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女人琐事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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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总难免有一些这样那样的社会关系,就连述遗这样的单身老太婆也不例外。述遗的社会关系有三条线:一条是彭姨,这个女人是她三十多年的同事,她俩一起进纺纱厂,一起学徒,一起成为熟练工,成为老师傅,后来又一起退休。现在彭姨就住在述遗后面那排平房里头。另一条线是老卫,老卫是纺纱厂的工会主席,三十多年来对于述遗的私人生活一直有着毫不减退的窥视兴趣,他在生活上也比较照顾她。还有一条线是述遗所在街道的垃圾工小廖,他每天傍晚将述遗的垃圾收走,述遗每月给他三块钱。就是这三条线将述遗牵制得牢牢的,使她不至于游离于社会的圈子之外。

述遗所住的是一套独门独户的、一室一厅的平房,位于那一大片宿舍的前面。多年以前,这里还未修宿舍,倒是修了一个保管室,两个保管员坐在里头,管理那些机器零件、修理工具之类。随着工厂规模的发展,宿舍修建起来了,保管室也迁走了。分房子的时候,述遗提出来要住这套原来是保管室的房子,她的要求立刻得到了批准。实际上,没人愿住这套空房。这房子一来不是新房,二来造型难看,住在里头会有种与众人不合群的味道。于是厂里的一个工人用一桶石灰水将保管室的墙壁胡乱刷了一遍,又在泥巴地上倒了一车三合土,用力拍平,述遗就搬进去了。别人搬家都要大放鞭炮,述遗搬进保管室的时候,老卫也替她放了一小挂鞭炮。述遗最怕的就是鞭炮,她将门关得紧紧的,所以她的搬迁一点喜庆的气氛都没有。不过那时大家都在张罗着搬家,除了爱管闲事的老卫,谁也没注意到她。那一次,在老卫离开后,述遗坐在散发出强烈的生石灰水味的空荡的房里,对自己今后的生活似乎有了明确的看法。她的房里空空的。一般来说,作为老太婆,总有很多舍不得丢的纪念物品,比如一个小马凳啦,一把破油布伞啦,几口铝锅啦,几只盛满旧衣服的竹篾箱子啦,几盏台灯啦,一些瓷器啦等等。但述遗没有这些东西,她的房里连本日历簿都没有,她也从不纪念什么事情。她的全部的家什就是一张床,两只旧皮箱,一张小方桌,两只板凳,一套厨具。碗柜里的碗一共有六只,两只饭碗,两只菜碗,两只汤碗,另外还有两个碟子。如果不是彭姨常来提醒,述遗恐怕连年月日都搞不清了——她的收音机多年前就坏掉了。

按照彭姨带来的和她自己从外界获取的信息来计算,述遗知道自己已经五十六岁了,这就是说,她已经退休六年了。时常,她呆呆地注视着纺纱厂那耸入云霄的烟囱,记不清三十多年里,她究竟在那种地方经历了一些什么。总的来说,她认为那是些激情的岁月。在那些岁月里,她也时常头脑发昏,苦苦地追求过一些莫名其妙的事物,她甚至还有过好几次短暂的恋爱。机器的轰鸣,看了令人头晕的纱锭,湿漉漉的车间里的空气,对于当年还年轻的述遗的伤害倒还不那么大。有时做完夜班,她还可以不睡觉,和男朋友一块去看电影。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述遗的身体就渐渐地垮了,后来她竟一次又一次地昏倒在机床旁。她发病的那个时候,已不再有任何男朋友。因为她的病,大家对她的看法也不太好了,认为她“没用”。在多次原因不明的昏倒之后,她终于被调到了保管室工作。脱离了潮湿的、嘈杂的环境,每天又可以按时睡觉,一段时间之后,述遗就恢复了活力。不过这种恢复是私下里的,她小心翼翼地掩饰着,免得别人看出来了之后眼红,去提意见,导致她重回车间。平日里,她总是穿一套黑衣黑裤,头发随随便便散乱着。在食堂吃饭则一个人悄悄坐在角落里,免得别人发现她有旺盛的食欲。她也隐隐约约听到一些议论,似乎是说她一个单身女人,又无负担,每月的工资怎么吃得完,一定存下了好多钱之类。调到保管室之后,她和同事之间的关系就恶化了,好像每个人都在孤立她,挑她的刺,向领导打她的小报告。有几个女的还曾挑衅地对她口出粗言,想激怒她闹起来。还有人甚至故意在小道上挡住她的路,搞得她上班迟到。那个时候她住在集体宿舍里头,这一类的骚扰总令她头疼。

退休之后,述遗是真的成了一个闲散的人了,她必须安排好自己的日常生活,而这对于她来说,就是松紧适度地将那三条线抓在手里头。开始的时候她曾遇到很大的阻力,因为她企图从社会关系的束缚里头解脱出来,获得平静的老年生活。也许是由于操之过急吧,她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得罪了彭姨和老卫这两个老相识,他们先后声称她“发疯了”,并说要同她断绝来往。后来她才知道,所谓断绝来往,并不是真的就不来往了,反而是比以往更密切地注视她,想方设法为难她,给她制造生活上的不方便。比如老卫,就擅自将述遗的名字列入了工会的一个小组,那个小组里头全是退了休的、热心于公共事务的积极分子。入了那个组就得每月向大家报告自己所做的社会工作,并领到一笔额外的津贴。由于津贴是与工资一起发放的,述遗如果不去参加那种报告会,就领不到工资。再说她也从来没参加过社会工作,又怎么好意思要那份津贴呢?大约过了半个月,述遗还没去领工资,也没人给她送来,她开始有些担心了。又过了好些天,她简直如坐针毡了。有一天,彭姨上门了,述遗将她当作了救命稻草。

“照我看,这老卫绝没有什么坏心眼。他可是一个少有的好人,如今世上像他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可是你是如何对待他的呢?他关心了你这么多年,你现在却想把他像废抹布一样扔掉。换了我,这种事也是想不通的啊。”

“现在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啊?”述遗眼巴巴地问。

“这种事是不好补救的,这不是一般的事啊。你伤了老卫的自尊心呢。”

