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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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工的生活是多么苦啊。

我是2月3日跟随大队人马到达这个大城市的。我记得那天傍晚天下着大雪,整个城市阴沉沉的,街上行人稀少。走一段就能看见一个高档的餐馆,里面热气腾腾,灯火辉煌,人头攒动。为头的带着我们这一群人在雪地里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达住的地方,我们的行李铺盖全都被雪花弄得湿淋淋的,脸都被冻得麻木了,说话结结巴巴的。

我们的宿舍是一座破旧的高楼的地下室。地下室有两层,我们民工团租住在下面一层,同车库相邻的地方。这是一个不见天日的处所,幸亏是冬天,室内还开了暖气,所以我们一到这里心里就轻松起来了。我们六个人住一间十平方米的小房间,房里开着三个双层铺。大家立刻将被子毯子摊开在床上,以便睡觉之前稍微干燥一点。刚刚换掉湿鞋袜工头就来喊我们去吃饭了。

饭是在工棚里吃,伙食比乡下好多了。我们吃洋葱炒肉、南瓜和番茄鸡蛋汤。每个人都可以吃饱,只是动作要快,不然做菜的大师傅就要来夺碗了。同来的灰子是独生子,吃饭吃得慢,在家时还挑食。厨师站在他身后注意了他半天他也没发觉。我们都吃完了,蹲在地上抽烟。忽然听见“哐当”一声响,是厨师摔了灰子的碗,饭菜都倒在泥地上。灰子一脸通红,眼里噙着泪不敢哭出来。厨师还不罢休,揪着他的衣领要他“滚回去”。大家都去劝架,厨师这才骂骂咧咧地松了手。后来还是葵叔带灰子到街上去,买了一张煎饼让他吃了。葵叔是灰子的叔叔,灰子就是他带出来打工的。

吃饱了饭,回到臭烘烘的宿舍里,我们一个个都变得睡眼蒙眬的。但是被单和棉絮还没干,所以大家都还撑着不睡,只是靠着墙打盹。昏昏沉沉之中,忽然被一声炸雷似的吼叫惊醒,原来是工头进来了。

“你们这些家伙不想活了啊?明天一早就要上工,到现在还开着灯在这里赌钱!我要把你们通通赶走!”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我们“在这里赌钱”。可是容不得我细想了,我赶紧铺好棉絮,找了一件没被弄湿的衣服铺在上头,不管不顾地躺了下去。接着工头就熄了我们的灯,又到隔壁骂人去了。他就这么一路骂过去,我们六个人躺在床上听得清清楚楚。睡在我上面的灰子似乎在哭,又似乎是擤鼻涕。开始我还对他弄出响声感到很气愤,后来我就睡着了。当我们第二次被吵醒时,却是叫我们起来开工了。我看看放在箱子上的闹钟,才三点过五分。我有点怀疑工头是不是弄错了时间。

除了灰子外,我们这些人的工作都是背水泥。有三辆长车厢的卡车停在路边,必须在天亮前将那些水泥都背到工地上,因为天一亮城管队看见路边的水泥就要来罚款。我们在家乡都背过碎石子,所以这活难不倒我们。

背了几轮我们就尝出了这活的厉害。水泥一袋有两百多斤;搭在车厢上的跳板又高又窄;工头又站在旁边催命一样催;再加上没吃早饭,我们背了几趟之后就脚发软了。但每个人都知道只能进不能退,如果在跳板上闪一下恐怕一生都完了。至于临阵逃脱,我们连想都没想过,谁愿意回乡下去啊。

“有志者事竟成”,第一天早上就这样熬过来了。到后来我感到自己完全是在出冷汗,似乎要晕过去了,幸亏那时水泥也背完了。王肚皮第一个冲到街上的烧饼铺,买了八个烧饼充饥,因为食堂开饭还得等一气。我的腿子发抖,一步一挪,过了好久才挪到烧饼铺坐下。吃了五个烧饼之后总算恢复了一点元气。

烧饼铺的老板娘是个斜眼的高个子女人,她定睛看着我狼狈的样子,鄙夷地说:

“我的烧饼就是专门卖给你们这种人吃的。除了你们,谁会起得这么早啊。”

吃完烧饼我站起来要走时,她又开口了。

“我说这位兄弟啊,你怎么也落到这种地步了呢?”

我很生气,觉得这人实在是啰唆,就说:

“落到什么地步?总不会死人吧?”

“这个嘛,就很难说了。”

她一扭一扭地进去了,显得风韵犹存。我还从未见过这么爱管闲事的人。莫非她把我们这一大群人都看作死囚了?为了什么呢?

每天白天的工作是挖土方、扎钢筋、倒预制板、搭脚手架等等。有什么活干什么,每天干完后骨头都累散了架。没有人敢偷懒,稍微歇一歇工头就威胁要我们“滚回去”。工头的眼睛就像是粘在我们背上一样,哪怕上厕所也被他紧紧地盯着。

我看见灰子了,他在我干活的地方挑灰,那是比较轻的活。这个十六岁的男孩的样子完全变了,才几天时间,圆脸就变成了尖脸,眼睛下面一圈黑晕,狭窄的肩膀挑着两小桶灰,腰弯得像虾子一样。我始终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来做民工呢?他家境不错,父母都健在,听说还有个姑姑在城里,有时可以援助他们家。他实在没必要来这里挣钱。

由于每天清晨三点就得起来干活,所以大家都抓紧时间早早睡觉。听说城里有很多好玩的地方,还有夜市,但我们哪里有钱去玩呢?就算有钱,又哪里有时间呢?每天七点才收工,吃完饭、洗完澡、洗完衣服,就快九点了,得马上上床,不然第二天干活就要出事。我们邻村一个小伙子,就是因为睡眠不足,不知怎么的掉进石灰池里去了。后来在附近小医院里胡乱治了一下,拉回家去等死。听说先前还从脚手架上掉下一个,当场就没命了。工地上还有很多传说,我们这一批人胆子小,到了外地之后格外谨慎。

民工之间聊天之类的事是越来越少了。除了时间的原因之外,最主要的是因为建筑队里流行一种告密的风气。有很多人去向工头告发自己的同事,为的是换取轻松一点的活儿。工作实在是太艰苦了,告密的举动也是可以理解的。有一个告密者,还没来得及换上轻松活儿就躺倒了,大病,只得派人送他回家。自告奋勇送他回去的人正是被他告发的老实巴交的堂叔。工头对那堂叔说,回去了就不用来了,工地人手有富余,三天后民工团就要解散。堂叔一边走一边落泪,不知道他是怜悯自己呢还是怜悯那告密者。我的原则是不同任何人拉家常,我知道所有的是是非非都是拉家常拉出来的。

一回宿舍大家就睡觉。睡在我上面的灰子最近已老实多了。他的活比较轻,工资少得可怜,可他还在硬挺着,从来没提过回家的事。这小孩真是自讨苦吃。他的母亲来工地上看过他一次,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后来被他暴躁地骂走了。灰子这小孩的内心离他娘太远。他的叔叔葵叔,更是个不可理喻的汉子。这个叔叔每年出来当民工,一回到村里就赌咒发誓,说:“砍了我的脑袋也不去建筑队了,死人的地方啊。”然而没过几天,他老婆又帮他准备行装,他又坐着长途汽车出发了。我们这一大群人都是他带出来的。实际上,我们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工作的繁重还是超出了我们的承受力。我每天都在恐惧中,生怕自己生病,出事。不过我不相信到了这里都死路一条,葵叔不就活得好好的吗?

我们的工头姓杨,他的上级是包工头,他死心塌地为他的上级卖力。有一天吃饭时我刚好坐在他旁边。他和大家一样匆匆地吃完,放下碗,点上一支烟。随着一声“喂”,我面前的桌子上落下了一根烟。杨工头居然向我敬烟,这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么?他清了清嗓子要同我说话,周围的人全都知趣地走开了。

“我说你啊,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的呢?”

他说,然后他傲慢地喷出一口烟。我觉得这句话很耳熟,可一时又想不起自己在哪里听到过。见我答不上他的问题,他就笑起来。

“你好好想想吧。你看看我们民工团里,谁是最喜欢偷懒的家伙呢?我要搜集这方面的情况汇报上去。灰子这个小孩子怎么样?他不是同你住一起吗?你最了解情况。”

“不,我并不了解他。你也看见了的,我同谁都不说话,我只想把活干好。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学会吃苦。”

“那你这样做不是脱离群众了吗?”

杨工头停止吐烟圈,板起脸来。

“啊,也许吧。我是不管别人的事的,我只想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

“这样可不行!”

他斩钉截铁地说完这句话,撇下我走出去了。

杨工头的话令我忐忑不安,熄灯后我在床上好久没睡着。我和村里的男劳动力一样,也是自愿来到民工团的。我要养活老婆孩子,如果不外出赚钱,在家乡就只能长年过一种半饥不饱的生活。杨工头说我“落到这步田地”的话是完全错误的。虽然这里的工作苦得超出了想象,饭还是可以吃得饱的,况且不是还可以赚钱吗?拿了钱回去,家里人也可以吃得饱了。他今天找我谈话的目的就是要我告发别人,我当然不能遂了他的心愿做出这种事来,哪怕让我不干活光拿钱也不能。我眼前出现灰子那张沮丧瘦削的脸。不知怎么,睡在上铺的他今天夜里也不安宁了,他反复辗转,弄得床铺吱吱呀呀叫。是不是工头又去找他谈话了呢?我心里可怜这个小孩,又有点气愤:在家待得好好的,偏要跑到这里来寻死!

