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
家务钟点工吴芳有洁癖。
吴芳承包了两家人家的家务:帮两家打扫卫生,帮一家做中饭,帮另一家做晚饭。这两家人家都对吴芳很满意,因为她把他们家收拾得窗明几净,饭菜也做得可口。但是吴芳自己却消瘦下去了。因为现在她的工作就是整天不懈地同肮脏做斗争,这正是她最不喜欢的。每天她到雇主家,前一天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房间就被他们弄得一片狼藉,脏不可耐了。他们就好像自己出了钱,就要尽情玷污似的。有一回,她竟然发现那家当司机的人家的主卧室的地毯上有一大口痰,而且是浓痰,当时她就眼前一黑,往地下一坐。好久好久她才恢复过来。吴芳向女主人提出严正交涉,要她想办法清洗地毯。没想到那女人嬉皮笑脸地说:“吴妈还看不惯我们呀,没什么大不了的,让地毯公司派人来洗一下就完了。”吴芳气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几天,那家人还是让那口痰留在地毯上,直到渐渐干了,留下一个很大的污渍。吴芳打扫卧室时竭力不去看它,但又每次都忍不住看了个仔细。类似的事还有很多。每天回到家已是很晚,她脑子里尽是那些脏污的景象,就好像那两家都成了藏污纳垢的场所一样。吃完丈夫做好的晚饭,吴芳还得打扫自己家里的卫生,忙来忙去的每晚要搞到十一点多才能睡。骨头散了架似的,往床上一倒就睡着了。但不一会儿,那些脏物就来到她梦里。有好几次,她都因极度的恶心而号叫着醒了过来,披头散发摸到厨房,用盐水拼命漱口。
吴芳先前在一家药店卖药,她丈夫在那家药店卖医疗器械。那时候,他们一家三口的小日子倒是过得很不错的。一到休息日,别人就看见吴芳在家擦呀洗呀的,那房里真是收拾得一丝灰都没有,连厨房和厕所都散发出清爽的气味。吴芳的丈夫也是她的好助手,很少见到像他那么爱干净的男人。他常年戴着两只袖套,外出坐公共汽车也要戴上袖套,上班接待顾客就更不用说了。他的整洁的衣服有一股肥皂的清香味。他们有个漂亮的女儿,吴芳以前总将她收拾打扮得像个洋娃娃,洗得香喷喷的。现在她大了,也成了一名有洁癖的少女。她已进入了中学,学校离家很近。她不愿进学校的公共厕所,所以常在课间还跑回来一次,为了上厕所,她还自己训练自己在学校不喝水,这样就可以不去公共厕所。吴芳和丈夫老永很赞赏女儿的这种做法,将其称之为“个性”。
天有不测风云,吴芳所在的药店不景气,夫妻两人必须精简一人,吴芳工资稍低,就主动精简了。吴芳没上过大学,也没有其他手艺特长,想来想去的,自己唯一能胜任的工作就是家务了。好在城里缺这方面的人手,她很快就找到了现在这两家雇主。心里一打算盘,做钟点工赚的钱比她原来的工资还高一些。但干了一天,心里的高兴全消失了。她自己的家里,因为全家人都特别爱清洁,所以收拾起来比较容易。而那两家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头一天就把她累了个半死。在她看来,那玻璃窗上头,那厨房里,储藏间里,厕所里全都脏得吓人,积了厚厚的一层污垢。回来以后吴芳的丈夫替她分析道,像她这样蛮干也不是个办法,会累死。还是要制定一个计划,比如每天打扫干净一个角落,这样一个多星期后也就差不多全打扫干净了。吴芳于是按丈夫说的去做。可是新问题又来了:被她下死力打扫干净的那些地方,过两天又恢复了原状,甚至搞得更脏。就说厕所吧,当司机的那一家人的小孩居然把大便拉在便池外面。他家养的狗也是这样,不知怎么还把狗粪弄到贴了瓷砖的墙上去了。厨房也是这样,大家都到冰箱里拿吃的,将一些汤啦,肉啦,酱啦洒得到处都是,而且总忘了关冰箱门,使得里头的食品全都腐烂了。被脏兮兮的环境困住一个多星期后,吴芳几乎都要绝望了。她觉得自己笨,觉得自己不能胜任这份工作,她开始打主意去干别的。可是到了拿工资那天,两家雇主都对吴芳特别满意,给她的工资还增加了百分之十。这样,她似乎没有理由要从家务工作中退出去了。当她结结巴巴地向当鞋厂老板的那一家提到储藏室的卫生时,鞋厂老板瞪大了一双暴眼珠,不明白她要说什么,随即他哈哈大笑起来,手一扬,很干脆地说:“我们从来不去那个地方!让它去吧,储藏室!你管它干什么呢?”
吴芳改变不了她的环境,她只能考虑如何改变自己了。她的洁癖当然是绝对消除不了的,那么就改变自己的心态吧。回忆起来,她还是太急躁了一点,她总想把她工作的这两家弄得和自己家里一样干净,她太急于达到目的了。如果胸怀开阔一点,承认有的人就是愿意生活在脏的环境里,她也就不至于这么愤激了。她最好按部就班去做,发现脏东西,能处理就处理,不能处理的就不去看它。但事情说说容易做起来难,吴芳夜里的噩梦还是越来越做得凶了。在梦中掉在粪坑里已成了常事,早上醒来头昏脑涨的。
“要不要换一家去做?”丈夫关切地说。
吴芳听出他说话的底气很不足,因为他自己在药店的位子也岌岌可危了。吴芳现在这两家雇主很稳定,可以做好多年,钱又给得多。换到别的家庭,很难有这运气,她已经仔细地打听过行情了。再说别人家就一定讲卫生吗?
