”
妈妈理解地看了我一眼。
“表姐是回到了这里,所以才原形毕露的吧?”我问。
她不置可否地“嘿嘿”了两声,敦促我快带她去找表姐。我告诉她表姐同旅馆的一名厨师老头打得火热,那种关系很难理解。没想到妈妈一点也不感到惊奇,悠悠地说:
“那个人嘛,那是她命里的煞星。我就知道他们会搅到一块。”
“您知道?”
我们没费什么事就找到了表姐他们。他们正在厨房里吃东西。表姐的吃相很贪婪,她在家里时从来不是这副样子。她吃的是一种小肉包,她几乎是一口一个。厨师见她爱吃,又兴冲冲地做了一大笼放到灶上去蒸。在这样的美味面前,妈妈也变得很不讲客气,伸手就去抓来吃,吃得满嘴流油,油还滴到了她的罩衫上头。
我本来也在低头慢慢品味,在我偶然一抬头的瞬间,看见妈妈正在和厨师两人挤眉弄眼,两个人的表情都很淫荡。我大吼一声,起身就往外头跑。
表姐拦在了门口,她盯着我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你,到哪里去?”
“我讨饭也要讨回去!”
“不要这样偏激。”她语气很硬。
我的脚一软,被她用力拉回到桌前坐下。大家都惊奇地瞪着我,弄得我反而不好意思了。
“家伟小时候可是个听话的孩子。”妈妈慈祥地看着我说。
“是啊,那时我仅仅见了他一面,我觉得他将来会有出息。”厨师色迷迷的眼睛也慈祥地转向我。
大家都友好地将装肉包子的碟子往我面前推,于是我委委屈屈地又吃了起来。厨师的手艺实在高,这些鲜美的小包子一放进口里就像融掉了似的。由他做的包子联想到他这个人,我觉得这个表情淫邪的老男人恐怕绝不是平庸之辈。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老是不能容忍他呀?这时表姐凑近我的耳朵说,我应该平心静气地生活。我的眼睛往桌子下面一瞟,瞟见厨师多毛的胖手正放在表姐结实的大腿上,我连忙收回目光。
吃完美味的小肉包子,厨师忽然又露出了从前那种伤感的样子。他主动提出给大家唱一支歌。于是我又听到了他从前唱过的那支歌。奇怪,这一次,我觉得那支歌里面充满了色情,虽然听不懂,也能强烈地感到歌者的饥渴,这种歌声从老头臭烘烘的口里吐出,显得十分不协调。为什么我从前听他唱的时候,一点也感觉不到歌里的色情成分呢?厨师唱歌的时候,表姐紧紧地搂着他那粗壮的腰身,将脸贴着他那油腻腻的围裙,妈妈则隔着桌子崇拜地看着他。
我每年都到这个旅馆来,但从未料到会有今天这种情形发生。反思一下,我为什么会每年往这里跑呢?那初衷就仅仅只是为了躲开人群吗?显然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因素在起作用,即使我努力回想,也是很难弄清的。就比如表姐的父母的埋葬地居然就在这附近这件事,该做什么样的解释呢?我看着妈妈和表姐那种中了邪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泛起一阵阵伤感。窗子开着,海上起风了,风里有鲨鱼的气味。从前我把这里看作一个世外桃源,现在看来是大错特错了,表面的平和安谧下面是险恶的欲望。
“家伟这几天有什么安排?”妈妈问,她还在往口里塞包子。
“我想马上回家。”
“胡说!怎么能这样轻率!”表姐松开厨师,显得很气愤。
“他从小就有这个毛病。”妈妈在旁边解释道。
我呆呆地望着她俩,竭力想弄清这两个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表姐似乎觉察到了我的努力,她微微一笑,完全消了气。
“家伟还是很懂事的。”厨师说。
他说了这句话就坐到我的身边来,我看见他竟然显出了害羞的样子。他有什么话想对我讲又拿不定主意,犹豫了一会,他终于讲了出来。原来他想要我去海里“裸泳”,他认为我应该脱得光光的去感受大海。但是我一点去裸泳的欲望都没有,我还十分害怕鲨鱼,根本不打算下水。于是他和表姐都来说服我,热切地劝我试一试,说试了之后就会“消除虚无主义的生活态度”。我铁了心不听从他们的建议。到后来他们就灰心了,两人一齐转向妈妈,似乎想要妈妈来说服我。妈妈却不急于配合他们,只是不断重复一句话:“家伟是很听话的。”
吃完饭大家就簇拥着我回到先前的房间。我看到我的手提箱好好地放在房里。已是下午,我感到昏昏欲睡。我把脸转向妈妈问道:
“您在哪间房休息啊?”