因为夜里没睡好,我和灰子两人的脸色都极难看。我还发现这小孩在躲着我,也可能是杨工头在他面前造了我的谣。我想,他要造谣我也没办法,身正不怕影子歪吧。

从后面看去,灰子的样子像个患病的人,风都可以吹得倒一样。奇怪,工头居然没有打发他回家。要是真打发他回去了,倒不失为一件好事呢。

我在装脚手架的时候,有个邻村的家伙总往我跟前凑,想要同我说什么事。我尽量避开他,不想听他的。我心里事情已经够多了,干这个活可不能出岔子。他见我硬是不理他,就悻悻地走开了,还朝地上吐了口浓痰。他不知道和工头谈话后,我已暗暗下了决心,不让工头找到我的差错。我要使工头看清:我是个言行一致的人。

然而我内心的平静很快被打破了。我隔壁房间的一个中年汉子对我说,有人告发了我。他让我小心。我没有向他打听详情,这种事,越打听越糟糕。

果然,我又被派去背水泥了。这一次就不只是背一早上了,我整整背了一天,第二天还得继续背。是谁告发了我呢?我又发现灰子也被调换了工作,调到相对繁重的挑沙队去了。挑沙队从早到晚挑,连喘口气都不可能。当天夜里我就听到他在上铺发出痛苦的呻吟,到了下半夜又喊救命。我以为他早上起不来了,谁知他还是起来了。这个娇生惯养的独生子看来并不是等闲之辈。

啊,我觉得自己快要累垮了。我浑身都不舒服,汗如雨下,甚至吃饭都吃不出味道了。但是怎能躺下呢?一躺下,什么都完了。我心怀恐惧回到地下室,车库不知怎么没开灯,我只好摸着走。突然,从一辆轿车后面窜出一条黑影,朝我逼近。

“谁?”我声音发颤。

那人不吭声,走到我面前一把搂住我,凑近我的耳朵说:

“你的情况都是灰子提供给我的,他说你时常发泄对民工团的不满。你不要担忧,明天就可以让你休息一天,不过不是待在宿舍,而是去公园。你真幸运啊,老兄!”

我很想看清工头这张丑恶的脸,但他用力推了我一把,将我推到灯光那边,他自己又缩到黑暗里去了。他刚才说的灰子告发了我的话肯定是骗我的,他在挑拨离间。如果灰子真的告发了我,为什么他没能换个轻松点的活儿呢?这种人的话当然不能信。

既然第二天可以休息,我就睡得很死,一个梦都没做。工头来叫我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这一觉真是酣畅极了,我来民工团之后还从未这样享受过呢。自然,我的病也好了。工头让我去伙房吃饭。

由于已经过了开餐的时间,厨师就让我去吃小灶。我的菜是蘑菇炖肉,羊肉汤,还有粉条豆腐。没有人催,我可以慢慢吃。

厨师抽着烟袋,看着我说道:

“你今天去公园,一举一动都要用些心机啊。怎么说呢,这是个危险的大城市,我在这里待了多年了,什么没见过?时常,就在你自以为是休息时间,可以放松的当儿,不幸就发生了。有一个女的,是原来的厨师,在公园里玩得好好的,一下子就被从笼子里逃出的老虎吃进了肚子。啊,吃饭时不说这些,我和你开玩笑呢,不要放在心上。”

我偶尔瞥一眼他,看见他正热切地盯着我,似乎还有话要同我说,但他没说。

我吃完的时候,他突然又气愤地说了一句:

“灰子那小子,给脸不要脸,迟早要完蛋!”

厨师一定是嫉妒我有了一天休息才说出那些鬼话的。唉,这个地方啊,你就不要期望别人嘴里说出什么人话来。想一想也情有可原,这个厨师,终年在低矮的棚子里闻油烟,从来也没见他有休息的时候,这样的生活,叫他怎么不满肚子的愤怒呢?也许他同我一样,在乡下也有家小,所以不得不坚守在这里吧。这时我心里突然又起了疑惑,怎么只有我一个人有一天休息呢?来的时候我们都被告知过:民工团里没有休息日,每天都要做,做到躺下为止。

一会儿就有一辆吉普车停在院子里,车子又破又旧,差不多要报废了。工头走进来叫我坐车去,说公园离得很远。

车上只有我和司机两个人。司机的脸又粗又黑,眉毛像两把小扫帚,身上酒气熏熏的。我听说酒后开车很危险,但已经上了他的车,只好听天由命了。我注意到司机一直没有朝坐在旁边的我看一眼,不知道他是看不起我呢,还是讨厌同别人谈话。

现在我可以好好地看一看这个城市了。同我来的那天一样,这个城市的特点就是那些红红绿绿的饭店。有的饭店门口站着穿金黄色服装的侍童,穿红袍子的小姐;但大部分饭店都关着门,因为现在不是吃晚饭的时间。除了饭店之外,我还看到了许多住宅区,它们朝街的出口一律是黑色的大铁门,门上都有一把大锁。这些住宅区都住的什么人呢?也许每个住宅区都有另外的出口吧。

车子越开越快,我被劣质汽油的味道呛得发晕,差点都要呕出来了。这时我的视野里出现了郊区的风景,大概我们已经出城了,我已闻到了泥土的腥味。我看到车子开进了一座红色的牌楼,牌楼进去是大片的黄土,没有树也没有房屋,显得很荒凉。我正在琢磨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时,车子就“嘎”的一个急刹车,我的脑袋差点碰到了前窗。

我等司机对我发指令,可是司机绷着一张脸不吭声。忽然他站起来,上半身越过我,用他的拳头“嘭”的一声打开了我这边的车门。很显然他是要我下车了。

我看着那一片黄土心里发毛,脑子里立刻浮出一些谋杀的场面。但我想没人会要杀我的,一个乡下佬,身上一文不名,杀他干什么呢?当然,有可能被掳去当奴隶,城里四处流传着这种流言。

见我不下车,司机就火了,他抡起一把扳手要来砸我,吓得我滚了下去。我忍痛爬起来之际,车子已开走了。司机从驾驶室里探出上半身,喊道:

“我五点钟来这里接你回工地!”

我警觉地打量四周,我打算这个时候如果有人来袭击我的话我就往牌楼那里跑,我记得出了牌楼就有一些商店和房屋。但我的担心是多余了,这地方除了黄土还是黄土,黄土上癞子似的长着一些乱草,不要说人了,就连一只鸟都见不到。我忽然想起,我现在已经失去了方向感,这里显然没有进城的班车,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到下午五点,让司机来接我。但万一司机骗我呢?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到牌楼下面。抬眼一望,右边是一个皮革服装厂,左边是一个亭子,亭子里有一群汉子在打牌赌钱。我想了一想,决定先去亭子里。那些汉子也是同我一样的乡下汉子,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们当中有两个人似乎有点面熟。

我在亭子里站了一气,没人理睬我。最后,我瞅住一个空子问一个年纪大点的人进城该如何走。那个人翻了我一眼,很不情愿地说:

“你不会去问灰子么?”

我心里一兴奋,急追问:

“灰子?他在哪里?我正要找他!”

那人朝对面一努嘴,说:

“到皮革厂去找!”

皮革厂里头机器轰鸣,弥漫着极为刺鼻的化学药水味。一进大门就是车间,车间的面积很大,一眼几乎望不到头,但屋顶却十分低矮。所有的男男女女都趴在缝纫机上劳作,这些人的样子看起来也很相似。我沿着狭窄的过道绕车间走了一圈,没有碰上一个我可以询问的人。我只好出了车间走到一个堆满了皮革的院子里,我想在这里等待某个人的出现。我等了好一会,却没人来这里。我又来到一个类似库房的、紧挨车间的偏屋里,那里有一个秃头正在算账,圆珠笔夹在耳朵上。

“这里有名叫灰禹的小伙子么?”我发出的声音意外的响亮。秃头立刻抬起头来,怕光似的用一只手挡在眼睛的前方。他做了个手势,让我看他身后的水泥池。池子里果然站了一个人,他的小腿淹没在染皮革的黑水里,裤管扎到了大腿根。他正是灰子。我看着他,忍不住自己的寒战。

“灰子怎么会在这里啊?”

“你不也在这里吗?我一早就来了。我的工作就是将皮革翻过来,这工作倒不累,就是有点冷。真的有点冷。”

他弯下腰去咳嗽,憋得一脸通红。我觉得他要生大病了。他咳完后,就从池子里爬出来,将两只染得墨黑的脚套上长筒套鞋,也不穿袜子了。他好像对一切都无所谓了。这个小孩的变化真是惊人。

“他们叫我休息一天来游公园,可公园怎么是一个这样的地方!”我气愤地说。

“我倒是早料到了。”灰子撇了下发青的嘴唇,淡然地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反正是可以适应的。”

“你的适应力也太强了吧。”我讥讽地反驳他。

“难道有什么事适应不了么?咳嗽也没什么可怕的,你刚才都看到了。”

灰子将我带到库房后面的一个小杂屋里,那是个很小的房间,里头结满了蛛网,废纸和破布头一直堆到天花板,占据了三分之二的空间。一关上门,我们两个就把靠近门边的这点空间填充了。灰子吃吃地笑个不停,我问他笑什么,他好半天才停下来,回答我说,他不是笑,他是在打嗝,可能受了凉。我一摸他的手,比死人的手还冷。

“瑶叔啊。”灰子顺势紧紧抓住我的手,对我说道,“你瞧,我还是被工头搞到这里来了。工头已经威胁我好多天了,说要把我弄到这里来做苦力。我嘛,当然不想来。后来工头就要我出卖你。我以为出卖了你自己就可以免罪,结果呢,还是不能免。”

“原来你真的出卖了我!”

