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乡接合部
我终于实现了我的夙愿,从闹市搬到了现在这个城乡接合部。
已经有很多年了,我对闹市的生活厌倦得要命,一心只想寻一处远郊的房子作为最后的安居之地。退了休之后,我就像一条老狗一样嗅来嗅去的,想要找到合我胃口的地方。我不喜欢那些人太多的大社区,那会令我感到同住在闹市差不了多少;但我也不喜欢孤零零的一套住宅立在偏僻的地方,那样又太没有安全感了。那么就去找那些小的社区吧,人不多,但还是有一些人群居在一处的社区。我访问了五六个这样的地方,其结果总是失望。这些小型住宅区都有严格的管理章程,来客要登记,夜里十二点大门要上锁。要是在这样的地方住上几个月,人家就会把我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而且,我有夜间出游的习惯,有时到了凌晨还在外面。我住在闹市的大街上,房门打开就是人行道。难道我在闹市中间夜间出游可以不受限制,到了这里反而要被人监视了吗?越看下去,我对郊区的这些小型住宅区就越不满意了。它们给我一种“笼子”的感觉。市中心是一个大笼子,郊区这些小区则是一些小笼子。
我从本地报纸上看到一则报道,说的是一群同我有类似想法的业主组织起来,委托房产商在西郊的一座小山下造了一些廉价的楼房,这些楼房内部设施简陋,并且故意不搞统一规划,只是根据地形的便利东一栋西一栋的,乍一看去,就好像是当地农民砌的住房。这些散落各处的楼房虽然不在一个围墙内,但由众人合伙出钱雇了几个保安在住宅周围巡逻,加上当地民风淳朴,所以安全也没什么大问题。一般是一栋五层的楼住二十多户人家,出门就是鹅卵石的小路,一直通到大马路上,所以比较方便。
星期三一早我就坐公交车去西郊实地考察。西郊是比较荒凉的地区,没什么产业,农业人口也不多,只是近来零零星星地盖了一些住宅区。这些住宅区的居民大都是城里的“拆迁户”。政府搞开发拆了他们的房子,就把他们迁到了这里,因为这里地价便宜。我听说拆迁户对政府都是很不满的,但不满归不满,毕竟免费住上了新房子。进城不太方便,总算还有少量交通车。所以也没听说有什么大的骚动。拆迁户都很穷,他们的小区也显得脏乱,绿化也搞得不好,无所事事的闲汉一群一群地坐在那些一楼搭起的雨篷下面玩牌。当我快走到乡下的时候,眼前忽然一亮,我看到了我想要买的房子。山包下的绿树丛里出现了深灰色的屋顶,屋顶全是那种“人造瓦”盖的,也就是并没有瓦,只是做成瓦的形状。我至少看见了三栋这样的五层楼房。于是我又在周围看来看去的走了一大圈,最后才按报纸上的地址找到了那个简陋的售楼处。
所谓的售楼处其实是一栋农民的房子。如果不是墙上的那几个字,没人会把它看作售楼处。房子破旧,屋前有一些鸡在灰堆里头“洗澡”,即使是我到了跟前,那些大胆的鸡也不挪动,反而用力将泥灰扇到我的裤子上头。台阶上有条大黄狗,见到生人也不叫,只是费力地睁了睁眼又闭上了——这是条快进坟墓的老狗。
我站在屋当中大声咳了几下,从里屋走出一位老农民。他穿着深蓝色的土布衣服,古铜色的脸上长着平塌的五官,他的一只手里拿着一个苍蝇拍。这屋里苍蝇很多,肆无忌惮地在空中横冲直撞。
“请问售楼处的工作人员在吗?”
“买楼的呀!”他哈哈一笑,往办公桌前坐下来,“你一定去周围看过了吧?你要什么样的楼?地点?楼层?”
他从抽屉里拿出表格,往桌上一摔。
“啊,我还没确定,先看看,先看看。”
“没什么好犹豫的,买这种楼房就是要打定主意……嗨!我告诉你啊,这种楼房不会再有了,政府不让盖,说是缺乏规划……嗨!你看,这是内部文件……嗨!”
说话间他已打死了四个苍蝇,他用拍子将死苍蝇从桌上扫下去。
我迅速地看了一下那份文件,抬起头来说:
“那么我就买吧。请您介绍一下情况,啊,我还没问您,您贵姓?”
“叫我老卢好了。不要问情况,你问不出什么的,搬进去就知道了。你从来没买过房吧?我一看就知道。城里面那些个售楼的人,最恶心,巧舌如簧,吸血鬼!幸亏你找的是我,要不你会被那些人害死!”
我心里拿不准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他为什么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义愤呢?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我碰上了一个诚心做买卖的人(现在这种人真是凤毛麟角),要么他是个骗子。看他那副朴实的、涨红了的农民脸,他似乎是前者。
“但是房子本身总得看看吧。”
“那当然!”他“啪”的一声打在我肩膀上,一只苍蝇掉在地上。“我和你说啊,房子是无可挑剔的,关键是邻居。”
“邻居?”
“是啊,这里的人不好相处,拿你打个比方吧,你只要搬来几天性格就会起变化,变得不好相处。这事我见得多了。现在就有一对老年夫妇,买了房不去住,躲在农民家里。”
“怎么会这么复杂?”
“我不知道,反正这个小区里的人,谁都不管谁。”
“那不是很好相处吗?”
“按道理应该是这样。”
“您还是带我去看一看吧,不看一看我怎么买呢?换了谁都不会放心的。”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出门往右一直走,四楼东边有一套。”
他将一串钥匙往我手里一塞,然后就回到里边房里去了。我拿了钥匙往外走时,就想起报纸上那则奇怪的广告。细细一想,在售楼处的奇遇也就算不得什么奇遇了,本来找这种地方来住的人就都是像我一样有怪癖的嘛。所以我,不但没有打退堂鼓的念头,还觉得找对了地方呢。
我在那条鹅卵石的小路上一直走到头,一个人都没遇到。到了屋前,我才放了心——里面是住了人的。虽然房门都紧紧地关着,但是各家阳台上都晒了衣服。有一个阳台上还挂了一只鸟笼,两只鸟在里头尖厉地叫着,一个农妇模样的青年女人出现在鸟笼下,她睡眼蒙眬地向外探了一下头就进去了。我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
上到四楼东头,打开房门,便看见了小小的、简朴舒适的套房,格局设计得很合我的意。我在上厕所时忘了关外面的房门,我似乎听到有个人进来了。走出厕所,却又发现根本没有人进来。看来这里真的是“谁都不管谁啊”。像我这种老鳏夫,最喜欢的不就是这个吗?从前住在大街上,总难免有几个来往密切的人,他们喜欢来家里坐一坐,有时我也盼他们来,不过大多数时间却是不希望他们来打扰我。
厨房那里有一个观景台,站在那里可以看到远方的河流,这说明房子的地势是相当高的,这也正是我喜欢的。再仔细一看,我又看见了售楼处,售楼处的门口,那个汉子正在赶鸡,他把鸡赶得到处乱飞之后又进屋里去了。
客厅和卧室都很小,对于我来说正好,我既没有客人家具也少得可怜。在这套房子里转了几圈之后我便产生了“家”的感觉,心里想着没必要再看其他的房了。还有一个细节要落实一下,下水道是不是畅通无阻呢?我走到厨房和厕所去察看时,又听到有人进屋来的脚步声,待我追出来,又是一个人都没有。这件事令我心里升出一丝不快,是不是人在这房里容易生出幻觉来呢?不过这时我又发现了这套房的一个很大的优点,那就是在进门的玄关那里有一个壁柜,壁柜与墙漆成同样的银色,拉手是隐进去的,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打开壁柜,里头十分宽敞,心里大喜过望,因为我那些杂物都可以塞在里头了。一般的商品房很少设壁柜,大概是为了节省成本吧。就是这个壁柜使得我将我的不快全都忘记了,这说明我正是那种追逐“蝇头小利”的人。
回售楼处的路上我又站在那里看了看这栋房子。不知是巧合还是怎么回事,在挂鸟笼的那一家阳台上,那个青年农妇又向外探了探头。这一下我记住了,她是住在五楼西头。
“看清了吗?定了吗?带钱了吗?”老卢朝我吼道。
“我定了,就买那套。签合同吧,我一回去就付款过来。”
“哼。”他说,似乎并不高兴。
我仔细地看了合同,在上面签了字。他拿出章子,“砰!砰!”两下,用力盖在上头。
鲜红的大印上写着:“美丽华房地产公司”。这个公司的房子砌得很有品位,为什么公司取了这样一个俗不可耐的名字呢?我又想起今天所见到的这两个农民模样的人,于是告诫自己:不要被事物的表面所迷惑。
老卢终于咧开嘴笑了笑。
“从今天起你就是山庄的会员了。”
“山庄?”