妈妈飘忽地看了我一眼说:
“嘘,不要问,这是我的秘密。”
说完之后她又做出一个同她年龄不相称的调皮表情,还扭了扭屁股。旁边那三个人都显出赞赏的神情看着。我一赌气走到床边倒头就睡。可惜怎么也睡不死了,朦胧中总听见他们四个人谈话的声音。我觉得他们似乎是为我的前途感到忧虑。后来不知怎么妈妈就走到床的那头抬起了我的腿,厨师则来到床的这头抱起我的上半身,他们俩抬着我往窗前走,我想挣扎,可是动不了。他们将我放到窗前的地板上,又没完没了地讨论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似乎对这种讨论厌倦起来了,于是四个人都站起来,默默地从房里鱼贯而出。
我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上午。我是被妈妈的哭声闹醒的。
我立刻从地板上站起,将头探出窗外。我看见妈妈正对着大海号啕痛哭。表姐神情漠然地站在妈妈身旁,用一只手挡住射到脸上的阳光,又似乎在等什么人。等到妈妈哭够了,表姐就搀着她,两人低着头沿海边往东走。她们一直走、一直走,我的目光护送着她们,最后,她们的身影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海岸线的拐弯处了。我突然感到,这两个多年里头互不来往的人其实内心深处一直就在一起。这些年,我一趟又一趟地往这海边跑,妈妈表面从不过问,她就像她说的那样“很放心”。可是真相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来到海滨的妈妈,身上显露出我从未见过的一种个性,很可能这才是她的本性,几十年里头她一直在装样子。我还是不明白妈妈到底为什么哭,如果说几十年里头她和父亲、和我们在一起过得是这样不舒心,那她又怎么会从未显出一点迹象来呢?在我的印象中,妈妈是个平庸得很的妇人,只不过偶尔喜欢说几句不合时宜的话,就好像要故作姿态似的。现在看起来,她身上蓄着惊人的能量,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和厨师老头调情的那种样子也让我大开眼界,她就像在同表姐竞赛,看看谁更下流。那么为什么哭?还是找不出答案。
雷雨天里头出生的表姐,原来如此受到妈妈的欣赏!南方的雷鸣闪电,总是闷闷的,既阴险又狂暴,酝酿的时间也很长,而且不彻底发作完决不善罢甘休。当我想到这里时,就听到背后轻微的响动,是厨子悄悄地溜进来了。厨师一反常态,朝我做出谄媚的表情,害羞似的只用半边屁股坐在床沿,偷偷用眼睛打量我。他有话要对我说。
“你妈妈那种人,比你表姐还难对付,”忸怩了半天他才开口。
“你是来告诉我这种事啊。”我愤怒地瞪了他一眼。
“哪里哪里,顺便说说罢了。其实嘛,我才是这两位的奴隶呢。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到这海滨来的那一天吗?你一定以为是你自己拿定主意跑到这里来的吧?你这个小鬼头,你当然想不到这正是你妈妈的规划。”
他好像马上就为自己说了这些话感到冒昧,话头一转要我下楼去尝尝他做的一种“三鲜”包子。
“有的时候,也用老鼠肉做包子,厨房里老鼠太多了。”他边下楼边说。
“今天的包子馅也是老鼠肉吗?”
“你这个机灵鬼。”
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机灵,我觉得自己是个大傻瓜。可能他是在讽刺我吧。
“三鲜”包子同上次吃过的一模一样,一想到自己吃下了这么多的老鼠就有点不舒服,不过还是经不住美味的诱惑。于是不知不觉又吃下了五个包子。厨师满意地微笑着,夸我“好样的”。
忽然我一低头,看见地上有一摊秽物,厨师解释说是他昨天受了凉吐在这里的,没来得及清扫。当我看到秽物里头有根老鼠尾巴戳在那里时,我的目光就凝固了。看着看着,我就想起妈妈狼吞虎咽吃包子的样子,还有表姐嘴角流油的贪婪相。厨师在我耳边唠叨说:“我吃过的老鼠数也数不清啊。”
我对厨师说我想离开这里,厨师想了想回答我:
“还是等你母亲来决定吧。如果你撇下她自己一个人回去,她有多么伤心。年轻的时候我就认识你妈妈,那个时候的海水是很浑浊的,死鲨鱼一群群漂上来。那种日子真是苦啊。要是没有你妈妈,我这种人就不会走上正道。”
我听见他一本正经地说出“正道”这两个字,就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见我笑,他也哈哈大笑。
我们笑着走出厨房,走下很长的阶梯,厨师将我领进黑暗的地下室。那间房很大,只亮着一盏很小的荧光灯,灯又紧贴天花板,几乎什么地方都照不到。我和他坐在靠墙的黑暗里,他要我将耳朵贴墙,说这样就可以听见海底的声音。但是我这样做时,什么都听不到。我想,厨师恐怕在捉弄我。有一只冰冷粗糙的手插向我的腹部,再往下探到了我的生殖器。我跳了起来。厨师在黑暗里发出冷笑,我简直要暴跳如雷了。
“脏猪!”我吼了一声,向门口冲去。
厨师紧跟在我后面,他还想说服我,他那发黏的声音源源不断地钻进我的耳朵,躲也躲不开。
“干吗这样紧张?身心放松一点嘛!这地方又没有任何人会看见你!”