“那又怎么样,你不也出卖了我么?现在我什么都不想了,只想回到我们村。夏天的时候,我要躺在老榆树下面就着烧鸡蛋喝稀饭。”

他的喉头一响,眼睛散了光。

“那我们一道跑回家去吧。”我试探地提议道。

灰子苦笑了一下,脸上立刻像老人一样布满了皱纹。

“跑?跑得了么?再说我不想跑。到了下午五点,你就可以回去了,我还得留在这里。你看看这些废纸,你用手摸一摸,摸到了吧?这是我布置的一张床,我钻进了这个纸洞里,一身都暖和了。人到了这里不能乱来,我下午还要去翻那些皮革呢。”他说话的口气就像他是我的叔叔。

房里太冷,我和他都跺起脚来,跺了一会儿,灰子就开始蹦高,越蹦越高,停不下来。我发愁地看着他,好久好久,他才停下来了,脸上红得有些古怪。我伸手触了触他的胸膛,那里头有个圆东西在往外鼓,很吓人。

“这是什么?”我指着他一动一动的衣服前襟问道。

“是、是我的心嘛。”他喘着气回答,“我的心是长在外面的,我娘做了布袋子帮我兜起来,这事村里只有几个人知道。前天工头看见了它,要我解下来让他看个清楚,我没同意,他就决定了送我来这里。”

这样的奇事,我在村里从不曾风闻过,真难为这个小孩了啊。那个问题又一次萦绕我的心头:他干吗非要勉为其难,出来做苦工呢?这不是往死路上闯吗?他好像听见了我心里的疑问似的,说:

“我就是要死得轰轰烈烈。现在你走吧,去公园里到处看一看。我在这里还要待很久。要是我娘到民工团去看我,你就和她说说,让她就当没生我这个儿子吧。”

“那怎么行!我可说不出口的。”

“你太古板了,难怪工头对你印象不好。”

出得门来,晕头晕脑的。抬头一看,太阳出来了,但是这里的太阳一点暖意都没有。回忆起刚到城里的那天晚上,随大队人马走进地下室宿舍的感觉,竟然生出一丝留念之情。毕竟,宿舍里是装了暖气的,不像这郊外,随时有冻伤的危险。这种天气里到冰水里去泡着太可怕了,这个灰子到底怎么了?现在他钻进那个废纸和破布头的洞穴里去了,那里头真像他说的那么暖和吗?一边想心事一边又走到了一望无际的黄土荒地里。我不敢走远,就在原地兜圈;我也不敢停下来,怕冻坏。

“老瑶——老瑶——喂!”

有人在喊我,声音很熟悉,是谁呢?视野以内并没有人影,然而喊声又响起了。

我试着回应了一声,但是一种吓人的噪音使得我紧紧地捂住耳朵蹲了下去。那种声音给人的感觉就好像灾难临头了似的。天上还是那个太阳,气温还是极低。我本来可以躲到牌楼那边的商店里头去,那里头该有暖气,但是我不敢,因为担心司机很快要来。已经是下午三四点了,我这才记起中午什么也没吃,所以饿得有点发昏。那么就去店里买点东西来吃吧。

这个店名叫“便民超市”。我进去之后发现货架上全是空的,而且柜台后面也没坐人。我大声喊了几句之后,才有一个男的慢吞吞地出来了。这人瘸着一条腿,脸上有很多疤。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眼睛有毛病,他根本没有朝我望一眼,对着另外一个方向说:

“你要什么东西?”

“我要吃的,糕饼都可以。”

他一步一瘸地进去了。过了一会,端着一盘发饼出来了。

“三块五。”

我看见那是些劣质的陈货,可是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先吃了再说。我一边啃发饼一边推门出去。

“喂,你!来的时候看见有人输钱了么?”男人叫住了我。

“我没有注意。”

“要是有人输钱,晚上这里就会发生血案。你犯了什么错误呢?”他凑过来,用他那对斜眼打量我。

“我没有犯错误。”

“鬼话!没有犯错误不会来这里。要是那人到了五点还不来接你回去,你就必须参加这里的赌博。这里其实是个劳改农场,他们骗你说是公园吧?”

我没吭声,他又继续说:

“不会赌博吧?不会赌博就只好牺牲了。已经死了不少人了。皮革厂的那个小孩,吃了晚饭就会去亭子里赌博。你听,你的车来了。这不等于你今后就不会来这里了,你逃不脱的,什么办法都没有……”

他还在说,我已经冲出了门,远远地看见了那辆破吉普。我心里暗暗佩服刚才那人敏锐的听觉。车子“嘎”的一声停在我身旁。

上车后,司机将车掉了个头往城里开。这时我才发现他不是上午那个司机。但是这辆车还是原来的车啊,他是如何认出我的呢?经验告诉我,这种时候还是免开尊口为好。

吃了发饼,又受了惊吓,我很快就在驾驶室里睡过去了。我的睡相大概有些无赖的味道吧。一不做,二不休!

我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躺在民工团食堂前面那块空地上了。看来是司机将我推出车外,又把车子开走了。

“你的睡相一点都不雅观,张着一张蠢嘴,像没吃饱一样。”厨师对我说。

此时显然已过了吃饭的时间,他不会为我额外留饭的。幸亏衣袋里还有两个没吃完的发饼,可暂且充饥。我现在急于去休息,因为累坏了。

宿舍里头出现了新的情况,我的床铺被人占了。一个汉子坐在床上,他在我原有的铺盖上面又加了一套铺盖,是那种蓝底白花的土布铺盖。我一坐下就闻到一股汗臭味。我问汉子是怎么回事,他回答说因为工地住房紧张,工头就将他安排到我的铺位了,他要他同我挤一个铺位。我听了之后愤愤地骂了几句粗话。

“你一定对上级有很多不满吧?”他问。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改回说,我骂的不是这里的人,是一个劳改农场的坏人。

“你今天去一个劳改农场了吗?”他又问。

“不,我今天去公园了,我很愉快。我刚才看见这床土布被子,就想起从前遇见过的劳改农场的家伙,就骂出口了。他也有这样一床被子。”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对吗?”

我不敢和这人对视,他瞪着圆眼睛的样子令我又不快又畏惧,也许他可以看透一切吧。我坐得和他隔开一点,但他已开始脱衣上床了。

“两人睡有两人睡的优点。”他说。

我心里对他十分厌恶,但瞌睡不饶人,我只好也挤上了床。床实在是太窄了,两床被子胡乱堆在上面,人睡在底下一动也动不了。我被挤得紧紧地贴着墙。这个人不但脚臭,还特别警觉。只要我稍微动一动,他就会一下子坐起来,摸着黑检查他挂在墙上的衣服的口袋里的东西,也不知那袋里到底装了多少钱。这样折腾着睡了一夜,到凌晨起床时,还是觉得自己和没睡差不多。一想到前景,全身就像泡在冰水里一样。我抬头一看,灰子的铺位还空着。

“你今晚能不能睡上铺去呢?反正空着也是空着。”我试着同他商量。

“不能。”他断然否决了我的提议。“这不是由我决定得了的。上铺的人有可能冷不防就回来了,杨工头就是这么说的。”

不知是不是我神经过敏,我感到自己说话时房间里的另外几个人都在那里暗笑。但是我没法再做推测了,马上又要开工了。我为自己打气说:“熬一天算一天吧。”当然这句话我没说出声来。

在昏暗的过道里,老石拍了拍我的肩头说:

“灰子昨夜回来睡你一点都不知道啊?”

“他?”

“他在他床上躺了一个小时,又被强行叫起来,吉普车将他拉走了。我昨夜刚好牙痛,听见他进来又出去,真是个苦命的孩子。你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吧?”

“我从不做对不起别人的事”。

“那你是个好人吗?我看你心里有鬼。”

“我心里没有鬼。”

“你要是说你心里没鬼,就一定是有鬼。”

“哼!”

我在做工的时候把脚上的鞋弄破了,我抽了一个空子去宿舍里换鞋。进了房间,我看见和我同铺的汉子睡在床上没起来。他大张着双眼,木然地看着我。

我不想理他,就匆匆地换鞋。换好鞋,正准备走时,他一把扯住了我。

“没有用的。”他说。

“什么没有用?”

“这么拼死拼活工作,没有用的。工头在心里已经把你除名了。”

“呸!除名!我又没犯错误!我昨天还领了工资呢!”

