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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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寄是我们这栋居民楼里的一名年近六十的小老头。他戴一副很旧的塑料框眼镜,褪色的卡其布制服在他干瘦的身上显得空空荡荡。听说他原先是在县里面的一个文史资料室工作,后来因为他工作上多次出现重大错误,县里的领导就劝他提早退休了。据有寄的女儿说,这是个冤案。退休的有寄搬到我们城里来同他的独生女儿住在一起,也就是住在我们楼的六楼。可是第二年,这位三十五岁的女儿突然得了子宫癌,半年之后就去世了。有寄的女儿去世后,有寄就独自一人住在女儿那套两居室里头了。楼里的人说,有寄的屋里常闹鬼。有一回,胆大的陈猫半夜钻进有寄的房里,在那里面守候了好久。早上他对人说,那房里一个人也没有,一股阴风吹来吹去的,将墙上的相片框啦,镜子啦,桌上的茶盘啦,茶杯啦,全吹到了地上,打得粉碎。

我时常想,一个文史资料室的工作,究竟会出现一些什么样的重大错误呢?从有寄刻板守旧的性格看起来,他不会做那种颠三倒四的事。而在我的印象中,一个县的文史资料,无非是将现有的那些资料抄抄写写,偶尔去乡下采集一点第一手资料罢了。这种事,居然会出现“重大错误”!世事真是太难预料了,人心叵测啊。我不仅仅怀疑县里领导的居心,我也怀疑有寄。谁知道他的刻板和拘谨是不是装出来的呢?

自从前年我也退休以后,我同有寄就时常在楼道里碰面了。有寄是从不和人打招呼的,他往往提着一个破损的提篮去市场买菜,他身后的空气里留下一股又像玫瑰又像腐叶的怪味,使得我怀疑他独自一人在家时所从事的活动。他所在的六楼就在我的头顶,万一他房里发生意外,我也会跟着倒霉。但是在还没有发生意外时,我是没有理由向他作任何表示的。一个在编那些谁都不会看的文史资料时居然可以搞鬼的人,我怎么会是他的对手呢?不过他屋里倒是很安静,我几乎连他的脚步声都从未听到过,我老婆也没听到过,而我老婆,不知怎么是非常关心这种事的。虽然陈猫反复强调有寄到夜里就化为了一股阴风,我还是不相信这种无稽之谈。这世上可能有难以解释的神秘之事,鬼是没有的。

当炎热降临,腐臭的空气里繁殖着大群毒蚊之时,有寄的房里就开始闹鬼了。一开始往往是一个女人发出一声惨叫,除了我,全楼的人都听到了,都从沉睡中被惊醒,接着大家就都看到了那个影子。至于他们怎么知道是有寄家而不是别人家在闹鬼,这很简单,全楼的人都在下面院子里聚在一起,每个人都将自己家排除,剩下的就是有寄了。惨叫之后往往是一阵搬动家具的嘈杂,似乎是一些桌椅之类被拖过来拖过去的。陈猫的老婆五妹说,是有寄的女儿回来了,她是回来勾走有寄的,有寄不肯去那种黑洞洞的地方,两人就打起来了。

一般经过闹鬼的晚上之后,有寄就变得虚弱不堪,走路都要被风吹倒的样子。有一天我亲眼看见他下楼用了半个小时。下到一楼时,就一屁股坐在阶梯上,身子靠着脏兮兮的墙,像死人一样一动也不动了。虽然我一次也没听到过有寄房里的鬼叫和喧闹,可是碰到这样的时候,我就会不由自主地陷入无边的猜测之中。一个前大半生都消耗在纠缠不清的文史阴谋之中的怪人,他的退休生活会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太复杂了。更何况这不是通常的退休生活,而是被独生女儿抛下,独自一人住在顶楼上的老鳏夫的退休生活。我也是一名老人,我能设想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有寄的女儿是一位温和谦逊的女性,那个时候如果她要结婚的话,机会很多。我感觉到她似乎是出于某种信念而坚守独身。当年有寄犯下“错误”期间,这位女性多次跑到县里,将自己写的、替父申诉的那些材料交给那些领导,然后又一无所获地回来。据说她生前告诉楼里的人,说她父亲完全不赞成她的奔波,认为是“多管闲事”,还说多耽搁一天他就晚一天回到城里来。莫非她是怕老父回来要占住两居室中的一间房?女儿气急败坏,说她从未想到这上头去。母亲去世后,她多次考虑搬离这套充满了悲伤记忆的房子,只因财力不够,才没能实现这个愿望。当时听女儿诉苦的那位邻居狠狠地往地下吐着唾沫,大骂有寄“老不死”。现在仔细回想起来,那女儿的话也有问题,因为从外表没人看得出有寄是这么一个不讲理的父亲。有寄在楼道里上上下下,虽不与人打招呼,却也从未显出过一丝傲慢,因为衣着破旧还有点寒酸。既然有寄这么古里八怪,那他女儿就那么可信?有其父必有其女嘛。

现在他就从那上面下来了,他好像是在做脖子操,略微显小的脑袋左上右下地转动着,脖子擦着破旧的衣领。他的一只手扶着扶梯,闭着眼下楼。我目送着他走到院子里。他在院子里踩到了一泡鸡屎,身后留下一连串鸡屎脚印。然后他到街上去了。

“这个人真是一不做二不休啊!”

我被身后说话的人吓了一跳。原来是陈猫,他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我后面,我和他一道站在楼道的窗旁看外面。在我们这栋楼里,除了我之外,陈猫大概算是第二个最关注有寄的人了,他就好像是前世有什么同有寄过不去的事一样。这陈猫原属无业人员,被称为“社会青年”的那种人。他后来也还是无固定职业,但一年四季在外帮人打零工,帮忙。一般这种人消息最灵通,又善于传播。当你看到院子里围了一堆人时,那中心往往就是陈猫。我不愿意自己被陈猫看作那种管闲事的人,就站开一点,也不回答他的话。这时我看见陈猫死死地盯住我,眼里射出那种怨恨的目光。

“今天不去上班啊?”我连忙找了一句话来搪塞。

陈猫不回答,傲慢地转过身去。我只好怏怏地回到自己屋里。

我对自己说,看来楼道里的风景也不是随便可以看的了,陈猫不高兴,因为我没有同他谈论我们的邻居。但是我又怎能和这种人随便谈论呢?想想看,他居然像强盗一样钻到别人家中去潜伏,这有多么可怕!

有寄从市场上采购回来时,天已快黑了。他昏头昏脑往楼上爬,不知怎么搞的,忘了数楼层,居然闯到我家里来了。

我老婆立刻给他让座,“有老师有老师”地叫了起来。有寄一点也不发窘,在靠门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屋里立刻充满了那种又像玫瑰又像腐叶的味儿。突然,他将目光转过来,坚定地停留在我脸上。

“远文兄今年多大年纪了啊?”他问,目光在镜片后面令我害怕。

“小弟今年六十三。”

他点了点头。

“远文兄对于文史资料方面的工作曾有钻研吗?”他又问道。

“谈不上钻研,但我很有兴趣。”我感到有股热流在往上涌。

但是他不再往下问了。他站起来,提了自己的篮子,也不告辞,径直往外走。听见他上了顶楼。

“这是个阴魂。”

老婆关了门脸色苍白地说。我听出她的声音在发抖。从来不曾打过交道的有寄就这样闯进来了。起先我站在门口观察他时,我还以为他是走错了,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他是怎样得知我在关注他的呢?大概因为我太不善于掩饰了吧。“有寄啊,有寄,”我在心里说,“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那顿晚饭我食而无味,一个劲地走神,待到上床睡觉时分,脑子里都要发狂了。似乎是为了平息我的烦躁,老婆忽然给我讲了有寄的女儿同她之间的一件事。

那时有寄还在下面的县里工作,他的女儿同病入膏肓的母亲住一起。那位慈祥的母亲死后没几夫,有寄的女儿就到了我们家。据我老婆说她当时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脚上一只拖鞋一只布鞋,说起话来语无伦次的。好一会儿我老婆才弄清她话里的某些意思。她说她父亲要回来了,她很欢喜也很担忧,因为她深知她父亲是个我行我素的人,万一今后弄出什么乱子来可不得了。“搞文史资料的人心里面是个黑洞。”她这样形容。最后她说出她的来意。她说她多年来受到我老婆的关照,心中感恩不尽,现在她最后一次请求我老婆,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都不要抛下她父亲不管。如果他出了事,希望我老婆能在患难中安慰他。

但是她父亲当时并没退休,而是过了两年,当我老婆差点都要忘了女儿的托付时,这位父亲才提前退休回到女儿这里。他回来后,我老婆想,他有女儿照料,会出什么事呢?只有当女儿也逝世之际,我老婆才又记起当初她那个秘密托付。我老婆将事情前前后后一想,吓了一跳,觉得好像是有预谋的一样。她并未失言,她终日里关注着楼上的动静。后来,尽管有种种的流言蜚语,尽管人人都说有寄房里闹鬼,却并没有真的“出事”。所以我老婆也无从去安慰他,更何况他连话都不愿和任何人讲一句。

刚才他冷不防闯进家中来,我老婆心中大惊,以为果真“出事”了。没想到这个人不但不是来求助的,反而还威胁起邻居来。莫非他女儿所说的“出事”竟是指他要伤害邻居?老婆说,她本人是信守了诺言的,只是女儿述说的事没有真正发生,所以直到今天,她也只能时刻注意楼上的动静而已。

听了这个离奇的故事后,我反而更睡不着了。这个阴险的有寄,在他那漫长的工作的经历中,究竟整理出了一些什么样的可怕的资料,以致上司视他为心头之患,而最终将他除掉?我们每个人在世上的活动,都有一份小小的记载,它躺在某个档案柜里蒙着灰尘。一般来说,没人会去注意那种东西,那是些死的文字,无意义的官样文章。个人的档案在特殊情况下还会发生一些作用,有时是决定性的作用。至于说到某个偏远县里的往日的文史资料,在我看来不过是一些民间故事,一些枯燥的事件记载。即算在当时称为大事件的那些事,过了好多年之后不就成了茶余饭后的闲聊了吗?有寄居然会在这样的事上犯“错误”,这里头一定另有原因。我老婆的直觉一般来说是很准的,所以对有寄这样的人不能掉以轻心。

我想象着在那漫长的通往过去的黑暗地道里,有寄被他的上司赶出来了,他回到了这个庸庸碌碌的世俗中。但我听说过有一种渴求是消除不了的。有寄给我的感觉是,对这个世俗的世界,他人在心不在。那么当他一个人躲在他那两居室里头时,他是不是有可能开辟另一条暗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这些天天生活在他周围的人当然就处在看不见的危险中了——如果在此地有一条暗道,谁都有可能被吞噬。

我又记起有寄女儿的那些申诉书,她写了些什么呢?难道她是了解内情的,知道要写一些什么?也可能她的死,带走了一些永远不能揭示的秘密?在我这个邻居看来,有寄同他女儿的关系实际上是极为默契的。她有时找人诉诉苦,但那其实不像一般的诉苦,倒好像是为了加深记忆,或者说让某种妄想通过交流变为事实。我从未见过这父女俩一同外出,但客观地说,他们之间的关系可称之为父女情深。邻居从半开的房门看见室内的摆设和女儿在世时一模一样,梳妆台上甚至还放着那些女性用品。

我在床上翻身到半夜,还是想不通这个问题:有寄今天是来干什么的?我仿佛看见他穿着一件黑袍站在我房里的窗户那里,手里拿着一捆散发腐叶味道的东西。

“是你吗?有寄?”