彭姨人长得很胖,坐在述遗的小房子里身上一阵阵地喷出热气,述遗感到有点呼吸不畅。那一天,彭姨说了很多话,她越说,述遗脑子里就越黑,身子也完全瘫软了。

述遗不记得这件事后来是如何解决的了,她也懒得去回忆。反正最后的结果是,她装得没事一样去财务处领她的工资,而财务处的人也像没事一样把她的工资交给了她,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但是经历了这一场风波之后,述遗从心底认识到,想要摆脱社会关系的想法真是一个极大的错误,一种幼稚病。认识归认识,述遗照旧犯错误,后来她又得罪了老卫和彭姨好多次,每次他们都给了她相应的教训。但是述遗是那种“好了伤疤忘了痛”的人,并不因为有了教训错误就犯得轻一点。于是日子就在磕磕绊绊中消磨着,她想要的平静生活总是达不到。多次反复之后,述遗终于发现,与外界发生冲突的原因其实在她自己身上。是她自己总想改变一点什么,她太不安分了。而对方,只要发现她有某种变革的念头,立刻就会兴奋起来,然后悄悄地,给她一下迎头痛击。

自从多年前那种原因不明的眩晕病好了之后,述遗就再没有患过其他疾病了。她甚至可以声称自己“身体很好”。为这一点她沾沾自喜。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从昨天下午起,她感到自己身体里面起了某种变化,倒也没有什么过多的症状,唯一的症状就是怕水。当时她吃完了中饭去洗碗,她的双手刚一接触水就剧烈地刺痛起来了,她连忙用干毛巾擦干了手,心有余悸地回忆是否做错了什么事。没有,这几天她没有出门,也没接触过什么能引起过敏的物体。她又尝试用温水洗碗,结果还是一样,连骨头都痛起来了。这一下她害怕极了,展望一下今后的生活,简直是两眼一抹黑。要是这病好不了,她不是只好像野人一样过活吗?

思来想去的辗转了一夜之后,述遗决心上医院了,这是她三十年里第二次上医院(第一次是那回发眩晕病,没检查出任何原因)。上医院首先要找老卫批一个付款委托单,所以一大早述遗就到了老卫家。老卫的家在纱厂里头,财会室的那一排平房的末尾,进去是个三室套间。述遗在门口敲了好久,老卫和他老婆才从后面房里走出来,两人都揉着眼,显然是刚从床上爬起来。

述遗结结巴巴地说完自己的病,老卫就完全清醒了。他眉开眼笑地凑到述遗眼前,好像还要来抓她的手,述遗连忙闪开了。

“老述啊,这种病,不是一天两天好得了的,你一定要多同组织联系啊。”

老卫的老婆也尖刻地在一旁帮腔:“不要那么高傲。我们这些人,一生里头哪能没个难处?”

她斜睨着述遗,显然对她鄙视已极。

述遗气得头发昏,抬起脚就走。没想到老卫和他老婆一齐追了出来,一人抓住她一只胳膊,拖着她往财会室走去,挣也挣不脱。

也不管她一脸紫涨,老卫一路数落下去,一直到进了财会室,他还在唠唠叨叨地说起述遗不热心公益事务的事。他老婆则下死力掐述遗的胳膊。到述遗拿了付款委托单回到家,她发现自己的胳膊已经被掐得青红紫绿。她坐在家里思想上斗争了好久,最后决定还是去医院。

一跨进医院的门诊部她就看见了老卫那张马脸。

“你的事情,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所以就来了。你想想看,你要是失去了这次机会,谁还能来拯救你呢?你已经五十多岁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也不多了,你考虑过这一点没有?要好好想想啊。”

这一次,述遗倒不那么讨厌老卫的唠叨了,心底里还隐隐地有点感动似的。

她进了诊疗室,那油头滑脑的医生左问右问,要她叙述她日常生活的细节,她一开口讲呢,那人又爱听不听的样子,还粗暴地打断她,不时插问些怪问题,比如:她每天睡觉时,头朝哪个方向?她出门时,家里有没有来过贼?她究竟对自己的生活有没有信心?述遗被这个一身长得圆溜溜的医生惹恼了,高声说:“我答不出你的问题。你直说吧,我这病还能不能治啊?”

她刚说出这句话就看见老卫在门口探了一下头。她明白了。

“像您患的这种病,又有什么药可治呢?”

医生不住地摇头,最后在处方上给她开了一大包阿司匹林,吩咐她说,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去服用它们。

后来他竟然站起来送她出门。述遗纳闷地想,坐了半天,医生的诊室里怎么只有她一个病人呢?

老卫显得很兴奋地陪她去拿药。

“医生是你的亲戚吗?我觉得那人不可靠呢。”述遗说。

“是我的本家。年轻有为的孩子嘛。你要是不想吃药,就只有住院一条路了。你想想看,孤孤单单一个人住在医院里,尤其是黄昏那一段时间,该有多么难熬。”

老卫说话的口气,就好像他比医生还内行一样,述遗皱了皱眉。拿了药走出门诊部,述遗的目光停留在破旧的住院大楼上,看见病房的窗户上一律装着很粗的铁条,不由得大大地惊讶了。自己怎么从来没注意过这些病房呢?

老卫瞟着她,得意地微笑着说道:“你呀,从来没有尝过住院的滋味吧?”

回到家里述遗就服了药。阿司匹林一会儿就使她满头大汗,她换了衣,到床上躺下睡觉,朦胧中感到体内的炎症正在被药物的效力所击退。

述遗并不是吃了药病就好了,而是过了好久,当她几乎就要适应野人的生活时,那病突然就消失了。那段时间里,她成天被各式各样的臭气熏着(自己身上的以及她弄脏的什物散发出来的),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当她为了采购而不得不出门时,她就尽量选择外面人少的时候溜出去,买了东西又尽快地溜回来。这期间老卫还来过一次,老卫对她屋里的异味一点感觉都没有,站在房里高谈阔论,谈的全是关于她的病,还将水池上的自来水龙头开了又关,关了又开。述遗听着那“哗哗”的水响,脸都白了。述遗每天都担心彭姨会来她这里,房里实在太臭了,她没脸见彭姨。幸亏那会儿彭姨走亲戚去了,很长时间都没回来。