“你这家伙,死到临头不知情啊。”

他咕噜着什么,用被子蒙住了头。似乎是,他很消沉。

吃完晚饭我坐在食堂门口抽一支烟。自从我从所谓的“公园”回来之后,同事们就很少同我说话了。这样倒也好,少去了许多可能的麻烦。我想到和我同铺的汉子,他是从哪里来的?来干什么的?既然他什么都不想干,又那么消沉,他来民工团对他有什么好处呢?我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夜间睡到上铺去。我没听到灰子半夜回来,老石一定在胡说八道。我抬头望去,看见烧饼铺门口站着高个子的老板娘,她正在对我招手呢。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了。

“大兄弟啊,你平安无事吧。”

“还好,还好。”

“我屋里有个宝贝要给你看,你跟我来。”

她打开门让我进去。我看见铺里完全变了样,空荡荡的。

“你再抬头看上面。”

屋梁上垂下一根绳子,绳子上绑着一个小伙子,他的长头发遮住了面部,在半空晃荡着。我吃了一惊,回过头疑惑地望着老板娘。

“这是我儿子,我请人将他挂上去的。他呀,哀求我几天几夜了。你说,谁能经得住这样死缠不休啊。现在他的企图得逞了。你站到一边去,不然他会朝你吐唾沫,他是一个没有教养的家伙。”

“这是什么?”我抹着脸上的水珠问。

“是他出的汗。隔一会儿我就搭梯子给他喂一次水。”

我这时才看见了隐在暗处的木梯。

“这件事,你不要对外人说,那会伤了他的自尊心的。”

老板娘送我出来时这样叮嘱道。我突然灵机一动,对她说:

“你还不如让他来当民工呢!”“这种事,我会考虑的。”她若有所思地说了这句话后,就进去了。

我回头张望了一下,看见写着“烧饼店”三个字的招牌已经被摘掉了。

尽管白天累得要命,到了吃晚饭时,我又惦记起吊在半空中的小伙子来了。我在宿舍里听人议论老板娘,他们说起了他的儿子。老石说那青年是这一带有名的恶棍,且十分阴险,善于搞暗害,都是老板娘这个寡妇将他宠坏了。他们的话我半信半疑。

放了碗,我就直奔烧饼店。

门关着,里面没有响动。我刚要敲门,门就打开了。是那青年,目光像逃犯一样。

“你是来找我妈的吧?她现在在那上面。”

我一看,果然。她因为身材高,挂在上面显得很长,茂密的长头发垂下,很吓人。我虽然没看见她的脸,但不知怎么,总觉得她吐出了长长的舌头。

“她总算生了我,也没有枉活一世了,对吧?这种关起门来的秘密活动,除了你这种多事的人,别人也不会注意到的。我妈不是一般的女人,有好多年了,我帮她做烧饼卖钱,我们赚了些钱,她的心思不在这上头,她属于那种心高气傲的。现在我要是去把她解下来,她就会大发雷霆,因为还没到她忍耐的极限。”

“你们吃过饭了吗?”我不知怎么问出了这句蠢话。

“我们不吃饭,只喝水。”他沉下脸来,生气地回答。“像你这样的人才会吃饭呢!你要看的全看见了,还不走吗?”

夜里我睡在灰子的铺上,想着这件怪事,心里总有些疙疙瘩瘩的。昨夜我就睡了他的铺,但他并没有回来。我下面的这个汉子已经不干活了,我白天偶尔见到他趿着鞋走到院子里,一副潦倒的模样。不知道这个人在民工团里到底是什么身份。我被分配了最重的活,但我已有一天多没见到杨工头了。他不在场监视,我仍然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我现在几乎确信我是在危险之中了。这一回是不动声色的网捕。灰子大概已经完了,接下来轮到我了吧。即使如此,我也没想过要回乡下,民工团的人都不会主动回去,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

我总是想,在繁重的劳动中获得的经验越多,就越难出事。现在我稳稳地走在跳板上,像那些走钢丝的杂技演员一样有信心了。我的技能的熟练一定引起了一些人的妒忌,那张网就是由这些小人物构成的。我没有理会他们,就是理会,我也得不到丝毫好处。杨工头似乎在躲着我,我有一回看见他站在脚手架下面骂人,他还抽了对方一个耳光。当时我正在和另外一人抬水泥板,他经过我身边时,看都没看我一眼。我在心里嘀咕:现在他不注意我了,我倒盼着他来注意,真见了鬼了。

我洗完澡,端着脸盆里的湿衣服回宿舍。和我同铺的汉子溜达着过来了。

“你这样刻苦,其实没有用。”他又老调重弹。

“你要我怎么样?”

“我?不过随便说说罢了。见过那寡妇了吧?她呀,是杨工头的相好!”

我想起抽人耳光的工头,心里好一阵后怕。看来这个地方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但是不也有待得好好的人吗?比如葵叔,比如厨师。不错,他们也会歇斯底里地发作,但发作过后一切又恢复了原状啊。所以我,也没必要过分忧虑。杨工头居然会有寡妇这样一个相好,看来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我也是摸不清的。表面上,他是那种残暴阴险的,靠榨取别人获利的人,然而寡妇又并不是这种人啊。除非寡妇也受他压榨,否则我只能说我对工头并不了解。但我感到,寡妇这个人不是别人轻易控制得了的,她有自己的原则。她和她儿子将自己吊在屋梁上的举动就是那些原则的体现。

“你要是今夜里晚睡一会儿,我带你去看一场好戏。看了这场好戏之后,他们就会给你加工资,而且你也用不着这么刻苦了。”

同铺的汉子在我晾衣服之际又对我说了这番话,他的目光里包含了期望。

“好吧。”我半信半疑地回答他。

说老实话,在这种天寒地冻的气候里,我不愿晚上外出。不过我心里有太多的疑问,还有对灾祸的预感。也许去弄个水落石出比鸵鸟政策要好。

同铺的汉子领着我走巷子、穿胡同,来到了一处院落。这个院落里黑漆漆的,显然没住人。但一进大门我就知道自己的判断错了。到处都是叹息声和哀号声,那些低矮的房屋里有很多人住着,只不过没开灯而已。汉子告诉我,这个大院被市政公司断了电,因为他们长期拖欠电费。他说着就用脚踢开了一间屋的大门,一边进去一边向里边的人通报说:“他来了。”我立刻紧张起来,站在敞开的门边没动。

“穿堂风都刮进来了,你要死啊?”门口那人暴躁无比地吼道。

我只得将门关好,用一只手抓住门把手站着——为了便于开溜。但是那个人还不放过我,他对同铺的汉子说我是个骗子,让他将我轰出去。这时我听到了另一个我熟悉的声音,当我听到那个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的时候,我的全身就抖得像筛糠一样。

“他要有这雅兴,让他站在那里旁听一下也是件好事。”

那是杨工头的声音。他的声音很快就被窒息了,我听到了“啊……啊……”的挣扎声,似乎是有人在掐杨工头的脖子,可能是起先说话的那个人。房里大乱,一片桌椅翻倒之声,同铺的汉子也不知上哪里去了。

我从衣袋里掏出打火机,敲出一朵火苗,但还没来得及观看,脸上就挨了重重的一击,火苗立刻熄灭了。我口里有咸味,也许牙被打坏了吧。

“你,快过来帮你的工头做人工呼吸。”最先讲话的那人叫我。

我战战兢兢地摸到那群人面前(好像有五六个人)。他们将我牵往躺在地上的杨工头,要我将他的脖子托起来。那脖子软绵绵的,脑袋怎么也扶不正。他们就说不管他的呼吸了,先做心脏按压再说。于是七手八脚扒掉他的上衣。他们都不动手,要我做,说是往他胸口拳击就行了,用脚踩也行。我心里发怵,脱了鞋,勉强踩了几下,我感到自己像踩在一堆柔软的烂泥上一样。

“好!”他们齐声称赞我。

我鼓起勇气又踩了几下,大家又说好。但是我害怕极了,我觉得工头已经死了。我这样践踏他,是为了报复他对我的迫害吗?其实,我一点都不想报复他,毕竟,他没有从肉体上折磨过我,也没扣过我的工资,怎么谈得上迫害?

我停止了动作之后他们就把工头搬到床上去了。我看不清这些人,也不知道他们一共有几个。我闻到他们身上的气味,那是一种很浓重的兽味,熏得我很不舒服。我还从来没遇见过发出这种气味的人呢。

“看来老瑶对他的工头评价不高?”最先讲话的那人又开口了,他好像是这群人里面为头的。“有些事,要亲身经受一下才有发言权。民工团是个自觉性很高的组织。”

我悄悄地往门边缩,担心着他们是不是要来掐我的脖子了。

氛围越来越紧张,那几个人影都凑到了一块,同我对峙着。我又偷偷地去摸门把手,在心里测量着他们离我的距离。然而工头忽然在床上说话了。

“打我的脑袋吧,你们打啊,用力打!给我一把刀,让我把脑袋割下来!”

“他说得多么动听啊。”有一个嗓子尖尖的人称赞道。

有人按住工头不让他动,他又用力挣扎起来。这一次,连床都弄翻了。工头的力气真大啊,三个人都按不住!于是又掐脖子,又喊救命。我想趁乱逃跑,就开了门。

“住手!回来!”尖嗓子冲我吼道。

我又被拖进屋内,拖我的人守住了门,一时无法逃走了。

“正是那些不情愿受苦的人,我们不会折磨他的。”守门的汉子开导我说,“你一定听到了,这个院落里尽是私设的刑堂,有些刑具的花样没人能想得出。来这里的人全是来寻死的,你的工头就是一个。他已经来过两次了。他第一次来这里时正好是他把你的工友遣送回家那一回。”

我嘀嘀咕咕地向他表示说我一点都不了解杨工头。

“那当然,他怎么会让你了解他呢,他是一名工头啊。你既然想走,你就走吧,你看,我把门打开了。怎么,你还不走?”

工头也在床上怒吼道:

“让他走!”

我摸到身边的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我自己都不明白我这种好奇心。

但是他们全都停止了动作,屋里变得很安静,只有外面的哭叫不时传来。有一个男高音始终在那里重复同一句歌词“你呀,你的衣裳,你呀……”

考虑到第二天还要干活,我只好抽身退出了。我听见工头在床上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

我刚一出院子,却又清楚地听见了工头的声音,他仍在哀求那些人打他的脑袋。

我在夜色中匆匆地前行,我看见天上有一只巨鹰展开翅膀在滑翔。这种死寂干巴的水泥城市里哪来的鹰啊?也许是从动物园逃出来的吧?