“妈妈可不能丢了工作。”女儿小羊一本正经地说。“只不过上工的时候脏一点,回来就好了。我在学校里也很脏,靠厕所那一段走廊的尿臊气啊,熏得我头发晕。”
吴芳知道小羊最害怕自己的生活没有着落,生活一没着落就意味着每天她要待在脏兮兮的场所。小羊有两个同学,每天一下课就到那些苍蝇横飞的、油污酸臭的大排档去打工,那些木桶里的抹布溜溜滑滑的,看了就起鸡皮疙瘩。这事她提过好几回了,好像是她的心病一样。因为担心自己落到那一步,小羊最近变勤快了,每天晚上还帮家里洗衣服,打扫卫生。她的举动令吴芳看了有点心酸,一般家庭的孩子是根本不帮家里干活的。想到这里,吴芳肯定地对小羊说道:
“我是不会丢掉工作的。”
“妈妈真好!”小羊拍了拍手。
一转眼三个月过去了。吴芳还是每天同那两家人的肮脏作斗争,早出晚归,身心疲惫。有时她也想同主人家大吵一顿,发泄一下,但总是吵不起来。他们还是客客气气,笑眯眯地、有点嘲讽地待她。大概因为他们知道,从别处很难再找到像吴芳这么忠心耿耿又认真负责的钟点工了。她的洁癖对于他们来说不是坏事,反倒是好事。
没过多久司机家又发生了一件事。那天早上,吴芳去打扫他们儿子的卧室,她看见那张小床同往常一样乱糟糟的,被子拖到地上。她走过去打算叠被子,但被窝中间有什么东西在动,她立刻紧张起来。待了一会儿,她定一定神,鼓足勇气将那被子一掀,看见那只狗一蹿就下了床跑掉了。接着就闻到臭烘烘的刺鼻气味。她看见被子、垫被,甚至枕头上都是狗屎和狗尿。吴芳捂住口鼻,差点吐了出来。被单和被套,还有垫单枕套都可以洗,但是棉胎怎么办呢?后来她打定了主意。她处理完狗粪后,将被单被套之类扔进洗衣机洗了好久。而那两床被弄脏的棉胎,被她搂起来扔到了屋外。她想,司机夫妇回来了总会处理的吧。但她的想法是大大错了。司机夫妇不仅没扔掉那棉胎,而且没做任何处理又让它们回到了宝贝儿子的床上。当吴芳再进那间卧房时,臭味令她头疼欲裂。后来她又同女主人论了一回理。女主人这回还是嬉皮笑脸的,她故作惊讶地说:“有臭味?我怎么没闻到?吴妈呀,你不要过于计较这种小事情,这对你不好。”吴芳心里一急,就说,她明明看见两床棉胎都沾了很多狗屎,现在就这么放到小宝床上去让他盖,对小宝的健康很不利。她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女主人就有点不高兴了,冷冷地对她说,小宝的健康不用她操心,小孩子嘛,什么环境都应该适应的。吴芳碰了个软钉子,细细一回想,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她想,整个事情都是她在挑剔,又不是她住在这里,人家这么多年了都住得好好的,她受不了的那些事人家根本就没感觉。她,一个钟点工,反倒对主人家这不满意那不满意的,太不像话了。
休息的时候,吴芳遇到了几个老同事,她们都在做钟点工。吴芳一打听,才知道自己有这么好的雇主真是叫作掉在了福窝里。那几个同事的主人待她们极其苛刻,动不动就骂人,叫她们“下课”,还老嫌她们饭菜做得不好,“像猪食”。有一家人还故意将零钱放在客厅桌上来试探;还有一家则连厨房用的洗涤剂都要做记号,防止她“浪费”。“我们就像生活在地狱里。”她们几个异口同声地说。吴芳就劝她们换雇主,可是她们都说已经换过五六家了,“天下乌鸦一般黑”。她们又问吴芳的情况,吴芳就讲出她的苦衷,提到恶心失眠等等。她的同事们又问她的工资是多少,她告诉了她们。那几个女人都将嘴巴张得大大的,“啊”了一声,然后沉下脸来一齐从吴芳面前往后退,接着又相互使眼色,一齐在脸上堆起假笑,说:“真了不起!你!我们哪能同你比呢?”说着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
吴芳个人的情况一点也没有好转。一天早上,她竟然一下床就晕倒了。那是半年里头她第一次没去上工。第二天她又挣扎着去了。前一天没打扫,那两家家里又是一片狼藉。因为身体不适,吴芳也顾不得打扫卫生了,她只为他们做了饭。司机夫妇和鞋厂老板夫妇都很担心吴芳。他们两家在电话里一商量,决定给吴芳放假。他们还合伙凑了一千块钱,要吴芳用这钱去西湖观风景,好好放松一下。钱是由鞋厂老板交给她的。
“西湖的美景会治好你的心病。”他眨着一只眼闪烁其词地说。
吴芳有点受宠若惊。她想起她那些同事,如果她们有她这么好的主人,恐怕会心里乐得开了花吧。她究竟对什么不满呢?看来问题都出在她那该死的洁癖上头。不过细细一想,主人家也不是一点问题都没有。比如说那棉胎的事吧,谁家会让自己的小孩睡在臭烘烘的狗屎味里头呢?今天她去小宝房里看,发现那沾了狗屎的棉胎已经换掉了。那么他们是故意演戏给她看吗?为了什么呢?
“西湖!”吴芳在回家的路上念出这两个字,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吴芳的家所在的城市在南边,去西湖要坐一天多火车。从少女时代起,她就向往那种地方,她听人说西湖的水是浅绿色的,湖里开满了荷花,如果是月夜去划船,还可以碰见白衣白裙的仙女。后来成年了,当然不再相信这种神话。但西湖在她想象中仍然是最干净,最值得去旅游的地方。近来她精神这么不好,她怀疑是不是有了什么病。如果真得了病,这辈子就完蛋了。吴芳想,即算她患了不治之症,也得满足一下自己,家里反正是顾不上了,就让她丈夫老永一个人挑这副担子吧。吴芳一方面盼望去西湖,一方面又隐隐地有点颓废。
老永和小羊都很赞成吴芳去旅游。吴芳看出父女俩都把希望寄托在这次出游上头,好像只要她一去西湖,就什么病都没有了似的。
那天夜里吴芳和老永搬了凳子坐在自家阳台上看月亮。月亮同往常一样,不那么干净,他们家所在的工厂区烟雾也很重,令人呼吸起来不那么畅快。
“荷花呀荷花。”吴芳说。
“西湖呀西湖。”老永说。
然后俩人相对扑哧一笑。老永说吴芳是有福之人,他自己就一辈子没去过西湖。吴芳说她觉得前程未卜,担心有什么凶险藏在旅途中。她说这话时,老永就皱了皱眉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吴芳很少坐火车,上一次坐火车去西北老家时她还是一个少女。所以尽管对火车里头的肮脏有思想准备(她居然在行李中带了一床线毯),进到车厢里之后还是大吃了一惊。几乎每个地方,每一件设备和用具上都布满了灰尘。偏偏乘务员在这个时候又搞起卫生来了,扫帚扔来扔去的,灰雾腾起老高,乘客们为了躲避都将脑袋伸出窗外。吴芳爬上自己订下的上铺,从箱子里拿出线毯,将自己整个一身罩在宽大的毯子里头。她听见对面那个上铺的人被灰呛得咳了起来。不知怎么回事,下面的打扫持续了好久还没完。车子开动时,两个在扫地的乘务员居然用扫帚打起来了,这一下,大家更是没法呼吸了。有人在发出杀猪般的狂叫:“死人啦!”他这一叫,两个乘务员反而愣住了,一齐跌坐在垃圾上头,抱着头呻吟,卫生也懒得搞了,就让垃圾堆在过道里。
吴芳不敢下去,也不敢喝水,她蒙在毯子里头,只偶尔伸出头看一看外面。她听见对面那老男人在对她讲话:
“你上什么地方去?”
“西湖。”
“这年头,旅什么游呀,担心丢了小命!”
吴芳不愿躺下,就裹着毯子坐在铺上。到了半夜,腰酸背痛,糊里糊涂地就往那床薄被上倒去。但往往是睡了一会儿就被被子上的酸臭味熏醒了。如此反复,整个夜里如同一次漫长的跋涉。对面的老头子也睡得不好,吴芳听到他在黑暗中阴阳怪气地念叨:“何苦呢?何苦呢?西湖,哼!”天亮时,吴芳咬着牙去了趟厕所。从厕所回来,她发现全车厢的人都睡得很香。过道上的垃圾还堆在那里,断了柄的扫帚也扔在地上。一个下铺的旅客趴在铺上睡,一只手伸到地上的垃圾堆里。吴芳爬到上铺,正要进去,却看见对面的老头已经占了她的铺位。她又气又羞,压着嗓子问:
“你要干什么?”