夜里,述遗将自己想象成一只穴居的、身上有毛的小兽。她甚至将所有的被子都堆到床上,堆成洞穴的形状,然后钻进去。这种演习使她挨过了好多失眠的夜晚。半夜的演习使她的胆子变得大了起来。她走到宿舍区那边去找了一架小梯子,然后背着梯子来到屋前放下,顺着爬上去,再捡开那些瓦,坐到了屋顶上。月亮的清辉洒在她身上,还有风。述遗感到自己身上的皮肤变得清洁了,脖子上那些疙疙瘩瘩的垢也不见了。她记起从前曾听人说过有一种光浴,难道这就是?她将裤腿卷到大腿那里,摸了摸自己的腿,还真是又光滑又洁净。

折磨着她的瘙痒症也好了。下半夜,她一觉睡到了天亮。

她是被外面的敲门声闹醒的。

“病好了之后就应该有种新的世界观。”老卫看着她说道。

她很狼狈,自己披头散发,家里乱七八糟,到处是污垢,床上被子也没来得及叠。她挡在门口想阻止老卫进去。老卫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让开,然后不由分说地进去了。他那张马脸阴沉沉的,他叉着腰站在屋当中说:

“宿舍区一早就有人来向我报告失窃的事,我一听报告就哑然失笑了。深更半夜搞活动的人还能是谁呢?老述啊老述,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任何一个不经意的举动都会引起连锁反应,这一点你该深有体会了吧?你的病,其实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病啊。你想想看,一架轻便梯子,就引起了这么大的骚乱,真是整个宿舍区都沸腾了啊。”

“你尝试过光浴吗?”述遗问道。

“哈,你说光浴呀,我天天做呢。我,是这方面的专家。”

老卫骄傲地在屋里走了一圈,然后一屁股坐在述遗的方桌上面,晃荡着两条瘦腿。他似乎被什么念头折磨着,尽管他举动大模大样,言语惊世骇俗,那念头却使得他的身体虚无化了。述遗感到他的身影变得朦朦胧胧的,头部与身子被门外的一束光截成了两段。他还在很激昂地讲话,一只多毛的手举在空中一挥一挥的,述遗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觉察到他大发脾气了。“小心公愤!”最后他说。

他一离开,述遗饭也顾不上吃就开始搞卫生。这就像一项没有尽头的工作,一直忙到晚上都没能完全清除掉屋里的污垢。述遗一边工作一边恶心,就好像是在洗自己的胃一样难受。她不断问自己:为什么她不能相信光浴呢?到底还是一个庸俗的老太婆啊。歇下来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到门外去看看,这一看吓了她一跳。

月光下面,赫然立着那架梯子。老卫不是明明已经叫人将梯子搬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呢?她不敢再爬上屋顶了,她就立在梯子的半腰,又一次体验光浴的滋味。下面墙根那里有哭声传来,她仔细往下看,却没有看到人,那哭声隐隐约约的。述遗想,她白天也许不该洗澡的吧,现在已经体会不到光浴的神奇了。而昨天夜里,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曾发出过轻微的炸响,连头发都一根根竖立起来了。有人突然在梯子下面对她讲话,她紧张得差点从梯子上掉下来了。

“您都已经快要活到头了,还不肯悠着点。我们这些个年轻小辈,应该如何来同困难做斗争呢?”

她终于看清了,说话的是垃圾工小廖。小廖的一边脸似乎肿得厉害,是不是被什么人打了呢?

“小廖,刚才是你在哭吗?你的脸怎么啦?”

“不要管我的脸,这是我自己弄的。我,经常像这样。”

述遗从梯子上爬下来,向小廖凑过去,小廖立刻向后面一跳。

“难道你对你的工作不满意吗?这年头,有份工作就不错了。”

“我怎么会满意呢?你想想看,成天就是收垃圾,要是有一家的垃圾没收到,他就会去厂里投诉,我的饭碗就要掉。我被这些人赶过来赶过去的,都快发疯了呢。我们小人物,也会有痛苦是不是?所以我就来这里哭了。”

小廖隔得远远地对她讲话,述遗感到他的眼睛紧盯着自己。这个青年每天来收垃圾时述遗都热情地招呼他,有时还请他进屋喝杯茶。平日里,他显得小心谨慎,进了她的屋连眼睛都不敢乱望,所以述遗万万没想到他有这么复杂。但是她自己,的确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忠告他的,不能因为自己年纪老些就冒充自己有经验啊。她想了一会儿,最后不着边际地说:“这地方庙小妖风大。”

他听了这句话就兴奋起来,接口道:“啊,您也有这种感觉吗?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这么看呢。您把话说到我心上了!我是一个有责任心的青年,这些人啊,非要把我往死里赶。说来您可能不会相信,就在上个星期,有人故意将香蕉皮扔在墨黑的过道,害得我仰面摔一大跤,他们倒躲在门背后哈哈大笑。我本来是可以反抗一下,不收他们的垃圾的,但我还是收了。我现在好懊悔啊。”

述遗很想安慰一下他,可只要她向前走两步,他便后退两步,就仿佛她是一个鬼一样。述遗虽对他不无兴趣,还是微微感到受了侮辱。于是她放弃了安慰他的企图,直截了当地问他需不需要帮忙。

他立刻忸怩起来,连声说“不要不要”,并且又后退了几步。

“那么,你要我站在这里听你讲下去吗?”