“是啊,我们成立了山庄俱乐部。这地方大得很,大家爱怎么瞎逛就可以怎么瞎逛,尤其是那些夜里睡不着觉的。好地方啊。黄伟!黄伟!”他朝窗外喊道。
我以为他叫售楼处的办事员,没想到进来的却是那条大黄狗。大黄狗立在那里,四条腿子颤抖着,随时要倒地的样子。
“黄伟受过大刺激,是我把它接到这里来安度晚年的。你注意到它的眼睛没有?它总在哭呢。你快走吧,你待在这屋里,黄伟的心里有很重的负担呢。”
我将合同放进手提包里,匆匆地离开了售楼处。
此地的空气很清新,天空碧蓝,鸟语花香。我走在鹅卵石的小路上,所有的烦恼和疑惑全消散了。有这么多的人住在这里,我还担心什么呢?我虽不知道此地具体的生活模式到底是什么,但别人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啊。老卢说,这里的人谁都不管谁,这一点不正是我长久以来所向往的吗?自己追求的生活目标究竟是怎么回事,总得去实现它才知道吧。
在准备搬家的那些日子里,我的失眠症更厉害了。一天夜里,我从城东走到城西,在城西的小广场中间打了个盹,醒来时看见了黑鸽子。黑鸽子的数量很多,密密麻麻地将我围住。我怀疑这种景象是我的一个梦。月亮被一片乌云遮蔽时,黑鸽子就全部飞走了。我失魂落魄地往家里走,一路上都在想着老卢对我的告诫。清晨回到我住的那条街区时,我看见很多人都打开窗户朝我看,像看什么怪物一样。莫非我脸上的表情很吓人?
我搬家的前一天,我的同事马述来送行。马述送给我一个样子很普通的小收音机,说是我到了那边之后“一定用得上”。他坐在我的行李堆中默默无言,显出心灰意冷的神态。
“不过换个地方罢了,我们还要常来往。西郊并不是很远嘛。”
我没话找话。他心不在焉地抽着烟,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
送走他回到屋里,我将收音机装上电池试听了一下,发现什么电台都收不到,里头只有一片噪音。马述当然是不会骗我的,他是很少几个同我亲密来往的人之一。我把收音机放进箱子里,心情也变得沉郁起来。
第二天我就搬到了“美丽苑小区”的那栋楼房的四楼。搬家工人走了后我便开始清理。一边清理,我一边就感到了周围的环境有些异样。我来视察的那一天的平静消失了,代之以许多令人心烦的、说不清来源的细小噪音。这些噪音很怪,你越是不注意它们,它们对你的干扰越大;当你去捕捉它们时,它们的势头就大大减弱了,甚至可以说消失了。于是我像个傻瓜一样一轮一轮跑到阳台上、厨房里、房门外的楼梯间等处所去寻找它们。这种捉迷藏似的游戏持续了好久。那是些什么样的声音呢?我觉得很难形容。它们有点像生翅膀的微型昆虫,并不咬人,但停留在你的皮肤上拂之不去;不,也不完全像。我小的时候最怕鞭炮,邻家比我大六岁的男孩看见我路过他家就拿一串鞭炮在我眼前晃荡,这些噪音就有点像那种感觉;不,也不完全像。街上有一个小流氓偷走了我的雨靴,天天穿在他自己脚上从我门前走过,我一直想骂他一顿,但为了维护内心的平静一次次放弃了这个打算,那种情绪就有点像这些噪音在我身上的反应;不,也不完全像……当我胡思乱想之际,我的手触到了箱子里的一个硬东西。啊,那个小收音机!
我开始收听,里头立刻响起陌生的语言。是一名音质优美的男播音员在讲述,我一个字都听不懂。这是什么台的节目呢?我又将波段调来调去,但每一个波段都是这同一个节目。我对收音机是非常熟悉的,但马述给我的这个收音机不像是一般的收音机,倒像是个魔盒。我将它放在桌上,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倾听,我感到这些男女播音员对于自己的职业怀有少见的热情。听着这些深情的异族语言的讲述,不知不觉地,我就忘掉了外面传来的噪音,沉浸在一个有点古老又有点奇特的境界里头。我抬起头,看到有人没有敲门就进来了,是一个大头的小女孩。
“你在听‘乡村之音’”。她尖声尖气地说。
“你知道这个电台吗?”
“这里只收得到‘乡村之音’。我妈妈派我来监视你一会儿。”
她在我房里察看了一通,批评我的家具太难看,摆的位置也不合适。
“你是个男的吗?”她问。
“是啊。”
“男的都这样。”
“怎样呢?”
“很蠢嘛。我得回去做家务了,在你这里是浪费时间。”
她大摇大摆地走出去。我想弄清她住在哪里,就追出去。我在门口朝西边看过去,哪里还有人影?照她消失的时间判断,她必定住在我的隔壁或隔壁的隔壁。经过这样一打扰,我发现刚才听到的噪音已经消失了。可见那种声音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有的,我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回到房里时,收音机里头已经在唱歌,女歌手在一个高音上头嗓子忽然哑了,歌声突然停止,接下去什么声音全没有了,就好像是收音机坏掉了一样。我拿起它来拨弄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声音。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当我几乎把这事忘了时,收音机才又响起来——我刚才没关。里面仍是那个男播音员,播的内容也有点耳熟,莫非是同一个节目反复播?
清理房子是很烦琐的,所幸东西少,到下午就弄完了。我煮了一碗面吃过后,就打算午睡。上了床,还未入梦,就听到隔壁打小孩的声音——很像是刚才进来的那个女孩。大概因为打得凶,那女孩哭起来不要命似的。听了都肉麻。我想起她刚才说的她还要做家务,不由得设想了一下她有多么严厉的家长。也许是生地方,睡不着,在恍恍惚惚中休息了一会儿我就起来了。广告上说这附近有个菜市场,我是不是去买点菜回来呢?犹豫了一下,决定不去,今天太累了。
收音机停播的时候,外面的噪音又响起来了。不过这一次,远没有上午那么厉害,也许是习惯了吧。我下到一楼,站在屋前的院子里,那声音就完全消失了。这时我看见西头有一个老头从楼上下来丢垃圾,这个人居然戴着两只硕大的耳罩。如此奇特的打扮令我吃惊不小,同时在心里升起一股绝望之情。那老头丢完垃圾之后就一路小跑着跳上楼梯,敏捷得像年轻人一样。因为房里有讨厌的噪音,我决定到周围走一走,要是找得到菜场就买点菜。南边的小路风景很好,我就往那边走去。沿途有几栋农民的土砖屋,那些农民什么都不干,坐在自家门口聊天。我听说他们的房子都要拆迁了,他们就要变为城市人口。我还看到了另外两栋“美丽苑”的房子,一栋傍着小山,还有一栋在一个很大的水潭边上。
“我呀,我决不搬走!让推土机来碾死我吧!”
说话的是一个黑汉子,手里拿着大蒲扇坐在自家门槛上。他发现了我,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连忙加快了脚步。看来本地人对我们这些外来户积怨很深。住在这风景优美的地方,他们大概是不愿搬走的,会不会有恶性报复事件呢?
鹅卵石小路走完了,我来到了大路上,还是没有看到菜市场的踪影。路边有一个摆香烟摊的老太婆,我走过去向她打听。
“你是‘美丽苑’的?刚来的?难怪你不了解情况。我告诉你,这里没有菜市场,先前是有的,后来就发生了农民在菜里面下毒的案子,市场就被撤销了。”
“那就没地方买菜了吗?”
“是啊,要进城。我听说你们每一栋楼专门雇了一个人去城里买菜。这里的菜不能吃。你到楼里问一下就知道了,有人管这事。城里人,可怜啊。”
她坐在大阳伞下面怜悯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个乞丐。
老太婆的一席话把我一路上的好心情全冲散了,我满肚子懊恼地往回走。
回到楼里,我就去敲一楼一家人家的门。敲了很久没人开门。我又转到西边敲另一家。这回门开了,一个肥胖的老年汉子一边摘下他的耳罩一边问我有什么事,他显得疑神疑鬼的样子,堵在门口生怕我进屋。
“我是新搬来的,向你打听一下采购蔬菜和肉类的事。”
“你把钱放在我这里,我去转交。”
“啊,麻烦您了。不过……”
“你到底买还是不买?”他愤怒地提高了嗓音。
“买!买!买!”
我连忙掏出钱交到他手里,他接过去就对我劈面关上了他的房门。这时我才注意到他房里有很多奇怪的声音,像是从好几个收音机里头分别发出来的。
回到家之后,我满心沮丧。我曾作过最坏的打算,那也只是邻里之间的冷漠,各顾各,或被别人小小地欺负一下之类。回忆搬家前后的这些情况,觉得这里简直是个狼窝,疏忽将会导致生命危险。刚才那老头显然也是怀有敌意的,我糊里糊涂就交给他二十元钱去买菜,等于是同他建立了某种关系。要是在城里,这种突兀的关系谁能理解得了啊。想着这些烦心事,屋内的噪音又开始逼人了,我连忙打开马述送的收音机。看来我也得像他们一样做两个耳罩戴上。
月光下,“美丽苑”周围的风景是多么迷人啊。尽管我知道此地不够安全,我也知道村民们对城里人所怀的敌意,夜间失眠之后我还是忍不住出游了。因为房子里头实在是没法待。这里的树林都很矮,远远望去,就像是天空下行走的绵羊队伍。附近有好几个深潭,水面泛出幽光。其中一个水潭里居然游着几只野鸭。在这深更半夜,居然有野鸭出游!可能它们同我一样也患了失眠症吧。我绕着有野鸭的潭边走了几圈就碰见了巡逻的保安。保安也是农民模样,腰里挂着一把手枪。
“青木叔,天气好,心情愉快啊!”他向我打招呼。
“好!好!你认识我?”