“哼。”

我并不是一个害怕回顾自己以往生活的人,不过一般来说,我和大家一样,都没有回顾的习惯。不知怎么搞的,当我同有寄在楼道里碰面时,他那张并无特征的脸总使我感到惭愧,使我不由自主地要回忆一些模模糊糊的情感。当然,我并不是一个坏人,也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这个有寄,他是专门钻研史料的,谁知道他会从一个人的一生中考察出什么来呢?这种事糟到什么程度几乎无法预测。所以我在别人面前可以傲慢,唯独在有寄面前不能。那些个暗道啊,它们不断地分岔,真不知会发展成什么局面。

楼上依然寂静,根本没有响动。这只老田鼠,它挖到什么地方了呢?有寄女儿预言的那种麻烦,是不是临近了呢?有时候,在深夜,我的心底会忽然冒出一种冲动,我盼望去有寄工作过多年的那个县里看看,体验一下某种氛围。可惜这冲动每每在天亮时消失。糟糕的就是你无法预防一些事。就比如说他问我对文史资料是否有钻研,我当时的回答是否对头呢?也许对于他为之献出了毕生精力的那种“文史资料”,我连听都没听说过,又谈得上什么兴趣?要是我总这样口出狂言,到头来会不会出事?但他问起来的时候我又不能不开口,不开口就是傲慢嘛。

我做梦也没料到几天后我竟然同有寄的上司碰面了。

我在菜场里排队买腊鸡,有个坏蛋投机取巧不守公共秩序。我气急败坏,将那胖子从售货的窗口前揪出来。胖子回过头也一把揪住我,还企图来抓我的脸。我护着脸,心里盘算着腊鸡吃不成了,就和他走到一边去说理。

我和他刚一到人少的地方,他就放开我,“哈哈”笑了两声。

“远文兄还是这么讲江湖义气啊。”

“你是谁?”

“有寄常说起你。我和他夜里谈话时,想出过好多种同你联系的方式呢。我就是他那该死的上司。”

这时我才来细细地打量这名胖子。胖子长着红通通的宽脸膛,两只细小的眼睛令人不舒服地眨动着。他的话立刻令我想到有寄那阴沉的事业,我的情绪变得很复杂。我既恐惧,又渴望进入他们的世界。于是我就站在路边傻笑着,那些买了腊鸡出来的人都吃惊地看着我,有的还鄙夷地往地下吐唾沫。我想邀胖子到我家里去,胖子执意不肯,说:“有什么话就在街上说嘛,这种光明正大的事怕什么!”他的声音高得近乎喊叫,那些提了腊鸡已走开去的人又回过头来看我们。胖子很兴奋,叉着腰又往路中间移了几步。

就在我同胖子僵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奇事:我看见有寄也混在那一堆提着腊鸡的人中间。有寄的表情毫无对自己的仇人的恨,他反而和大家一起站在那里等着看我丢丑。一切全乱套了,天底下竟有这种怪事。

“那种人,你犯不上为他打抱不平,他是个阴险小人。我早就知道他不会安分守己工作,所以才趁早将他打发回家!”胖子又嚷嚷道。

人群对我发出讪笑,似乎有寄也在笑,我可从未见过有寄笑啊。定睛想看个清楚,他却不见了。

我并没有为有寄打抱过不平,我只不过是感到他过着一种蹊跷的生活,因而对他产生了很强烈的好奇心而已。胖子硬要将我说成是想为他打抱不平,真是太横蛮了。从一开始,我就没有真正同情过有寄的遭遇,他的一切都太让人犯疑了。有时候,我甚至认为有寄是在搞一种“苦肉计”,目的是让自己的一生在别人看来扑朔迷离。我不知道他这种变态的嗜好是如何形成的,总之是非常难以理解。

我低下头,很快地往百货店的方向走,一会儿就甩开了那些人。

回到家,老婆问我怎么没买腊鸡,我说见了鬼了,我竟然碰见了一个怪人。我还要往下说,她就打断我,告诉我说屋里坐了一个客人。

“谁?”

“他说他的名字是杨柳青。”

我走进里面,看见胖子正坐在桌旁打盹,一个很大的、塞得鼓鼓的公文包放在桌上。我走近前去,他一弹就起来了。我摆摆手请他再坐下。

“老杨啊,你到底有什么事要找我,直接讲出来吧。”我愁眉苦脸地说。

“这种事是不能直接讲出来的啊。”杨胖子的小眼里闪出光来,似乎准备长篇大论的样子,“今天在菜场里,你看见那些人的态度了吧?有寄的问题,是一个历史问题,历史问题啊,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你看看我的头发,你以为我多大了?我才四十五岁!嗐,那些个历史问题把我害苦了。

“我同有寄共事的十五年里头,我们俩可说是一刻也不曾获得过安宁。那真是一种水深火热的生活啊。白天里,我们在各自的房间里睡觉,但那种情况下是不可能睡着的,总有人来把你叫醒,然后我们就在半睡半醒中做些难以理喻的事。天黑时分,我们的精力就恢复过来了,到这个时候,那种真正有历史意义的工作才会开始。你以为那是什么样的工作?在灯光下整理故纸堆?到村里去搜集民间传说?哼,你们这些人的想象力是到不了那个地方的。在那套破旧的三层楼办公房里,我同有寄一起经历过的那些事,你们就是脑袋想烂了也想不出的。我来你这里说这些是为了什么呢?因为我被冤枉了。奇耻大辱啊。”

他拍着自己的脑袋,显得很痛苦的样子。

我老婆关切地递给他一杯茶,他喝了一口,继续往下说:

“我们的工作性质是没法告诉你的,我只能告诉你那是种不见天日的工作,苦啊!有寄干不下去了,这才逃回来……”

杨胖子的话被楼上发出的一声巨响打断了,在我听来,好像是上面房里有一只大柜倒下了,砸在水泥地上。杨胖子的嘴半张着,好久合不拢。我老婆凑近来轻轻地说:“不要随便说人坏话啊。”

“你们这里可不可以腾出一个角落让我待?”

杨胖子憋得满脸通红,憋出了这样一句话。他神情不安地盯着门那里,似乎担心有寄会破门而入似的。

“杨老师啊,”我老婆说,“您说话真有水平,我们听不懂呢!您是一位领导,我们都想巴结您,但是您怎么能待在这种脏地方呢?这里条件实在太差了,卫生也搞得不好。”

我朝老婆投去感激的目光,因为她平时并不这么伶牙俐齿。

“我不嫌弃,不嫌弃,我只要一张钢丝床。”杨胖子摆着手一连声说。

“这当然一点问题也没有。可是有寄喜欢半夜来这屋里巡查,那人横蛮,真是挡也挡不住。”老婆一本正经地说。

“那家伙来这里?那我还不如住到他家去。”

他二话不说,拿了自己的皮包就往门外走。可是他没去有寄家,他的脚步声朝楼下一路响过去。

老婆放下心来收拾桌子。她一边收拾口里一边咕噜道:“我可不想让这种人来家里胡搅。”虽然老婆嘴里是这样说,我却感到她似乎很懊恼的样子。她因为胖子这么快就离开了而遗憾吗?我心里想,谁把杨胖子赶走的呢?不是她自己吗?现在又后悔什么呢?扪心自问,我也不愿这个地下钻出来的家伙寄住在我家,要是这样的话家还成个什么家啊。所以我并不懊悔。

老婆见我不懊悔就更生气,将家什摔来摔去的。看来她对有寄的生活之谜比我的兴趣还要大得多,就像这事已成了她的精神寄托似的。真看她不出呢。一个家庭妇女,几十年如一日地做家务,居然会蕴藏了这么大的热情!不过这也可以看出有寄父女的影响力有多么大,“近朱者赤”嘛。现在我已经看出有寄女儿对她的那种托付是要命的事了,看看她在怎样全力以赴地参与进来啊。刚才她说到杨胖子来了的那种神气,俨然她就是个举足轻重的知情者了嘛。

我们对于有寄的那种表面的关注很快就告一段落了,因为冬天已经来了。我们这里没有秋天,夏天一过就是冬天。但是为什么说我们同有寄的关系要由天气来决定呢?这很简单,天气炎热,空中溢满毒素的时候,大家都爱到下面院子里去聊天和观察分析我们周围的环境。在那种时候,有寄同我们大家的联系是很紧密的,因为人人都听到了他屋里闹鬼的声音,并且大家都仔细打量过了他的脸色及表情,过后又热烈地加以了讨论。所以在夏天,有寄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个人活在一桩阴谋的纠缠之中,没有人能够救他。冬天可就是两回事了。北风昼夜刮个不停,院子里结了冰,谁也不会站到那种地方去乱用思想了。所有的人的思想都停滞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朝有寄的窗口看过一眼,也没有听到有关闹鬼的消息了。有时候,我看见有寄从上面匆匆下来,一件破旧的棉大衣裹住他,那大衣背后好几处都露出了棉花。他似乎比夏天有精神得多了,飞快地蹿上蹿下。入冬以来,我一次也没看清过他的脸,因为那张脸裹在竖起的大衣领子里头。

白天里,我闷着头坐在煤炉火边,我老婆动作缓慢、僵硬地转动着身子做家务,两人脑袋里都是一片空白。

“有寄房里什么动静都没有了嘛。”我没话找话地说。

“哼,那种人,你还记得他。”

老婆不和我将谈话继续下去,她总是茫然地瞪着两只眼,因为大脑的空洞而痛苦。我注意到,她真的已经不关心楼上的事了。往事就如一场幻觉。一个简单的气候的变化就改变了一切吗?