回到宿舍,那些人都已经睡了,我自己的床上却是空的,同铺的还没回来。我懒得爬上去了,就拖下我的被子,睡在我自己的铺上。夜已深了,得赶紧睡。不知是幻觉还是怎么回事,我居然闻到房里也有股兽味,就同我先前闻到的一样。莫非这股味道是从我自己身上发出来的?但我来不及想清楚就入梦了。

早上去食堂,看见同铺的汉子趿着鞋站在院子里抽烟,样子显得很萎靡。他哭丧着脸对我说:

“你昨天那一跑啊,把工头害苦了。”

“为什么呢?他不是要寻死吗?他还叫人把他的脑袋割下来呢。”

“是啊,我看他是真心的。可是你干吗要走?你一走,全都乱套了。”

“是他要我走的嘛。”

“你这种态度让我觉得我们没希望。”

他不吃早饭,始终在院子里抽纸烟,地上都扔了好几个烟头了。我弄不懂这个人。

上午的活是筛沙子,我同葵叔合作。我看见工头离得远远地站着。

筛了一会儿,葵叔就对我说:

“你去歇着吧,我一个人干。工头不会来管你的,他现在要讨好你了。你昨天那一走啊,搞得他没脸见人了。你那一招真厉害啊。”

我问他是怎么知道昨夜的事的,他告诉我当时他也在那房里。

我不相信我真的可以不干活了,我走到旁边去拿起铁铲铲沙子。这时葵叔就讥笑我是“小脚女人”。工头一直远远地站着,注视着我们,却不像平时一样走拢来。我开始有点相信葵叔的话了。哈,我一定是于不觉中掌握了工头不愿让人知道的内情,所以他开始怕我了。这么一想,干起活来就有点松懈了。当然这种松懈只是内行才看得出。

葵叔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口里念叨着:

“这就对了嘛,这就对了。”

我向葵叔打听灰子的行踪,葵叔用力摇头,说他不管这种事。

“这年头,谁管得了谁呢?”

他甩下这句话,就埋头筛沙子去了。

整整一天,工头都站在原地方看着我干活。他是不是有求于我呢?葵叔让我别理他,因为我“已经占了上风”。但我并不想占上风,我只想规规矩矩地赚钱。葵叔怂恿我利用这个“机会”捞好处。实际上,我已经捞了好处了,我铲沙子的速度已经放慢了。人的惰性真是无孔不入啊。

第二天这一幕又重演了。工头不再直接给我派活,我的活是通过别人传达的。我被安排给外墙贴瓷砖。我站在脚手架上工作时,工头就远远地待在脚手架的另一头。贴瓷砖是个技术活,我做得比较慢;又由于意识到工头在那一头,我做得更慢了。中途我还上了两次厕所,就像故意做给工头看似的。而工头,他自己决不上厕所,整整一上午如雕像一般立在那里。我终于有些不安了,但我没人诉说。

到了第三天中午,我径直走到工头面前,开口说:

“真对不起啊,那天夜里的事!”

工头倒抽了一口冷气,眼神变得呆滞起来。

我有点心慌意乱了。

“你,是不是怀疑我的诚意?”他迟疑地问道。

“你真的想死吗?”我反问。

他用劲地点头。我觉得他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先前他又自负又残暴,成天变着法子折磨人,他对我们吼一声,我们的腿子就要发抖,没有任何人敢违抗他。这些日子以来,已经有三个人被赶回了老家,我至今记得他们苦苦哀求的哭声。这样一个恶人,居然会怕我!

“那就去死吧!”我说。

他却又摇头,脸都发白了。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对我失去信心了么?”他迟疑了半天才又想出这句话。

他绞扭着双手,显得异常沉痛,不知他到底哪里不舒服。而我,忽然对与他之间这种莫名其妙的纠缠厌烦了。我不能为事情的表面迷惑,我得继续老老实实地干活。于是我说了声对不起,从他身边擦过,往食堂走去。

待我吃完饭回来,工头已经不在那里了。老石对我说,刚才工头闹肚子痛,痛得从脚手架上栽下去,幸亏下面是个沙坑,他没有受伤,后来他自己一瘸一拐地回宿舍去了。

“你为什么没去帮他一把呢?”

“我是想帮他,可是他的眼神像要杀人,我就吓得躲开了。这个人啊,他是何苦呢?我当时真的是同情他。”老石叹了口气。

下午我还是和老石一块贴瓷砖。他不再同我说话,总是停下手里的活发呆。我想,工头落难了,他本应该幸灾乐祸才是,怎么反倒这副模样呢?平时那家伙对他多狠啊,他的小手指曾被工头的木棒打成骨折,当时他痛得在地下打滚呢。不知怎么,我觉得他对工头的同情是发自内心的。这个民工团的一切事情都太难理解了。我站在脚手架上,看着我们寄住的破旧的灰色大楼,一时脑子里浮想联翩。已经是早春了,要是在家乡,早就到处花红柳绿,阳光暖洋洋。可是这里呢,风刮在脸上还是像刀子一样剜人。平时我从未到大楼里去看过,似乎是,里头没住几个人。偶尔出来一个脸色难看的男子,总是脚步匆匆,有急事的样子。那些窗户全都被帘子遮得密密实实的,外人休想看到里头。

就在那天夜里,灰子回来了。半夜里,我睡在他的铺上,睡得不太踏实,滚来滚去的,这时他就摸上来了。他让我往里靠一靠,我就紧紧地贴到了墙上。他一躺下就猛烈地咳嗽起来,于是又欠起身往下面吐痰,如此反复了四五次,弄得我没法入睡。

“灰子啊,我看你在皮革厂落下病了呢。”

“胡说,我好得很。要不是因为你,我才不会回建筑队呢。”

“因为我?”

“是啊,他们说你把杨工头搞得一点自信心都没有了。我是杨工头派到那里去的,他们每天都托人带口信给我,可是这些天没人管我了,我被遗弃在那个小地方了,一想到这事我就伤心。直到今天,才有个司机把我接回来。”

由于我们的说话声太响,惊醒了同房的人,他们就一齐恶骂起来,咆哮着说要把我们“赶走”。我和灰子吓得连忙闭嘴。黑暗中,我听见灰子蒙在被子里窃笑。真奇怪啊。

早上我起床去干活,灰子躺在床上不动。我问他为什么不起来,他就说对他来说生活已经没意义了,干不干全一样。我又问他是否打算回家,他说当然不。我还要问下去,同铺的汉子就不高兴了,说我太多嘴了。我边出门边想,已经有两个人躺在房里不起来了,这样下去,宿舍要变疗养院了。我当然不会像他们这样干的,因为我是有家小、有负担的人,不能轻举妄动。再说一开始,我就是打算来吃苦,来赚钱的,只有赚到了钱之后我才能放松自己。同铺汉子的底细我不了解,灰子的情况我是知道的。他毫无理由地跑到这种地方来受苦,搞出一身病;他当然也可以毫无理由地躺倒。对他来说一切都是心血来潮。但说到究竟是什么在支配他的行动,我依然一无所知。

大家吃饭的时候灰子和同铺的汉子并排站在院子里晒太阳。两人都是趿着鞋,双手拢在袖筒里,灰子还流着清鼻涕。他们俩大概是刚刚才结识,可他们的表情已经是惺惺相惜的味道了。我走出来抽一根烟,就听到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你这小子说起话来成熟得很啊。这种地方是很能锻炼人的,你算走对了路。”汉子说。

“有人劝我回去,他们根本不了解我。”灰子缩着鼻涕说。

“你打算怎么办,同工头说了吗?”

“他才不会来管这种事呢。再说这是我个人的事,我要见机行事。”

灰子说了这句话之后又猛咳起来,并往地下吐。我看见他吐出的全是红色的东西。我心里想,他活不过这个冬天了。现在他就是愿意干活也干不了了。当我仔细观察他时,我发现他并不沮丧,甚至还有点兴奋的样子。他同汉子站在那里,脸上的神气就好像他们是某桩事件的主谋策划者,那种优越感是显而易见的。我经过他们身边时,看见灰子脚上又没穿袜子,已经冻得发紫了。他对此类事大概已失去感觉了。

晚饭后见到灰子,他对我说他已经从老曹(同铺汉子)口中听说了我那天夜里的事,他对我的遭遇特别有兴趣,他问我愿不愿带他去一回那个“行刑的院子”(他就是这样称呼那地方的)。我说我恐怕没精力干这事了,第二天一早要上工,太耗费精力的事不敢做,怕身体出问题。

“怪不得他们说你是势利小人呢,我不过试探一下你罢了。”

我只好答应他了。可是当我找到那个地方时,院落已经被拆除了,只有一些碎砖乱瓦堆在很大的空坪里。北风呜呜地吹着,断垣残壁在月光下显得很阴惨。灰子兴奋极了,这里看看,那里听听,口里不住地说:“来得真及时啊。”我冷得受不住,就催他回去,他摆摆手让我先走,他说他要搞清心里的疑问。于是我走了,撇下他像猴子一样在废墟上跳来跳去。

一直到了第二天我去上工他也没回来。同铺的汉子让我“不要搭理这种人”。我反问他灰子是哪种人,他说他也不清楚,好像是靠不住的那种人。

这事弄得我上班时没法集中注意力了。灰子如果昨夜被冻死,他的老娘来找我要人,我该怎么办呢?我一边贴瓷砖一边想着这个问题时,工头又像幽灵一样出现在脚手架的那一头了。工头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跟着烧饼铺老板娘的儿子。这时我才看清了小伙子的脸,这张脸已经变得又老又凶,也许这是另外一个人,并不是老板娘的儿子。他们俩径直朝我走过来了。我的心怦怦地乱跳。

“老瑶啊,”工头对我说,“这些天我们心里乱糟糟的,什么事都拿不定主意了。他的妈妈(他指了指小伙子)要你今后多多指导他。”

“他是谁?”

“你真健忘,他不是还同你说过话吗?”