“怎么不认识,你大名鼎鼎嘛。你不要有顾虑,这里其实是很安全的。这是我的手机号码,有紧急情况你就打我的电话,我姓余。”
他将一张卡片塞到我的衬衣口袋里。小余是中等个子,显得很结实,笑起来有两粒金牙闪闪发光。
“我想打听一下每天的食品、蔬菜的采购问题,我刚来,什么都搞不清,也没处打听,真是困难啊。”
“你不要烦恼,习惯了就好了。米、面、日用品什么的,大路边的店里有卖。至于蔬菜和肉类,这可不好说了,要靠你们房主商量办法,派人进城购买。我很想帮你打听,但是现在我要走了,那边有一户拆迁的农民在叫我过去帮忙。”
“原来你还要为他们服务啊。”我不无讽刺地说。
“是啊,我是本地的农民,我又受雇于你们公司。我是有良心的,总不能忘本吧,你说对不对?反正,我不会让他们对你们下毒的!”
他说完就飞快地消失在旁边的树林里了。
潭里有一条很大的鱼在击水,那些野鸭吓得窜上了岸。有一个人在拉二胡,声音是从西边的农民的平房里传出来的,悲悲戚戚,令人伤感。想到是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将这些农民从他们美丽的家园驱逐出去,我不由得十分内疚。听说他们都要集中居住在小山那边的一大片空地上。即使新房比他们原来的房子质量好一点,对他们来说意义也不大,因为家园已经失去了。这个保安小余,他获得了一份城里人的工作,可是在他的心底,会不会也藏着深深的怨恨呢?这时我回转身打量我住的那栋楼,我找到了它的位置,但我找不到楼房,它隐匿在黑乎乎的树丛里。那些人一定都戴着耳罩睡得很熟,失眠的只是我一个人。
我离开水潭,朝另外一栋“美丽苑”房屋走去,那栋房里头亮着几盏灯。
“你还在这里啊!”
小余从路边的灌木丛里闪出来,对着我大呼小叫。
“你的事干完了?”我问他。
“呸!什么屁事!不过是帮一个死人抹尸罢了。那人死心眼,非要死在拆迁之前,说是死给城里人看!你说,谁还敢住这种房子啊!青木叔,你不用怕,有我呢。那死鬼打错了算盘了。我这个人胆大包天,什么地方都敢去。青木叔,你告诉我,城里人为什么要搬到这乡下来呢?这里的人都说,是因为城里到处抢劫,夜里没法入睡,才搬迁到乡下来的。真有这事吗?”
他的脸在树的阴影里头时隐时现的,右手举着那把手枪挥来挥去,我真是担心枪要走火。我想同他拉开点距离,但他偏要凑上来,我还发觉他暗暗地将枪口瞄准我。这时,我本来已经有了的一点睡意跑得干干净净。这个人要干什么呀?
“小余,你对城里人如何看?”我忧心忡忡地问,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是欢迎你们的!你们来了,我一下子有了一份新工作,从此生活大变样!我是个有文化的农民啊,可惜我们这里的人都太愚昧了。你也看出来了吧,他们一点都不珍惜生命。”
我突然听到一声巨响,子弹正打在我脚边的泥土上,腾起一片灰雾。我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觉得自己马上要被暗算了。
“见鬼!见鬼了!”他大声嚷嚷。“这是什么枪啊,怎么会走火的,差点出人命案子了。”
“我要回去了,你走吧。”我愤怒地对他说。
他只好转过身往回走,一边走还不时回过头来对我喊:
“青木叔路上可要小心啊!”
“有事就打我的手机啊!”
“不要走到小区的外面去了啊!”
我的楼房里一片漆黑,我真羡慕这些房主。我摸黑上到二楼转弯的地方时,有东西绊住了我的脚,是一个什么动物。
“你要踩死我呀!”她尖叫起来。
原来是我见过的邻居小女孩。我弯下身去扶她,她打开了我的手,怒气冲冲地爬起身。
“你怎么睡在这种地方?”
“我可没睡,我在等人。”
“等谁?”
“我妈妈。她去农民家里了,去和他们讨价还价。”
“啊?”
“你以后走路注意点。”她一本正经地忠告我道。
我一边爬楼一边想起那些阴险的农民。这个小区的人和农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居然还可以“讨价还价”!一个女人也敢在外头走夜路,真有胆量啊。我进了屋,找出两团棉花塞上耳朵,又一次思忖着一定要做一个耳罩。
我睡不着,而外面天已经亮了,楼里有嘈杂的骚动。有人来敲门了。
打开门,看见地下有一堆菜,用塑料薄膜包着,走廊里却一个人也没有。莫非这菜是隔壁女人送来的?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刚想到这里,旁边房里又传来打小孩的声音,被打的仍是那个小女孩,那人打得很用力,大概是心狠手辣的那一种。
小女孩从房里冲出来,一只眼被打肿了。她在走廊上蹲下,用双手蒙住脸。那女人居然打她的眼睛,是不是后娘呢?为了避嫌疑,我转身回到了屋里。
一会儿打小孩的女人就来找我了,她也是给我送菜的女人。她有四十岁左右,肥胖、懒散、衣裳不整,眼皮总耷拉着。她开口称我为“邻居”。
“邻居啊,你怎么会想到把房子买到这里来呢?这一步可走错了啊。”
“这里不是很好吗?”
“哼,那你干吗还要做耳罩啊?”她指着我桌上的布和剪刀。
“这……房里是有噪音,可是大家都住在这里,这是可以习惯的,是吗?”
“住在这小区的人都有血债,他们没办法了才住到这里来的。就说你托他买菜的那个男人吧,他有一个侄儿掉到井里去了。”
“同他有关系吗?”
“没有。但那是他侄儿呀。还有保安小余,他亲眼看见他弟弟用手榴弹炸鱼时炸死了自己,我刚来时,他逢人就讲这个故事。”
“这并不能算作他们的血债。”
“苗苗说得对,你的脑子太迟钝了。”
“我正要问你呢,你家苗苗这么聪明,你其实用不着打她的。”
“不打不成材啊。你刚才说我的女儿聪明吗?”她眼里闪出光来。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聪明的女孩。”
“她什么事都是一学就会!”她更兴奋了,说着就往外走。
过了一会儿,我又听到她在打苗苗,惨叫一声接一声传来。我连忙将没完工的耳罩胡乱套到耳朵上,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我想着这些事,心不在焉地往靠椅里坐下去。但我马上弹跳起来,一阵钻心剧痛向我袭来,因为我的屁股坐到好几颗图钉上头了。我将那些图钉一颗颗拔出,裤子已经被染得血迹斑斑。这不是我家里的图钉,一定是刚才那女人蓄意放在我椅子上的,她为什么要谋害我呢?就因为我的话不中听吗?我对着镜子用碘酒涂抹了伤处,又细细地回忆那女人进来时说的那些话。向镜子里苦笑了一下,我自言自语道:
“说不定我也是‘不打不成材’的人呢!‘美丽苑’啊‘美丽苑’,我还不如把你叫作‘魔鬼苑’呢。”
奇怪,镜子里头那个人一点也不悲愤,分明咧开大嘴在笑。我吓得掉转头往卧室里跑,进了卧房还不忘闩好门。看来都是失眠惹的祸,我决定再试试看能不能睡得着。
因为在慌乱中弄掉了耳罩,我又听到了收音机里头的那个男声。我昨天明明关掉了收音机,怎么又被打开了呢?播音员的声音也不像往常那样中听了,而是有点嘶哑,有点急躁。忽然,他用我听得懂的语言声色俱厉地说:
“谁叫你来这里的?”
然后一片寂静。但两秒钟之后,这种寂静就被屋里的噪声淹没了。我的脑袋像要裂开一样,我连忙捡起掉在地上的耳罩将耳朵遮好。这下我真的要睡觉了。我躺下去,合上眼皮。这时我耳边响起小余的说话声,他似乎是站在屋角那里。
“青木叔,我又去帮一名死者穿了衣,那人出了车祸。早不出,迟不出……”
我很想抬起头来看他,但是我的眼睛怎么也打不开。他还在那里说话,说起那个死人的事迹。我很不想听,但还是听见了。听着听着我就迷迷糊糊的。小余却不放过我,他溜到我床头来,从上方看着我说话。他反复说的一句话是:“生的快乐,死的考验”。我一点都不明白他说什么。后来他忽然又生气了,开始诅咒,还说自己巴不得某个人死掉。
这一觉我没睡多久,似乎是刚睡着就醒来了。所以醒来之后还是很不舒服。我到厨房里洗了一把脸,开始来为自己做吃的。城里采购的小洋葱头很不错,牛肉也很新鲜,我总算吃上了一顿爽心的饭,失眠的痛苦也随之小了一半。
他进来时有些愤愤的,说自己敲门已经敲了半个多小时了。我指着自己的耳罩向他反复解释。他是一个白胡子的干巴老头,是住在西头的一位教授,他让我称他为“教授”。
“房产公司杀人不见血!他们将我们骗到这种地方来,下一步就是把这里的环境全部破坏。他们已经把周围所有的地全买下来,又卖给一个采石场了。今后这里的树全都要砍掉,我们的房子就成了巨大的采石场边上孤零零的寡屋。老年的安宁从此与我们无缘。”
他悲愤地说完这一席话,眼巴巴地看我有什么反应。
我想要他坐下,他不肯。他的穿着很寒酸,领口油腻腻的;衣服上的一只口袋已经散了线,翻下来显得很难看;脚上的旧塑料凉鞋也断了绊。我想,他大概是个退休的孤老头子吧,和我一样。他太没有生活能力了。
“有没有人与他们进行谈判呢?”我问。
“他们根本就不见踪影!他们消失了,像从地面蒸发的水蒸气一样!这些个杂种!想想看吧,一生的积蓄,我们的退休金!”