这样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了。

立冬的那天下了大雪,随着积雪越堆越厚,我心里的恐惧也高涨起来了。下午时分,老婆穿着套鞋从外面进来,把我吓了一大跳。她说,没有人扫雪,都快出不了门了。

“两人躲在这样的冰洞里头,会不会发生意外?”她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找有寄去!”我不由自主地冲口而出。

我没想到他的房里有这么多窗户,雪的反光弄得屋里出奇地亮,我都有点睁不开眼睛了。屋里的摆设显然还是女儿在世时布置的,墙上居然还挂了几束干花,一个向日葵,但却找不到他女儿的照片。有寄带我去看屋角的一个小水缸。由于没生火,缸里的水已结成了冰,一条红金鱼被冻在里头,边上还有几只小乌龟。有寄告诉我这些全是从菜市场买来的。

在他房里没有待多久,我的脚已经冷得痛起来了。有寄从铁壳热水瓶里倒出一杯温吞水来给我喝。他的动作反而比先前灵活,好像对寒冷全无一点感觉的样子。

“远文,你从前到人家菜地里挖过蚯蚓吗?比如说,你七八岁的时候,挖了去喂小鸭?”

他的干巴巴的声音在寒冷的屋里飘荡。幸亏我的双脚已经麻木了,要不还真坐不住了。

“我不记得了,这种事很重要吗?”

“当然很重要。近来我常在宿舍后面那个货站里转来转去的,我要找一块石头,地点就在货站里。等一会,你和我一块去吧。”

“这也很重要吗?”

“对健忘的人来说是这样。我要恢复你的记忆。”他做了个鬼脸。

我听到里面那间房里发出可疑的响声,一会儿,那种又像玫瑰又像腐叶的味道就弥漫到了整个房里,我感到有点窒息。那种声音是煮水的声音,陶瓷器皿在水中“呱呱呱”地跳动着。屋里的蒸气越来越浓了,刺目的光线也变得朦胧起来,有寄的脸成了一个影子。

“你灶上煮的什么呀?”我费力地说道。

“一个纪念品。你感觉怎么样?”

“我都快看不见了,怎么回事啊?”

“是这样的,不要慌。”

有寄说着话就从我眼前消失了。厨房里的声音变得像放鞭炮似的,似乎水已经煮干了,是什么东西在火上炸裂?我很害怕,抬起头惊恐地扫视了一番,只觉得屋里满是烟雾,烟雾的味道令人作呕。我试着站起来,这才发觉全身已经软绵绵的了。莫非我中毒了?心里头后悔不迭,意识又在渐渐丧失掉。

也许我是昏过去了,也许我是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有力的手臂将我推到了门外,那人用力支撑着我的身体,使我可以倚墙而立。

“有的人啊,他还就是不肯逃生。”我听见有寄在对面说话。

“人的本性嘛。”那个人在我旁边应和道。

我听出来了,那人是有寄原来的上司杨胖子。他们到底还是搞到一起来了啊。虽然过道里很暗,我的视力还是慢慢恢复了。

北风呼呼地从窗口吹进过道,地上还落了一层雪花,可是这两个人一点也不觉得冷,他们都在打量我。我很窘地对他们说,我要回去了。杨胖子立刻弹了一下,一伸手将我按在墙上,对有寄说:

“你看你看,一不如意就要走。这种人我是看透了的。先前钻山打洞钻了进来,现在呢,一拍屁股要走了!”

我突然发现这个杨胖子满脸的横肉,而且他力大无比,我被他按得动都不能动。这个人是不是我在菜市场碰见的,然后又到我家去的那一个呢?我盯着他看来看去的,最后确定没错,他还是那个人,只是脸上的表情变凶恶了许多而已。我央求他说,我们还是进屋去吧,这里冷得受不了。

“这倒差不多。”有寄说,松了一口气似的。

于是我们三人回到有寄房里。这时房里的烟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但还是充斥着烧焦的肉的刺鼻的味道。杨胖子将我按在木沙发上坐下,吩咐有寄将厨房里的东西拿过来让我辨认。听到这句话,我就不由得哆嗦起来,谁知道他们在进行什么样的可怕的试验呢?

有寄在厨房里捣弄了半天,然后端出一个烧黑了的大陶钵。

我们三个人都凑到面前去看。

钵子里那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有点像一条鱼,有寄用手去拨弄了一下,那东西居然就像眼镜蛇一样立了起来,我吓得连退了五六步,差点要夺门而出了。回过头再一望,那东西下去了,只看见钵子。

“你既然这么反感,我就把它端走算了。”有寄说着又到厨房去了。

“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可以习惯的。”杨胖子老模老样地对我说,“你刚才看见了吧,这种东西用猛火都烧不死。由此联想一下吧,一个人若想抹掉自己的历史,难道不是做白日梦吗?还真有这样的人呢。”

“原来那东西是我的历史?”我嘲弄地说。

“那么它是什么呢?”杨胖子仰起脸,似乎也在努力思索。

他在屋里走来走去的,看他的神气好像已经把我忘记了。我觉得逃走的机会来了,就偷偷往门边挪。我乘他转过背时飞快地冲出去,下了楼,冲到自己家里,又将门反锁上。老婆正在做腌茄子,她耸了耸眉毛,冷冰冰地问我:

“这么快就回来了,家里又有什么好?”

“家里至少有一炉火可以烤。有寄他们根本就不烤火。”

“我早料到了,我刚才也将我们那炉火弄灭了,你看看哪里还有火?”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一边冷笑一边去灌热水袋。我将小小的热水袋捂在胸前,然后走进卧房上了床,用被子蒙住了头。好久好久,我冻僵的身体才暖和过来。我听到老婆在外面和人“嗡嗡嗡”地说话,语气很热切,多半都是她一个人在说,对方偶尔答应一声,听不出那人是男是女。

有寄钵子里面那烧不死的活物真太可怕了,世上怎么会有那样的东西呢?回想它向屋里所释放的那种毒气,我依然是后怕不已。有寄说那是一个纪念品,会是什么样的纪念品呢?目睹了亲人早逝的他,竟然变得无人能理解了吗?冬天以来,他的精神变得那么高昂,我就知道这里头有蹊跷的事要发生了,果不其然。同样是坐在那房里,中毒的却只是我一个人,连杨胖子都刀枪不入,这就可见这两个人早就有了抗毒能力。

我以前从来没想到过杨胖子和有寄是这种关系。在那些日子里,我们宿舍的人全都目睹了有寄女儿的惨状。那时为了救她老父,她连工作都差点丢了。六楼那个窗户整夜整夜亮着灯光,申诉书写了一沓又一沓……大家都认为她是因为这事得病早死的。有寄现在一个人占了那套房子,他在里头干了些什么呢?他养了一个怪物,一个令人肉麻的、集中了腐败物质的怪物。我又回忆起他身上常年散发的那种气息——腐败与诱惑的气息。

躲在被窝里胡思乱想的日子没过几天,平静又被打乱了。

那一天,在老婆激烈的抗议声中,我不情愿地起了床,拿着米袋去粮店买米。

街上的积雪很深,每迈一步都十分吃力。这样走了一会儿,身上发热了,思维也活跃起来。我感到有很多小鸟在我胸膛里叫个不停,于是莫名地兴奋起来。我向后看,看见那两个家伙正搀扶着从雪地里向我走来。我就加快了脚步。跑了一阵,回头一看,他们离得更近了。有寄招着手喊道:

“你往哪里跑!”

我见逃不脱,就停下来站住。

有寄居然穿了一件棕红色的、比较贵重的皮衣,但他的脚下还是那双旧皮靴,头发也还是那么乱,这使他看起来像一个老贼。杨胖子也穿得很体面,高档的大衣,锃亮的皮靴,还怪模怪样地拄着一根手杖,手杖的弯头有点像我先前在有寄房里见过的那个怪物。

“你这个样子,失魂落魄的,像话吗?”有寄谴责地说。

我看看有寄,他的奇特的形象使我忍不住扑哧一笑。

杨胖子不耐烦了,用手杖敲着雪地,对有寄说:

“这种人,从根子上烂到了这个程度,你还指望他啊?我们走吧!”

他虽这样说,却又站在原地不动不挪。有寄听了他的话就走到我的身后,突然伸手将我一推,推得我扑倒在地。然后他又上前将我扶起,说:

“人就是这样脆弱的。”

我身上浸了雪水,衣服都湿透了。一生气我就将有寄也推倒在地。

有寄却不生气,还很高兴似的,夸奖我“很有力气”。我和有寄推来推去时,杨胖子厌恶地皱起眉头在想他的心事,毫不关心我同有寄之间的纠纷。直到我和有寄都站在那里不闹了,他才仿佛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招呼有寄说:“上车去。”有寄问他要不要带我一块去,他就暴躁地戳着手杖,说:“这还用问!见了鬼了,你们都去死!”

有寄就连忙捉住我的手臂,三个人一齐往汽车站急步走去。

这个杨胖子忽然就成了我们三个人中的领导。我这才记起:他本来就是有寄的上司嘛。似乎是,只有他才明确知道我们要去干什么,有寄是跟着他的。而我,完全是不知所以然地迈动两条腿。当时我只感到自己已经冷得不行了,只有走动才不会冻僵。

汽车站位于城边上,远远地就看见了那一排灰头土脑的小平房,瓦上堆着积雪。白茫茫的很大的空坪里停了几辆破旧的长途车,其中一辆浅黄色的正在发动。售票员双手笼在袖筒里,为了御寒在院子里跑圈子,口里像野兽一样发出刺耳的尖叫。平房里走出一个老人,端着一只巨大的茶杯,茶杯里冒出白色的热气。售票员停下来,羡慕地盯着老人手里的茶杯,他的双眼鼓出来,越来越激动的样子。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扑过去抢老人的茶杯,抢了就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大喝了一顿。老人一屁股坐到门槛上面哭了起来。

我们走到车面前,售票员就匆匆赶过来了,他做了个手势叫我们上车。

车子在大坪里摇摇晃晃地转了几个圈,忽然又熄了火,司机破口大骂起来。售票员高兴地搓着手,立刻下去了。杨胖子冷笑一声,也跟着起身。于是我们三个跟在售票员身后走进了候车的屋子。

屋子里坐了一些病人,东倒西歪地在那里呻吟,老的小的都有,全都像染上了流行病似的。杨胖子选了一个比较干净的座位坐了下去,庄严地把腰挺得笔直。

“远文,你对我的上司印象怎么样?你不觉得他很了不起吗?”有寄凑近我轻轻地说。

“嗯,他身上的确有些不平凡的东西。”

“这些人啊,全是走不了的。”他又说,“他们的前途,想一想都令人头昏眼花。大约二十多年前吧,他们就被抛下了,从那以后就天天来这里等。”

“被谁抛下了?”我一边跺脚取暖一边问。

“还有谁?被历史的车轮嘛。这里每个人都同那段历史有关,不信你问问他们。葫芦!葫芦!”有寄伸长了脖子用力喊。

我看见屋角的条椅上有堆破布动了起来,过了老半天,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起了身,朝我们走来。这个人像是遭受着失眠的折磨,眼珠是淡紫色的,目光空洞。那青年走到半路失去了目标,于是转背又想回去。这时有寄又起劲地喊了起来,青年一怔,又回转身,迎着我们走过来。走到面前他又迟疑起来,可能又忘记了是谁在喊他,于是又想转身。

“混蛋!”有寄大骂一声,“站住!”