当我气喘吁吁时,才注意到这楼梯之长。也许这个地下室真是通到海底的?在这种地方发生过什么事呢?我不敢往下想了,因为身后这条色狼还在不停地用手指捅我的屁股,他显然不甘罢休。然而我终于爬不动了,难道这楼梯变得没个尽头了吗?正当我要气馁的时候,上面出现了一小块蓝天。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是从旅馆下到地下室的,楼梯出口怎么变成了露天啊?我探出头,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闪亮的沙滩了。楼梯的出口隐蔽在一块岩石的侧边,很难被人注意到。
一出地下室厨师就阴沉着一张脸,也不望我,自顾自地往海边走去。他很快将我抛在身后,上了一艘小木船,升起灰色的帆,向大海驶去,一会儿他的船就不见了。我登上那块岩石,我在岩石顶上捡到了一只精致的手提包。打开包一看,里面全是表姐的裸体照片。她的眼睛里射出那种淫荡的光,体态很像一只波斯猫。有张照片是横拍的,背影里有个模糊的人影,好像是妈妈。妈妈穿着她那件罩衫站在一个木桩旁,给人虚幻的感觉。画面上的表姐则伸展着肌肉丰满的身体,挑逗地张开两腿,显露出深棕色的阴部,根根清晰的阴毛。我打量着表姐的裸体照,既不感到冲动,也没被唤起丝毫美感,就只是有点好奇而已。原来表姐是这个样子,她的身体比我平时从衣服外面看到的要大多了,简直可以说有点肥胖了。这是不是她呢?莫非是个替身,在洗照片时安到她脸部以下的?风把妈妈的声音传了过来,她正和表姐朝我走来。我连忙放好照片,将手提包扔在原处,跳下岩石。
我听见表姐说:
“家伟这小鬼头已经长大了。”
到她俩走近前来,我才看清两人都是灰头土脸的,衣服也弄破了,头发散乱着,那种样子就像在什么地方打架来着。
“发生了什么事吗?”我问。
“发生了悲惨的事,我们被一伙色狼袭击了。”表姐回答。
她抚着散乱的头发,回忆着刚发生的事,脸上的表情不但不凄惨,还津津有味。妈妈在一旁对她的话赞赏地点头,一边还揉着被打青的颧骨。
我心里不由得想,她们要是每天被色狼袭击的话,那才会心花怒放呢!
妈妈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立刻说:
“家伟,你不要胡思乱想好不好?我刚到此地,当然得到处游览游览。”
这时表姐的目光射向我身后的岩石顶上,我想起表姐说的“家伟已经长大了”这句话,脸一下子就红了。表姐推了我一把,指一指岩石边通往地下室的楼梯,要我先下去。我问她去那种黑乎乎的地方干什么,她笑着说:
“在相互看不见的黑地方,说不定会发生一些称心如意的事。”
我们三个就沿着狭长的阶梯往下走。大约走到一半的时候,就听到了地下室里传上来空洞的击打声,像是有人在用榔头破水泥墙。我记起厨师已经出海去了,那么是谁在地下室呢?