“那就同他们打官司!”我也激动起来。
看见我激动了,他反倒又平静下来,用一双青筋暴突的手抱住脑袋,说自己此刻“绝望得要死”“只有同那些人拼了”。
我很吃惊,这人是一个教授,怎么面对别人对自己的侵权却什么办法都没有呢?难道这个房产公司是一种地下黑势力吗?我问他关于这个问题。
“他们正是地下黑势力。”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说完又抱紧了脑袋痛苦不堪。
我心里很烦,不想再管这些事,就撇下他到厨房里去忙乎了。待我忙完活儿回来,他还在房里踱来踱去的,口里叨念着什么。这个人很怪,他一点都不认为自己在别人家里对别人有什么妨碍。既然他是这样的人,我也就懒得管他了。
我在卧室里做针线活儿,他也跟进来了。他大惊小怪地称赞我,说我缝的耳罩“简直是个艺术品”。说着说着痛苦也没有了,提议同我一块去外面“视察视察”,以便“搞清我们在此地的位置”,后来他看出我在敷衍他,又不高兴了,说:“你对这里的了解还等于零!”然后他就走了,将门摔得发出轰响。
我对于教授的举止不以为然,他把情况说得这么糟糕,但说到对付的办法,他就和一个粗人差不多,他的处世之道实在不值得效仿。其实他哪里有勇气和那些人去拼呢,说说罢了。我现在已经同这栋楼里的三个人打过交道了(加上小女孩是四个),我隐隐地感到这几个人有种共同的特征,那是什么呢?似乎是一种让你吞不进吐不出的东西。
门又被敲响了,还是教授。我强压住怒气,一声不响地放他进来。他举了举手中的鸟笼,一边往阳台上走一边说:
“这是你的福星,我要将它挂在阳台上。刚才我忘记这件事了。”
我抗议道,我这里没有鸟食,放在这里只有饿死。
但他一点都不担心,他平静地告诉我:
“大路边上的粮店里就有卖,它吃西米,很容易养。每个人家里都有鸟,住在‘美丽苑’这种地方,怎么能不养鸟呢?不养鸟,谁又熬得过那些寂寞的早晨呢?”
他踩上凳子,将鸟笼挂上阳台的晒衣铁架。这时我才看清了那是一只很小的鸟,有点像麻雀。教授一下来那只“麻雀”就在笼子里发了疯似的又跳又撞,弄得鸟笼晃来晃去的,看来是一只烈性鸟。跳了约莫五分钟之后,那只鸟跌落在笼子内的夹板上,脚朝天,翅膀散开,大概快死了。我心里有点幸灾乐祸。教授却不这么认为,他一五一十地向我交代喂养的事宜,生怕我记不住。
教授出去之后小鸟果然慢慢活转来了,它挣扎着立起来,但身子还是歪向一边,它用一只翅膀支撑着自己。刚才它寻死的那股劲头,不正是像教授要同黑势力“拼了”的劲头吗?看来这鸟倒是对教授领会得很透彻的,也许它把我的家当作了黑势力。我同受伤的小鸟对视了一下,我感觉到它的警惕和疏远,也许我此刻强行靠近它的话,它就会一头撞死。
我来到路边的粮店买鸟食,买完鸟食出来又碰见了保安小余。
“青木叔养鸟了啊?好事情,好!这样就和我们打成一片了。养鸟是高尚的休闲活动。”
他还要多嘴,我就自顾自地走掉了。
我一点都不喜欢养鸟,但我也从来不杀生。既然楼里的人都养,教授又把它硬塞给我,我只好硬着头皮承担责任了。它看样子受了重伤,会不会死呢?要是真死了,我就什么责任也没有了,可我不愿意它为我而死。我从来没有关心过动物,此刻却反复想着家中的小鸟,看来我的改变不小。
又买了些日用杂货之后,我就急忙往家里赶。
上到四楼,又看见小女孩苗苗站在过道里。她正在吃栗子,眼睛上还留着昨天的青肿。
我从袋子里拿出两个杏子想送给她,可是我的手在半途停住了。我发现她眼神恍惚,似乎什么都看不见。于是我又将杏子放回袋子里。这时屋里的女人用刺耳的声音咒骂起来,她在骂小女孩。我又看了看女孩,我觉得她也听不见她妈的恶骂。我想,这个小孩一定有毛病。不过她剥栗子的动作倒是很麻利的。
我一开门,就听见小鸟在阳台上叫,它叫得凶狠,凌厉,我从未遇见过发出这种叫声的鸟儿,光听声音就好像它是一只很大的猛禽。我到了阳台上它还在叫,鹅黄色的喙张得意想不到的大,全身的羽毛都竖了起来。我将买来的西米放进笼子,又为它换了水,它就从上层跳到下层来进食。
“哈哈哈,你们合作得不错嘛!”
教授又进来了,我有点懊悔自己没有关门。
“关于黑势力的事,我现在有了一个想法,我觉得你可以吸引一些人,成为抵制他们的中坚力量。这是刚刚才想到的。”
“怎样抵制呢?我看不到前途,尤其是那些农民……”
“农民是我们的同盟!你已经同他们接触过了吧?多么好的人!多么高尚的品质!”
“他们似乎很仇恨我们。”
“对啊,难道你不觉得这正是他们的美德吗?他们要捍卫心灵的家园!让那些黑势力来吧,他们一定会一败涂地的。”
他突然变得这么乐观,简直莫名其妙。也许根本不存在什么黑势力,全是他的臆想。
笼子里的那只鸟吃饱之后就睡着了。我注意到教授的在场使它变得极其安静,看来他这个人还是很不简单的。这时他又问我是否去负责采购的老头那里表示过感谢了,我回答说没有。他说这种事必须表示一下感谢,不然我就会被他们误认为是怀有敌意的人。我问他该如何表示,他说只要说几个字就可以了,说多了反而会产生误解。
教授走了之后我就下到一楼去找那人。我敲了几下门,里头没反应,我又用力敲,里头就骂起来了。我一抬头,发现门上有个窥视镜,里头的那个胖老头一定通过它看见我了。难道真如教授说的那样,他已经误解了我吗?如果真的如此,我就非向他当面解释不可了。我又硬着头皮敲。楼上下来了一个女人,盯着我看了好久才走开去。我想,此刻我一定不要放弃,而且还得保持礼貌。我很有节奏地敲,隔几秒又敲几下。就这样敲了差不多半小时,胖子才来开门了。
“你这是干什么呢?事已经成定局了,再要挽回已经迟了。”
“我非常感谢您对我的照顾,特上门来道谢。”我毕恭毕敬地说。
“这事同我无关,是教授为你安排的,你去找他。”
“那么明天的菜您还能代买吗?”
“拿钱来!该死的!我真活够了!”他大骂起来。
我掏出菜钱,他一把抢过去,像上次一样对我劈面关上了门。
我走到这栋房子的前面,从阳台那里朝胖子屋里看。我看见胖子半躺在沙发上听收音机,两条腿架在茶几上,一副悠闲模样,同他刚才那副急躁的样子形成强烈的反差。突然,我记起了同事马述赠送我收音机时所说的话:“你今后一定用得上。”他说这话时显得语重心长。从今以后,我就只能收听这一个奇怪的电台了。胖子听得懂播音员使用的语言吗?也许这栋楼里的人都懂,只有我一个人不懂?