青年就站住了,想哭的样子。

“你不要被他现在的形象蒙骗。”有寄对我说,“他啊,杀过人呢。他现在完全垮了,可是那几年啊,他携匕首到办公室来威逼过我好几次。他为什么哭呢?因为他想自杀,但总下不了手。他现在想求我帮他,这不是做梦?”

青年伸出脏手来抓有寄的新皮衣,有寄傲慢地打开了他的手。这下他真的哭起来了。整个事情过程中,杨胖子始终用冷酷的目光盯着那青年。我发现屋里这些病人大都在哭,每个人都显得无比脆弱。我被哭声包围,心里很烦躁,就想走到外面去。我刚一迈步,那青年就侧过身子来挡住我,并讨好地对有寄说:

“你看你看,来了的人还想走,他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啊?”

一个婴儿从一名妇人的膝上滚下来了,那名妇人瞪着眼,双臂向前伸着,似乎毫无察觉。婴儿爬到椅子下头,顺手抓住了地上一只被啃了一半的馒头,俯在那里吃了起来。青年凝视着婴儿,自言自语地说:

“这里谁不是随遇而安?”

被关紧的房门突然大大敞开,一名黑脸汉子推着一部手推车进来了,那车上放了一大箱馒头,蒸气弥漫开来。

“吃饭了!”他的声音像一声炸雷。

但是没人到车子面前去,屋子里的人就像赌气似的不理他的吆喝。

“谁还顾得上吃饭啊?”青年喃喃地说。

黑脸汉子见无人搭理他,就到一边找了个位子坐下。可是他突然又跳了起来,用双手猛力将胸前的衣扣扯开,露出多毛的胸膛,急吼吼地说:

“看哪,看哪!快出来了!”

我盯着他的胸口看,果然看见有个气包在肋骨间游移,但再近前细看,那气包又不见了。汉子因为我注意了他,就逼到我的面前来说:

“你一定看见了,你帮我想法子弄出来!”

我连忙辩解,说我什么也没看见。他就大发脾气,说他已经快憋得发狂了,如果我不帮他把气包里的东西弄出来,他就不会放过我。他说着还用脏手来捉我的下巴。我用目光寻找有寄,我看见他同杨胖子傲慢地并排坐那些病人中间,似乎在交谈。

我发现汉子并不能看清眼前的东西,他的手只是在空中乱抓。于是我一弯腰躲开他,蹲到了椅子底下。这一来他暴跳如雷了,将我称为“苍蝇”。

“苍蝇哪去了?我要死了!”

他干脆脱了棉衣,赤裸着上半身在那里闹。

这时我才看见那些呻吟着的病人相互搀扶着,慢慢走到小车边,伸手去拿箱子里的馒头。那些馒头已经冷了,他们一人只拿一个,全都苦着脸,皱着眉慢慢地吃,好像吃药似的。我也抓了一个馒头来吃,一边吃一边回过头去看有寄。看着看着我眼前就模糊了,我意识到是馒头里头有催眠药。

当我醒来的时候候车室里头已经空了,仅剩有寄和杨胖子两人在那里谈话,他们的声音在屋里发出回音。奇怪,他们似乎在讲一种我从未听到过的语言,不论我如何凝神细听,也听不懂他们的话。有寄发觉了我在看他,他的声音就低了下去,他不愿我听清他的话。他和杨胖子的话里头有很多“K”的音,“K、K、K……”的,显得很滑稽。我等了好久,他们还在说,他们到底在讨论什么呢?后来他俩终于说完了,两人都显得疲惫不堪的样子。

“远文,你这个小人!”

有寄突然冲我喊道。

“你以为你跟了我们来,我们就会把秘密向你暴露出来啊?你想一想看,这种事已经延续了三十多年,而你完全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道理?”

他说话时眼里朝我射出一种凶光,他旁边的杨胖子也用同样的眼神瞪我。我心里想,不会有谋杀发生吧?我将这空房子看了一遍,发现了一些疑点。那些个窗户全都装了铁护栏,两张大门都锁上了,也就是说,不经过他们同意我是出不去的了。他们对我说了这两句又不管我了,只顾自己“K、K、K……”地说得起劲。我的脑子里又浮现出“文史资料”这几个字,这几个字的后面还有一幅模糊的画面,画面上有很多蝌蚪文。那些蝌蚪文有时又化成一些汉字,我似乎熟悉,可又从未见过。我觉得自己很想说出一句话来,那句话是什么呢?

窗前有个人大概已经站了好久了,而我还没注意到,那是个小伙子。当我仔细瞧时,小伙子的脸却变成了我老婆的脸。我老婆用她那粗大的手指关节敲着玻璃,可不知为什么,我听不见敲击发出的响声。我走到窗下去仔细听,仍然听不到声响。现在她是用双手握成拳头在擂玻璃了,我真担心她砸烂玻璃,划破手背。有寄也在看我老婆,他对她的愤怒无动于衷。我感到屋里气氛很紧张,我拿不准这两个人要对我干什么。可是他们什么都不干,只是埋头在那边切磋什么事。我对老婆做了个手势,让她离开,她竟然朝我伸出舌头,她这种表情太奇怪了。见我懒得理她,她居然又不知从哪里弄了只死老鼠戳在棍子上,在窗前晃来晃去的。

“还记得那条蛇吗?”有寄走拢来对我说,“蛇的意图太难捉摸了。我每天都在想它是不是要毁灭我。我把它背在背上了,你想饱饱眼福吗?”

我怀疑地看着他,摇头,因为他那穿着皮衣的背后没有丝毫异样,他不过是在制造紧张罢了。

有人在外面开门,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三下,门开了。我急着想往外窜,但是杨胖子拉住了我,他吼了一句:

“他还想一步登天呢!”

他们俩将我推到长椅上坐下,然后站在那里看门外。门外的天渐渐暗下来了,而我觉得还只是中午呢。有一个戴头巾的妇人从远方匆匆走过来,她走到半路又停下了,取下头巾,心情烦躁地乱抓头发。杨胖子和有寄似乎很紧张,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妇人。终于,妇人走到门边来了。妇人身上极肮脏,她是那种看不出年龄的人。

“哪条路还可以走得通啊?”杨胖子问话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妇人横了他一眼,指了指候车室北边的窗户,忽又一转身,朝门外走去。我从北边的窗户望出去,看见她渐渐走远了。我盯住杨胖子,看见他全身如一摊稀泥一样垮掉了。他倒在椅子上,一只手慌乱地扯着胸口的衣领。

“那个女的原来是老杨的妻子,后来疯了的。”有寄对我说。

“她从县里来吗?”我问。

“不是。谁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她总是突然来。这种事文史资料里不会有记载的。疯掉了的人,他们住在哪里呢?”他翻着眼思考起来。

由于他提到文史资料,我脑子里就乱了。看来什么都同那些文史资料有关系。我想到这里,一瞟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因为候车室里的灯光不那么亮,我面前这两个人的脸在我看来就有些变形。我感到他们的样子越来越狰狞了。忽然,我眼前出现了一个奇观,我看见有寄走进北面的那堵墙里头去了,他一进去,墙就合拢了。杨胖子傲慢地朝我做了个手势,叫我到他跟前去。

“你也可以去。”他说。

他把我往那墙面前一推,我就感到自己进去了。有一只手将我拽得蹲到了地上。四周黑洞洞的,空间很小,有寄同我面对面地蹲着。他的声音像耳语那样响了起来:

“远文啊,你不是一直想听文史资料的事吗?现在我就和你讲一讲吧。现在你听着,仔细地听一听。我要告诉你,我们的后面是一大片森林,狐狸穿行于其间。春季里的一天,老杨的妻子在林子边上看见了脚印,既不像人,又不像兽的脚印。当时我也在那边,我却没有看见。所以嘛,发疯的只是她一个人。那种事是早有记载的,我们在那类地方走来走去的,总有一天会撞上。我总在想,老杨的妻子真幸福啊。可是我呢,我只能犯一个小小的错误,没法同她相比。我老婆和女儿也是属于那种犯错误的人。我们很少去森林,偶尔去一次,也认不出那些脚印。”

他的嘴正对着我,口里哈出腐烂的味道。为了阻止他说话,我就含含糊糊地咕噜道:

“人各有志罢,着什么急……”

他听了我的话竟然兴奋起来,嚷嚷道:

“你怎么能这样说?文史资料可是忘不了的,永远!”

喊了这一句之后,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用同样热切的语气继续道:

“我呀,和老杨常来这个汽车站,我们把这里叫作中转站,我们绕着它转呀转的,慢慢就看出门道来了。你刚才也见到了,这是老杨妻子的必经之道,至于她去了哪里那是没人知道的。你再听,听到了吗?这是老杨在外头焦急地跺脚,皮鞋底都要被他跺坏了。他为什么焦急?当然是为了他妻子,这种事怎么忘得了?有时他也和我一块来这黑角落里等。”

他说到这里就伸手来卡我的脖子,我早就领教过他的臂力了,所以一瞬间觉得万念俱灰。我的脸一定涨成了紫色,眼珠也凸出来了,然而我的听觉还很好,我听见墙外有女人在狂叫,一声比一声凄厉。我也许要死了,但有寄的手又松了松,我又大张着口呼吸了几下。后来我自动放弃了挣扎,奇怪的是他也同时收回了他的手。好久好久我才平静下来,我问他道:

“我也属于要犯错误的人吗?”

“你属于蒙在鼓里的那一类,所以你也是幸福的。只有我同老杨受苦。”

“我怎么到今天还没有看出门道来啊?”我苦恼地说。

“蒙在鼓里才好呢,就像每天都有希望捡一袋金币。而我们,我们有什么?我和老杨什么都没有,我们早该去死了。但是我们又觉得有什么事没做完,不能死。我告诉你啊,中转站的周围埋了很多死人呢。”

他又伸出手来,抓住我的头往墙上用力碰,碰得我眼里直冒金星。我没想到我的颅骨竟有如此坚硬,我听到墙在“喳喳”地裂开。最后他发狂似的猛地一用力,我便人事不知了。

我醒来之际不由自主地摸了一把脸,手上沾了很多血。

“这就叫血的教训。”我听见杨胖子在我上头说。

现在我已经不在候车室里了,我躺在空旷的野地里,时间是大白天,有寄和杨胖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看见有寄的新皮衣被撕破了一大块,那是不是穿墙而过的时候弄的呢?穿着破皮衣的有寄更像个老贼了。我动了动,想撑起身来,可是一身软沓沓的。

杨胖子朝有寄努了努嘴,又道:

“他的愿望还很强嘛。可能是他躺在雪地上就不能思考。”

于是他们两个用力将我扶起,从两边搀住我。

“你现在想到哪里去?”杨胖子问。

“文史资料……”我稀里糊涂地说。

“到底还是撇舍不下嘛,哈哈哈!”