“你在下面歇一歇吧,这里有危险。”他坐在她的线毯上瓮声瓮气地说。
“你走开,我不怕危险。”
老头从她床上的枕头下面摸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在她鼻尖扬了扬,使得她向后一仰,牙齿打起架来。
“有人在枕头里藏了这个,这种地方还能待?”老头说着还龇了龇牙。
吴芳下来之后,总觉得那老头面熟,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盯着她的铺,看见老头正在用匕首割线毯,一会儿工夫,好端端的一床毯子就被他割得七零八碎的了。吴芳看着他那仇恨的举动,忍不住哆嗦起来。
她坐在过道里的弹簧凳上,心里一个劲地告诫自己:可不能生病,绝对不能病倒呀!坐了一会儿车上就开早饭了。推销盒饭的小车从垃圾上压过去,旅客们在过道里来来往往,吴芳没法坐了。她用乞求的眼光朝上面望去,却看见那老头回到了自己的铺位,正在蒙头大睡。吴芳心里一喜,爬上自己的铺位,脱离了下面闹哄哄、脏兮兮的场面。她顺手拿了那一堆破线毯盖在自己身上,将那床被褥卷做一团移到床头,自己用背靠了上去。这个时候奇怪的事发生了:先前臭熏熏的被子已经变得干干净净,不但不臭了,还有股薰衣草的香气。莫非那老头把自己的被子换过来了?但是他先前盖的被子也是这列车上的、一模一样的廉价品啊。那么是自己的嗅觉出了毛病?她在被子上嗅了又嗅,还是那种好闻的气味,并且她还发现铺上的垫单和枕头洁白干净,像自己家里洗出来的一样。她觉得难以置信,于是又伸长了脖子打量那老头的被子、垫单和枕头。那些东西同样是簇新、闪亮,反倒衬出裹在被子里头的人不那么干净了。再看下铺的情况,也是同样。太阳升起来了,整个车厢里焕然一新。过道里的垃圾也不见了,茶几和窗户也被抹得亮晶晶的,到处一尘不染。这时吴芳看见了昨天打仗的那两名乘务员,乘务员穿着新制服,头发梳得油抹水光,他们正在勤快地用拖把擦洗本来已经很干净的地板。吴芳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吸进了树林的清香。她宛如在梦中,口里喃喃地说:“西湖到了。”是啊,她已经在去西湖的路上了,不然的话,怎么会如此的惬意、熨帖呢?她的同事经常谈起坐火车的经验,坐火车是一件时髦的事,表示某种地位,她们的口气都有点炫耀。但说到车上的卫生状况,却没有一个人说好话的。如果她将这次的经验告诉她们,她们一定会吃惊得合不拢嘴吧!吴芳快乐地想着这些事,很快进入了梦乡。
当她醒来时,大家都已经吃过中饭了,她倒是一点都不饿。她知道西湖马上要到了,于是拿了漱洗用具去洗脸刷牙。她一边刷牙一边观赏外面的风景,于是看到了清爽的人行道,路边的绿草和花朵,姑娘们艳丽的衣裙,还有一个接一个的喷泉。世上竟有这么美丽的城市,简直让她看呆了。她努力辨认着,想要找出这个城市的一点缺点来,比如地上的果皮纸屑,比如踏坏的花坛,但是没有,一点都没有,这里是她做梦都想不出的地方。看看广场上那些洁白的鸽子就知道这里的蓝天有多么干净了。现在吴芳快乐到了极点,她决心在这一个多星期里头改变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她要尽兴游玩,把这一千块钱用光,将以前受过的委屈忘得干干净净。就在她刷牙的这几分钟里头,她整个的一生浓缩成这样一个画面:弓着背在房间里洗呀擦呀的,一轮一轮同肮脏作斗争,一直斗争到了四十岁,双手像锉刀一般粗糙,还落了一身病。她想起这些就气恼、灰心。她记得自己满三十岁的那一年,曾对自己的一生做了一个评估,那时她是满意的。虽然上班时免不了同一些从里到外都比较龌龊的家伙打交道,但只要一回到自己那个洁净安宁的小家,心情就平静下来了。事情的变化发生在下岗之后。做钟点工以来,她的脾气就变坏了。白天在龌龊的环境工作,憋了一肚子气,晚上回到家,也不再觉得家里好了。虽然丈夫女儿都很勤快,她还是感到他们对家务并不内行,让她找出许多不如意之处来。比如女儿洗过的衣服吧,还得她从竹竿上收下来加工,因为领口袖口都没用手搓,所以污渍原封未动。丈夫老永本来是精细出了名的,但他现在居然迷上了看电视,有时做饭时也看,把饭都烧煳了。以前他可是从来不看电视的。于是她只好忙完工作忙家务,像机器一样重复那些个单调的、损耗人精力的动作。她的病就是这样落下的。这病从外面看不出,最难受的是夜里,只要一合眼,就是那些血污的死尸,没完没了的粪便,到处乱爬的蛆虫……
她回到铺位时,车就进站了。吴芳提着自己的大帆布箱随着人流走向出口,心里油然生出一股自豪感——她终于也外出旅游了,而且是在下岗之后!她那几个已经倒霉或快要倒霉的同事会怎样想这件事呢?吴芳在站口那里买了一张地图,正打算根据地图上提供的旅馆选定一家时,一个踩着三轮车的小伙子向她打招呼了。那小伙子又瘦又长,极其苍白,讲一口蹩脚的普通话。他显然不是个拉生意的老手,因为他说话腼腆,不敢望人。
“‘青山’旅社离这里不过二里路,那地方安静,价钱也公道,才五十元一间房。”
“旅社离西湖近吗?”