傍晚时分,我在走廊里捡到了扔在地上的蔬菜和肉制品,大概又是隔壁女人扔在我房门口的。我手里拿着菜,站在原地发起愣来。我感到同屋的人其实是关注着我这个新来者的一举一动的,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试探我。这里的一切都是反常的,就比如说马述送给我的这个收音机吧,匣子上面的开关并不起作用,喇叭到一定的时候就会发声,而不管我是否装了电池。同样,它也会自动停播。时常,当我被屋里的噪音弄得忍无可忍的时候,它就会突然自动加大音量,凌驾于所有的声音之上,给我带来某种缓和。
“我遇到困难了。”教授趿着鞋,垂头丧气地朝我走来。
“我的鸟把我赶出了家门,我没料到会有这种事。”
我问教授到底怎么回事,他挥了挥手,似乎不愿再谈及。我注意到他头发上有些鸟粪。
他跟我进了房,站在房里长吁短叹的。一直到我做好晚饭他还没走。
我只好邀他吃饭,他倒不客气,拿起筷子就吃,看来饿坏了。
“你养了多少只鸟?”我问。
“一只。你问这个干吗?”他瞪我一眼,“这是我的私事。”
吃过饭,收拾好厨房,天已经黑了。教授还没有要走的样子,我有点担心起来。
“我不是对你说过要弄清自己在这个地方所处的位置吗?我们出去转一转吧。”
他一提出这个建议,我心里就轻松起来。刚才我还生怕他待在我房里不肯离开呢。
教授把我带到一栋农民的小土屋前面,我从未来过这里。他说要领我进去同主人喝酒。我没料到他会同农民保持着这么友好的关系。
我看见灯光下有三张紫铜色的脸,那三个汉子都十分健康,他们都穿着同样的白布褂。教授进去后,他们就朝他微微一点头,而对我,他们视而不见。这使我有点尴尬。
桌子上摆着一堆古铜钱,铜钱上满是绿锈。教授告诉我,这些铜钱都是刚从后面的一口潭里捞上来的,年代很久了。当教授说话的时候,三个汉子都侧耳细听,显出警惕的神气。我们站在房里,他们也不请我们坐下,似乎在等待我们做出什么表示。
教授因为趿着鞋,屋里又很暗,他往后面房里走去的时候就绊倒在地了。我连忙要过去搀扶他,可是一名汉子挡住了我。
“让他自己爬起来。”他阴沉着脸说道。
教授努力扶着墙站了起来,这时那名汉子才松开了我。
我发现绊倒教授的原来是一个人,那人极为矮小,是一个没有腿的男人,他正坐在地上抽烟。我又听见他在笑,他发出的笑声就像蟋蟀叫一样,使我心惊肉跳。
“你休想轻轻松松从我面前过去。”那个小人尖声说道。
教授尴尬地对我说:
“你看,我又得罪了一个人。”
我随教授穿过后面那间房,来到一个小院子里。院子里关着很多鸡鸭,一种同鸡鸭生长在一起的极细小的蚊子咬得我几乎要暴跳起来。从我们站的地方看得见前面屋里那几个汉子,现在他们正站在窗前打量我们。
“妈的,到了这里也逃不脱监视。”教授小声嘀咕。
他突然一转身又往房里走,我们回到了前面房里。这时我看见桌上的那一堆铜钱已经被收起来了,没有腿的男子坐在那几个汉子中间,脑袋靠着墙,正在打瞌睡。
“如果你不同他一起来,我们倒是愿意同你喝酒的。”一名汉子开口说。
“他是我的邻居。”
教授说话时从背后捅了我一拳,我不知道他要暗示我什么事。
“他是一个白痴。”汉子反驳道。
后来我们就出来了。教授没喝成酒,心里很怨恨我,说:“我怀疑你真是一个白痴。”我就问他是怎么回事。
“难道你没看见桌上的古铜钱吗?这种机会不会再有了!这一家人,包括那矮子,是属于本地一个古老的家族的。你在城里根本接触不到这样的人。”
“那又怎么啦?”
“我问你,你城里住得好好的,干吗搬到这里来?”
“图个清静呀!”
“那只是表面理由,真正的理由你自己都不知道。所以你要听我的。”
我从心里觉得他的确说得有道理。这个老头子,趿着一双鞋,硬扎的短发向各个方向乱糟糟地张开,在月光下看起来显得很滑稽。但我还是不明白他到底要干什么。我出来时,教授说是要带我去弄清自己在此地的位置,刚才发生的事同那有什么关系呢?
“郊区的农民是你的最好的老师。”
“你是说那矮人吧?”
“所有的农民。”
我们在路上碰见了保安小余,我看见小余掏出枪,瞄准教授开了一枪。我差点吓晕了。但是教授一点事都没有,我们就要走到那口深潭边上了。
“你刚才看见小余了吗?”我试探地问。
“他算不了什么,他只是一个打杂的,你不要把心思放在他身上。”
我们在潭边的石块上坐下来。这里很好,风大,没有蚊子。教授说这口潭马上就要被填掉了,建筑公司的黑势力没人能阻挡。
“农民们怎么办?”我问。
“他们会捞出他们的古钱,随身携带,混迹于闹市。这种隐蔽的把戏他们几百年以前就十分精通了。”
潭里响起水声,我以为是那些大鱼,但是过了一会儿,有一个人从我们旁边上岸了。
教授说他是那几兄弟中的一个,正在干捞古钱的勾当。这时教授又要我仔细倾听。我听到了二胡的声音,哽哽咽咽的,像女人哭坟。
“你是不是天天失眠啊?”他问我。
“是这样。我每夜都得出来走。”
“这很好,有利于你弄清真相。”他十分郑重地说,“我们所在的地方近些年成了黑势力的范围,这些黑势力是有古老的根源的。就比如说农民们吧,他们当中原先就有黑势力,近来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你是说小余吧?”
“小余算不了什么,打杂的。我说的是那个矮人。你知道刚才他是用什么东西绊倒我的吗?”
“什么呢?”
“眼镜蛇。那三兄弟都很爱他,所以是受他控制的。”
“真可怕。”
“还有‘美丽苑’的居民,他们也在向黑势力靠拢。我觉得我就要顶不住压力了。”
教授有时出奇的坚强,比如面对保安小余朝他开枪,那种冷静的确少见;但有时,他又十分脆弱,比如对黑社会的态度。我感到他此刻说的是真话。那么,他到底是坚强还是脆弱呢?他是要抵制黑势力,还是要同他们打成一片呢?我并不了解教授的身世,所以看不透他。
“你先前在什么地方教书啊?”
“我?我从来没教过书,我的工作是帮人打抱不平。你刚一来,我就盯上了你,我想,你心里一定有天大的冤屈,我要帮你打抱不平。这下你明白我为什么要跟着你了吧?要是没有我,你在这世上会多么的孤单啊。”
他的这一席话也许是胡话,但还是令我有点感动。但他完全不是一个令人感到亲切的人,我总觉得他性格有缺陷,并且我也不太理解他对我的感情。莫非这个人早就认识我?他要为我打抱不平,多么奇怪啊。
周围的黑暗越来越浓了,不时地,我会产生幻觉,恍然觉得旁边这个人就是我在农民屋里看见的小矮人。他站起来的时候身子晃了一下,似乎要跌进潭里去,但很快又稳住了自己。我们下到了大路上。
“伪装成白痴是最好的办法,不要让农民们看透了你。”分手时他对我说。
我上到四楼,用钥匙打开门,这时西头传来凄厉的鸟叫声,应该是教授家的鸟。
我很快坠入了黎明前的黑暗,搬来之后第一次睡得很香很香。中途也曾被鸟叫吵醒一次,不过马上有一个矮人过来将我的脑袋枕上一个又大又柔软的枕头,并轻轻摇晃那枕头,于是我立刻又入睡了。
这是我搬到‘美丽苑’的第七天了。我坐在桌旁喝茶,戴着耳罩。我还是听得见那只鸟在阳台上诅咒我。它的声音又凶又烈,只能解释为诅咒。自从它住到我这里来之后,它就没有发出过别样的叫声。现在倒是屋里那些无处不在的噪声,我已经渐渐习惯了,有时不去注意,就仿佛不存在似的,只是老戴着耳罩不太舒服。
隔壁的女人向我诉过一次苦。那是在走廊的窗前,对着一轮暗红色的落日。她显得垂头丧气的,她的一只脚趿着一只拖鞋,另一只脚就那么光着。
“邻居啊,你看我怎么办啊。我是一个小业主,丈夫死了之后我就卖掉店子,搬来这里。本来期望和女儿一起过一种平静的日子,但现在一切全乱套了。我不是随随便便就到这里来的,我经过了深思熟虑。我已经四十岁了,我早就打算要改变自己的生活,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准备好,这是怎么回事呢?你也是过来人,有没有什么经验可以给我借鉴呢?”
“你有一个了不起的女儿啊。”我答非所问,为的是提起她的精神。
“女儿!是啊,这可是我唯一的安慰了。我打算今后一切都听女儿的呢。”
“那太好了,那孩子是一颗福星呢。”
“真的吗?真的吗?你这样说,我要好好地祝福你!一定!可是,唉,我明天该干些什么呢?我感到自己被困在这栋楼里动不了了。你瞧,我连头都懒得梳了。我一定是出了问题,不然我不会这么眼前一片漆黑。有时候,我连苗苗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搬来这么多天,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伤感。因为同情她,我差不多都要忘了她虐待女儿的那股凶狠劲了。突然,我对直望过去,看见一楼的那个胖子站在楼梯口那里向我招手。我向女人道了声歉就往那边走去。胖子将我拖到楼梯的暗处,竖起食指要我别出声,他一边推着我下楼一边凑近我小声说:
“那个女人是杀人犯,你千万别同她接近。”
这个胖子,以前对我那么不耐烦,连我的面都不愿见,怎么一下子这么关心起我来了呢?
“我有责任防止这栋楼里发生任何凶杀。”他又说,“一个丈夫都敢谋害的女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呢?她要不来这里倒好,一来这里,就什么全披露出来了。”
“这是什么原因呢?”