杨胖子边笑边使劲掐我的胳膊,有寄则使劲地捶我受伤的背部。

闹了一阵,我的眼前就渐渐出现了森林。那些树全都被冻住了,风一吹,枝条就“嚓嚓”乱响。我们三个人进入森林时,有个人影在前方闪现了一下,不过那也许是一只动物。

走了没多远,力气就回到了我身上,我就甩开了他们。

他俩停在一株冰树下抽起烟来。我听见杨胖子说:

“看这个家伙能走多远。”

我走着走着就到了外面。外面是一条冰河,冰结得很厚,人停在上面完全没有问题。起先我还听得见有寄和杨胖子说话,后来就完全被寂静包围了。我低下头,看见冰层里冻住了一只黑白斑纹的猫,是我最喜欢的类型。它的眼珠突出来,惊骇地看着上面的天空,那朝天的肚子似乎有些发肿,乳头微微发红,是一只母猫。突然间,那只猫在坚冰里头移动起来,它在慢慢地翻身,一边翻还一边发出了叫声,那声音在冰里头闷闷的。河的尽头有两个人在喊有寄,一唱一和。一会儿太阳就出来了,刺得眼睛睁不开。当我再低下头时,那只猫已经不见了。

“你看见我的猫了吧?”有寄像从冰里头钻出来的一样。

“一只可怕的猫。”我说。

“你既然看了去了,它就总在你心里了。我很清楚这种动物,它们全是缠不清的。刚才在森林里,老杨发现了死兔。”

有寄黑着一张脸,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没和杨胖子在一起,他就变得六神无主了。他说杨胖子是跟踪他那个疯子老婆去了,他本来也想跟了去,又放心不下我,这才来了河上。他不住地叹气,说杨胖子不在他就“心慌”,还说我这种人从不知“感恩”。

如果老站在河上不动,就会全身冻僵。我就顺河跑起来,跑到一个转弯处,我爬上了堤岸。回头一看,有寄还在河里跑,有一只猫也在他旁边跑,也许就是我见过的那只。远方的那两个人还在呼唤有寄,但有寄并不是朝他们跑,他似乎在乱兜圈子,河风将他挂破了的皮衣掀起来,他的样子像一只蚂蚱。他停下时,那只猫也停下。我听见他在对猫说什么,那只猫忽然跳起来抓他的脸。有寄惨叫着倒在地上,用双手捂着眼。我跑过去的时候,那只猫就飞快地跑开了。有寄的颧骨上被抓了几道血痕,鼻子正中被猫爪深深地划进去,像要裂成两半一样。我看着他血糊糊的脸,回想起猫在冰层下的形象,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有寄爬起来之后,就从衣袋里掏出一条大手巾,将受伤的脸包起来,只剩一只好眼留在外头。我感到他包扎起自己来非常熟练,像是做惯了这种事一样。而且他满不在乎,好像疼痛马上就消失了似的。我们一齐爬上堤岸,有寄说去找老杨去。

“档案里面提到的情况都发生了。这个老杨啊,我担心他这一去就不回头了。你想想看,那些脚印早就被雪覆盖了,他到哪里去寻他老婆呢?还不是越走越远吗?这一片森林可是横跨两个省的原始林啊!”

我觉得有寄在信口胡说,明明这是一片小树林嘛,再说我们并没有离城多远,这条河也就是城郊的乌龙河,怎么会一下就到了原始森林呢?也许在他们保存的那种神神鬼鬼的档案里头,一切都是另外一个样,所以他们一提到生活中的事物,就用那种黑话来讲,谁也听不懂。然而那个疯女人是实实在在出现过了。如果她真是杨胖子的老婆,那他的一生真够凄惨的。不过这种事谁也无法评价,说不定是文史资料中的旧事又复活了呢。要知道他和有寄可是倾其一生的精力在探究那种黑暗中的事物啊。好吧,既然他要把小树林说成是原始森林,我也跟着他这样看吧,我不是已经参与了这桩鬼鬼祟祟的事业吗?

当我想到这里时,周围稀稀拉拉的树林变得茂密起来了。周围竟还响起了猫叫,可猫是看不见了,也许它们都给冻在雪地下面了吧。脸上烂糟糟的有寄一个劲地在树丫间钻行,他边走还边嘱咐说我双眼要盯着地,注意那些脚印。其实呢,地上什么都没有。我哪里都懒得注意,神思恍惚地跟在他后头走。不知走了多久,我看到前方结冰的枝条上站着一只羽毛鲜艳的鹦鹉,那景象如同梦境。我正想靠近那枝条,脚底下一脚踏空,掉进了一个深洞。我扶着洞壁站起来之后,听见有寄在洞口骂我:

“远文,你这个势利鬼,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这下好了,你待在里头吧。”

他似乎是走开了。

莫非我要死在这里?且慢,我脚下的土在动呢。我想到了巨蟒,我也想到了眼镜蛇。洞里很暖和,醒过来的蛇一定听到我的入侵了。我感到有什么东西从土里钻出来了,到底是什么呢?

“远文兄对这种秘密的洞穴做何感想啊?”

黑暗中传来杨胖子嘶哑的声音。我的全身立刻松弛下来了。

“那家伙在树林里到处乱跑,可他怎么找得到我呢?在这个小世界里,气候可说是四季如春,丁香呀,月季花呀,日日绽放着,别提多么舒服了,你说是不是啊?我的老婆,她躲在更下面一层,我刚才就是从她那里来。你摸一摸,我头上有这么多的泥土。”

他捉住我的手放到他头上,我感到他的头皮像凸凹不平的菠萝一样。

“有寄还在冰天雪地里跑。”我喃喃地说。

杨胖子在笑,笑了好久,才漱了漱喉咙说:

“他不在那种地方还能上哪儿去?就让他跑一跑嘛。”

在这个洞里,杨胖子比先前和蔼多了,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也许是他老婆待在下面的缘故?我似乎有点理解他先前的暴躁和冷漠了。这种洞,同刚才墙上的那个通道差不多,一定是他和有寄在多年阴暗颓败的生活中偶然发现的。他们每走到一个地方,都会发现这种处所。那么这种处所是用来干什么的呢?疗伤的吗?还有,我究竟已经离家多少天了?当初排队买腊鸡的时候,杨胖子对我的吸引是不知不觉的,我不知道那是他蓄意的安排。说到底,多年前我老婆和有寄女儿的那种畸形关系就已经决定了今天要发生的事。逐步逐步地,他一家人和我一家人就纠缠不清了,就连我住在他的楼下这件事,恐怕也有某种我不知道或无从再去追踪的原因吧。

“要是没有发现那种脚印,我同有寄恐怕早就放弃文史资料的研究了。那些日子每天都有悲伤袭来,祖先留下的疑问像石头一样重重地压在我们心头。我们最怕县里开大会,县里一开大会,我们的事就要曝光。有一回,我和他在大山里头躲了三天三夜!那三天里头我们吃的是什么呢?仅仅就是一袋干馒头!那种艰苦别人是想象不出的。”

他在这种地方提到文史资料,给我的感觉是某桩事就要揭开了,已经近在咫尺了,他只要再多说一句,就说出来了。但他为什么不说了呢?

“老杨,老杨,唉!”我叹了口气,往地上坐去。

杨胖子也坐了下来,而且搂住我的肩头,异常亲热地将头靠在我肩上,用另外一只手抚摸着我的下巴。对他的这种亲昵我当然很不习惯,而且有点恶心的感觉。我心里想,杨胖子和有寄都喜欢来这一套,这同他们的外表太不相称了。当然,也许外表从来就是一种假象。

“远文兄感到脚下有些什么异样吗?”杨胖子凑到我耳边说。

脚下的土里是有东西在那里骚动,像要破土而出。杨胖子暗笑着,笑得全身发抖。我想用手去探那个地方,杨胖子马上觉察到了,也不知黑洞洞的,他是怎么看得见的。他一把抓住我伸出的手,弄得我很生气。我质问他到底想把我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忍着笑说道,“你是个心存侥幸的小人。”

他们都称我为“小人”,我不知道他们这种称呼究竟是什么意思。在我们这个地方,“小人”一般指那些心地阴暗,背后捣鬼,加害于人的家伙。我觉得我的魄力还不足以让人称我为这种人。我还发现,每次他和有寄称我为“小人”的时候都忍不住要笑。难道是笑我想做小人又做不好?我这个人到了这种地步吗?

“洞穴的壁上是有梯级的。”他又说。

我伸手向洞壁上扫去,果然扫到了石头的阶梯,共有两级。我站起身时他就放开了我。我对他说我要上去了,他说好,但是他要留在下面一段时间,因为他老婆在下面。于是我一个人沿阶梯往上攀。好几次我的手都在那些冻硬了的石头上打滑,我以为会掉下去了,可偏偏又站稳了。大约爬了二三十级吧,我攀到洞口时,杨胖子在下面的响动就完全听不到了。

我刚小心翼翼地走出那片林子,车站就到了。

这回空坪里停了很多天蓝色的大客车,地上的雪也化掉了。售票员纷纷站在坪里拉客。一个短发穿工装裤的女人抓住我的衣袖,让我上她的车,说是进城的。我累得要死,连忙进去坐下。我一坐下汽车就开动了,我一边对车上只有我一个人感到诧异,一边就迷里迷糊地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听见老婆在刻薄地对人说:

“瞧瞧这种人的德行吧,说走就走,招呼也不打一个。外面不好混了,就夹着尾巴回来,也不顾家里是不是还收留他。”

她这几句话立刻让我清醒过来了,我发现自己坐在家里的木沙发上。

“司机怎么知道这个地址的啊?”我问她。

“呸!当然是我派他去把你拉回来的呀。”她高傲地翘着下巴说,“要不车里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呢?你这家伙只知道坐享其成。”

我进了卧房,在床上躺下。一会儿我就听见有个东西在咬床板,有点像老鼠。我往床底下探头一看,看见了“那个东西”。那东西盘在地上有一大堆,竖起的头部东咬咬,西咬咬,咬得木屑掉在地上。老婆进来了,笑着对我说:

“有寄将它送给我们了。昨天他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个东西连钵子端来放在我们门口。他一离开,它就往房里扑,然后就钻进床底下不出来了。”

“有寄在哪里?”

“还不是在楼上?陈猫说他昨夜又闹了一场鬼,把窗玻璃都砸碎了。我这几天都在想一件事:殡仪馆棺材里的那具尸体,是不是有寄的女儿阿花呢?这年头,什么假冒顶替的事都会有啊。”

“你说说,我离家有几天了啊?”