“不不不,我从来不在乎我的话有没有人听。要您站在这里听我诉苦?那可不敢当。我不是那种有权力的人,您不要把我放在心上,不过一个垃圾工嘛。”

述遗进了屋,将门用力关上。这时外面的哭声又响起来了,还夹杂着倾诉的声音。她在床上躺了很久,终于伴着那哭声昏昏入睡了。

她一点一点地将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了,这种干净却并不能让她心安,反倒有种做贼似的惭愧。只有彭姨对于她重返正常生活表示欢迎。彭姨说,述遗的生活其实是由老卫来安排的。她说:“一个大厂的工会主席,日理万机啊。”述遗就问彭姨小廖是怎么回事,彭姨吩咐述遗千万不要多理他,因为他“一肚子怨气”“随时可能出事”。

彭姨坐在她房里,很不安的样子,时不时地站起来走到窗口那里去张望。述遗心里想,是不是她的婆婆又来了呢?五十多岁的彭姨有个七十八岁的婆婆,述遗见过那老女人好几次。她住在乡下,一年里头来儿子家住几回。婆婆来了之后,就要同彭姨吵架,然后就动起手来,将彭姨打得鼻青脸肿。彭姨从不还手,每次都很响亮地哭,她的丈夫老培也同她一道哭。婆婆个子小巧,梳一个巴巴头,两边额上长年贴着黑膏药。这么一个看上去风都能吹得倒的快入土的老婆子,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来打人,而大胖子彭姨居然还被她打得鼻青脸肿,这事始终是个难解的谜。但彭姨似乎并不怨恨她,还自嘲地对述遗说自己“抗打”——也就是能经受击打的意思。述遗知道彭姨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年轻时还敢徒手捉蛇呢。

“你在那里望来望去的,是望你婆婆吧?”

“那老不死的说好了今天要来的,我担心她脑子不行了,认不出路。”

“不可能吧,那种人到死脑子都乱不了。”

彭姨笑起来,离开窗户走回来,站在述遗对面。述遗打量着这张熟悉的胖脸,真有点感慨万千的味道。她又记起那天夜里,自己外出迷了路,围着一个池塘转了又转,都快发疯了。当时是彭姨的呼唤让她找到了回家的路。年轻时的彭姨,像一朵开放的鲜花,比起述遗来有大得多的能量。即使终年在轰鸣的机器旁穿梭,她脸上的两团红晕也不曾消退。那个时候,谁想占她的便宜是很难的,她敢怒敢骂,打起架来出手又快,到处寻衅闹事,就连述遗都吃过她的亏——她可不顾及朋友的脸面什么的。彭姨性格的根本改变是在她结婚之后。倒不是说她丈夫老培有多大能耐,可以改变她的性格。那老培其实是个老实人,不论遇到什么事全要彭姨拿主意。有一天述遗去找彭姨,看见彭姨被关在自己家的门外。她站在那里,彬彬有礼地敲门,敲了又敲。述遗上前去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就转过身来,悲伤地告诉述遗说,婆婆不让她进屋了,今后应该如何过,她一点主意都没有。述遗一开始还忍不住要笑,后来就相信了她说的是实情。述遗所了解的彭姨,是一个从来不服任何人管的女子,现在她居然服从了她的乡下婆婆,那里头一定有人所不知的硬道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老婆子呢?述遗很想留下来看一看,但彭姨不准,她命令述遗离开,要她“少管闲事”。“这种事,谁也帮不了我,她是我的煞星,我早就知道。”她说。述遗一个月之后才见到这位“煞星”。梳着巴巴头的老婆子不仅控制了彭姨和她丈夫,还把他们支使得团团转。彭姨总在反抗,而反抗的结果又总是服从。述遗惊讶地观察着她,不知道她是根据什么原则行事。

“她要是走丢了,你不就解脱了吗?”

彭姨瞪着她,好像根本听不懂她的话。随后她弯下身去,捡起一只年代久远的拖鞋,拿在手里端详。

“你啊,不论什么东西在你这里全保存得好好的,想丢也丢不了,是吗?不过,你一定要警惕垃圾工。”她说话时两眼盯着拖鞋发了直。

“小廖?很好的小伙子嘛,为什么要警惕?”

“不要被那种人迷惑,他会把你的脑子搅乱。述遗啊,我们俩一起出走吧。”

述遗同她相识后的三十多年里,她曾无数次提出这个建议,但一次也未实施过。这些年她已经不提了,现在忽然又提出来,让述遗有些好笑。

“去哪里呢?”

“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啊。去哪里呢?”

彭姨的目光涣散了,表情变得像小孩一样。她举着拖鞋,凑到窗口去端详,好像要从那里头找答案一样。这个时候述遗才想起来,那只拖鞋先前是彭姨送给她的。当时彭姨刚结婚,而述遗已成了大龄女青年。彭姨对她说,今后她和她见面的机会会少得多了,所以送她这双亚麻编的拖鞋。“看见它们就像看见我一样。”她说。这么些年,述遗很少去穿它们,一般是放在床底下。当然她俩见面的机会也并不比从前少,彭姨就是这种爱夸张的人。

“是没地方可去啊,我不过说说罢了。”

“是啊,你说了这么多年了。”

“刚才说的小廖,他收了多久的垃圾了?”彭姨又问。

“十多年了。先前在厂里收,后来才到家属区来的。刚参加工作时,才十六七岁吧,现在都三十多了呢。”

“能够在这个行当站住脚,干上十多年,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也许吧。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心计。”

她的回答让彭姨不高兴了。她将亚麻拖鞋随便往地下一扔,站起来走掉了。述遗觉得她将空虚留在屋内了。她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要探究,可又什么事都不了了之。或许只是在她述遗看来是不了了之,她自己心里是很清楚的?反正这个彭姨,不论在什么事上头都同别人意见相左,她一天也离不开斗争。

“述大姐!述大姐!”

述遗手里提着猪肉走过小桥的时候,小廖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了。

小廖还是穿着那套工装,口里头喷出臭气。

“小廖这是上哪儿去了?”述遗和蔼地问。

“看电影。天哪,多么感动人的电影啊。男主角杀死了五个敌人,想想看吧,五个!想要不看完都不行啊。”

“谁不让你看完?”

“管放映的老头。他就坐在我旁边,他说我衣冠不整洁。”

“岂有此理。你常去看电影?”

“是啊。要不生活就太没意思了,您说呢?”