“出门就是。”
吴芳上车前小伙子用一块干净抹布将座位抹了又抹。待吴芳坐下,他又掏出一双洁白的手套戴上。吴芳朝街上溜了一眼,发现到处都是这一样的绿色人力三轮车,车夫一律戴着白手套,像电视剧里头的警察一样。
“我们这里不准开机动车,避免把空气弄脏。”小伙子一边蹬三轮一边说。
“好。”吴芳高兴地说,心里庆幸遇到了好人。
大约五分钟时间餐馆就到了。吴芳一抬头,看见绿色的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白色的大字:“西湖餐馆”。餐馆不豪华,极其整洁、舒适,正是吴芳喜欢的那一种。车夫朝她做了个手势,自己就在门外等着了,吴芳觉得他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
进了餐馆,就有几个村姑模样的服务员将她迎进去。她刚一落座,脖子上就被围上了一大块洁白的餐巾。餐巾散发着香气,浆得硬硬的,擦得她的脖子有点痛。吴芳虽从未上过餐馆,电视里却看得很多。她心里有点疑惑:“这所谓的‘餐巾’怎么像理发店的围布一样呢?”服务员帮她从后面系好那块围布之后,又端来一小盆香喷喷的水让她洗手。吴芳看见那水有点泛出蓝色,担心是消毒液,不愿意伸出手来。但那端水的年轻女人就是站在那里不走,她只好草草地在水里划了几下。做完这些程序,她的好心情消失了一半。一会儿茶就泡好了,吴芳喝了一口,是那种水果茶,吴芳听人说起过这种茶。她没想到水果茶的味道有如此的奇妙,她的眼前立刻就出现了葡萄园,出现了阳光下挂果的苹果树,还出现了一丛丛带露的梨花。喝完那一壶茶,吴芳一直沉睡的食欲就被充分调动起来了,她听见自己的肠子蠕动得很欢。但是她还不能吃上饭,因为服务员又来换桌布了。好好的桌布为什么又要换?洁白的桌布换下去之后,一块淡青色的又铺上了,上面还隐隐约约地有西湖的景色。一会儿经理也来了,经理是个胖子,鼻子上架着金丝眼镜。他是过来巡视一下的。
“你能惠顾敝店,真是我们莫大的荣幸啊!”他拿腔拿调地说。
吴芳尴尬地点了点头,她有点不耐烦了。她抬起头扫了一眼店堂,看见整个店堂里只有她一个客人。那些女服务员隔一会儿就从里间鱼贯而出,向门口走去,她们手里既不端菜也不端饮料酒水什么的。也许她们是到门口去透气,因为过一会儿她们又鱼贯而入了。这些姑娘身着土布,脸膛黑红,透着一股自然的健康,不过吴芳没有精力欣赏了,她已经饿得晕头晕脑的了。
第一道菜终于上来了,那是一道清汤,上面浮了几片嫩菜叶。要是在往日,吴芳是比较喜欢喝这种汤的,可是现在饿成这样,只能胡乱喝它几口了。她巴望着她要的猪排快端上来。这时她听见里间一阵响动,于是伸长了脖子。端上来的菜有猪排、牛排和鱼。本来她只要了猪排。可是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伸出筷子就去夹一大块猪排。令她大吃一惊的是那些菜原来都是塑料模型,只有几片做装饰用的生菜叶是真的。她先将那些生菜叶扫到碗里,三口两口吃光,然后正襟危坐,一个字一个字地对服务员说道:
“请你们经理来一下。”
那个三十岁左右的村姑似乎很高兴,脸上浮出调皮的笑容,活泼地转过身往里间去了。留下吴芳一个人呆呆地看着那三盘模型菜。
过了大约十分钟经理才出现,他打着哈欠来到吴芳桌前,看样子他刚才在睡觉。
“真对不起,整个白天我都瞌睡沉沉的,我的窗外就是西湖,只要一开窗就做梦。你很快就会有这种体验的。”
“我要换一家餐馆!”吴芳愤怒地站了起来,同时就听见自己的声音有气无力的。
“啊,你消气!你消气!”经理的胖手按住她的肩膀,把她按下去。“你仔细想一下,现在这个时分也不是吃饭的时分,你到哪里去吃呢?所以呀,还不如坐在这里等,这里毕竟比较卫生,对吧?”他凑近吴芳,强调“卫生”两个字。
经理的西装里头也散发出同一种好闻的熏衣草的香味,闻了这气味,吴芳的怒气消下去了。这时经理就挪开一点椅子,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吃东西实在是无关紧要的事,你不觉得吗?要我说呀,吃得越简单越好。你看,你的饭来了!”
一大盆黑乎乎的红薯汤放在吴芳面前。这种红薯城里人一般不吃的,就是在乡下也基本上是用来喂牲畜。吴芳伸出筷子,挟了那些薯块,嚼也不嚼就吞下肚去了。她有一下没注意还烫着了喉咙。经理还在她耳边唠叨,吴芳一个劲地吃,什么都没听清。将所有的薯块都捞完了之后,她才打了个饱嗝站起来,顺手解开“餐巾”,扔到一边。
这时她听到经理在说:
“作为一个朋友,我当然有义务带你熟悉此地的情况。”
“谁是您的朋友?”吴芳大为诧异。
“你呀!你不是鞋厂的金老板介绍来的吗?”
“我是在帮金老板家干活,不过他并没有介绍我到这里来。”
“嘿!都一样,都一样,你何必那么较真呢?金老板是此地长大的呢。”
吴芳盯着经理那梳得一丝不苟的、厚厚的黑发,觉得自己就要回忆起什么事来了,那是件什么事呢?她掏出钱包来问道:
“多少钱?”
“嗨,你开玩笑吧,怎么能收你的钱,你是金老板介绍来的啊。”
经理离开椅子,走到过道上一挥手高声叫道:
“来人啊!”
那三个村姑立刻过来了。
“带金老板的朋友去温泉澡堂。”
吴芳觉得好笑,自己怎么又成了金老板的朋友了。两个女人亲密地挽着她的胳膊,她们穿过后面那扇门到了露天。后面是一个很大的花园,牡丹花、月季花、丁香。菊花、芍药等各种不同季节的花儿都一齐怒放着,天空像蓝水晶,昏昏欲睡的蜜蜂飞着飞着就掉下来,掉到她们头发上。吴芳刚要用手去拂,小东西又“嗡”的一声飞走了。她们沿着一条鹅卵石路穿过花园,吴芳看见了漆成绿色的温泉浴室。服务员们帮她把手提箱和手袋放进一个大柜,又给她拿来一套真丝绣花服装,说是经理送的。吴芳推开那个礼盒,坚决地说,她要穿自己的衣服。三个女人相视一笑,将礼盒放在桌上,一齐走出了浴室。
吴芳换上高档的拖鞋,像电视里看见过的那样用雪白的大毛巾裹住身体往里面走去。那是一个二十平方米左右的浴池,微微冒着热气。吴芳试了下水温,正好。虽然这一切都很蹊跷,但她的感官渴望着从未有过的高级享受。洗着洗着,她差点在这香喷喷的浴池里睡着了。
终于洗完了。她裹上毛巾,到外间来穿衣服。奇怪,她的衣服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一定是那几个女人拿走了。她摇着头笑了笑,打开礼盒,发现礼盒里面连精致的内衣都准备好了。穿好之后照了照镜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经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总不会对自己这个半老徐娘产生欲望吧。她又到大柜里去拿自己的箱子和手袋,可是都不见了。这时她听到了门外的笑声,于是打开门,看见三个女人还等在那里,其中一个提着她的箱子。
“去我们的客房部。”年长的一位说。
“我订的是‘青山’旅社呀。”
“我知道,我们这里就是‘青山’旅社。您是老板的朋友,我们给您安排了高档套房。”
“高档的呀,不不,我住不起。”
“不要钱的。”
“不,我不去。”
两个年轻一点的女人立刻一人挽住她一边手臂,将她挟持着往花园右边那座天蓝色的别墅建筑走去。吴芳挣不脱,只好被她们拖着走。
她们动作利落地将她塞进屋里,又帮她放好行李,然后就走了。
现在她只好就范了,还能怎样呢,她累得想动也动不了了。她抬眼一望,房间的南面是一扇巨大的玻璃窗,一眼看出去,颤动的湖水延伸到了天边。她喃喃地说:“西湖……”然后就倒在了床上。