“是一个势利小人,”表姐呆板的声音在楼道里响起,“属于欲壑难填的那种类型。他杀了自己的妻子,躲到这种地方来做门房,可还是动不动就要起杀心。我们的脑袋被他这样敲一下可就完了。”
我们接近地下室的时候听见那人将榔头扔在了地下,然后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三人摸索着进到房里,我伸出手,抓住妈妈柴棍一样的指头,和她紧挨着站在一起。
“都来了吗?”守传达的老头在对面墙角大声地问。
没有人回答,他也没有站起来现身,双方默默地对峙着。
一会儿他就痛苦难耐了,他口里发出的呻吟在我听来就好像是烈火在烧灼他一般。妈妈的手指甲深深地掐进我手掌的肉里头,我都差点要叫出来了。奇怪的是表姐也在呻吟,为什么他们大家都那么痛苦呢?先前我同厨师来这里时,并没有感到什么痛苦,他还对我搞了那种下流恶作剧呢。
“家伟这小孩不该来这里,来了也白来。”妈妈发话了。
“他可不是小孩子了。”表姐反驳道。
“在母亲眼里永远是小孩。”
“那是因为您有心理障碍嘛。”
她俩在黑暗里一来一往地说些无聊的话。忽然,传达的身影像一只巨大的黑鸟一样扑过来,在我们慌乱地躲闪之际,他却扑倒在地,铁榔头也砸在水泥地上发出令人胆寒的响声。
“他又要大开杀戒了。”表姐的声音显得很高兴。
我忍不住叫了起来:
“这种狂人你还敢同他胡搞呀!”
“什么狂人?真是胡说八道!你自己是什么人?”表姐斥责我道。
有人从楼梯那里跑下来了,他大声地吆喝着,像快乐的男孩那样跺脚。他是表姐的男友。他带来了光,那雪白刺目的光从他高高举起的应急灯里头射出来。就着那灯光我看见传达老头已经坐起来了,若无其事地坐在地上玩弄自己的生殖器。他的裤门大敞,生殖器像鸟一样探出头来,显得虎虎有生气。表姐的男友将应急灯移向他,他就生气了,扣上裤子的褡扣大声质问道:
“干吗照我?干吗照我?啊?”
表姐的男友伸了伸舌头,“啪”的一声关了应急灯。
妈妈掐住我的那只手松开了,她似乎正在移向传达老头的位置。我也想跟过去,但表姐的男友挡住我,反复急促小声地问我:“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我只好打消我的企图。接着黑暗中就传来妈妈和老头接吻的声音,还夹杂了表姐热情的呻吟,那三个人一定扭成了一堆。现在我一点都不想过去看了,我倒是想离开地下室,只是表姐的男友不让我离开。只要我动一动身子,他就质问我:“想干什么?”他的力气也很大,他只要伸出一只手臂就把我钉在了墙上。
我很想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但他丝毫也不放松,口里执拗地质问我:“想干什么?”我并不想干什么,可他就是认定我心怀着诡计,似乎为了这个,他有责任限制我的自由。他那铁钳般的大手弄得我都没法呼吸了。忽然,我回忆起表姐年轻时对于他的评价,我现在才领教了这个人对别人可以有什么样的压制暴行。
“你,也有杀人的癖好吗?”我喘着气问道。
“少啰唆,你不想活了!”他狞笑着又在我胸口紧了一把。
在我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妈妈、表姐和传达已经从地下室溜出去了。现在我除了用力呼吸以外已顾不到其他的事情。我想不通这个人为什么要把我钉在墙上,我又没有得罪过他。当我又一轮挣扎时,我眼前一黑,连那盏荧光灯也看不见了。这时我耳边响起了一种奇怪的、悠长的声音,像是轮船的汽笛声从远方呼啸而来。他似乎一怔,稍稍放松了我一点,压低声音说道:
“是鲸鱼在哭,又有它们的同伴遭难了,这些个庞然大物啊。”
他说着竟然啜泣起来,完全放开了我,用双手蒙着脸蹲下去了。我赶紧撇开他往楼梯口走,我可不想再被他限制起来,再说他的悲伤同我无关。
我回到旅馆房间,收拾好我的箱子,准备上路了。我暗自决定这回一定要不顾一切冲回去,而且从今以后再也不来这里了。我打定这个主意后就走到窗口去,最后看一眼这片熟悉的海滨。我看到的景象让我腿子发抖了。他们五个人全都赤身裸体,被一些穿海关制服的人用绳子牵着,被像牲口一样驱赶着,正在登上一艘很大的木帆船。我看到他们即使是这种样子,也忘不了相互调情、打闹,好像对失去自由的耻辱状况一点感觉都没有。旁边围观的那些渔民都朝他们吐唾沫,扔石头,喧闹声传到我耳朵里。他们上了船就站在船头向那些人展览自己的身体。厨师似乎特别旁若无人的样子,两手捉住昂然挺立的生殖器官,低着头在自我欣赏。妈和表姐则叉着腰,迎风站立着,颇有女海盗的风度。那些手里挽着绳子的穿制服的男子都很兴奋,贪婪地注视着她们的一举一动。随着一声尖锐的哨子声,木帆船开动了。起先这条船沿着海岸线行了一段路,然后忽然一转身,往深海开去,速度之快令人心惊。一会儿工夫那船就不见了。
我离开窗边,打算提着箱子出门。
“家伟,家伟,你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啊!”一个黑皮肤的矮子边推门走进来边喊道。