“瞎说。三十岁的人生活怎么会没意思?你不要在夜里哭了,搞得人心惶惶。”

“述大姐,让我来帮您提。”

他不由分说地夺过述遗手里的猪肉,走在述遗旁边。述遗虽然轻松了好多,心里并不感激他。她时常感觉这位青年有点像蛇,他一出现她就紧张,也说不出是什么缘由。他在黄昏来收垃圾的时候总是悄无声息,但述遗还是在他离得很远的时候就已经感到了他的临近。一般来说,他总是沉默的,但是他在夜间发出的哭声持久不衰,显示出巨大的潜能。

到宿舍区时,述遗看见很多人都在瞪他们,目光里头含着谴责,于是她对小廖的举动有些怀恨,觉得他的帮助是多此一举,是强行介入。

一到家,还没去开锁,她就从小廖手里抢过猪肉。她的这种做法完全是下逐客令的味道了。然而就在她的手接触到他的手掌之际,她隐隐约约听到了从他体内传出的“嚓!嚓!嚓……”的声音,如同有人在那里砍柴。她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愣在那里。

“什么东西响?”她终于挣扎着讲了出来。

“是我妈妈。她住在南方,很远。当我想念她的时候,她就会发出声音。您听呀,现在她进厨房了,火烧起来了,毕毕剥剥响得欢。”

小廖边说边从她身边游开去,他的脚就好像不沾地似的。述遗看见老卫的老婆从那头过来了,她张开双臂迎接小廖,小廖倒在老女人怀里,老女人轻轻拍着他的背,似乎在安慰他。述遗怕被她看见有麻烦,连忙进屋关好了门。

她记起平时这小廖同工会主席一家人关系一点都不好,因为他总是被宿舍区的人提意见,老卫就总是批评他,从来对他没个好印象。述遗知道周边那些工厂的垃圾工都是换来换去的,有时一年里头就换两次,看见的总是些生面孔。看来这个蛇一样游来游去的小廖是有些本事的。

洗猪肉之际,她发现猪肉上头有一块烧灼的痕迹,放到鼻尖一闻,还有股焦味。肉是老板刚从那半边猪上面割下来的,述遗看得清清楚楚,这块印迹是怎么回事呢?她脑子里冒出小廖的话:“火烧起来了,毕毕剥剥响得欢。”述遗在心里说:“小廖啊小廖,你怎么把自己掩藏得那么好呢?”

太阳落山的时候,述遗又听到了哭声,哭声令她肉麻。一个人,受到各方面的保护,并无什么过不去的难关,为什么心里会有这么大的悲痛,非表达出来不可呢?述遗在黑暗中听得生气,就把灯关掉了。灯一关,就听不到小廖的声音了,大概他已经走远了。很可能他就是哭给她听的,述遗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干。那时她刚搬到这里,小廖第一次来收垃圾,小伙子笨手笨脚的,将述遗放在外面的煤油炉撞翻了。他站在那里,既不帮她收拾好也不离开。述遗本想说他几句,后来心一软,居然请他进屋喝茶。述遗问他喜欢不喜欢这个工作,他也不回答,只是眼睛看着地下傻笑。现在述遗想起这件事,怀疑他撞翻她的煤油炉的举动是有意的,因为要不是他的这个举动,他和她就不会那么快地熟悉起来。有时候,述遗觉得这个男孩与众不同,怪里怪气;有时候,她又觉得他和别人一点都没什么不同,反而更俗套,更会同人处关系。因为他的表现不同,述遗对他的看法也就游移不定,直到现在也不能确定下来。有时候,述遗痛下决心今后不再理他,但那决心往往维持不了几天,这个小伙子总是引发她的好奇心。述遗还看出来他和她的关系与他和众人的关系是不一样的。大家总是对这个垃圾工有怨气,意见也很多,而又不敢把他怎么样。述遗曾怀疑他同上面领导有特殊关系,后来又否定了这种看法。因为逢年过节,他从不到任何领导家去,而是照样收垃圾,并且来述遗小屋里喝茶、闷坐。他的直接上司老卫对他的印象也不好。

述遗被小廖的哭声弄得很沮丧,觉也睡不好了。她半躺在床上漫无边际地考虑生活中的这些问题。她一贯的经验是,好奇心不能没有,也不能过分。有好多次,她因为操之过急,或者说过于放纵,结果就受到重创。总结自己的一生,尽管有无数的经验,述遗还是属于那种放纵自己的人,所以隔一段时间她就要陷入乱麻一团似的烦恼之中。就说这个小廖吧,本来前一段她已经疏远了他,今天他又找上门来了,还弄出这种听了肉麻的声音来骚扰她。这能怪谁呢?还不是只能怪自己。和她同样年纪的彭姨,夜里却可以睡得很香。她也同小廖熟得很,但小廖为什么从不去纠缠她呢?

一夜没睡着,述遗黑着眼圈去买菜。她昏头昏脑地在人群里穿来穿去的,不知怎么菜也没买又来到了彭姨家。彭姨正在和老培一起吃早饭,两人都把脸埋在大海碗里。述遗进去时有点踌躇。

“讲什么客气呢,来了就坐下吧。”彭姨从碗后面说,“那种人,你越重视他,他越给你添烦恼。”

“你说谁啊?”

“谁?我谁也没说。”

老培朝述遗挤了挤眼,收走了桌上的碗筷。

彭姨家里也是空空荡荡的,虽然住了两个人,却好像什么家具都没有,仅有几个装衣物的箱子也塞在床底下。这种情况是很罕见的,在这点上她同述遗可说是志同道合。不仅没有家具,这两个人连个孩子也没有。述遗感到他们一直在竭力维持一个纯粹的两人世界(或许是还加上婆婆的三人世界),将一切多余的东西全排除在外。他们站在空空的房间里,身上穿着不怎么换洗的外衣,脸上都是很自豪的样子。这时老培有点抱歉地对述遗解释道:

“她说的是她自己的心病呢。她总是这样,心里想什么,一张口就说出来了。”

“垃圾工也是她的心病?”述遗吃了一惊。

“嘿嘿。”

老培被彭姨用力一推,推进了里屋,彭姨又将他闩在里面了。

“不要同他说话,他是一个没脑子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最不重视的就是像垃圾工小廖这种人了。这类垃圾工遍地都是,我从来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不是说我真的看不见这些垃圾工,我是看得见的,只不过心里有警惕,不去想他们的事罢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啊。我也不愿想他们的事,有什么诀窍没有呢?”

彭姨打了一个哈欠,一下子变得懒洋洋的,好像眼都睁不开了。她靠着床头坐下,口里连声说:“困死了,困死了!”