“我也记不清了,大概已经一个星期以上了吧。这些天我过得浑浑噩噩的,你说说看,有寄那种人是不是包藏了杀心啊?自从他家阿花把我弄成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以来,我就对什么事情都没兴趣了。”

我抬了抬眼看她说出这种矫揉造作的话,有点忍俊不禁。我在心里嘀咕:我这个老婆,究竟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呢?但是现在我不想搭理她了,我爬起来,拿了自己的衣服去洗澡。我洗澡时心里很惊奇,因为这些天过去了,身上还是这么干净。是因为没吃东西吗?我记得我好像仅仅吃过一个馒头。那么为什么一直不饿呢?

我洗完澡出来,老婆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

“猪头肉炖在锅里了。”

她这句话一完,我的肠子就乱响起来。我冲进厨房,揭开锅盛了一大碗就吃。我吃了又吃,差不多将那个猪头吃光了,这才泪眼汪汪地放下碗筷。

我想,一个人,当他被某种解不开的忧愁思绪占据了的时候,他居然就可以不食人间烟火了。那么有寄,当他回到家中时,是否也像我这样大嚼一顿呢?然而现在吃饱肚子了,却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袭来。我到底怎么啦?我这条老狗,在追寻什么样的幻觉啊?在那不吃不喝、不拉不撒的几天里头,我究竟经历了一些什么呢?此刻,站在家里的厨房门口,我只依稀记得起先我是到了郊区的汽车站,然后在那里吃了一个冷馒头,其他的事全没有印象了。当然我知道这几天的事同有寄有关,另外还同有寄的一个上司有关,那个上司叫什么名字呢?我就去问我老婆有寄的上司叫什么。

“那种流氓,你还记着他干什么。”老婆说,分明在卖关子,可她接着又说,“你还不去有寄那里报到啊?”

“报到?”

“他不是成了你的上级了吗?”

院子里还是大雪盖地。两只瘦狗转了一圈,没有觅到食物,汪汪叫着冲到外面去了。陈猫的老婆从外头买东西回来,一抬头看见我,竟像不认识一样。后来又有金大妈等人进来了,也是一看到我就掉转了头。我回转头去看有寄的房间,的确看见那上面有几块玻璃不见了。这时有寄从楼里出来了。

有寄还是穿着那件破皮衣,他对我阴阴地笑着,好像在那边等着看我掉进一个陷阱里头去一样。我想起老婆刚才说的“上级”这两个字。忽然他焦急地指着南面的围墙示意我去看。我发现了那只黑白条纹的老猫。猫在结冰的墙头走动,脚下不住地打滑,每打一下滑它就发出一声惨叫。我觉得它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身体里的某种疼痛才发出那种叫声。我这样一想,就找了根木棍去把它弄下来,它的叫声实在让我心惊肉跳。

我靠近围墙,拿了棍子去扫它。没想到这一扫,它叫得更可怕了,比嚎春的声音还要大,就是汽车从它身上碾过也不会叫出比这还恐怖的声音。

“你把它的火气撩上来了。”有寄冷冷地说,“先前在河里,它可是很乖的啊。这种家伙就是要冻在冰里头。我以前向你提到的那个仓库,现在失窃了。我从里头抢救出一点东西,现在放在家里,你要看一下吗?”

我默默地同他上楼。门打开时有股腥味,同我床底下那活物是一个味。他让我到他厨房去。

灶上面又在蒸东西。他打开锅盖,端出一个玻璃器皿,器皿里头盛着橘黄色的液体,液体里有些小黑点浮在上面。他叫我过去闻一闻。

我被那种辛辣味刺激得连打了十几个喷嚏。当我擦掉眼泪,再去看那器皿时,里面的小黑点都不见了。有寄说那里头是一种很古老的蚂蚁,在那些仓库里捉了来的。他还说他正在用这个办法保存它们。他拿起器皿晃了晃,又用嘴凑近去喝了一口。

“这些小东西全在里头活得好好的,死不了也出不来。”

“你把它们喝下去了啊?”我问道。

“这还不好吗?反正死不了的。原先的仓库是肉制品仓库,它们就在里头繁殖起庞大的家族,成千上万地从屋梁上爬下来。它们的行踪,还是我父亲告诉我的呢!蚁窟实际上类似于食人魔窟。”

说着话他就将玻璃器皿伸到我嘴边,逼着我也喝一口。我往后一闪,那器皿落在地上跌破了,液体流得到处都是,硕大的蚂蚁向四面八方匆匆跑去。有寄破口大骂起来。我脑子里乱得很,没听清他在骂些什么。

风从没玻璃的窗户灌进来,地下的液体立刻结成了冰。我看见一只没来得及跑掉的蚂蚁被冻住了两条后腿,正在拼命挣扎。还有几只就完全被冻在冰里头了。这时我听到有寄骂出一句:“活该!”是骂蚂蚁活该还是我活该呢?他叉着腰踱来踱去的,完全感觉不到寒冷,而我,出乎意料地想念起我和杨胖子待过的那个洞穴来了。那里是多么温暖啊,就像那些蝉的居所一样!还有杨胖子的老婆,藏在更深的地底下的蝉……

我为什么不敢把这些蚂蚁喝进肚子里去呢?如要我喝下去了,是不是就会变得像有寄一样天不怕地不怕了呢?现在我在这结冰的房间里是多么冷啊!我的思想就快要被冻住了。有寄在窗口抽着烟,冷峻地看着外面那阴沉沉的天,他的侧面很像一只狼。我记不清这个家伙是如何一步一步俘获我的心的,起先我同他似乎毫不相干,然后我们的命运就发生了纠缠,现在,我是完全上了他的贼船,再也逃不脱了。家已经不再是家了,我还能回到哪里去呢?我,一个退休的老头子,在这冰窟似的房里被冻得几乎要失去知觉了,并没有人拦着我,是我自己不想离开啊。嘿,我现在还没事找事,又去观看屋角水缸里那几只被冻在冰里头的乌龟,好像我就只对这个感兴趣似的!我正在观察乌龟之际,有寄的口里忽然发出了一声真正的狼嗥,接着屋里一阵乱响,有一个庞大的黑影向我扑过来。我感到后脑勺被一个锐利的东西扎了一下,全身就麻木了,眼睛也立刻失明。

我苏醒时屋里的强光刺得我的头部像要爆裂一样。有人在我的脚那头拨弄,是两个人,不知他们忙碌些什么。听了他们的对话我才知道他们在用雪搓我的脚,这是处理严重冻伤者的办法。一会儿我老婆就出现在我上头了,她的表情显得很慈祥,她告诉我这是她请来的两个卫生员,帮我治冻伤的。她还说她没想到我有这么倔,一心一意要把自己冻在冰里头。当时她在楼下听见楼上一阵乱响,就知道事情糟了。待她急奔上楼推开房门时,她看见有寄还往我身上泼冷水,我身上已经到处都结冰了,而我口里还在喊着要有寄使劲泼呢。有寄红了眼,同她扭打起来,后来她操起板凳砸伤了他的头。“不堪一击的家伙。”老婆兴奋地说,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搏斗之中。

我老婆告诉我的这些事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只记得当时有寄变成了狼朝我扑过来,后来我就不省人事了。

这时一个卫生员举起刀片在我脚上划了一下,我感觉不到痛,只看见血汩汩地流了出来,流到地上。他又举起了刀片。

“你要干什么?”我恐怖地嚷道。

他缩回了手,望着我冷笑了一声,这时我才看清白布帽下面的那张脸是陈猫的。于是我对老婆怒目而视。

“你不要瞪我。”老婆说,“陈猫他们做卫生员已经好多年了,阿花最后的时刻也是他们护理的,这栋楼里只有你一个人不知道。”

另外一个卫生员也向我转过脸来了,她是住在我家对面的老易,六十多岁的老女人。她手里也有刀片,而且好像一直在我腿上割来割去的。

我看着这两个人摆弄我的腿脚,心里厌恶得要发抖,可是又动不了,于是只好闭上眼不看他们。我刚一闭眼,又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语,说要“用刀片割开他的眼皮”“让他看清自己的地位”。我连忙又睁开眼了。我一睁眼,那两个人又蹲下去,继续从脸盆里掏出雪来搓我的脚心。而我的脚,不论他们如何搓也还是没有一点感觉。

老易终于不耐烦了,她站起来,一脚踢开装雪的脸盆,对我老婆说,像我这种被历史抛弃的家伙,最好任其消亡,用不着她和陈猫下死力气来挽救。又说我这种人,长着一双什么记忆都没有的脚,分明就是那类自暴自弃,在人世间留不下任何痕迹的货色。说完这番话,她就拉着陈猫气鼓鼓地走了,临走前还隔着裤子用刀片在我大腿上划了一下,弄得鲜血淋漓。

老婆听他们这么一说,也对我生出鄙夷来。她让我像破麻袋一样躺在那里,也不管我,从抽屉里找出她的家庭账本,就坐在那里记她的账。她念念有词地记了几笔账后,又变得愁眉不展了,心里一忧郁,她又要对我讲话。

“你这样到外面混了这么久,也没混出个人样来,如今要是在家里待下去,大家都看着你,你又拿不出一点证据来,你还怎么活下去呢?”

“什么证据?”

“我也说不清,总之是那种可以留下来的东西吧。比如有寄的女儿阿花,她就给我留下了口头遗嘱。我忘不了这个。”

“我消亡得干干净净,不正好如了你的意吗?”

“胡说!这正是我担忧的嘛。”她又显出那种矫揉造作的表情来,说,“我才不要你消亡得干干净净呢。”

不知怎么,这句话从她口里说出来竟令我感到毛骨悚然。我发狠地怪叫一声从地上撑起来,居然慢慢地爬回了卧室,也顾不得浑身都是血和灰尘,就那样爬上了床。我刚一躺下,有寄就进来了。有寄说,他累得快要崩溃了,他也要休息一下。说着他就躺到了我的旁边。于是我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气味。我现在终于弄清楚了,那种又像玫瑰又像腐叶的气味就是那条蛇的气味。那么蛇还在床底下吗?

“远文啊,过去了那么久的事,为什么我就撇不下呢?”

“什么事啊?”我愁闷地说。

“关于土匪进村的那段记录啊。有一股势力,多少年来一直在掩盖这段历史。如果我停止搜寻,那段历史就消失在迷雾之中了。敌人是不会放过我这样的人的。”

“谁是敌人呢?”

“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吗?就是老杨啊。他决不会让我弄清那段历史。我呢,也不会放弃努力,我可不想前功尽弃。他一直在放烟幕,把我的眼睛弄成了结膜炎,可是他不能打垮我。”

“那么蛇呢?”