我从未见过这人,他的样子像本地的渔民,崭新的西装穿在他身上显得很别扭。我隐隐地感到他的相貌同厨师和传达有某些相似之处,但我又说不清是哪里相似。我的视线落到他擦得锃亮的皮鞋上,发现那双皮鞋大得同他的身子不相称。我正在疑惑一个人怎么会长出这么大的脚来时,矮子挥起脚就将我的箱子踢翻了。看来他的力气也是很大很大的,箱子在他脚下好像玩具一样,被他这一踢居然裂开了一条缝。
“你可不要轻举妄动。”他警告我。
“我想回家。”我坐到床边,无力地说出这句话。
“谁不让你回去啦?脚长在你身上,是你自己不让你自己回去,难道不是吗?说到我自己,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在这海边打鱼的,风暴一来,我们就得听天由命。所以呢,我们就练就了一身这样的本领:在风浪中打瞌睡。要知道,即使是永远睡着了也没什么不好嘛。”
他说出“即使是永远睡着了也没什么不好嘛”时,脸上便鼓出两团横肉,一副怪残忍的样子。也许他在威胁我。他背着手在房里踱了一圈又说:
“回家?这里不是你的家吗?放下你的箱子!”他大吼一声。
我手里的箱子“砰”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母亲所在的地方就是家,你连这都不懂?”他的口气缓和下来。“让我来同你讲一个故事吧,这是关于渔民的故事。那个时候的海是很凶恶的,时常吞没船只,村子里的人口一天天少下去。有一天晚上,我沿着村子前面的小路往前走,看见路的两旁整整齐齐地摆着发光的骷髅,那两条光带一直通到海里。我弯下身去察看其中的一个骷髅,怪事发生了。我从那团荧光里头看见了自己的脸!原来我已经死了。可我明明还在路上游荡。我想要搞清这件事,可一直到今天也没搞清。每次我想离开此地时,我就记起自己已经死了。要是真的离开了,就会忘记这个事实。你看你的妈妈,还有你的表姐,她俩是多么诚实啊。这样的女人才招人爱。”
矮子脸上显出对我厌倦的表情,闭上嘴沉默了。我想,也许他是专门来看守我的吧,我要是再跑掉,就显得挺无聊的了。
他在靠墙的椅子上坐下来,垂下眼皮盯着自己的那双大脚。我又一次在心里感叹:这双脚多么大啊!他那裹在紧绷绷的西服里的身体,一定是特殊的材料,因为他自己说他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他是在出海打鱼时遭难的吗?
房里的沉闷压迫着我,我又很想出去了。我不拿箱子,空手出去,他总不会阻止我吧。我刚生出这个念头他就伸出一只脚架在床上,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只好又退回来,坐在了床铺上。在这个强悍的汉子面前,我简直成了个婴儿,我心里怪不服气的,可又没办法。我看见他皱着眉头陷入了深思,脸上那团横肉一动不动的。我觉得我对他、对这里的一切实在是一无所知。
由于没事可干,我干脆脱了衣服睡觉了。矮子倒也不来阻止我,还是坐在那里想他的心思。我看着天花板,数着数字,最后终于迷迷糊糊的了。后来有一个铁球总是压在我的胸口。当我挣扎着醒来时,又发现那是一只毛茸茸的男人的大脚,那矮子居然钻到我被窝里来了。但我实在太困了,连手都抬不起,我又陷入迷迷糊糊之中。那只脚奇臭无比,我一醒来就可以闻到,但不知怎么那种臭气反而催瞌睡。我觉得自己已经睡了好久好久,还是不想醒来。有几回我好像打开了眼睛,但并没醒。虽没醒,我还是可以听到矮子在床的那一头说话,似乎他一直在讲关于他那个渔村的往事,他的话里头充满了鲨鱼的袭击啦,海难事故啦,沉船的残骸啦等等等等。慢慢地,我在睡梦里闻到的臭气变得越来越亲切,它令我想起小时候吃过的一种臭鱼,那种东西近似于人粪的臭味,但每个人都越吃越想吃,回味无穷。朦胧中,我居然抱住那只脚咬了一口,结果他猛地踢中我的头部,我痛昏过去,之后又醒来了。
矮子已经走了,他的臭味还留在被窝里,这臭味现在又好像是从我身上发出来的了。我为了证实,就到浴室里去洗了个澡,又换了衣服出来。果然,身上还是臭烘烘的。但是这种情形并不使我沮丧,我好像还有点兴奋,有点跃跃欲试。虽然并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单单这种感觉就无比新鲜。
我的手提箱就靠墙放着,现在我不那么想离开了。回到那个我在其中混了几十年的地方去度过一生并不是我的理想,那种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地方这些年已使我衰老起来了。再说连表姐都可以全身心投入当下的冒险奇遇,我为什么就不能尝试一下呢?多么惭愧啊。平心而论,当海风吹起赤身裸体的母亲和表姐的头发时,她俩叉着腰并肩立在船头的形象,难道不是一幅稀罕的美图吗?此刻在我的回忆中,那根拴住他们大家的粗绳子已经不但不是耻辱,反而是衬托他们风度的装饰品了。这么多年,我竟一点都没有看出表姐和妈妈的这种能耐,这也足见我的愚钝了。
我来到旅馆的前厅,看见妈妈和表姐边走边说,若无其事地回来了。她们抬头看见我,两人都露出诧异的神色,停了下来。
“家伟不是参加出海捕鱼了吗?怎么在这里?”妈妈责备我说。
“谁说我出海了?”