述遗很不好意思,站起来想告辞,彭姨又要她再待一会儿。

“好好地珍惜每一天吧,不要纠缠那些事。你看看人家老卫,就从不为什么事烦恼。我有时想,要是我学会老卫那种本事该有多好啊。”

述遗看见她说到最后一句就闭上了眼。这时老培在里头砰砰地打那张门,可是彭姨听不见,竟然头一歪,轻轻打起鼾来了。述遗想了想,走进里间,将门开了。

老培脸涨得通红站在那里,一个劲地朝述遗挥手。述遗问他是什么意思,他一反常态,不客气地说:

“你快走,谁要你来开门的呢?你把门照原样闩起来,然后走吧。”

述遗照办了之后,他就在里头安静了。

述遗在彭姨家里听他们乱闹了一气,出得门来反而脑子清醒了好多。她在菜店里又碰见几个厂里的同事,那些同事突然改变态度,同她打起了招呼,而她,竟也能回答自如了。过后她站在路边想,这些人,有二十多年没同她说过话了,尤其是那个叫作胡大姐的矮个子,当年对述遗调进保管室这件事意见最大,经常来保管室无理取闹。

她快到家时下起雨来了。大家都在往屋里跑,却有一个人在雨里头撒野。述遗定睛一看,那人正是老培,老培在乱唱乱跳,一身都淋湿了。

述遗进了屋,用毛巾擦干头发,换了衣,又给自己泡了一杯热茶。这时她向外望去,看见老培还在雨里头闹。她猜想他心里一定有天大的冤屈。

又过了些天,小廖居然失踪了。述遗的垃圾没人收,在屋旁堆了起来,雨一淋,太阳再一晒,实在是臭得很。一看别人家里,也是同样的情况。述遗也问过彭姨怎么办,彭姨说她还没注意到这种小事,目前她的烦恼太多了。

“我和你说了那么多,你心里还是放不下啊?”彭姨话里有话地瞟着她说。

述遗很窘,可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她,心里一恼怒,抬起脚就走。一路上看见那些大大小小的垃圾堆,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堵得慌似的。这个她已经住了三十多年的地方,如今快变成垃圾场了,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情况。她又仔细观察宿舍区的人们,见他们都在平静地忙着自己的日常事务,没有谁为自己屋旁的那堆秽物操心。有两名妇女站在自家门口大声说笑,破嗓子如同老鸦一样;还有两个老态龙钟的人,居然就在垃圾边上摆了张矮方桌下象棋。述遗被阵阵袭来的臭气熏得想吐,可这些人的嗅觉像是已经失灵,他们脸上的表情全都很舒展。她又回想起彭姨说自己太在乎小廖的那些话,现在,她是一点都搞不懂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了。

“老述,愣着干什么,来下一盘吧。”三车间的文老头忽然抬头对她讲话。

“不不,我对象棋真是一点都不内行。”述遗摆手道。

“那么,你对什么内行呢?”老文向她瞪着两只浑浊的老眼。

述遗做梦也没想到这个老头会注意她,平时她在这里来来往往,从未有人同她打招呼说话。她的生活,到底是哪方面乱套了呢?

“我?都不内行。你们玩,你们玩。”

她像贼一样逃跑着,跑得身上都出了微汗。她不敢在宿舍区停留,怕别人也会像文老头一样突然同她说起话来。

跑回家之后,一颗心还是定不下来,那两只浑浊的、边缘发红的老眼总浮在脑海里,就连垃圾的事都冲淡了。看来,她平时在宿舍区走来走去的,早有人盯上她了。就说这个文老头吧,竟一直都在研究她,也许比研究他那盘棋还要用心得多呢。她真是小看她周围的人们了,她感到这三十多年的工厂生活,她其实什么也没学到。也许今后不应该随便外出了,到处都是眼睛,到处都在研究她,不知会降下什么样的灾祸。在很多事情上,述遗总和别人有着相反的感受。刚才那老头就能若无其事地坐在垃圾堆边下象棋,那种样子不仅不会得病,还有可能活八九十岁。彭姨要她“不要在乎”,她就是做不到。她又想起早一向自己得怪病的事,想起当时对于“光浴”的渴望。奇怪,才过了这么短的时间,她怎么又不能忍受秽物的存在了呢?看来这一辈子,她是没有办法蜕变的了。她即使是关上了门窗,也闻得到垃圾散发在空中的酸臭味。她坐在床边轻轻地念叨着:“光、光……”那种皮肤像被蚂蚁咬啮的感觉却并没回来。

老卫似乎一点都不在乎小廖没有履行职责这个事实。述遗对他抱怨,他就说:

“年轻人嘛,总是爱玩的,等他玩得厌烦了,就会乖乖地回来了。我要是你的话,干脆不对他做指望了。”

述遗就问他是不是要她干脆自己处理垃圾算了,他却又摆着手说:

“自己怎么能处理垃圾?你就是送到环卫处的垃圾站,那里也不会收。他们只同垃圾工打交道,各行各业的分工是不同的。你还是对小廖死心吧,我早就对他死心了。”

“你不是让他在这位子上占了十多年吗?”述遗不解地问。

“那是因为不对他做指望了呀。你想,他哭哭啼啼地跑来申诉,谁又能狠心解雇他呢?我是不会干这种事的。我要是干了,你嫂子不把我揍扁才怪,她可是仁慈心肠出了名的啊,这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

述遗想起他老婆那种尖酸刻薄的样子,想起他竟将那种样子称为“仁慈”,就忍不住要笑。老卫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他站在门口,脸朝着早晨的太阳,进入了某种严肃的思考之中。他总是早晨来到述遗家里,大部分时候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事要找她,只是闲聊,可他每次都做出公事公办的样子。有时候,述遗还没起床,他就在门外敲门,丝毫不感到冒昧。述遗对他的官腔很不满,她想不出要怎样才能不把小廖放在心上,因为不光她家,整个宿舍区都堆满了垃圾,那些鸡又将垃圾弄得到处都是,连路上都是一摊一摊的了。昨天下午,她还看见有个人从窗口扔出来一包垃圾,大概那人认为反正不会有人来收拾了,也就用不着顾忌环境卫生了。老卫是不是认为她也应该像那人一样从窗口朝外扔垃圾呢?她说出心里这个疑问,老卫似乎有点震惊的样子。

“那种人是败类,渣滓。”他简单地回答。

“怎样解决垃圾问题呢?”