她在梦里双腿轻快地游了好多地方,有一下居然还爬到了一株老垂柳的树梢上,那根树枝伸向湖中,她跪在上面吓坏了,就尖声叫了起来。胖经理和一名女服务员在下面朝她喊话,鼓励她不要怕,还告诉她要一点点往后退,这样就不会出事。她就照着去做,终于溜下了树。可是她的真丝衣服被剐坏了一处,她沮丧极了。这时经理就说没关系,回去换一套就是。他还指着飞过的蝴蝶说:“你看它们多么自由。”于是吴芳生平第一次看见了红色的蝴蝶,它们身子上还有虎纹,一只只硕大得怪异。她连忙捂住脸,生怕毒粉掉到自己的脸上。蝴蝶飞走后,她扭过头一看,看见经理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变得巨大,而且凸了出来,把眼镜都撑得掉到了地上,并且他正张开双臂朝自己扑过来。吴芳发出一声惨叫,惊醒过来。
房间里十分寂静。吴芳在房里走了一圈,往宽大舒适的沙发上一坐,马上又产生了要跌回梦境的感觉。于是她站了起来,走向窗口。堤上果然有很多老垂柳,同梦里的柳树一模一样,那些细细的枝条都垂到水中。吴芳这才记起自己身在一座很大的别墅里头,这座别墅有五层,建在湖边,她住在顶上一层。西湖的水泛出不祥的灰绿色,湖面既没有荷花也没有船只,同她多年的想象一丝一毫相像之处也没有。在渐暗的天色之下,一种荒凉感觉从湖里升起,吴芳隐隐地感到那湖就是自己的心。在她没注意到的时候,房门打开了,送她来的那三个服务员静静地立在门口。年长的女人走上前来,放下手中的茶盘说道:
“这里会很寂寞的。您要什么东西,就到楼下来找我们,我们在一楼。”
门又悄悄地关上了。
吴芳坐在卫生间一尘不染的马桶上时,不安像许多蚂蚁一样爬上了她的身。她揉了好几次自己的眼睛,企图确定发生的一切不是做梦。豪华的温泉浴室,令人昏昏欲睡的花园,餐馆里的奇怪风俗,经理的神秘举止和谈话,她所受到的毫无道理的优待等等,一幕一幕在脑海里闪过。她甚至还想起火车上发生的那些个怪事,但想来想去的,并不能想出什么头绪来。于是生自己的气,懒得去想了。
从卫生间出来,又看见窗前那一片灰绿的湖水,心一烦,就将窗帘拉上了。开了灯,心情才稍稍平静了一点。这时她才第一次来打量房间。
房间真是装饰得十分奢华。墙上贴着米色的丝质墙布,瓦灰色的地毯是纯羊毛的,右边有一大块凹进去的地方,里面嵌着一排小冰箱,她依次打开,看见了各式各样的酒类和饮料。进门处的左边有两个巨大的衣柜,衣柜里居然挂着许多女式丝绸服装。吴芳将那些衣服看了又看,大饱眼福。她疑惑地想,莫非这些也是经理送给她的?经理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她好不容易才将要试一试那些美丽服装的冲动压下去。想了想,她又拖出自己的帆布提箱,找出她的旧衣服换上,将美丽的丝绸衣服和精致的内衣叠好,放进衣柜。她不想占人便宜。
穿上旧衣服之后心情好多了,这才记起还没吃晚饭。她不想在西湖餐馆受人捉弄了,她要上街去吃。
她打开房门,两头望了一望,就如做贼一样下楼了。然后她就从一扇侧门溜到了街上。她听见有人在叫她,原来是那位送她来的青年,吴芳早把他忘了,可他还在那车里等,他居然还知道她的名字!
“你怎么把我介绍到这种地方来呢?经理太古怪了!”吴芳摇着头说。
“您是说经理啊,”青年慢悠悠地说,“那可是个不幸的人。”
“有什么不幸啊,钱多得没处用吧。”吴芳不以为然。
“他还真是不幸,您住下去就知道了。看过西湖了吗?”
“没有。我现在要吃饭。”
青年显出为难的样子,左右环顾了一下,然后凑近吴芳说道:
“您忍一忍吧,我车上有两块烧饼。此地只有这一家餐馆,而且一般来说,我们都不吃晚饭的,我每天晚上就用一块烧饼对付。这里的人都不喜欢把吃饭的事搞得太复杂,您也看出来了吧?我们对弄脏环境的事深恶痛绝!”
他喊出“深恶痛绝”四个字时,吴芳吓了一跳,同时就看见他左边额头上有块疤涨得通红,看来他真的为了什么事很激愤。接着他转身到车里,拿出白布包着的两块烧饼交给吴芳。
吴芳边吃边想,这个比红薯好吃多了。看来还是这位小伙子贴心,要让他带自己去观赏西湖夜景就好了。
“我是不是先付你一部分费用呢?”吴芳试探地问。
“不不不!您说到哪里去了!”他慌忙摆手。
“怎么都不要钱?”吴芳发急了,“究竟怎么回事?”
“您不是金老板的朋友吗?”青年“嘿嘿”地笑起来。
“我不是他的什么朋友!我在他家做用人!”
“还不都一样!您就别操心钱的事了。我们只担心您在这里过不惯。您上车吧,我带您到西湖边上逛逛去。”
吴芳本想走开,后又改变主意坐上了车。她坐在车上愤愤地生闷气,但又觉得事到如今,自己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异乡,实在没办法同这几个怪人从经济上划清界限了。
她这才知道西湖原来大得不得了,踩三轮车要三天三夜才能绕一圈。堤上是两排柳树,柳树下是绿草,一条柏油路清清爽爽。奇怪的是车子在路上驶了好久,总没碰到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报道,他们总说西湖“游人如织”。莫非这不是西湖?
“小徐,”吴芳招呼青年道(她刚得知他姓徐),“这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啊?”
“一般来说总是这样。”小徐平静地说。
“那电视里怎么总是说什么‘游人如织’?”
小徐扑哧一笑,答道:
“您不要听他们瞎说!”
“那谁还敢来游玩啊,要是遇上强盗……”
“这种地方不会有强盗。”小徐说着就停了车,走下来。
天已经黑了,西湖也变得黑乎乎的,柳树间的路灯闪闪烁烁。一阵阵微风吹来,荒凉之感又一次在吴芳心底升起。她觉得西湖太静了,静得让人发怵。还有这湖堤上,怎么会没有一些小昆虫、小鸟儿之类的呢?如果在这种时候,远处的路当中出现一个白衣白裙的仙女,那才会把人吓坏呢。
小徐站在车旁抽着烟,他的声音像从远处传到吴芳的耳朵。
“您怎么会想起来要游西湖?”
“我没有说出来啊。”
“嗨,还用得着说吗?我从车站接了您之后就一直在想这件事。我们这里没人会来游西湖的。”
吴芳没有回答。她难以启齿告诉这个小伙子,说自己从少女时代就向往西湖。她现在才知道她一直向往的是另外一个西湖,不是眼前这黑乎乎、深不可测又漾出荒凉之感的庞然大物。这时她看见小徐在路边蹲下去,好像尽量要把身体的目标缩小一样。不知怎么,吴芳也觉得这辆停在路当中的车子目标的确太大了。她绕了个圈,向一株老柳树的树干走过去,然后身子紧贴着树干站稳。她在树的阴影里头说道:
“这就像消失了一样。”
的确,在黑夜里,面对这浩渺的湖水,吴芳同小徐一样,自然而然地感到自己的身体是一件很别扭的东西,应该变模糊才对。天是阴沉的,一颗星都没有,吴芳记起白天里还是大太阳天呢。她想招呼小徐,让他拉她回去,可是小徐此刻坐在草地上,头垂在两膝间,好像睡着了一样。吴芳后悔不该到这湖边来,难怪小徐说:“没人会来游西湖。”原来是自己刚才没有听懂他的话。她又喊了一遍小徐,小徐还是不回答。她一赌气,就自己沿着马路往回走。
她走了没多远小徐就蹬着车追上来了。
“您请上车。”他说,“我刚才在倾听经理哭泣呢,他儿子死了。”
“哪个经理?”
“就是您见过的、西湖餐馆和青山旅馆的经理啊。他儿子前年投到湖里去了。那是他唯一的儿子。”
吴芳看着湖,感到全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但她还是问:
“你怎么听得见他哭?”