“我以为他不是那一个呢。”

“他正是那一个。你不要用老眼光看人嘛。你看这个民工团,哪一件事不在飞速变化呢?我这就把他托付给你了啊。”

工头撅着个屁股下去了,他的样子好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似的。那小伙子(说不定他比我还老)叼着一根烟,吊儿郎当地站在那里。

“你妈让你学泥水匠手艺啊?”

“呸!不知道!”他凶神恶煞地回答我。“今后别问这种事!”

“那你就同我无关了啊!”我也火了,大声回敬他。

他气哼哼地将烟头甩出去,说:

“这个责任你躲不了!”

他站在我旁边既不讲话也不走开,我暗想,刚刚摆脱一个凶神又来了一个,到底是他被托付给我了还是我被托付给他了啊?我就不理他,干我的活。他要默不作声倒也罢了,偏偏他一会儿就来指责我一下,说我瓷砖没靠平啦,线缝没对直啦,有的地方有松动脱落的迹象啦等等,在他眼里,我是个偷工减料的家伙,而且技术也不怎么样。我心里本来就不踏实,现在听他说起话来针锋相对,我就更紧张了。天很冷,手冻得很木,我越想做好,越出乱子。一失手,几块瓷砖掉下去打烂了。

“原来这个行当里尽是些混饭吃的啊。”他冷笑着说。

“那你来做试试看!”

“我?我才不干这个呢。我又不是囚犯。”

“你说我是囚犯?”

“那你是什么?你看看你自己,你没有自己的家,你如果想把自己吊上屋梁也没地方吊;到了夜里,你就在笼子里乱窜;你的一举一动都要听命令。我没说错吧?”

“倒也没错。”我泄气地说。

“这就是囚犯嘛。”

整整一天他都站在我边上指责我,讽刺我,也不知他哪来那么大的兴趣。有一下我一生气就忍不住挖苦他道:

“你前一阵可比现在显得年轻啊。”

我这句话果然打中了他的要害。他愣在那里半天没出声,后来才嗫嚅道:

“都是因为妈妈……”

“妈妈怎么啦?”

“出走了。她把铺子留给我了。我可继承不了她的事业,没这个能耐,所以我就成了闲汉。但是你不要以为可以压得住我!我可是有家的人!”

奇怪,他立刻又盛气凌人了。后来老石来了,他一看见老石,就灰溜溜地走掉了。

老石告诉我说,前些日子这个家伙偷了他的钱包,他发现之后狠狠地揍了他一顿,若不是看在他妈妈的面子上,他要打断他一条腿!

“他妈妈是工头的相好,工头也拿这小子伤脑筋。不瞒你说,工头有次还派我去除掉他,不过工头后来又改变了主意,只是要我抓住了他的错误就狠狠地揍他。我抓住他的时候,立刻想起被工头打断的手指,所以我就格外下死力打他。”

老石的逻辑是很怪的,民工团里有很多人都是像他这样想问题,好像只有我成了例外。时常,我顺着他们的意思听他们讲下去,但他们的结论往往同我的预期相反。时间一长,我慢慢有点适应了这种思考方法,但我还是难以及时预测到他们的真实想法。比如灰子,我就不知道他现在到哪里去了。

我还是睡在灰子的铺上,一连好多天他都没回来,也没人问起他。我又去那个被拆掉的院落里找过,根本就没有他的踪迹。一想起这事,我就背上出冷汗。

我又去问同铺的汉子。他对我说:

“快不要打听了,这年头啊,自身都难保,谁还去管这些闲事啊。有这工夫,你还不如去打听你自己加工资的事呢。这城里夜间猛兽出没,全是动物园放出来的。”

来这里不到一个月,我就眼睁睁地看着这孩子消失了,而且凶多吉少。我回忆起这一个多月里同他的每一次见面,越发觉得他可怜,觉得自己解脱不了。有时我也想,我对他的怜悯全是多余的,他很有主见,太有主见了。他使自己的身体受苦,甚至致残,其实是为了达到一个我没法了解的目的。如果真是这样,我的怜悯心就成了自作多情了。想一想,这种解释也有道理,因为自古以来我们那个村就不是一般的农民村。我们虽然也是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但我们极不安分,一有机会就往外面钻,接受新事物又特别快,所以村里的人大都有一两门手艺,大都见过些世面。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村里有几个汉子长年累月在山上弄一种土制的飞机,后来听说那几个人在试飞时出了事故,栽进深沟里面去了。这个灰子就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一个怪种。从前在村里时我们很少见到他,可能是因为他的心脏长在体外,家人有意隐瞒吧。但是他忽然就做出惊人之举,不仅仅出来打工,过一种公共的生活,还神出鬼没地进行某种活动,这个转折真是令人摸不清他的路数。现在发生了这种情况,他的娘要是得知了一定会痛苦得昏过去。那位葵叔,灰子是他带出来的,现在失踪了,我也告诉了他,他仅仅点了点头,完全不放在心上。由种种的事情我得出结论:此地是一个大冷库,不管谁到了这里,他的心都要被冻僵。然而还是有原因不明的激情在暗中活动。工头啦,灰子啦,厨师啦,葵叔啦,不论是谁,都怀着这种古怪的激情,也许他们仅仅为这而活。那么我自己呢?我不也在对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产生兴趣吗?尽管白天里体力劳动十分繁重,尽管睡眠总是不足,我还是觉得自己比在家乡时爱思考问题了。也可能是形势所逼吧,被网捕的感觉从来没消失过,那网越收越紧了。我有老婆,有父母,还有两个儿子,但是来这里之后我几乎没怎么想过他们,就好像我是个单身汉似的。现在我同他们之间唯一的维系只在一点上了——我必须赚钱改善他们的生活,在这里硬挺下去。

杨工头晚上意外地又来查铺了,不过他的态度更出人意料。他走进来站在那里,满脸堆着假笑,说:

“各位请多多担待,民工团的声誉就靠你们了。大家努力吧,上面领导不会忘记各位的功劳的,到时会有嘉奖。”

由于同室的几个工友都没有理他,他就很尴尬地退出去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本来,我们大家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个“不”字,就连背后也不敢说他的坏话,因为怕告密。此刻大家猛然就采取了这种态度,难道人人都吃了豹子胆?我躺在床上想着工头的那几句话,琢磨着他说的会有嘉奖是什么样的嘉奖。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

夜里我被弄醒了,有个人挤上了我的铺。开始我以为是灰子回来了,心中一喜,后来才发觉不对头。那人又粗又壮,是睡在对面铺上的言哥。言哥浑身发抖,将我的铺弄得响个不停,我听到底下那同铺的汉子在咬牙切齿地骂他。我终于不耐烦了,厉声责问他:

“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能睡我的铺了,我一合眼,工头就来掐我的脖子。他这一手真毒辣啊!”

他居然像个小孩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还用我的被子蒙住他的臭脸,大约将鼻涕也擦到被单上了。我无比厌恶,喝令他滚下去,但他不但不滚,还放声大哭,声音之大,将所有的人全吵醒了。就连隔壁都有几个人跑过来了。灯开了,大家都气恨恨的。忽然,矛头全指向了我,说我是“蛇蝎心肠”,说我害死了一个人还不够,还要继续作恶。由于他们人多势众,我也不敢回嘴。那几个人回自己的房去时,我瞥了一眼闹钟,看见只差一个多小时就要上工了。熄了灯之后我还想睡一下,言哥却唠叨开了:

“你想想看,一睡着就掐脖子,这种手段有多么恐怖。先前我在家里的时候,摊开手脚一觉睡到大天亮,有时候,我的黄狗就来咬我的脚后跟了。不管它怎么咬,我也不醒!现在我成了这个样子,你看我怎么办?你看我怎么办啊!”他又提高了声音。

我劝他小声点,不要吵着同室的人。他一听这话,嚷嚷得更响了。他说他不光是诉他自己的苦,他还是代表工友们讲话,因为谁的心里都是一肚子苦水。他把他受的苦讲出来,就是为大家减轻负担。果然,他嚷嚷之际大家都在静静地倾听,完全没有对我的那种反感。

后来他不光嚷嚷,还一脚一脚地往我身上踹,踹得我都要发疯了。看来觉是睡不成了,我愤怒地跳下来,站在黑地里生闷气。这个时候同铺的汉子就劝我“想开点”,他还说他经历这类事经历得多了,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可不要随便对人记仇,而应该认为别人都是为自己好。我对他说我宁愿不要这种好,只要别人不来管我,他就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说我的想法“太幼稚,行不通”。经这么一折腾,我当然就不能睡了,不过上工的时间也已经到了。

啊,我真是累坏了啊。夜里睡不好,白天还得拼命干活,我感到我快要倒下了。好多天以来,我右边的肋下就一阵阵地痛,可能是肝脏要出毛病了。起先我想忽略这事,可是发作越来越频繁,我不得不考虑退路了。春天早该来了,这个城市里还是一派严冬景象。而我的身体在这种严酷的天气里正在萎靡下去。前不久我被加了一次工资,这件事应了同铺汉子的那句话。如果我现在离开,放着眼前的钱不赚,实在有点可惜;而如果不离开硬挺下去呢,又有可能因此丧命。我愁眉不展,想不出解决的办法。最后我鼓起勇气去同杨工头商量。

杨工头很久都不训人了,他每天都坐在工地上的空坪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把我的困难告诉他,他便扬了扬眉毛严肃地问我:

“你说的是真话么?”

我立刻指天发誓。

“我不能安排你做轻松工作,因为你的年龄未到。”

我听了后心里一冷,万念俱灰。

“但我可以安排你一个特殊工作,而且工资照发。”

我又起死回生了,眼巴巴地望着工头,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交给他。

“你抬起头看一看。”他命令我说,“看见了什么?”