“哼,这种场所,谁不知道谁的底细啊。看看每家阳台上的那些鸟就明白了,全都是串通一气的!鸟一叫,人心就被提了起来。难道你不是这样吗?”
“倒也的确如此。”
他指着三楼东头的一张门告诉我说:
“这里头住的是一对制假酒的夫妻,如今几乎不怎么出门,他们养的鸟叫得最凶。”
“女邻居的女儿会不会有危险呢?”
“你说苗苗啊。过去那桩事是合谋,母女合谋,你明白了吗?那小孩简直是个小妖精。”
他把我推进他的房里,我看见里面有几个神色不安的人站在那里。
“这些人都是你的邻居,二楼的老汪,三楼的屠夫和理发师。”
胖子介绍他们时,他们都显出忸怩的样子。
“谢谢各位为我采购食品和蔬菜。”我说。
那三个人显出吃惊的样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问道:“他在说什么?”
胖子一把将我拖开,斥责道: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呀,你这个耐不住寂寞的傻瓜!”
这时那三个人都出去了。因为没戴耳罩,我被屋里的噪音弄得难受极了。胖子继续斥责我说:
“你刚才说的那些蠢话将我们‘美丽苑’的秘密全都泄露出去了,你从来就是这样喜欢信口开河的吗?”
“我没想到这会是秘密。大家都知道我们去城里采购的事啊。”
“这并不等于可以乱说,尤其是初次见面的人。你知道每天是谁给你送菜吗?”
“我猜是隔壁的女人,除了她不会有别人了。”
“你没看到她吧,这就是我们这些人的作风。不管怎样,你就是看不到那个人,你只好瞎猜。有些事,不可以挂在嘴上说的,这下你明白了吧。”
胖子已经将身体埋到宽大柔软的沙发里头去了,他的腿架在茶几上,耳朵里塞着收音机的耳机。他把我叫到他家里来干什么呢?先前不让我来,现在又莫名其妙地把我叫了来,不知道我在他眼里到底是个什么人。
“收音机里面总是只收得到一个台。”我大声说道。
他扯掉耳塞,瞪了我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你的同事马述,他把你看得很透啊。”
“马述?你认识他?”
“当然啦,你的收音机就是他从我这里拿去的嘛。”
“你和教授也早就认识吧?”
“不要提他,他是我的死敌。就因为他是我的敌人,前两次我才不见你。他的那些鸟,差点要了我的命。后来看见你同那女人谈话,我才改变了主意。你往后面房里看一看,那里有一个你认识的人。”
我探过头朝那里一望,便看见了那个没有腿的男人,他正在聚精会神地打磨一枚铜钱,他的身子旁边有一堆那种铜钱。我走过去,他朝我抬起头,显然完全没有认出我来。我听见阳台上的小鸟在猛力扑腾着,发出凄厉的叫声。忽然,矮人说话了。
“不管白天还是夜里工作都不会停止。”
我俯下身去问他在说什么,他没有理我。我看见他的右手一用力,铜钱就在他手里碎成了几片。他扔了那些碎片,又拿起一枚布满绿锈的古钱币。屋里的气氛因为这个矮人而更压抑了,我实在受不住,就往外走去。我经过胖子身边时,看见他已经在沙发里头睡着了。
走出胖子的家,我深深地感到,这些城里人介入村里的事已经很深了,真实情况到底如何,远非我能想得到。这个叫“美丽苑”的小区建立起来并没多久,他们却这么快就同本地人打成一片了,我搬来之前发生过什么呢?会不会“美丽苑”的住民同这里的村民早就是亲戚,所以才想到来这里安家?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只有我一个人是外人了,他们之间从来就是钩心斗角,又沆瀣一气的。回想教授的举动,也似乎同这个猜测是相符合的。在我看来,没有腿的矮人是一个可怕的家伙,不过胖子和教授并不怕他,他们似乎都清楚他在乡下人当中的地位。然而我还是心里不放松,本来我还要到外面走一走的,一害怕我就回家了。
现在我坐在桌旁喝茶,心里还是惦记着矮人的事,猜测着他是否已经离开胖子的家,心里七上八下的。外面下起了大雨,这是我搬来后第一次下雨。大雨使空气中溢满了泥土的腥气,我不由得伤感起来。这些农民,这些大地的儿子,到底是我的朋友还是我的敌人呢?他们会不会在我夜间出游的时候收拾我呢?
“久违了!久违了!”
一顿乱敲门之后,售楼处的老卢从门外挤了进来。
“你的日子过得很滋润啊。鸟喂得怎么样了?”
“鸟?还好。”
“鸟是个关键。我告诉过你这里的人不好相处,我的话没错吧?你只要养好鸟,事情就会顺利。你隔壁这一家,阳台上养着一只秃鹫呢,她呀,天天喂羊肉给鸟吃。”
我发现老卢居然穿着一双草鞋,裤腿上沾满了泥巴,因为外面下大雨,他的那双大脚都被泡得发白了。
“这么大的雨,你还出来啊。”
“这个地方嘛,越是下雨越不安宁。刚才一路看过来,有人在水潭里捣鬼!”
“是捞那些古钱币吗?”
“那只是虚晃一枪罢了,他们是在破坏小区建设呢。我先前也是农民,他们心里想些什么我都清楚。”
“你先前是农民啊。”
“这有什么奇怪的,连开发公司的总经理也是农民。他呀,提起开发的事就痛不欲生。他非常热爱他的家乡,前面那个水潭是他原先每天游泳的地方。你可不要让你的鸟吃肉啊,不然你的性情就会变得同那个女人一样。”他朝隔壁努了努嘴。
老卢不顾自己一身的泥就要往我铺上坐,我连忙弄了块旧布给他垫上。他说我这里很安静,他想休息一下。我问他听到噪音没有,他笑起来,说那种噪音是从自己心里发出来的,因为私心杂念太多了。他又说凡迁居此地的人都听到来源不明的噪音,只有本地人不受影响。
“你没想过到水潭里去躲一躲吗?”
“怎么躲?”
“蹲在水底下,杂念就全消除了。我的家就在前面,门口栽着臭椿树的那一家。现在那里面已经搬空了。”
我问他要不要将湿草鞋换掉,他听了我的话一下子就蹦起来,说他忘了大事了,然后就急匆匆地出去了。我从楼上看见他的身影消失在大雨里头。
教授就站在我的门口,他也在从楼上看老卢,还“嘿嘿”地笑个不停。
“这就是我同你说过的黑势力,他们把土地卖给了采石场。”
小女孩苗苗也出来了。苗苗缠着教授要他再送她一只鸟,教授敷衍着她。突然她一低头,在教授手臂上用力咬了一口。教授发出惨叫,她却飞快地跑回家去了。那手臂立刻肿了起来,惨不忍睹。教授口里咕噜道:“真是比眼镜蛇还要毒啊。”
我连忙从房里拿出碘酒来为他消毒。他沮丧不已,一迭声说道:“我快死了。”他说着话眼皮就打架,身子也往地上倒去。我看见他手臂上的伤口变黑了,莫非女孩真的是眼镜蛇?我用力把他抱进房,放在我床上。外面的雨还是那么大,小鸟在笼子里发出凶险的叫声,我浑身冒汗,心里烦得不行。我收拾了一下,打算等雨停了再去粮店。
我走在鹅卵石的小路上时,苗苗从后面追上来了。我立刻警惕起来,将我的双手插进裤袋里。但苗苗并不靠近我,她同我隔开有一米多的距离。
“你把老爷爷咬伤了。”我说。
“我在帮他的忙,他身上有毒,要发出来。我妈妈也咬我,你看!”
她将袖子捋上去,举起一只赤裸的胳膊,那上面满是吓人的疤痕。
“好看吧?”她得意地问我。
“一点都不好看。”
“你这个胆小鬼。”
她鄙夷地撇了撇嘴。我问她到哪里去,她说她跟着我是要保护我。
我买了大米和面粉出来,看见她还在门口等着,很严肃很专注的样子。我顿时感到这个小女孩非常可怕。好多天了,我一次也没看到她同别的孩子一起玩过。也许“美丽苑”除了她以外没有别的小孩。我把心里的想法对她说了。
“苗苗,你不想同小孩们玩吗?”
“哼。”
“即算你不想玩,你也要放松一下自己啊。”
“哼。”
“被你咬伤的教授爷爷,一定痛得很,他连话都说不出了。”
“瞎说!”
她倔强地鼓着腮帮子,气呼呼的样子。我发现这个小女孩的前额特别狭窄,头发差不多生到了眉心,这使她的面貌有点像猩猩。由她的面貌又想到她的母亲,那女人也是生着这种额头,只不过样子没有苗苗这么固执罢了。
上楼的时候我对她说:
“你看,我用不着你保护。你这个小孩啊,太多虑了。”
她一声不响地跟在我后面。我一关上我的房门就听到隔壁传来惨叫和家具翻倒的声音,这一次有点非同寻常,就连昏睡的教授都被惊醒了。他黑着一副脸,用那只好手揪住我胸前的衣襟,阴沉地吼道:
“你早上竟然忘了给鸟喂食了?你这个白痴!”