“蛇?哼,它是我的法宝。”

我觉得我越来越理解有寄了,比如刚才,我冲口就问出了关于蛇的问题,我隐约地感到这正是核心问题。现在他躺在我旁边,我虽无法进入他的生活,但我可以真切地感到那种生活。这个人,起先似乎是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后来也不知怎么搞的就卷走了我的一切。但真的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吗?也许,他一直在向我发信号,只不过我愚钝的天性使我蒙在鼓里罢了。想来想去,不得不惊异于他的非凡的耐力。

“你的房间,也不过就比我们高一层楼,怎么会那么冷的呢?你们一家一直就这么过来的吗?”我说出心里长久的疑问。

他将被子往胸口上扯了一扯,说:

“在那样的环境里,人才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嘛。原先我住在县里的时候,我的同事一个个都被冻死了。当然,也有一些冻不死的,就像你看见过的那只猫一样,他们久经考验,然后分散到各地去了。”

“去干什么呢?”

“去传播一个神话。有些事,本来是没人相信的。”

“老杨也在他们当中?”

“当然啦。”

“你刚才说他是敌人啊。”

“是啊,有很多这种敌人,怎么能没有敌人呢?表面上,老杨只不过是一个处长,我的上级,一个压迫我的人;实际上呢,他却是一切,没有他,连我也不存在。青年时代那些个思想的火花啊,可谓令人目不暇接。后来的秘密行动是一场长达三十年的持久战。假如我再活二十年的话,就会还有一次青春。也许在这段时间里,我就会解开关于土匪进村的种种疑窦。”

“他们为什么要摧残我的身体呢?我的腿已经血肉模糊了。”我委屈极了。

“没那回事,你再用手摸一摸,一点问题都不会有。”

我没有去摸我的脚和腿,我害怕。卧房里很阴暗,所以我的情绪也是很低落的。此时,我心里对有寄生出许多感激来,因为他是我一生中唯一的适合于在低落情绪里谈话的对手。此刻即使是沉默,也是大有深意的。

床下的“那东西”又在叩击床板了,它一下一下地撕去木头上的纤维,提醒着我某种深奥的东西的存在。忽然,血液沸腾了,手心也热起来,我有了勇气去探摸我腿上的那些伤口。

“真是奇迹啊!”我喃喃自语道,只觉得热气从被窝里冲出来。

“土匪进村时,一只公鸡跳到茅屋顶上叫起来,几个上了年纪的守山者同他们发生了短兵相接。这个场景是幸存者的孙儿在那条冰河上告诉我的。当时你已经走开了。”

我的腿已经可以在被窝里伸缩自如了,于是我掀开被子下了床,让有寄一个人躺着。我将裤腿用力卷上去,让多毛的腿子对着亮光,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一点都没有受伤的痕迹。那么刚才是做了个梦?我又顺着地上的血迹找到了厅里面,看到了那一摊血。

“人的恢复能力是惊人的。”有寄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回过头,赫然看到那条蛇正在有寄的怀里。它伸出很长的蛇信舔着有寄那张肮脏的脸,每舔一下有寄就闭一闭眼,十分陶醉的样子。

“它非常友好,你把手伸过来呀。”有寄说。

我伸出手去,蛇立刻在我手背上用力咬了一口,痛得钻心。我心里想,这下可要完蛋了啊。

“你看看你的伤口,根本就没有肿。”

好一会儿我才定下神来看手背。手背上的那两个牙印果然没肿,疼痛也慢慢消失了。是这条蛇根本没毒,还是我有了抗毒的能力呢?当我在沉思的时候,那条蛇又伸过头来舔我的脸了,那浓烈的玫瑰和腐叶的气味熏得我脑子里全乱了,我的脸也被它弄得湿漉漉的。

“外面的桃花已经开了。”有寄的声音温柔得有些怪异。

我的思绪立刻被他牵着跑起来。我想,楼上他家里还是严冬,我这里已到了春天了。潮湿和花香,苏醒过来的蛇,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呢?桃花,那些朝霞一般的桃花啊,我早就把它们忘得干干净净了。

“你哭什么?”

我用手一摸,摸到满脸泪水。

有寄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抱着那条蛇出去了。我走到窗口,看见院子里仍然结着冰,几个人一滑一拐地从外面进来。刚才有寄说的是美丽的谎言。我想象着他房里那些被冰冻住的动物,于是又有莫名其妙的眼泪流了下来。我这个人,并不怎么富于同情心,我在为什么而流泪呢?这时一个怪人进入了我的视野,她是从院子南面进来的。一开始我不敢相信,将老眼眨了又眨。后来我终于确定了那个全身穿着白色孝服的女子正是死去的阿花。我连忙去喊老婆,但用不着我喊,她已经站在窗口了。

“原来她没有死!”我激动地对老婆说。

“我早知道了。有寄这家伙不是个东西。”她板着一副脸道。

阿花低着头进了楼门。老婆朝窗外狠狠地啐了一口。

阿花的脚步很重,我听见她上楼去了。

“这个大骗局毁了我的一生。”老婆颓然地坐到沙发上说,“有寄这个老贼,连他自己的女儿都要骗,我们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到过有寄家里,就是前些天,我在他那里搜来搜去的,一次都没找到阿花。我知道厨房里有个很大的水泥池,可是他不让我进去看。我就想,阿花是不是被冻在那池子里头了呢?一定是这样吧。如果阿花好几天不出门,很可能就是被冻住了吧。我还听陈猫说有一个什么历史的见证者也被他冻在屋里了。也许有一天啊,我们都要成为他的牺牲者吧。”

我站在那里听着自己的心跳。我已经不考虑对我来说有寄算个什么的问题了,那不是我应该考虑的事。在我的楼上有这么一个冷冻实验室,它的主人是一个类似杀人魔王的家伙,而我,碰巧成了他的实验品。但是果真是碰巧吗?会不会根本不是碰巧,反而是我自己的预谋呢?我这六十多年平静的生活里,的确有些不能解释的东西存在着。如果说有寄在我和老婆眼里看起来像个老贼,那我自己在别人眼里(比如说陈猫)看起来又像个什么呢?我在桌旁坐下来,就听到了河风呼啸的声音。五十多年前,我和弟弟穿过那条冰河时,他在我前面掉下去了。他头顶的黑发在水上冒了两冒就消失了。那一次我有个幼稚的想法:如果冰窟里没有水,只有冰,我也就可以下去了。

听见老婆在念叨着:“遗嘱,遗嘱。”她将酸菜从坛子里拿出来,我就闻到了“那家伙”身上的气味。

“你腌的是什么?”我吃惊地问。

“每个坛子底下总要放些垫底的东西嘛。”她朝我眨了眨眼。

“你和阿花,暗地里有些计划的吧?”

她不说话了,将五个坛子都搬到屋中间来,一个一个地揭开,又盖上。我想,她是在搞运动取暖吧,现在她连火都懒得烧了,壁炉也被她扔掉了。和楼上冻在冰里头的那个女人比较起来,她总是显得有些犹豫不决,她怕什么东西呢?多年前,我和她搬来这里,我们的两个儿子还没成人的时候,她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她还只身擒住过小偷呢。她每年都要腌好些个酸菜,如果她在坛子里打了埋伏,做了些怪东西让我吃下去,导致我的性情发生改变,这也是完全可能的。不声不响地,她不是就将两个儿子弄出去,再也不回来了吗?

那一天,我老婆一直在摆弄那五个坛子。

融雪的那天地板上跑出好多蚂蚁。一早我从床上爬起来,老眼昏花地站到窗前,就看见陈猫在湿漉漉的院子里走动。陈猫还是穿着那件卫生员的白大褂,头上戴一顶式样古怪的红帽子。他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一会儿他老婆也到了院子里,他俩一块弓着身子看着地面找来找去的。

就因为融雪弄得情绪不好,我老婆饭也不做了,睡在另一间房里不起来。我到厨房煎了一块饼吃了,心里无端地有种做贼的感觉。朝外一望,陈猫还在弓着腰找东西。我心里一动,起身走出门去。

“还没下雪的时候,我在院子里埋过一些东西。”

他向我抬起阴森森的眼睛说了这句话,然后又补充:

“雪一融,这里就面目全非了。”

我从来没见过陈猫像现在这样绝望。他顿着脚,拍着自己的脑袋,好像不想活了的样子。院子里的积水弄得他裤子上尽是污迹。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一下子冲到院墙底下,就在那下面用双手猛力刨动积雪。我走过去,看见他的指尖已经刨出了鲜血。后来似乎是,他的努力毫无效果。我回忆起,陈猫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成为众人的中心了,他一定非常寂寞。他是要找回昔日的什么东西吗?他也藏着某种特殊的“文史资料”吗?我抬起头,看见天空还是那不变的灰色,天空下的院子和楼房一如既往地呆板、破旧,这种地方居然是某种难以言说的激情的藏身之地,这世界太不可捉摸了。

陈猫抱着头朝那一堆脏雪跪下去了。我心里无比沮丧,就将手背在背后往街上走去。我恍然看见一些熟人一个接一个地迎面走来,他们到了我的面前就停一停,问:

“天气要转晴了吗?”

于是我也停一停,回答说:

“确实。”

有一个停在我面前的少年是我的孙子,他显得有点无精打采。

“爸爸也在装神弄鬼。”他苦恼地说。

“不要随便评判大人。”我正色道,心里却暗暗高兴。

他走过去的时候,我注意到他那窄窄的臀部扭了几下。他怎么变得这么轻浮了呢?看来,他还是继承了我的禀性啊。

我走到街道分岔的地方时,便记起了那个汽车站,连售票员的相貌也被我回忆起来了。现在我全想起来了,他叫杨胖子,他是有寄的上司。也许此刻,他还待在那个温暖的洞穴里,他的老婆则待在他下面。那个发疯的故事是他们大家编出来的,因为这一来,大家的行为就合乎常理了。想到这里,我就对迎面而来的熟人说:

“老杨待在那种四季如春的地洞里。”

熟人一怔,立刻回答道:

“他非常有福气嘛。可是洞在哪里呢?”