“没有什么啊,就是我们新砌的这栋楼嘛。”

“对,这楼有二十六层,顶上面那一层有一个房间,是值班室。这个值班室从明天起要启用了。老板昨天要求我找一个人坐在那里头,我打算派你去。不过你不要以为这个工作很容易做好。当然你并没有什么具体责任,差不多可以说你不用管事。但是你的活动范围只限于顶层的平台,每天有人给你送饭,你只要待在上面就是。这听起来不像一个值班的工作,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老板就是这样嘱咐的。你干还是不干?”

他瞪着那双金鱼眼,他的表情似乎有点紧张,这种紧张情绪又影响了我,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然而别无选择了。至少可以保命,而且工资照发。

“我干”

“好!”他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这样就解决了。”

吃过中饭我就将自己的铺盖往楼上搬。我收拾铺盖时,同铺的汉子皮笑肉不笑地对站在一旁的言哥说:

“他这回可是真正的高升了啊,从地下室一下子升到了二十六层!”

言哥恶声恶气地回了一句:

“要是掉下来可就惨了。”

我的身体是真的垮了,似乎说垮就垮。二十六层楼,我歇了四回才爬上去。

我推开门,看见房里有一个木床,一张凳子,于是心里一阵激动。有多少日子了啊,我连个休息的地方都没有,现在我可要好好地睡一大觉了。我把床铺好,又走到门外的平台上视察了一下,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就只是觉得这上面十分的静。虽然可以看得到对面工地的繁忙景象,也可以看到街上跑着的各式汽车,但这上面一点都听不到下面的喧闹,只有北风吹过的声音。我从未上过这么高的楼,所以觉得非常怪异。我返回房间,脱下衣服搭在被子上头,然后用被子紧紧地裹住身子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由于暖气没有开通,这顶楼上无疑是非常寒冷的,但我竟没有觉得!这时我又记起我昨天还没吃晚饭。工头说过每天有人送饭,那人怎么还不上来呢?我到厕所里就着冷水胡乱漱洗了一通,然后就坐在铺上等送饭的。大约等了十分钟左右,果然有人敲门了。

进来的是失踪已久的烧饼铺老板娘。她垂着头,将一个小竹篮放在凳子上。到了面前,我才看清了她的脸。那张脸肿得像紫茄子一样,鼻子歪向一边,被人打歪了似的。放下饭菜后她就要走,我叫住了她。

“我见过你的儿子了,他还好。”我想让她安心。

她看了看我,眼里闪出一丝光,很快又暗淡了。她开口说话时,嘴歪得很厉害。

“你要好好地待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你等一等,我想问你一件事。”

“问什么呢?不要问。”

她下楼去了,不是坐电梯,而是一层一层走下去的。这栋楼的电梯还未启用。

竹篮里的饭菜分量很多,大概是给我吃一天的。我饿极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所有的食物一扫而光。吃饭的兴奋很快就过去了。我又在顶楼上的北风中溜达了一大圈。除了风声,除了阴沉沉的天空,这上面什么都没有。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种囚禁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我就当它是住疗养院吧。这种环境是很能让自己放松的,昨天睡了这一大觉之后,肝部已经不疼了,休息的疗法比什么都好,一想到坐在这里养病,饭来张口,居然还可以拿到工资,简直有点心花怒放了。也许是老天开眼吧,我的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而且听工头的口气,这个工作似乎可以无限期地干下去。我怎么会有这种好福气呢?这样看来工头并不是一个恶人,难怪很多人都对他印象很好,听他的话。可能他只是表面上很凶,有时喜欢打一打人而已。说不定他还有一副仁慈的心肠!不到关键的时候,谁又能看出这一点来啊。

我把碗洗好放进竹篮,就关好门,坐进被窝里。幸亏我早有准备,到街上买了一双厚厚的棉花脚套,现在我就将它们套在我的脚上,所以也不感到特别冷了。一想到楼底下的工友们所受的苦,我心里就涌出一股幸福的暖流。长这么大,我还不知道幸福是怎么回事,现在总算体会到了。我想着想着就有了睡意,我成了睡不醒的懒人了,而且在梦里,我好几次笑出了声!

这是什么样的惬意的生活啊!这样的生活我整整享受了三天!每天都是老板娘来送饭。她垂着头,放下手里的竹篮,将上一餐的竹篮拿走,她脸上的伤引起我满心的怜悯。

闲坐之际,我开始来考虑这个问题:为什么要设这样一个值班室?想来想去,最大的可能性是:楼房的投资商向承接这个工程的老板提出了这个要求,老板又把这个要求下达给了工头。听说那位投资商是一个神出鬼没的人。有一回我们刚回到宿舍睡下,工头就冲进来把我们叫起,要我们去开夜班,因为那位投资商要在那个时候来视察。当时工头还嘱咐我们说:“要造出一种热火朝天的氛围来”。这个古怪的投资商,也许哪一天突然想到了要在屋顶安插一个人值班吧。工程老板由于害怕他半夜到顶楼来视察,就想出了这个既经济划算,又靠得住的办法。于是我就成了那值班的。我的任务就是守着这栋未竣工的楼房,决不离开半步。深夜里,我必须开着电灯睡觉,这也是工头规定的。或许那个投资商正在远处的某个旅馆里默默地注视着半空中的这一线灯光?

今天是我上顶楼的第四天了。今天早上发生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我不知道这是一个偶然还是早就设计好的阴谋。

早上老板娘像往常一样来送饭。她放下一个篮子,提起装了空碗的另一个篮子。本来她就要走出门了,可是她忽然有些迟疑,在门口停了两秒钟。我问:

“有什么事吗?”

这句话竟然令她惊跳起来,她朝楼梯口冲去。我听到急急的脚步声一路响下去。

我正在洗碗的时候,那条狗出现了。是那种杂交的狼狗,身上脏兮兮的,尾巴耷拉着。它耷拉着尾巴的样子说明它很可能是一条疯狗。它并没有发现我,径直往平台上走去。本来我如果闩上门待在房里的话就什么事也没有,可是我的意志出现了偏差。不知道根据什么我自信地认为我可以除掉这只疯狗。于是我拿起放在门后防贼的木棒出去了。它正在平台上绕圈子,我一出现它就停下来。我们对峙着,我发现它的眼珠是血红的。

第一个回合我吃了亏,它隔着裤子狠狠地咬了一口我的小腿,痛得我眼冒金星,心里生出绝望的念头:“完了!”它再冲上来时,我差不多要疯了,我用那根头子上包了铁皮的木棒下死力击打它的大脑袋。我打了又打,停不下来,直到自己累得趴在水泥地上。它的脑袋被我打扁了,血溅了一地。到了这个时候,真正的恐怖才开始了。

我当然无心去收拾狗的尸体,我心里最紧迫的念头是赶快去医院注射疫苗,防止狂犬病毒在我体内扩散。我忍着痛,一步步挪向楼道。当我下到消防通道的倒数第二层时,我面前赫然出现了一张新装的铁门,铁门被锁得紧紧的。也就是说,我被关在顶楼上了。我用木棒用力捅了一阵铁门,又声嘶力竭地喊了好久,但是没有任何回应。看来楼里根本就没有人。绝望中我还想了这个问题:疯狗又是如何上来的呢?

回到寂静的平台上,我看到我的同事们正在下面的工地上忙碌。我一边高喊一边用木棒击打低矮的护墙,闹腾了半天,仍无任何效果。正如我丝毫听不见下面的声音一样,他们大概也听不到我的声音,我和他们已被分隔在两个世界了。我垂头丧气地拖着腿回到房里,这时右腿已经开始麻木了。我往铺上一坐下去就没法再站起来了。我背靠着我的被子,呼吸很困难,但是我的思路还是很清晰的。

回忆早上的事,差不多可以认为,疯狗是老板娘放进来的。她是为了什么要这样干呢?在这个楼顶,我唯一可以接触到的人就是她了。如果她有意放进疯狗来咬我,那么明天她来给我送饭时,也决不会帮助我去就医。这样我就凶多吉少了。啊,我的腿!现在它已经不是我的腿了,只是发胀的,紫色的肉块,伤口还向外溢出黄色的泡沫。突然又有一声狗叫打破了周围的寂静。难道那家伙起死回生了吗?还是她又放了一只狗进来呢?我的门没有闩,我只有坐在这里等那畜生来进攻了。还好,它只是在平台那边叫,并不进我的房间。我就在它发出的刺耳的叫声中昏睡了一会儿。

是工头将我推醒的。我睁开眼见到工头时,差点要痛哭失声了,工头用两个指头拎起我的裤腿,察看了一下我的伤情。

“嘘,不要激动!这对你没好处。”他说,“那条狗一直养在这顶楼的,先前你没来的时候,它就住在你这屋里。那是条好狗,真可惜。”

“它不会是疯狗吧?”

“嗐,不要这样说它。这年头,就是人也一下子就疯了,何况狗!它先前可是条好狗。”

“我觉得我要死了,送我去医院吧。”

“你这样悲观啊。其实哪里死得了呢?你要相信我,我们是死不了的。你再这样悲观,老板娘就要生气了。菊华!菊华!”

他大叫起来,大概是叫老板娘的名字。

“她躲起来了,她总是这样喜欢捉迷藏。你把她心爱的狗打成那副惨状,她都不想活了。你看你有多么凶残!”