“老胡明明是这样告诉我的嘛!老胡就是那个黑黑的矮子。”
“也许他是说我在梦里出海了。”
表姐瞟了我一眼,冷冷地说;
“我明白了。”
但是我却不明白她到底明白了什么,我只是感到她俩都不赞成我的行为,都认为我成了个包袱。想想也确实如此,当她俩积极策划着某些行动,并身体力行地实施她们的计划时,我在干些什么呢?我一点都不理解她们,还对她们的行动设障碍,真不像话。
“那么你回去吧。”表姐说了这句话就不理我了,转过脸去对妈妈说:“从小他就对爬山不感兴趣,只喜欢在院子里跳绳。”
她和妈妈撇下我,两人一同往楼上走去。
也许我真的是该回去了,回到公司里去上班,回到自己家里和父亲还有弟弟默默相对。我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我不去爬山呢?”
这时有个大汉从门厅那里过来,对我说,我的出租车已经到了。我身不由己地跟他到外面,他打开车门请我上去。
他把车开得飞快。我又看见了林荫道。差不多每株大树下都有一对金发的情侣在跳舞,音乐荡漾在空中。
一刻钟以后,我才发现我坐的车并没往火车站开,它在城里绕了个小圈子又回到了海边,而在那边的码头前方,一辆货轮正徐徐驶进港口。
我打开车门便看见白发苍苍的父亲从码头那边向我走来。
他扶着我的手臂,老泪纵横地呜咽着说:
“家伟啊家伟,我真是不想活了啊。”
“是因为妈妈吗?”我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你妈妈同我齐心合力,可是我们抵抗不了外力啊。说来你可能不会相信,昨天在甲板上,一只海鸥就把我撞倒了。我快死了。”
他凑近我,用两只手抓住我的手臂,让我拖着他走。他还边走边唠叨说:
“你妈妈真是个苦命的女人啊,为什么我们就这么弱呢?就连你弟弟,前些天也染上了霍乱。这种事,你说该怎么办啊?我一点都走不动了,你背背我吧,我可是你的老父亲啊。”
我一点都不想背他,我要他就地坐下,我自己站在他旁边。可是他又愤愤然了。
“让老父亲坐在地上!居然有这么狠心的儿子!啊,我快死了。”
他就势往地上倒去,干瘪的、很长的身体伸展开来。他不再望我了,他翻眼望着天空在喃喃自语,似乎一时半时还不打算起来。
我想,一贯冷漠的父亲内心这股怪异的激情是从何而来呢?在家里时,他从不同家人多说一句话,他高高在上,对一切事物视而不见。说老实话,我连他的模样都没怎么看清楚过。他这股亲昵劲让我怪不习惯的,再说由于长途旅行,他的身上又很臭,凭什么我要将他背在背上啊。
他赖在地上不起来,我就只好在旁边等。我看见有两颗浑浊的泪珠挂在他松弛的眼睑上,他的拳头捏得紧紧的。我害怕地想,他该不会真的死掉吧?这样一想我就蹲下去了。
父亲睁开眼,撑起来,爬到我的背上。他的动作那么熟练,就好像他经常让我背他似的。他的身体很沉,我咬着牙站了起来,感到背上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铁。他的骨架明明是又细又长,怎么会这么沉的呢?我听说过有种人越老反而越沉,莫非他就是那种人?