我走到阳台上,一眼看见那只鸟掉在地上,已经死了。教授弯下腰捡起它,小心翼翼地放进笼子,回过头来对我说:
“同伴的呼唤会治好它心灵的创伤。”
他这样一说,我果然听到了鸟叫,全栋楼的鸟都在叫,叫得十分吓人,就仿佛是鸟类的末日要到了一样。我用一个指头探了探我的鸟胸口的羽毛,发现它还在呼吸。教授将他的手臂举到我眼前要我看,手臂已经消肿了,留下一个梅花形的伤口。我十分吃惊,为什么是梅花形呢?他说苗苗刚才这一咬,使得他的抗毒能力大大增强了,他从心里感谢这个小孩。但是他对她的母亲的印象一点都不好,他将她比作一条蚂蟥。
“这种早熟对于苗苗来说很不利,你说呢?”
“我也有这个感觉。”
“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他一高兴,将鸟的事也忘了,拉着我去厨房给他做吃的。我并不想同他搅在一起,可现在事情成了这样我也只好由它去了。他又对我的厨艺大呼小叫,说这是他所吃过的最合口味的饭菜。他想以此来满足我的小小的虚荣心。
我不愿他待在我家里,就向他提出去外面走走。他瞪了我一眼,说:
“老卢那家伙还没走远呢,我可不想同他碰面!这个黑势力的干将啊,现在热衷于同我作对。我采取的是以柔克刚的办法。即算他可以征服我,他也不能征服这些鸟。鸟一叫,他就得两眼翻白,全身抽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这栋楼里的鸟儿全部是我赠送给大家的。先前我住在街上的时候啊,专门用一间房子来养鸟呢。”
说起鸟,似乎又触动了他的心思,他要我到他家里去看他的鸟。
他家里出奇的脏,到处臭熏熏的,家具也没几样,又破又旧。老旧的架子床上坐了一个和教授年龄相仿,衣衫褴褛的老头,他说那人是他的亲戚。他的房子倒是比我的大得多,有三个卧室,可惜每个卧室都是乱糟糟的。
阳台上的鸟是一只喜鹊,看样子已经受了重伤,身上血迹斑斑的,闭眼躺在笼子里。
“它呀,有时会变成猫头鹰!”教授夸张地说。
这时他那个一身很臭的亲戚也过来了。他不知趣地揪住我的衣角,低下头去辨别我的衣裳的布料。他身上发出的臭气不是一般的臭,那种臭似有若无,但猛一闻到几乎要让人跳起来。也许尸臭就同这类似吧。教授不知怎么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拍了拍我的肩说:
“你不要小看了我这位兄弟,他当年从废铜里炼出过金子呢!”
看过了鸟之后,教授对于鸟又漠不关心了。他同那亲戚两人挤眉弄眼地一唱一和,说要好好帮助我,尤其是在日常生活方面,因为我“太幼稚了”。说着话那亲戚又过来捏我的手,他身上的恶臭弄得我像抽风一样一跳一跳的。看到我的表现,亲戚又很不满意,对教授说他还从来没见过像我这样幼稚的人,年纪一大把了,居然这么喜欢撒娇。教授目不转睛地瞪着我,声称他早就看出我这个弱点了。
“所以他才会有一肚子的冤屈啊!”教授嘲笑地说。
我喝了教授给我泡的茉莉花茶,也许茶里头有安眠药,我一会儿就睡眼蒙眬了。我躺在有破洞的藤沙发上头,每当要入梦,就听见恶鸟“哇”的一声大叫,把我吓出一身汗来。但我又并未全醒,仍然挣扎着要入梦。我上方的两个黑影一直在争执,他们似乎是要对我施行一种剖腹的手术,他们是两个外科医生。但我忘了我是因为什么病要做手术的了。我心里焦急,希望他们的争执尽快达成统一,好对我施行麻醉,这样我就可以入梦了。他们偏不,似乎对于他们来说,争执下去更有意义,做不做手术倒无所谓了。我感到深深的失望,我想冲他们喊一声。
凌晨回到家中,戴着耳罩躺在卧室里,我开始回忆。这次搬迁在我一生中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我的初衷是想寻一处生活得更为自在的地方,由着自己的性子度过最后十多年或二十多年,这个目的达到了没有呢?城市就在东边不远的地方,如果凝视细听,甚至听得到进站的火车鸣笛的声音。我在那里头生活了六十多年,那里有一栋四层的灰色楼房,现在已被拆除,几十年来我每天都去楼里上班。我在梦中都记得楼梯扶手上面有一个显眼的节疤,那节疤正在三楼转弯处。我的家在临街的平房里,这样的位置是我这个失眠者痛苦的根源。住在那种地段的痛苦的失眠者还能有什么样的梦想呢?我是一个有行动能力的人,将梦变成现实是我的拿手好戏,于是就有了今天的结果。这个戴着耳罩也难以得到安宁的“美丽苑”,也许正是我追求的理想之地。一切烦恼和不适,都是因为我还不能与这个新的境界融合为一体,因为我脑子里充满了排斥的念头。早年我半夜里在大街上疯走之际,脑子里最为渴望的画面,正是这种城乡接合部的两栖生活。我不是一个农民,我正在将自己的思维方式改造成农民的方式,这就注定了我必须历经磨难。在此地,即使是一个小女孩,她的思维方式也远比我这种人复杂。我同周围人的关系越深,他们就离我越远,这似乎是不能改变的规律。
昨天深夜我上床之后难得的睡着了,但那睡眠是多么短促啊,简直只有一眨眼工夫!是那只冷酷的小鸟将我吵醒的,凶恶的叫声令我毛骨悚然!这只鸟就像住在我的心灵深处,它又像一个警铃,每当我要松懈,它就一阵狂响,将我弄得六神无主。有时我觉得,这不是一只鸟,而是教授本人。如果每一家都有他送的鸟,那就说明他控制了每一个人。他,还有他那恶臭不堪的亲戚!但是那些农民并不服从他,他甚至还要讨好农民们。想到这里,我又猜测起教授的身世来了。专门替人打抱不平的人究竟是何种类型的人呢?有一点是肯定的,教授绝不是那种可以冲锋陷阵的爽快人。他的打抱不平的方式别具一格。但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我到现在还难以说出来,总之既不是迂回的,也不是循序渐进的,而是有点像一团乱线,越扯线头越多。
我被吵醒之后只好又起来外出游荡。在外面,夜晚仍是那样美丽、静谧。这样的夜,使人觉得到处都蕴藏了新生的契机,同闹市中半夜空旷的大街正好相反。在城里夜游的时候,我脑子里只有一个颓废的念头,死寂的街道在我脚下发出空洞的回响。而现在,单单一口水潭就可以令我遐想联翩了,更不用说那些纸窗内传出的二胡独奏。我在此地是一个外人,但我心中有热情,我一心希望加入到这个复杂的小社会里头去,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同城里的那些单面人比较起来,这里的人确实是很有意思,他们激起了我的好奇心。这些一点都不可爱的人现在正牵着我的鼻子走。不论是养鸟的教授,帮我买菜的王胖子,隔壁的母女,还是保安小余,售楼处的老卢,农民家的三兄弟和矮人,全都是我不曾打过交道的类型。他们在我生命的这个时段出现,莫非真的如教授所说,是来帮我的忙的?
鹅卵石的小道延伸到很远,忽然,我看见一群白色兔子在前方横过这条路,跳跃着消失在旁边的桃树林里。深更半夜,是哪里来的家兔呢?它们一共有十多只,雪白的,比一般的家兔体形要大一些,跑起来很矫健。一会儿保安小余就匆匆赶来了,问我看到兔贩子没有。我说只看见一群兔。他舒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青木叔啊,我被你们楼那个教授害苦了。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工棚,是属于我的职责范围。可是教授从城里骗来一个羊贩子,说这里有人收购绵羊。我们以为他真的有羊,跑去一看啊,原来是兔!他和他的兔住在工棚里,工棚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这是我们公司采石场的工棚啊!”
我暗自思忖:果然是采石场啊。
“我想尽了办法才把兔贩子轰走。你刚才只看见兔没看见人,那就说明那人已经落入我们的圈套了。我现在真轻松!”
月光下,清风吹着,桃树林低语着,但保安的这一席话却给良辰美景赋予了险恶的意味。兔群又在我的视野里出现了,这一次是在小山坡上。小余用手枪瞄准,我赶紧闭上眼,一声巨响过后,兔群已经不见了。小余冷笑一声对我说,还没有人逃得过他的枪法,因为这他才被选中来当保安的。
“尽管蒙头大睡,有我在,这个地区什么危险都没有。”
我却对这个动不动就开枪的家伙害怕极了,在心里叹道:真是黑社会的作风啊!不过话说回来,我不是正如他说的,直到今天还好好的,并没出事吗?
“青木叔,你看那水潭边坐的是谁?”
我看见了一个小孩的身影。
“那是答叔,没有腿的那一个。他今夜一直在那水潭里来回潜泳,那是一口锅底潭,村里只有他一个人可以潜到最底下。捞上来的东西稀奇古怪的。”
“答叔是你们村最老的村民吗?”