听他这么一说,连我自己也被我的暴行吓坏了。我甚至暂时忘记了我的腿,一味地沉浸到刚才的回忆中去了。我是因为恐惧而杀了它的,但我是主动走出房门去同它交战的,这点我记得十分清楚。要是我待在房里,什么事也没有。我问自己:我是不是像工头所说的那样喜好杀戮呢?显然一点也不是。我是那种最喜欢瞻前顾后的胆小的人,远的不说,就说我和灰子的关系,从这上面也可以看出我的品性。可是那只狗又的确是我杀的,我用乱棍打死它还不够,还要把它的脑袋打扁。我主动找出去同它交战。我想了又想,还是想不出我性格变化的原因。或许我根本没变,以前的几十年全是伪装?

“我得去处理狗的尸体,老板下午要带投资商来视察,不能让他们看到。”

在外面,有女人的哭声。于是我又想起那只被我打扁的狗的大脑袋。木棒还立在门边,铁皮上血迹斑斑。我看着它眼睛发了直,一股杀气又莫名其妙地在体内升腾。要不是工头向我指出来,我是怎么也不会知道自己是这样一个人的。我坐在床上动不了,但我又在脑海里同那只疯狗进行了一场恶战。这一次,我用包了铁皮的木棒捅进了它的肚皮,一大堆花花绿绿的东西全流到了地上,四条腿抽搐着……我越想这些事脑子里越黑,竟然绝望得晕过去了。

没过多久,腿部的剧痛又使我醒了过来。我吃惊地看见老板娘正在用一把精巧的小匕首在我小腿的伤口上捣弄,一会儿她就从那里剜下了一小块肉。我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

“叫出来就好了,你不会有事的。”

她仔细察看了一下那块带着脓血的肉,将它甩到地上,用自己的围裙擦拭着匕首。

我的小腿那里出现了一个洞,却并不流血,我甚至看见了里面的白骨。经她这么一刺激,所有的感觉全恢复了,腿子钻心地痛。

“你可以试着站起来走一走嘛。”她得意地看着我说。

趁我没注意,她猛地一把将我拉起。我晃动了一下,居然站稳了,当然那种痛是没法形容的。我本能地要坐回床上,可是她不让,她横蛮地将我拖到房子中间,拽住我不放手。我牙齿磕响着,告诉她我受不住了。

“我还没有把你捆起来,你就成了这个样子了。”

她将我一推,我坐到了地上。我知道她对我很不满意,将我看作一个脓包,什么都干不了,还这么娇气。我心里有点感激她,也很抱歉,但我痛得说不出话来。

“我把你治好了,你可不要再惹祸了。狗是很通人性的,你懂吗?”

工头在门外叫她,她倾听了一会儿,显出懊恼的神情,一跺脚就出去了。

疼痛一直在持续,不知已持续了多久,也许三天,也许四天,丝毫也不减轻。我不断晕过去,又不断醒来。其间我也胡乱吃了些饭菜(当然没顾上洗碗),上了几次厕所。如此剧烈的伤痛却并没有影响我的室内活动,想来有些奇怪。也许这要归功于老板娘的横蛮作风,她将我从床上拉起来站稳的一瞬间,我便向极限挑战了。这段时间,我明白了一个真理:只要不晕过去,没有什么受不了的。即使晕过去,也还是会醒来,反正死不了。注视着白骨森森的伤口是有点吓人,但我并没有死,伤情也没有恶化,这就暗示事情正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这种伤痛与一般的伤痛很不相同,它不存在缓解,所以我在忍耐之际也没什么好盼望的。忍耐就只是单纯的忍耐,最近的结局是晕过去,或者不晕。我想,那些意志薄弱的人遇上这种情况恐怕要发疯的吧。这也说明了我是一个意志力超常的人。不知从哪一刻起,我已经适应了在剧痛中思考问题了。我最先思考的问题是小时候的一桩疑案。那时我们家很穷,有一年春天,大饥荒又来了,母亲叫我去邻村表姨家借五个红薯。我拿到五个大红薯之后(个个都是红皮黄心的好货色),就提了篮子往回赶。回到家,篮子里的红薯却只剩下了三个。父亲认定我在路上偷吃了,就狠狠揍了我一顿。事隔好多年之后,我仍然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反省那个问题:到底是表姨用障眼法骗了我呢,还是我在路上掉了两个红薯?抑或更坏,是父亲藏起了红薯,却一口咬定是我吃掉了?不论用哪种假设来解释,我都说服不了自己。我的整个青年时代都被这个红薯的怪梦萦绕。此刻,在这个高楼顶上,在剧痛之中,这件往事忽然浮现出了不同的意义,我感到我就要接近答案了。如果不是眼前发黑,又一轮昏迷席卷了我的话,那个答案就被我得到了。

工头认为我既然已经受了伤,成了个废人,就不再适合在这顶楼上担任值班的工作了。因为万一那投资商来了,看见他日夜挂念的值班工作竟然是由一个废人在这里担任,一定会大发脾气的。他一发脾气,工程老板的前途就会被毁掉。工头决定下午派几个人将我抬下去,抬到宿舍里去养伤,他还告诉我工资照发。

“你看看大家为你做出了多么大的牺牲。”

他说这话时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我不知道他仇恨的对象是什么,看起来好像不是我。我问他为什么今天早上来送饭的不是老板娘,他翻了翻金鱼眼回答说:

“她已经回烧饼铺去了,过两天铺子又要开张。总不能因为死了一条狗就打乱日常生活吧。很快又有大批民工团要来,她的烧饼铺要为他们服务。想想看吧,一个乡下佬来到大城市,两眼墨墨黑黑,她不去指引他们谁去指引?”

我回想起刚到城里时在她铺里同她交谈的情形,不由得感慨万分。

下午共来了四个人,有两个是同我住一间房的同事。我究竟是如何被搬下楼的自己已经不知道了,因为我昏过去了。我醒来时就已经在我原来的铺上,房里一个人都没有。

后来他们都来了,却没看见同铺的汉子。大家都羡慕又不平,抱怨他们自己的坏运气,没有一个人提到我受伤的事。我听见他们满口粗话骂个不停,将工地称为“粪缸”,将某些得了好处的人称为“粪缸里的蛆”。我觉得他们很明显是在骂我,一气之下我向他们亮出我的伤口说:

“我现在成了废人了,你们来羡慕我吧。我一天要晕过去好多次。”

我的话音刚一落房里的四个人就都嚷嚷起来,说他们“巴不得成废人”“巴不得晕过去”,那样就可以躺下了,那是多么好的事啊。

说话间老石走过来,一巴掌拍在我背上,拍得我差点失去了知觉。他阴沉着一副脸对我说,我明天必须去干活,又说我要是再这样娇气,再这样纵容自己的话,大家就要去集体请愿,要求上面减轻民工们的工作。上面肯定是不会同意这种请愿的,那么,随之到来的事就是民工团面临解散。不过要是我明天去干活的话,请愿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夜里我几乎没怎么睡,因为疼痛也因为绝望。我这个样子怎么能干得了活呢?老石在其余人的鼾声中几次同我说话,他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问他和我同铺的汉子到哪里去了,他说那汉子做了厨师的徒弟,搬到伙房去了。

“你瞧,每个人都有出路。”

他似乎在宽我的心。我想了想,觉得那汉子的确适合做厨师。

上工的时间终于到了。房里的四条汉子不由分说,架起我就往工地上走。虽然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尖刀上,这一次我却并没有晕过去,伤口也没有恶化。自从老板娘用匕首从伤口剜出腐肉之后,伤口还从来没包扎过呢。那个深洞始终没长拢,骨头就那样露着,看一眼都让人毛骨悚然。

我的活还是同老石一块贴瓷砖,不过这一回不用上架,就在底下贴。因为我站不住,老石就弄了个矮凳让我坐着,由他来将瓷砖一块一块地递到我手里。这一来他自己反倒不干活了。我一阵阵头晕,将瓷砖贴得歪七竖八,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没关系的,习惯了就好了。”他在一旁说。

我流着冷汗,不断问自己: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老石仿佛听到了我心里的话,就笑着对我说道:

“你是在重新学习嘛。你看这么久了你也没晕倒,我在帮助你打掉娇气呢。”

那天吃饭时来了很多同乡。他们垂着眼,显得很驯服的样子。由于长年吃不饱,他们个个看起来面有菜色。工头又变成了一头凶残的狼。他将双手背在后面,鼓着金鱼眼,手一挥一挥地向这些人训话。起先我懒得听,因为腿痛得厉害,我要赶快吃完饭去休息。后来我忽然听见他说到我的名字。

“这个老瑶是你们的同乡,你们以后就要同他共事了。他刚来的时候也同你们一样,什么都不懂,现在他已经变成老狐狸了。到了他这个份上啊,就是不干活,我们也要花钱养着他!你们好好在这里学习吧。”

工头的话让我哭笑不得。这时大家都将目光投向我,老民工们既疑惑又鄙夷;新民工们满心羡慕;厨师和工头,还有老石则像在看把戏。我一咬牙就站起来了,我的忍受力倍增,居然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走路了。虽然还是痛得两眼发黑,我却可以机械地迈动脚步。我的背后响起一片惊讶之声。

“他是民工团的宝贝!”

工头的声音比谁都响亮。

我的伤口到今天也没有痊愈,但也没有更进一步恶化。正如它所给我的疼痛的感觉一样。发生变化的只是我的适应力。现在我已经把自己看作一个正常人了。有些重活我已经不能干,但我能够胜任的活还是很多的,所以工头也用不着为派我的活伤脑筋了。我的裤腿遮挡着伤口,别人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只是当风太大从伤口那里吹到骨头上时,我的全身就会发起抖来。

2003年6月21日于北京牡丹园

原载于《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2期


男孩小正在城乡接合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