“要解决的其实是你的思想感情的问题。垃圾有什么?你看看大家就明白了,谁也不把它当作一个问题。我年轻时做过宰牛的屠夫呢,你看我像不像?”

“一点都不像。”述遗沉下脸来。她很讨厌老卫说话卖关子的方式。

“那是你的眼力有问题嘛。”

说话间老卫的老婆就进来了,她手里提着一只黑了冠子的病鸡,嚷嚷着要找述遗借一把刀。

“要赶快杀,死了就没法吃了。”

她举刀用力朝鸡脖子上一划,黑血就哗哗地流到下面的碗里,流了满满一碗。

杀完鸡,她心满意足地将鸡放进竹篮,对老卫说她要先走一步回家了。

“你嫂子有一副菩萨心肠。”老卫说,“你不要看外表,其实她是个忧心忡忡的人。”

老卫离开后,述遗为了试探一下,偷偷打开窗,扔出一包垃圾。她的这一举动没引起任何反响,她有点失望。她的思想感情有什么问题呢?述遗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一个阴沉的人还是一个开朗的人,她判断不了自己,也判断不了小廖、彭姨和老卫他们。她对事情的判断同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是南辕北辙的。她已经活了这么多年头了,这种情形不但没有丝毫改善,还越来越严重了。这个小廖,把她弄得不得安宁,彭姨和老卫却一个劝她“不要放在心上”,另一个劝她“不对他做指望”。他们说起话来好像心不在焉,又好像说不到点子上,细细一想呢,竟是真正能击中她的要害的,从内心深处体贴她的。多么不可思议啊。

有时述遗也想,多年来形成的她同这三个人的社会关系,真的是命中注定的吗?当她厌倦了他们时,她也曾分析来分析去的,想着脱离的方法。结论总是自己不可能撇开这三人中的任何一位。即使自己失踪了,只要不是永久失踪,到再出现的时候,还是要同这三个人打交道。除非她不再是纺纱厂的退休工,不再住在工厂的宿舍区。而要改变她的身份,在她这个年纪已经迟了。

深夜,垃圾的臭味一阵阵袭来,又大又圆的月亮十分异样。因为房里实在令人窒息,述遗就搬了椅子坐在门口的空地上。她的房子建在一个小山坡上头,放眼望去,可以看到那一排排的宿舍平房。月光下,她看到许多蓝色的气体从那些垃圾堆上头升起,袅袅地升到空中。也许那些气体是有毒的,但它们此刻在述遗眼前构成了迷人的景色,述遗有些沉醉了。平房在她眼里渐渐缩小,缩得如一排排火柴盒一样。没有风,那些柳树却在蓝色的烟雾里头摇曳着,仿佛在痛苦地痉挛。述遗将眼睛睁得大大的,惊讶得全身微微发抖,她感到她已经认不出这个她居住了几十年的地方了,她又觉得这种景色,她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一次都没梦见过月亮,也许她的梦和眼前的景象有她所不知道的关联?

彭姨硬拽着述遗去她婆婆家的时候,小廖已经清除了所有的垃圾。他没日没夜地干,觉也不睡了。他很高兴地对述遗说,他要让大家认识他的重要性。但是在述遗看来,宿舍区的人们对于垃圾的事毫无感觉,更不会有人去注意他小廖,他从哪里获得这么好的自我感觉呢?

彭姨说,她的婆婆已处在弥留之际,挣扎着不肯闭眼,一定要见她一面。

“我一想到这事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但是怎能不听婆婆的话呢?”

走在去乡下的路上,彭姨紧紧抓住述遗的一只手,怕她跑了似的,令述遗觉得很窘。当对面走来一个路人时,述遗真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两个半老的女人手牵手在乡下走,算怎么回事啊?彭姨可不管这一套,她高声大气地讲着她同婆婆之间的那些陈年旧事,讲到动情之处,竟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抹起眼泪来,那样子比她自己的母亲死了还伤心。

“述遗啊,你是不可能理解我的心情的。这个女人不能死,她要死了的话,我的心也死了。你想一想,一个人的心死了的话,那是多么可怕的事啊。我是在她的教育下成长起来的。你平时看见我这人吵吵闹闹的,似乎很开朗,其实呢,我是很阴毒的。有段时间,我还盼着你生病死掉,我好去占了你在保管室的位子呢。没人了解我,别人不了解,老培也不了解,只有我的婆婆知道我的心思。我看见她的第一天就对她服气了。”

述遗惊讶地听着她的倾诉,似乎看到又一张黑幕正在揭开。乡村的马路上有一些挑着菜到城里去卖的农民,这些农民都对彭姨笑着点头,似乎同她很熟。他们还放下担子驻足路边,侧起头倾听彭姨说话。

婆婆半躺在发黑的麻布帐子里头,一只手紧紧抓着一个装了茶水的保温杯,头发还是梳得一丝不乱的。述遗觉得她一点也不像弥留之际的样子,彭姨为什么要小题大做呢?当她偶尔同那老女人对视之际,她眼里的寒光使得述遗全身都簌簌发抖。幸亏她只对述遗瞥了一眼就掉转了目光。

彭姨的精神似乎崩溃了,她将脸埋到婆婆的被子里头,发出猛烈的啜泣。述遗看见婆婆正在对她的小儿子打手势,要他将彭姨弄走。于是那木头木脑的男人就走过来,强行将满脸眼泪鼻涕的彭姨拖到另一间房子里去了。婆婆发出了一声冷笑。

“这种人,真该饱吃一顿鞭子。可惜我没力气来收拾她了。”她说。

述遗感到这个老太婆令人毛骨悚然。她无论如何也没法将这个老女人的形象同彭姨在路上的述说对上号。彭姨根本不是那种阴毒的人,只有这个老女人才是真正的阴毒呢。或许彭姨满心想成为她婆婆这种人而又达不到?这时婆婆又不耐烦地向述遗做手势了,她要她走开。述遗转身去找彭姨。

彭姨呆呆地坐在那间空房里,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述遗这才注意到整个屋里都没什么家具,显得比她自己家里更简陋。从家中的陈设看起来,这个婆婆同彭姨、也同她自己不无相似之处,但述遗认为自己离这种人是很远的。

“我们回去吧,彭姨。婆婆不过是有点小毛病,哪里会死呢?”