“你想一想这种地方什么听不见啊。经理每天夜里都要哭,全城的人都知道。他要是没有那样一个儿子就好了。大家都在议论:那样一个儿子,究竟是到世上来干什么的呢?起先不露痕迹长到了十九岁,然后就在一天,将衣服脱在柳树下,赤着身子往湖中心走,走进黑咕隆咚的深处去了。那个时候湖边不像现在这么冷清,有两个钓鱼的看见了他,就喊他,他头也不回,人家以为他闹着玩呢。您听,听到了吗?”
吴芳坐在车上竖耳倾听,可是只听到风。她想起了那仙境般的旅馆后院的大花园,花园里那些昏昏欲睡的蜜蜂,色彩奇异的蝴蝶,花园边上那绿色的、精致的温泉浴室。她想,或许经理将旅馆造成这个样子,是为了整个白天可以处在梦游的幻境里?大概因为白天做梦,到了夜里他反而清醒了。她使劲回忆经理的长相,可是除了那一对镜片后面的暴眼珠之外,他的面貌仍很模糊。在这样的夜里,经理当然要哭,就连吴芳自己也想哭呢。
“旅馆后院的花园美丽极了,那些花儿怎么会不按季节开放呢?”
“哈,那是有原因的。您想想看,他儿子就躺在里面嘛。”小徐说。
“啊?”
“我不是说尸体,尸体从来就没找到过。那个花园是经理的儿子在梦里头要经理建造的,还有那个温泉浴室,您在里头没听到死人说话吗?”
“没有!绝对没有!”
“那是因为您没用心去听吧。据大家说,每一间浴室里都有那种声音。”
吴芳沉默了,她又使劲回忆经理白天的样子,于是记起了他那虚胖的体态,但不知怎么,她想象他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当她同那几个服务员穿过花园时,有一瞬间她曾瞟见了经理,那个时候他脱掉了西装,身着一件睡袍坐在芙蓉花下面发呆。当时吴芳没在意,现在回想起经理的神态,心里头很震惊:那就像一个死人,像一个塑料模型啊。经理让人端来塑料模型给她吃,到底是什么用意呢?
风力加大了,吴芳听见湖水轻轻拍击堤岸的声音,小徐却回过头来说,那还是经理在哭。吴芳对他的装神弄鬼很气愤,可自己坐在他的车上,只有由他去说。
从湖堤向城市那边看,城里一点都不繁华。稀稀拉拉的灯光从那些平房的窗口射出,高楼大厦完全没有,仅有几座五六层楼的房子。吴芳觉得这西湖城就像一个小镇,可她来之前,人家都说西湖城大得很,是繁华的大城市呢。吴芳的思绪一会儿又转到了经理身上,她想,经理的儿子是耐不住寂寞才投湖的吗?年复一年地生活在这人烟稀少的西湖边,人是会起变化的。比如她,今天才到这里,就觉得自己的心肠已经硬起来了。刚才她想哭,却不是像从前一样为女儿,为丈夫哭,她是想为自己哭。倒不是可怜自己,只是种说不清的悲伤。才离开家两天,她已经一点都不挂记家里的事了,好像是否还要回去都是个问题似的。
吴芳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小徐已将车子踩到了青山旅社门口。
“您不进去啊?”吴芳问。
“不了,我就在这里等到明天早上,然后再带您去西湖。”
“怎么可以!你真的睡在这车上啊?”
“当然,您不要管我。”
吴芳在一名没见过面的服务员的带领下沿着一条长长的回廊往里走,走了好久才到了她住的那座六层楼的别墅,别墅里黑灯瞎火的,服务员居然只用一只手电筒给她照路。“您可要注意脚下。”她叮嘱吴芳,还一把抓住她的手,捏得紧紧的。吴芳问她怎么连个灯都没有,她就告诉吴芳说这是经理规定的,经理不想在夜里浪费电。“再说这种小地方,没几个人,就是点灯也解决不了问题,您说是吗?”她说这句话时竭力做出天真的口气,令吴芳十分反感。
上到三楼时,突然听见某个房里传出厮打的声音,然后是撕心裂肺的长嚎。吴芳听了脚都软了。
“是经理吗?”她轻轻地问。
“您想到哪里去了。”服务员笑起来,接着语调马上又沉重起来,“经理才不会大喊大叫呢,他总是悄悄地躲在一个黑房间里。这才格外的让我们大家悲伤呢。这种夜里,经理已经失踪好几次了,全旅社的职工都打着手电筒找,怎么也找不到。后来有人提出恢复点灯,遭到了大家的反对。怎么能够违反经理的意愿呢?”
“经理是怎么回来的?”
“您想想看,他还能失踪到哪里去呀!”她突然放声大笑。
她的笑声令吴芳毛骨悚然,吴芳对这个半老的女人厌恶已极。幸亏房间马上就到了,她把吴芳往房里一推就走了。吴芳习惯性地去按电灯开关,但开关全都失灵。她只好摸到床铺上,躺了下来。她心里估计时间大概不早了,总是夜里十一二点了吧,于是又起来脱衣,脱完衣重新睡下。
她刚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那名服务员又进来了。她高声大气地说话,笑着将吴芳从被子里拖出来。
“这种时候您还睡得着啊!”她说。
“有什么事吗?”
她将手电的光在天花板上晃来晃去的弄了好一会儿才说:
“您一点都不关心经理吗?您可是他的客人啊!”她叹了口气。
吴芳被她拖着迷迷糊糊地在走廊里走。她打着哈欠,说:“困死了。”
“来这里的人都这样。”服务员理解地捏了捏她的手心。
后来她们就进了一间很大的房间。房间里有很多皮沙发,尽头是一张工作台。吴芳跟在服务员身后绕来绕去的绕过那些沙发茶几,来到工作台前面。
“我们扑了个空,经理不在这里。”服务员失望地说。
吴芳看见她用手电照遍了每一个角落。突然她一拍脑袋说:“知道了。”
吴芳又被她拖着到了走廊上。她刚辨出前方的一个黑影,服务员就用手电照准了那个人。果然是经理,经理穿着黑色的睡衣,没戴眼镜,歪着身子靠墙而坐,正在呻吟。服务员熄了手电,吴芳就看不见经理脸上的表情了。
“他总是这样。您和他说话吧。”服务员捅了捅吴芳的背。
吴芳想不出要对经理说什么才好,就默默地站在那里。
“经理啊,您是我们大家的衣食父母。”吴芳听见女人在说,“您千万不要想不开啊。我刚才在您房间里看了一下钟,现在是两点半。您想,两点半过去就是三点半,三点半过去就是四点半,然后再挨一下,就五点半了,五点半就天亮了。天一亮,什么都改变了,恐怕连您自己都变成另外一个人了。谁说得准呢?刚才我从花园那边来。看见又有更多的牡丹花悄悄地开了呢。”
女人说完这一大篇,却站在原地没动。吴芳不知道经理听没听进去。吴芳心里想,要是自己明天一早成了另外一个人,那才巴不得呢。但这女人在吹牛,她的话根本不能信。
“真讨厌,”经理在黑暗里发出声音,“你们干吗要来吵?我正在喝那种陈年美酒呢。湖水是有点深,那算什么,我早就适应了。我,一只久经风浪的老麻雀,哪里不敢去?”