“这个……我不清楚。我们从不关心别人的年龄,尤其那些上了年纪的。如果你去打听,他们是要发怒的。我想,也许一百五十岁,反正不会超过两百岁。”
“他真是相当老了。”
“他并不算老!”小余争辩道,同时又举起手枪朝我比画。
一会儿我们就走到了水潭那边。离开好远,小余就痛心地喊了起来:
“答叔啊答叔,你可不要想不开啊!你转过头朝东边的山坳里看一下吧,太阳快要出来了呢。千万不要撇下我们!”
矮人一动不动地背对着我们。我觉得小余在演戏,他的语气为什么那么焦躁呢?
我本想靠近答叔,小余将我拖开了。
“千万不要打扰他,历史事件正在折磨他呢。”
“什么历史?”
“村里的历史罢。那些人说得对,你呀,真是太幼稚了。”
他一不高兴,就不愿和我同走了,他掉头往回走去。忽然,我看见山坳里真的出现了太阳的半边脸,我真是吓坏了,因为现在才刚刚半夜呢!不过这个太阳并不发出强光,有点像什么人放在那里的一个灯笼,仅仅照亮了那一块地方,其他地方还是黑黝黝的。我记起小余刚才对答叔喊的那些话,原来他说的是事实。“被历史事件”所折磨的答叔,他看见了这个太阳吗?看见了又怎么样呢?我想象着没有腿的矮人在水底下游来游去捞取东西的情景,不由得感慨万分。这些村民,内心原来有着如此的重负,真是难以想象啊。所有那些古代的遗留物,他们是通过什么途径得知的呢?回忆我自己的一生,也并非缺乏观察力和思考力,而且我还很善于总结人生的得失,但这一切如果同农民们相比较,立刻就显出其浮浅,即使同“美丽苑”的居民相比,也差得太远。是谁说过我要到潭底去待着?我忘了。我不会游水,要是掉进水潭必死无疑,说话的人怎么就没考虑到这一点呢?当然也有可能这里的水淹不死人,就如同小余的子弹打不死人一样。我听见那把二胡的弦断了一根,这时那暗红色的太阳跳动了一下,又升高了一点,周围的黑暗使它呈现出惨淡的意味。
我从来没有走到小山后面去过,今天夜里我下决心要试一试。夜色正浓,鹅卵石的小路泛出白光,显得清晰可辨。这条路一直延伸到远方,然后分叉。我顺着它走,就可以到达山脚下。也许那里已超出了安全范围,不过我来了这么久,除了看见小余举枪瞄准人之外,并没见到过什么谋财害命的事。我现在甚至认为这里比城里还要安全得多呢。这里的村民没有物质上的需求,他们考虑的完全是另外的问题。此刻我的好奇心占了上风。
没多久我就走出了小区的范围,鹅卵石的小路不见了,看来它只属于“美丽苑”。脚下没路,大概是一片长着草丛的平地,但是远方山脚下的房屋里竟有一盏灯,这使我兴奋起来,加快了脚步。
我走到那面前才发现这是一幢很大的瓦屋,准确地说是好几座房子用走廊相连。房里的人似乎都没睡觉,从纸窗上的身影看起来他们在里头忙着什么活儿。我还未进去就有条黑影从旁边闪出来拦住了我。
“你不可以进去的,里面正在发瘟疫。”
“我怎样才能到山背后去呢?”
“朝你的来路往回走。”
“你在骗我吧?”
“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巨大的木门发出痛苦的吱呀声,那个人进去了,从里面闩好了门。
周围没别的路,我只能往回走了。我走了没多远就碰见了矮人答叔。答叔一动不动地坐在荒地里,并不想搭理我的样子。
“答叔啊,我怎样才可以到山背后去呢?”
“朝来路往回走。”
我没找到鹅卵石的小路,当我在荒地里一直走到天终于亮了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闹市的农贸市场了。许多人将我推来搡去的,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离开了人流,躲到一个卖盐鸭蛋的摊位后面。
“青木!青木!你这个傻瓜!”
是马述,他满头大汗地挤过来。
“我送你那个收音机匣子,本来是想让你断了去那边的念头,没想到你还真的去了。你怎么能这样行事呢?”
“怎么了?我坏事了吗?”
“我们都认为你是去送死了,可你还活着!你在城里的房子,我设法替你留下来了。我老想这件事:说不定哪天青木就回来了呢。你告诉我,你是怎么走回来的?”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只不过搬了个家,你就说我去送死了,还说回不来了。你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吧。我一直在走夜路,累得要死,你说我的房子还留着,那么我们就到那里面去休息吧,我的眼睛都要打不开了呢。”
回到我原来的家,坐在那些新买的家具中间,我等着马述开口,但我还没来得及听他说完第二句话就入梦了。在这个住了几十年的家中,我睡得像死过去了一样。
这一觉醒来已是夜里,马述已经走了。梨木书桌上放着他的笔记本,里头用秀丽的蝇头小楷记述着这样的内容:
城乡之争
——马述手记
日益向周边扩张的城市在当今终于遇到麻烦了,这麻烦来自那些穷乡僻壤里的原住民,也就是农民们。事实上,城市里的居民多少年以前都是世袭的农民,这些忘了本的人们如今已不再有能力返回过去的状态,这就是不可逾越的鸿沟形成的原因。既然城市与乡村势不两立,那么,乡村城市化有无可能实现?如有可能,将如何来实现呢?
创造奇迹的只能是我们自己。在我们城市,就有这样一批勇敢者自愿地结成同盟,在城市西郊的贫困地带建立了一个自然小区,自己成了小区的住民。然而融合的过程是非常恐怖的,看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它绝不是温情脉脉的握手,反而是笑里藏刀的陷害,甚至谋杀。毒鼠强的事件刚刚过去不久,蔬菜上面的有机磷又显示了巨大的杀伤力。一轮接一轮的死亡洗礼使得“美丽苑”小区笼罩在虚幻的迷雾之中,获胜的农民们甚至向世界高声宣扬:土地只能属于世袭的使用者。那些日子里,深邃的水潭如油锅一样翻滚,灌木丛里到处是雪白的绵羊。
记叙到这里断掉了,不知是作者卖关子呢还是他没来得及写下去。此时在我的心里,原来朦朦胧胧的那些猜测变得清晰起来了。原来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我加入了一场非常复杂、难以说清的战斗。要命的是我不知道自己在战斗中属于哪一方。也许,按自然划分,我应该属于“美丽苑”的住民一方,但我又分明感到这些业主们对我是排斥的,至少也是十分戒备的。不仅我本人,就是我周围的人,比如保安小余,比如老卢、胖子,他们的立场界限在我看来也很模糊。没有硝烟的战斗是一场什么样的战斗呢?两派之争的确存在吗?还有,我的同事马述又是怎么回事呢?他住在城里,却好像对“美丽苑”那边的情形了如指掌。他送我收音机时真的认为我是去送死的吗?我又回忆起我是如何从本地报纸得到小区建设的消息的情形。很显然,“美丽苑”的居民和建筑公司都想要吸引众人的注意力,他们采取登报这种方式,既避免了与公众直接接触,又将他们的行动展示于大众。如果直接向人去介绍“美丽苑”的建设方案的话,便会有数不清的令人尴尬的问题提出,而那些问题没人愿意回答。但一登报,那些有心人就会按他们的指引前去体验了。比如我,就是这些有心人当中的一个。
我等着马述回来,等了一上午。这期间有几个邻居发现我回来了,便进来同我寒暄。不知怎么,他们显得很羞怯的样子,都不愿谈及我的搬迁这回事,只是一个劲地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回到城里做事心里有底。”我告诉他们我只是暂时回来待一待,也许明天还要返回郊区的住宅去。他们都显出不相信的表情,大约心里认为我在吹牛。坐了几分钟,他们就站起身来告辞,告辞时也不邀我去他们家里坐,就好像忘记了礼节一样。
中午的时候马述回来了,一进门就向我宣布说:“那边已经处理好了。”
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
“你可以心安理得地在这里住下去了。”
我一听急了,说我并不想心安理得地住在城里呀,我还是要回“美丽苑”,那地方虽有缺点,但比城里好。我又问他是怎么处理我的房产的,他说已经转卖给隔壁的女人了,还说那个小女孩已经把笼子里的小鸟拿走了。我一方面不相信,认为他撒谎,另一方面又气愤已极,问他有什么权利处理我的房产。我可是有房契的,那上面签着我的大名。
“我没有权利吗?”他反问道,“你还不知道吧,我就是‘美丽苑’的开发商,我从事这种类似的开发已经有好多年了。因为我身兼公职,所以只能暗中操纵。那是我的房子,我要给谁住就给谁住!房契也是我印的,你虽买了,所有权还是归我。”
我半天合不拢张开的嘴。过后我心里暗想,我们这里真是藏龙卧虎之地啊。我又记起刚才那些邻居都是有心事的样子,有可能他们也是身兼二职,心系两地,这世上什么怪事没有啊。
于是我就留下了。头一天夜里,我顺着那条街一直走到尽头,走到城乡交界之处。我在那个地方看到了凄凉的夜景:河水拍打着长满荒草的堤岸,河的那边有很多农民的土屋,土屋里黑黑的,没人在夜里点灯。也许那都是些空屋了。
我在市场转悠之时,遇见一些面熟的人,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了,他们的脸黑红黑红的,手脚粗大,很像农民。
原载于《花城》200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