“在树林子里头。”

“总要亲眼看看才好。”

他一边叹气一边走开,我发现他的臀部也在轻轻地扭动。

陈猫从我的背后追上来了,同他一块的还有穿白孝服的有寄的女儿。我不敢望那年轻女人的眼睛,那双眼睛太吓人了。但他们不是来找我的,他们继续往前赶。

“陈猫,陈猫,你的袋子里是什么东西?”我急急地问道。

“啊,这是历史的遗迹,我们要将它放回冰河里头去。”

他急走,女人紧跟。他们走了好远,我还听见那女人如怨如诉的声音。我神情恍惚,我看见的这些人也全都神情恍惚。白色全都从城里消失了,到处是稀糊糊的东西。店铺老板们聚在一堆,谈论着地板上涌出来的蚂蚁,他们的脸色一律是病态的发青。我听见他们在说出“空中花园”“炼铁”“素食”等等词语。阿花成了一个小白点,闪了几闪,消失在马路尽头。老板们一齐“啊”了一声,像从玄想里头脱身出来了似的,散开,各自回到店铺去了。过了一会儿,我就看见所有的店铺都挂出了“今日不营业”的牌子。

我的脑海里闪现出“文史资料”里头的场景。那是一个空旷的方形停车场,各种短途车在里头来来往往的,站在车与车之间的售票员像恶狗一样狂吠着,不知道在骂谁。有一些司机抱着头在车里头痛哭,另一些则下了车,匆匆走向候车室旁边的工作人员休息室。休息室旁站着那个没牙的老头,他端着大茶杯,张开黑洞洞的嘴在傻笑……发生在这种地方的事情,简直太像梦了。如果那时留下一只猫或一个冷馒头,不就有了我老婆所说的“证据”了吗?但当事者怎么会想到这些呢?当事者就像一些气体一样,飘荡在那些事物之间。我在那个深洞里的时候,指甲缝里的确塞满了潮湿的泥土,可是现在,指甲缝里却是干干净净的。到哪里去找痕迹呢?还有有寄,他到底是要保留文史资料还是要消灭它们呢?我从未见过内心比他更为焦虑的人,我想象此刻他已经把屋里倒得到处是水,全都冻起来了——融雪天温度更低。但他是冻不坏的,像那条蛇一样。看来他的女儿也是他的文史资料。这个女儿,她的生命其实一直就被操纵在蛮横的父亲的手中。虽然她也相当强韧,可以被冻在水池子里头而毫发无损。那么她的“遗嘱”是转嫁矛盾还是留下证据呢?像我老婆那么精明的人,一定早就知道自己心里收藏的是什么东西,只有我不知道,糊里糊涂在混日子。

有一家店铺终于开门了,那是一家饺子铺,肥胖的老板娘正端出一桶脏水往街上倒。她穿着水红格子的上衣,一头茂盛的黑发盘在头顶,我觉得她有点像豹子。当我进铺子里坐时,老板娘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说话。她的话题很散漫,似乎谈到婴儿的头发之类,我无法弄清她的意思。后来她住口了,向门外探头探脑地看了一阵,回转来对我说:

“她在厨房里等了你好久了。”

我跟她走进厨房,看见了疯女人——杨胖子的老婆。女人正在笑,发出的声音像啄木鸟啄树一样。她坐在案板边上的一把很舒服的围椅里。

“你在等我吗?”我尽量和蔼地问她。

她停止了笑,将表情空洞的脸转向我,那脸上留着泥土的痕迹。一些泥土嵌在她双颊的肉里头,那大概是钻洞引起的吧。她不认识我,完全不认识。老板娘却胡说什么她在等我。我向她提起那天同杨胖子待在洞里的事,我的声音发抖,叙述乱七八糟。实际上,我讲出来的不是那个洞里的事,我讲出来的也是关于婴儿的头发的事。我怎么会和老板娘说一样的话呢?

“婴儿头发上有棕红色的光。”我说。

疯女人动了一动,背过脸去。我发现她在吃东西,不由得大为诧异。她的咬肌一动一动的,看来她脸上的伤完全没有妨碍。

老板娘谄媚地朝她笑了笑,对我说:

“她真能吃。”

我觉得我没必要待在厨房了,就踱到外头餐厅里来。但是老板娘追出来,揪住我的袖子,很严肃地问我:

“你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吗?”

我当然有好奇心,但是我害怕。我掉进洞里的时候,从未想起过我可以将脑袋插入泥土,从洞的另一头钻出去,我太孱弱了。所以那个女人坐在那里,我不能长时间地靠近她,她太吓人了。她和杨胖子,是如何共谋一项事业的,我已经亲眼看见过了。人并不是随时可以掉进那种洞里去的,他们夫妇却可以做到,所以她脸上的肉里头嵌着泥土却一点事都没有。

我点了点头,老板娘就笑起来,大声嚷道:

“到底还是想知道啊!”

我红了脸,抬起脚就往外走。

这个小城的春天是令人沮丧的。到处是污水和泥泞,臭气在空中蒸腾着,阳光化掉了冬雪,底下的脏物全都暴露在外。这种时候,如果在街上走一整天的话,肯定要恶心得病倒。我观察到,全院的人里头,只有有寄一个人整日里在外头游荡。他有时深夜不归,有时又在傍晚带着一队乞丐模样的人冲进院子,吵吵嚷嚷地上楼。奇怪的是,每次进来的那些乞丐都不是相同的人,而且他们进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出去了。不但我没看见他们出去,全院的人也都没有看见。而院里的人,有很多为了弄清底细守过夜。事实是,这些衣着奇形怪状的乞丐消失在有寄家里了。又因有了这桩事,连陈猫这样的人物也不敢去他家窥看了。我只要一闭上眼,就想象出有寄的客厅里站满了一个一个的冰人,这种事是让人出冷汗的。陈猫这滑头,一定是早就预感到了这一点,所以现在才装出对有寄的事不感兴趣的样子吧。

有些事越来越严重了,就连穿白孝服的阿花,我们也见不到她的踪影了。街上餐馆的业务进入淡季,现在很少有人愿意进入那种臭烘烘的地方吃饭了。隐隐约约地有关于霍乱的流言。然而就在这种时候有一个自称是“老杨”的县里的官员出现在餐馆里,餐馆老板说他是一个饕餮的家伙,吃遍了弄得到的海鲜,吃到夜深还不肯走,就伏在餐桌上睡到天明。我见过那个“老杨”,他不是杨胖子,而是一个矮小干瘦的人。当我把这件事告诉有寄时,有寄略一沉思,然后肯定地说,那人他也见过了,就是他的上司老杨。他还解释说,老杨因为在洞里待得太久而失去了水分,才变得如此瘦小的。他告诫我说:“不要以貌取人。”我听了有寄的话,就决心去那家餐馆证实一下。

他坐在油腻腻的餐桌边上。他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个子,方脸,头发纠结成一缕一缕的。他正在吃鲍鱼,汁水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滴。我挨过去坐在他旁边,要了一份炒饭。老板凑在我耳边说,他在“老杨”的鲍鱼里头放了一瓢污水。我立刻反胃了,动也没动那份炒饭。

“文史资料还是藏在原来的地方。”

他说完这句又低下头吃起来。

“你怎么这么能吃啊?”我问他。

“长期绝食留下的后果嘛。”

“我记得你先前是一个胖子,我还在心里叫你‘杨胖子’呢。”

“嗯。我这个人,时胖时瘦,你每回看见都会不一样。你说心里话看看,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你看我是来干什么的呢?”

“好像是来躲灾难的。县里面的案子就要揭开了。”

我看见他的眼珠正在变得蒙眬,然后他就势朝自己手臂上伏去,舌头伸了出来,脸上则布满了红斑点。

“天哪,这个人死了吗?”我问餐馆老板。

餐馆老板耸了耸肩。他的小女儿跑了进来。六岁的女孩似乎一点都不怕这个伸着舌头的男人,她还爬到他那僵硬的身上去扯他的头发。我想,这个人并没死,只不过是“僵”了,这种情况我一生里头还没遇到过呢。

我从餐馆出来之后,看见远方黄沙滚滚而来。这是不是他说的那种灾难呢?

我冲进我的院子,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又冲到楼上,竟然发现不但自己家里房门大敞,一个人也没有,而且每一间房都成了空房。又到其他那些住户家里去看,看见他们家里也是一样,家具全搬走了。这栋楼现在已经成了空楼。我从窗口伸出头去,看见黄沙滚滚已到了面前,于是立刻关了窗,一会儿就听到沙石落在屋顶的响声。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是待在有寄家中。这个被遗弃的家已不再那么寒冷了,它恢复了正常温度。我走进厨房,厨房里那炉煤火还燃着,上面放了很大的蒸锅。揭开盖子,器皿里头又是那种黄色的液体。水泥池子里头扔着有寄女儿的那套白色孝服。厨房里的味道令我作呕,我赶忙退了出来。我记起刚才“老杨”说的“案子揭开了”这句话。那么,有寄和他的戏已经唱完了吗?这种连环套似的案子,是怎么能够揭开的呢?沙石还在打得屋顶作响,屋里满是尘埃味。我把所有窗子全关紧了仍无济于事,后来我就钻进了有寄的卧房。

有寄的卧房出奇的清苦,整个房里连张床都没有,更谈不上桌椅衣柜之类了。放在地上的一块长方形木板是他的床;他的一件破外衣卷起来是他的枕头;墙上有两个衣钩,挂了两条破裤子;屋角有两双旧皮鞋。我想到无数的夜晚,他就在这样的地方度过,我便理解他是如何进入记忆深处打捞那些陈年旧事的了。

有什么东西擦了擦我的脚脖子,是那只黑白条纹的猫。猫绕着我走了一圈之后,就在屋角蹲下了。看着这只猫笃定的样子,又回想到整栋楼里只有有寄家还留着家具,我一下子明白了这种形势的含义。

那风沙刮到第二天早上才息下来。我看见人们都出来了,有的在擦窗子,有的在街上清扫,有的在冲洗汽车,只有我们这一栋一个人也没有。夜里我是睡在有寄的床上的,猫儿一声不响地陪伴着我。我好几次醒来,都看见它的双眼在黑暗中炯炯发光。它根本不是陪我,它是守着这套房子。早上我记起厨房里的火还没关,就跑过去查看,没想到那煤火仍是那么旺,蒸锅里的水也一点都没干,还是和昨天一样。难道这一切被施了魔法?猫儿也跟进了厨房,它也是来查看的。它是一只奇怪的动物,居然不需要吃东西,像那种过去时代的幽魂一样。

白天里,我上了一趟街,买回一些食品(我在有寄的抽屉里找到了现钱)。我还过得去,唯一感到有点不自在的就是那只猫。猫一般是蹲在窗台上一动不动,也许它在看外面,也许什么都不看。它也很少吃东西,这栋楼里也没有老鼠。只有一次我看到它在咬卷心菜吃,不过也只吃了两三口。我对它感到不自在是因为它从不休息。到了我睡觉的时候它就也进了卧房,蹲在同一个地方,但它决不睡觉,它虎视眈眈。

有一天,我和猫并排待在窗口时,我忽然看到了我青年时代见过的景象。城市重重叠叠的房屋中出现了一大片空旷地,空地上有一个铁塔,铁塔耸入云霄,一些身着奇装异服的人正排成一队往上爬,为首的快到顶上了。但是为首的又停下了,他显然不愿到顶上去。由于他猛地一停,底下的人就全乱了阵,一些人纷纷往下掉,像红红绿绿的纸片一样落在那片空地上……后来所有的人全落下去了,只有为首的孤零零地挂在那上头。这时我分明听到旁边的猫儿发出了一声叹息。

2002年9月6日于北京牡丹园

原载于《红豆》2003年第1期


西湖父子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