我用力走了十几步,实在撑不下去了,就想卸下他来。但他死死搂紧我,怎么也不肯下来。我无可奈何,只能同他一齐倒在地上。幸亏在沙滩,也不会受伤。
他松开我,沉痛地哀号道:
“啊,这种儿子,要他干什么呀!”
因为旁边有人,我被他搞得很羞愧,头都不敢抬了。
路人中有个白胡子的老渔夫过来了,他蹲下去,一把将父亲长长的身躯扛上肩,然后健步如飞地往前走。父亲的上半身从老渔夫的肩头垂下,他扭着头看见了我,就朝我挥了挥拳头。
因为感到无地自容,我就转过身朝相反的方向迈步。
“你到哪里去呢?我看哪里全差不多啊。”
出租车司机手里端一个保温杯,拦住了我。我低下头,看见他的一只脚上缠着绷带。
“你受伤了?”我问。
“这只脚是我的薄弱部位。每回我想冒险,它就来阻挠我。我这一生,干不了什么大事了,不像你表姐。前些天,我从悬崖上跳海,弄坏了这只脚。”
我再仔细打量,才发现那绷带被血染成了暗红色。
“我虽干不了什么大事,可也不能放弃啊,你说是不是?所以我一年里头总要跳几次海。当然啦,这没法同你表姐比。”
大汉说到这里,脸上的表情显得可怜兮兮的。忽然他听到了什么,他挥了挥手,朝他的出租车一瘸一瘸走过去。渔民们默默地给他让路,很羡慕地打量他。他的车子向东边驶去。
白胡子的老渔民又出现在路人里头了,他拨开那些人来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头,指着海对我说:
“我们世世代代都同这海在一起,每个人身上都有很多的伤,真是一言难尽啊。我看你行事很狂妄,你身上有伤吗?当然没有,不看就知道了。你的父亲以前可是个渔民。”
“我身上一点伤都没有。”我喃喃地对他说。
“这就对了嘛!”他一拍大腿叫了起来,“你早就应该像这么坦诚。刚才我背你父亲的时候,摸到他背上一条一条的疤痕,那是同我出海时遇到鲨鱼留下的。从那回起我同你父亲就成了生死之交。现在他心满意足地躺在我家里,正在用金枪鱼下酒吃呢!怎么样啊,跟我去吗?”
白胡子的家就在我住的旅馆的后面,那是一栋丑陋的房子,房顶的一些处所连瓦都没有了,就盖着油布,上面压着砖头。前门小而矮,要稍稍弯下腰进去。一进屋,一股很浓很浓的腥味扑面而来。在挂着黑黄的麻布帐子的大床上,父亲平躺着,口里正在嚼着什么东西。令我吃了一惊的是,不光父亲一人躺在那里,还有母亲,表姐也在床上。她俩也在嚼东西。父亲不时得意扬扬地将目光射向我,我看见他枕头边的手绢上放着一种我没见过的棕色圆豆,他们就是在吃这个。白胡子解释说那种东西叫“鱼豆”,吃起来很腥,这里的渔民个个爱吃。
我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抓那豆子,但父亲挡开了我的手,“嘿嘿”地干笑了一阵,然后坐起身,仔细用手巾包好豆子。
“想不劳而获呀。”他怪腔怪调地说。
接着妈妈也坐起来了,妈妈的眼睑浮肿得很厉害,也许那是放荡的后果。
“家伟啊,你这样钻来钻去的,你找什么东西啊?”她发愁地说,“你住在那边旅馆里头,不是什么都有了吗?你看我们,还得挤在这种地方。”
妈妈这样一说,父亲就责备地瞪着我,他好像要发怒的样子。表姐也坐起来了,她正就着窗前的光线翻阅一本画册,我瞟一眼就知道了那是什么画册,那上面的性交图真是千奇百怪。
白胡子老头对我说,我的家已经搬到这里来了,家里的房子也卖掉了,我的爸爸妈妈打算在他家安度晚年,表姐也要陪着他们。他还说,我的住处是对面的旅馆,因为他家里挤不下这么多人。
“可是住旅馆是要交钱的啊。”我说。
“那当然。”他朝我挤了挤眼说,“这就看你的灵活性了。其实那旅馆什么人都能住,你表姐的男朋友就一直住在那里,也没交过钱。”
“您在说我吗?可不许您说我啊!”表姐嚷嚷道。
妈妈亲昵地将表姐揽到怀里,两人嘻嘻地笑了起来。妈妈指着白胡子说道:“他,是我们家的世交啊。”
既然我的住处是旅馆,我就站起来打算回旅馆。我出了门,绕过这座破房子到了旅馆的后门。我从后门进去就直接上楼了。走到第三层时才记起,我的箱子和钱全部扔在出租车里头了。于是我就没有继续上楼,而是在三楼靠西头的一个单人客房推门进去了。我觉得自己已经灵活多了。
进到房里,这才发现这个房间已被人用过。被子没有铺好,卫生间里也很凌乱。其实这倒让我安心,我不打算换房间了,我先睡下再说。我躺下刚要睡,就有人打电话进来了。那人在电话里祝贺我搬进了新居。我说这并不是我的什么“新居”,只不过是个旅馆房间。接着他就生气了,指责我是“脚踩两只船”。我挂了电话,那电话又响起来,还是那个人,他希望我听他把话说完。我等他说,他却沉默了。最后他要我别忘了两点钟到厨房去“赴宴”。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我看了看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觉得已是下午五点多了。莫非他要我半夜去厨房?我怎么一点都不觉得饿呢?