服务员贴近吴芳的耳朵说:
“他在发疯。不过不要紧,天一亮他就睡着了,那时大家就会过来把他抬走。”
吴芳继续想自己的心事。她想,要是明天一早自己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就不回去了,在这个洁净得不可思议的小城里随便干点什么工作也行,比如就在青山旅馆做服务员。此刻她竟一点都不想念自己的家了,她并且被自己的这个变化吓坏了。但是这个城市和这个湖也很令她心里不安。比如现在,明明已过了半夜,她却不能睡觉,要站在这里守着一个半疯的老男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更大的不安来自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像透明的薄膜一样的东西。刚来到这里时,她就感到这种薄膜到处都是,哪怕别人对她讲话,那声音在空中就被裹住了,传到她耳朵里就失真了。温泉浴室里那晶莹冒泡的水中也有这种东西,所以那一次她从水中站起来时身上一滴水都不沾,她怀疑自己根本就没同水接触过。然而身上倒是洗得干干净净了。现在她站在黑乎乎的走廊里,脸上痒痒的,可能又是那些东西在拂过她的脸。
“我哪里不敢去?”经理又嘟哝了一句。
吴芳听出那声音又失真了。她伸手去摸墙。贴着丝质墙布的墙却溜溜滑滑的,用力一抠还发出薄膜的响声。吴芳悄悄地、一点一点地移开身体,那两个人都没注意到,也可能是假装没注意。她终于离开他们,越走越远了。她下了楼,又摸着出了大门,谁都没注意到她。
小徐在门口等她,他告诉她行李放在车后了,小心不要压坏了。
“什么行李?”
“您的行李呀,您不是要换个地方吗?”
“小徐太聪明了啊。”
街上有零零星星的路灯,整个小城在昏暗中沉睡,吴芳也靠着自己的行李打起了瞌睡。吴芳在梦里看见小徐变成了一匹马,拉着马车在城里的街道上飞奔,而她自己,就坐在那马车里头。她朝车窗外头一看,人行道美丽极了,红的、白的、黄的,各色的花儿怒放,大树的华盖像绿色的巨伞,后面衬着蓝天白云。她用力吸了一口气,花的清香令她神清气爽。这时她发现了一件反常的事,那就是人行道上并不是空无一人,而是有一些影子在阳光下移动。起先她以为那些人躲在树干后面,待定睛一看,又并不是那么回事,那就仅仅是一些人的影子,却不是由人投下的。吴芳让小徐停了车,她走向人行道,走到两个人影所在的地方,然后用脚去用力踩……
“您干吗这么用力跺脚啊?”小徐回过头来向吴芳大声说。
吴芳揉揉眼,看见天已经大亮了。小徐停了车,过来帮她拿行李。
吴芳又看见了那块匾,上面写着“青山旅社”。吴芳笑起来,说:
“又回到了老地方。”
“是啊,城里就这家旅社嘛。”
“那你还带我去换地方?”
“不是换地方,是旅游啊。您不是出来旅游的吗?我们这里习惯夜间旅游。您还会看到更有意思的事呢!”
小徐的脸在阳光下显得更苍白了,吴芳想,这是夜里不睡觉引起的。
吴芳走进旅店的大堂,看见经理正衣冠楚楚地从楼上下来。经理朝她随意点了点头,就进入了旁边一间办公室,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他正在指着桌上的表格向一名年轻职员交代事情。
帮吴芳拿行李的服务员又带她走到她所熟悉了的回廊,吴芳满怀希望地吸进早晨清新的空气,欣赏着回廊下面花坛里那一丛一丛的茉莉花,在心里对自己说:“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两个姑娘正在用抹布抹那漆成大红色的柱子,她们年轻的脸上显出欢乐的朝气。吴芳想,假如让女儿小羊到此地来做服务员也不错。但她知道,小羊前面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让她和她爸爸去挣扎吧。
在那个令人昏昏欲睡的花园里,吴芳吃惊地发现那些牡丹啊,玫瑰啊,芍药啊,美人蕉啊,全都长成了一棵棵的树!花儿就开在树上,一朵一朵的变得那么大。树底下还有一些花卉正在疯长,可以听到它们生长的声音。吴芳一抬头,一只从天而降的小鸟撞在她脸上,后又落到了草地上。细细一打量,原来根本不是鸟,是一只比麻雀小一些的蜂子,它躺在那里,腿子还在动弹着。
“这是什么?”吴芳说,牙齿磕得直响。
“蜜蜂吧。”服务员不以为然地说。
“让我到树林里走一走好吗?”
“不行。花园里头有瘴气,很危险的。”
“经理不是常躺在里头吗?”
“经理?那是另外一回事了。经理才不怕危险呢。”
吴芳终于可以睡觉了。门一关上她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第三天早上。她觉得自己只是短短地睡了一觉,怎么就过了一天一夜呢?看来西湖城里的时间同她家乡的时间大不一样,有种随心所欲的味道。她听到窗外有喧闹的声音,就凑到窗前去看。
但那声音又没有了。虽然被太阳照着,西湖还是显得那样阴沉,深绿的湖水几乎一动不动。吴芳想起花园里那些疯长起来的奇怪的花树,心里有种不祥之兆。自从前天到这里之后,她就总是打不起精神,她觉得自己恐怕真要得病了。是不是因为这里太干净了呢?她以前从报纸上看到,太干净的环境也会让人得病的。比如那花园里的蜜蜂,身体就成了那种畸形,而且动不动就从空中掉下来,恐怕同某种毒素有关吧。前天夜里她被女服务员叫起来,后来又站在经理面前时,她的胃曾经狠狠痉挛了几下。如果那温泉浴室里的泉水有致命的毒素的话,吴芳自己就在劫难逃了。这次西湖之游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圈套呢?她在心里苦笑着对自己说:“这一下我可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了。”窗外又一阵喧闹响起,像是好多人在戏水。她这下听清了,声音来自西湖那边,但一眼望去,湖里一个人都没有。
强烈的饥饿感忽然袭来,她的头一阵发晕,连忙用手扶住茶几站稳。她记起自己已有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下面的餐厅里不会有什么好吃的,但即使是昨天那种薯汤,此刻也会令她馋得要命。
服务员敲门后进来了。她端进来一只莲花似的玻璃盘,盘子里放了一大碗前天那种薯汤,碗底下还垫着花花绿绿的叶子。
吴芳顾不得客气,接了碗就大口大口吃起来。
年长的女服务员严肃地看着她,坐在旁边一动不动。一直到吴芳吃完了,她才开口说:
“您一定不习惯我们小城的夜生活吧?这里的夜晚太长太长了。我听说南方是完全不同的,街上整夜灯光明亮,几乎还没怎么留意一夜就过去了。在家里的那些人总是一觉睡到大天亮。我老是猜想: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呢?”
吴芳点着头同意道:
“你说得对,这里的确太不一样了。你瞧,我只不过来了三天,就变得有点像你们了。这三天好像有三年那么长,我连家人都不那么挂记了,那边的事全在渐渐淡忘,真不应该啊。”
服务员笑了笑,站起来收拾盘子准备离开。
她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说:
“您就留下吧。”
在经理那间宽大舒适的办公室里,吴芳冒昧地向他提出了留在他的宾馆做服务员的想法。经理的眼睛在镜片后头吓人地瞪着她的头部的上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
“我们这里并不要人。你也看见了的,生意清淡嘛,来旅游的人太少了。当然原因并不在这里。真正的原因是:你不会在此地久留的。我们这个小城里,还没有一个外地人留下不走呢!这里有些事太可怕了,不是吗?”
他的眼袋因为夜间失眠肿得更厉害了,他似乎对谈话感到很厌恶,就傲慢地向吴芳挥了挥手,示意她马上离开。
吴芳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她想,经理也许还在发疯,昨天夜里他是如何度过的呢?一走出那栋别墅,她的想法就变了,她不打算留下来了。她要趁这几天时间好好地调查一下这个城市,弄清自己同它究竟有些什么样的瓜葛。这样一想,她就来到旅馆前台,往丈夫所在的药店打电话了。
她在电话里头问老永,听到有关她的消息没有?
丈夫在电话里头平静地回答,听到了,昨天鞋厂老板来到他们家,告诉他说,吴芳在西湖他的朋友那里玩得很愉快。接着丈夫又说,女儿小羊不想上学了,她自己找了份工作,初中一毕业就去一家旅行社做导游小姐。丈夫还说,假如她在西湖玩得好,就多玩一阵,现在回家的话家里也很脏,因为楼上装修房子,坐在房里都要戴口罩呢。
她听着丈夫的电话,就像听同自己不相干的人说话似的,连自己也感到奇怪。放下电话好久,她还在发愣:她的生活发生了什么变化?她听出丈夫已经不希望她马上回去了。似乎是,他把家里的事都安排好了,要是现在自己赶回去的话,反而打乱他的计划了。
吴芳走出旅馆,两头张望了一下,没有看见小徐的三轮车。她低下头,沿着铺了彩色砖的人行道慢慢向前走。街道上几乎没有汽车,只稀稀落落的有些三轮车驶过。没有空气污染,路边的花草和树木长势喜人。吴芳觉得自己的脚步如梦游一般轻飘飘的。生平第一次失去了生活的目的性,心里头不免恐慌。但她还是决计要享受一下这种不同的生活。自从下了火车到现在,她还一刻都没来得及享受呢。
街道的尽头是一个很大的广场,大得望不到边,广场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些鸽子。那些雪白的鸽子聚在一具战马雕像的底座周围。吴芳走到雕像面前,鸽子们毫不理会地啄食着地上的食物。她弯下身去抓一只鸽子,那只鸽子竟驯服地蹲下来,居然还闭上了眼睛。她将鸽子捧在手中,鸽子好像睡着了一样,也许是晕过去了吧。她放下这一只,又去抓另外一只,同样的情况又发生了。她一共抓了六只,六只鸽子一字排开躺在她脚下一动不动了。摸一摸它们的胸口,心脏还在跳,其他那些鸽子都围拢来了,好像都巴望着吴芳去抓它们一样。吴芳吓坏了,拔腿就走。走了好远回头一望,看见那六只鸽子还躺在地上。太阳晒到身上有点热,天空又高又远。吴芳觉得广场上充满了凶兆,就开始了小跑。就在她跑离广场,来到街上时,有人从后面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那个年长的女服务员。
“在我们这种地方,您有什么不习惯的事吗?”她说话时凑近吴芳的脸。
吴芳脸上痒痒的,她又感到了那些薄膜。她看不见它们,但它们的确裹住了这个老女人的声音,那声音变得像蜜蜂发出的一样,又细又失真。
“我好得很!这里到处都是新鲜事,我欢喜得很!”
吴芳听见自己在大喊大叫,忍也忍不住。
老女人怜悯地看了她一眼,转过身去,朝那棵开花的槐树踢了一脚。黑压压的一大群蜂子朝吴芳冲下来了,它们纷纷地落在她的头上、衣服上、颈窝里,一瞬间吴芳感到末日来临。
但是什么事也没有,那些蜜蜂全都死了。她将这些小东西通通抖落,将颈窝里的那两只也拣出来扔在地上。老女人也在抖落自己身上的蜜蜂。
“这些小东西并没有死,当心点,不要踩着了它们。”
吴芳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蜂子,茫然地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听见有人叫喊着朝她走来了。是那个脸膛黑黑的服务员,她提着她的行李。
“小徐会带您去火车站的。”她说。
她和老女人并排站在对面打量吴芳。
“可是我,并不要马上离开啊。我还想玩一玩。”
“你瞧,她有多么贪心!”黑脸女人捅了捅老女人说,“来了十来天了,白吃白住,可是还不想走!”
“是啊,有的人,脑子太精明了。”老女人慢悠悠地说。
吴芳十分气愤,又开始大喊大叫:
“你们瞎说!我是前天才来的,你们说我来了十来天了。你们以为我要在你们这里蹭吃蹭住吗?我告诉你们,是你们经理不肯收我的钱!我才不肯占便宜呢,我马上走!”
那两个女人面面相觑,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出同一句话:
“经理?怎么能相信他的许诺?他不是早就疯了吗?”
吴芳火冒三丈,差点要骂人,可是小徐的车已经来了。小徐一声不响地将吴芳的东西放到车上,吴芳就坐了上去。
车子驶出好远了,吴芳才气呼呼地问:
“我来了十多天了吗?”
“谁说的啊?”
“那两个女人。”
“那大概是事实吧。我怎么能记得您来了多久呢?我们小城的生活过得昏昏沉沉的。”
“今天几号了?”
“要看车票。我已经为您买好了,那上头写得有。”
吴芳不作声了。她看见水晶一般的蓝天里飞着一排白鸽,共六只。那是不是她刚才捉过的鸽子?
“经理的儿子正式接经理的班了。”小徐回过头来说。
“他不是死了吗?”
“嘿,这是我们这里的风俗。没有任何人会真正死去的。”
后来,一直到吴芳上火车,他们之间再没交谈。
小徐一直把她送到车厢,然后回到站台,心神不定地站在那里。吴芳隔着玻璃看见他那张脸像死人一样。她突然感到难堪,就俯下身去不再朝外看。幸好列车一会儿就开动了,吴芳这时才觉察到车厢里的肮脏和恶臭。
然而她遇见了药店的同事。那位明霞大嫂是个很爱说话的人。谈话转移了吴芳的注意力,她心里不那么难受了。
一开始她们谈了分别后各自的情况,时而唉声叹气,时而又自嘲似的笑起来。后来两人突然一齐住了口。明霞大嫂怔怔地打量了吴芳好久,看得吴芳都不好意思起来了,这才幽幽地说道:
“按说,在药店里我们都是平起平坐,谁也不比谁高。我就想不通,你怎么会突然一下就出息了呢?旅游!这可不是一般人享受得到的乐趣啊!比如我这趟出门,就不是去旅游,而是去为公公奔丧。自从药店不景气以来,谁还有资格去旅游?吴芳啊,你可真是命里有福星高照啊。”
不知怎么回事,明霞大嫂这一番话令吴芳全身的疼痛一下子全消失了。她感到一股久违了的勃勃生气又在她体内涌现。她挺直了腰,面对这个未老先衰的同事,她感到了自己的优越。是啊,除了她,谁又能去那种地方呢?如果她将大家闻所未闻的经历讲出来,恐怕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吧。
火车轻快地行驶着,人们在高声交谈,吴芳明天早上就到家了,她归心似箭。她愉快地想,要是老永和小羊看见她现在这个样子,他们心里也会松了一口气吧。当然,她不会允许小羊去做导游小姐,她一定要上高中、上大学。她要让小羊知道妈妈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2002年7月12日于北京牡丹园
原载于《小说家》200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