我睡了一大觉,最后又被持续不断的电话铃声吵醒。还是那个人,要我下楼去,因为“大家都在等你。”
胡乱洗漱了一下,我心事重重地下楼了。
他们果然都在厨房里:父亲、母亲、表姐、表姐的男友、厨师和传达老头,还有那个黑皮肤的矮子也在。桌上热气腾腾地放了很多盘菜和小吃,一根大红粗蜡烛插在中间。他们大家正在相互敬酒,一个个都显得满怀感激之情,那黑皮矮子居然不知羞耻地当众哭起来。看见了我之后,每个人都显得有点窘,于是收起情绪,有点呆板地坐在那里。
厨师给了我一盘油炸的小动物,我看着有点像青蛙,但又猛然记起这是老鼠。大家都不想理我,只有厨师对我很亲切。我吃了几只美味的老鼠之后,他又劝我尝尝他的说不出名目的小吃。他一边关照我还一边轻轻地征求意见,问我愿不愿意听他唱山歌。我使劲点了点头,他就不管不顾地大声唱了起来。他的声音如泣如诉,充满了情欲,也充满了悲哀。窗外的暗夜也使得歌声更为动人。他唱到中间时,每个人都哭起来了,并随之哽咽着加入合唱。后来我也哭了,我一张嘴,无师自通地也加入了合唱,而且唱得特别动情。我不知道歌词是什么,我“嗯嗯啊啊”地唱着,心里头那无法解开的思乡情结便一阵阵松动,通体说不出的感动。
到山歌唱完,妈妈和表姐拥抱着,已哭成了泪人儿。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天亮了”,这三个字尤其显得伤感,于是大家又啜泣起来。
天并没有亮,外面黑乎乎的。他们都喝醉了,大家搀扶着,吼着山歌出了厨房。不知怎么的,我们这一群人并没有上楼去客房,却钻进了地下室工人住的房间。房间里很臭,床位摆得很拥挤。他们什么都觉察不到,胡乱倒在那些铁床上就睡着了。我没有睡意,也不愿在这里待,我就信步走了出去。
在旅馆外面的庭院里,白胡子老头朝我走了过来,他手里的应急灯一闪一闪的。
“家伟,你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吧?”
“可能永远也适应不了。”
“那你还能怎样呢?”
他高举那盏应急灯,我看见在那束白色的光线里,一条金环蛇蠕动着缓缓前行。我和老头跟了上去,每走十几米,那条蛇就回过头来招呼我们。不知不觉,我们就到了海边,这时它往礁石里头一窜就不见了。
海静静的,真是个好天。
“海啊,海啊。”老头喃喃地说。
我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同表姐,同每个人待在这里。现在且先回旅馆,等太阳升起的时候再到这里来下海。多么奇怪啊,我连一次海都还没下过呢。我这样想的时候,海就在我旁边发出了喃喃低语。原来海是在同白胡子老头对话,海微微地扭动身体,很像是在调情。白胡子老头急切地小声说话,已经把我忘记了。这时应急灯里的电池已经用完,一闪一闪地即将泯灭。在黑暗里,海的声音慢慢变得凶暴起来,但海面还是那么平静。他越来越激动,我看见他走进海里去了,海马上吞没了他。海吞没了他之后就不再说话了。
我没有回旅馆,我也没有看到日出,因为我躺在沙子上头睡着了。我醒来之际,四周亮晃晃的,我感到自己的身体里头起了变化,一种陌生的欲望在里头跃动着,与此同时,头脑也变得无比地澄清。
2002年1月
原载于《大家》200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