彭姨霍地一下站了起来,脸色发青地说:

“你知道什么呢?你什么都不知道!一点小毛病——你就会看表面!这么些年了,你还是一点都没改你的老脾气。就说老卫吧,他为你所做的一切,你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因为你看都没看见!你什么都看不见,只看见家具上的污垢,还有门口的垃圾。你就会抱怨这些。”

述遗被她抢白了一顿,一时说不出话来。突然她感到脚板心钻心地痛起来,便失口“哎哟哎哟”地大叫了几声,然后倒下去,意识模糊了。过了一会儿她才恢复知觉。她看见婆婆的小儿子和彭姨两人将她的腿抬得高高的,架在条凳上,她的脚已被包扎起来了。伤口还是一阵阵跳痛着。她听见彭姨在她耳边说话:

“乡下的屋子里常有蝎子,我忘了提醒你了,这是我的错。婆婆的房子因为太空敞,蝎子也要多些。老家伙住了七八十年,蝎子都认识她了,所以也不咬她。你是新来的,蝎子就欺生了。刚才我们帮你涂了药,不要紧的,现在你躺到婆婆床上去,和她挤一挤吧。我真羡慕你啊。我总想同老家伙睡一张床,本以为今天是个机会,没想到还是不行。你呢,你一来就碰上了机会。我倒希望蝎子咬的是我。”

虽然述遗一点都不想到老太婆床上去,但小儿子还是用铁钳般的双臂把她夹到那张宽床上去了。她很不舒服地躺在床的里边,靠着墙,头部也没枕枕头。她用手一探,发现床单下就是硬木板。婆婆一动不动地半躺在那一大堆枕头上,身上盖着被子。她正在喝保温杯里头的茶水。述遗身上什么都没盖,伤口的炎症使她一阵阵发抖。她尝试着从婆婆那边扯过一点被子来盖,但婆婆挡开她的手,将被子裹得紧紧的,压在身子下面。述遗这时又听见彭姨在帐子的那边对她讲话。

“你要忍耐,一会儿就会好的。到了这个屋里,你就是到了家了。不过在这个家里你可不能任性啊。你看看婆婆,你弄脏了她的床她丝毫也不怪罪你,这是因为她心里同情你啊。”

述遗感到自己的脚肿得厉害,她想起身来看看,又担心自己乱动会有生命危险,就静静地躺着,满脑子都是悲观的念头。每当她转动一下头部,含灰的麻布蚊帐就喷出灰来,弄得她直想打喷嚏。

婆婆喝完了茶,将保温杯放到椅子上,对她说道:

“既来之,则安之。”

述遗听见这句文绉绉的话出自这个村妇之口,忍不住扑哧一笑。这一笑弄得伤口像刀割般疼痛起来,她轻轻地哼出了声。这时述遗又听见外面有两只猪在猪栏里折腾出响声,继而又发出狂叫,好像正在被人伤害。当她集中注意力倾听时,自己脚上的疼痛就减轻了。她用手握住床头的栏杆,想坐起来,努力了几次都没成功,用手一摸自己的腿,肿得像小水桶一样了。

她发着寒热,在难熬的疼痛中时睡时醒。很长的时间里,她听见有一些人在这间房子里进进出出的,他们是谁呢?为什么蝎子咬不到他们呢?

“长痛不如短痛,她以后再来的时候,蝎子就不会咬她了。”婆婆在述遗旁边对什么人说。

述遗用尽全力张了张嘴,说出几个字:

“倒不如……”

婆婆哈哈大笑起来,床铺也被她震动了。

“看看这个女人吧,她多么顽强啊!她一用力就醒过来了!注意她吧!注意她啊……”

她一弄出震动,述遗又痛得晕过去了,昏迷中感到有几只手用力按住她那只痛脚,然后又用火去烧它。她想叫,这一次却再也发不出声了。

述遗醒来时婆婆已经不见了,她身上盖着婆婆的被子,头部枕着婆婆的枕头。村里的狗在外头吵得厉害。

彭姨端着一盆洗脸水进来了,她拧干毛巾,帮述遗抹了个脸。她的样子显得很轻松,脸上红彤彤的。

“婆婆喂猪去了。”她说,“那些猪饿得半死,差点要跳栏了。婆婆总是在它们要跳栏的关口就去喂它们。你也听到叫声了吧,多可怜啊。我们也可以选择现在这个时候离开。”

她出去倒水的时候述遗就试着起床。她的腿已经消了大部分肿,但是站在地上还是有些疼痛。彭姨就过来搀她的手臂。

“我倒希望被咬的是我。”她又说。

她俩走出婆婆的屋,四周静悄悄的。有一个男人正匆匆地穿过婆婆家的院子,述遗定睛一看,竟是老卫,她吃惊地站住了。

“走呀。”彭姨催她,“这有什么稀奇的啊,老卫是工会主席,他当然要关心我们的生活嘛。他这是来为婆婆送猪饲料,他每月来一次。告诉你一个秘密,他也被蝎子咬过呢,你注意他的左脚就知道了。当然他没睡在婆婆床上,他是个男的,不好意思,当时他坐在一把椅子上,就那样昏过去了。”

彭姨搀扶着她一走出村子,她的脚就不痛了。天气很好,路边的野蜂懒洋洋地嗡嗡着,述遗心底生出一种怪异的感动,她回头看了几眼那座被烟熏黑的土砖瓦屋,一些隐秘的记忆涌了出来。那是她来镇上当工人之前的事。在她的家乡,有几个住在她家附近的妇女总是撺掇着她出走,每次她由于害怕而拒绝,那些人就嘲笑她。日子一长,她就开始躲着她们。而她们,往往出其不意地出现,比如在路上啦,在杂货店啦,在公共厕所啦,甚至来到她家里。她们不说话,只是谴责地看着她。这件事困扰了她好多年。那些妇女相继失踪之后,又出现了馒头发馊的怪事。不知哪一天开始,她发现自己蒸出来的馒头只要拿到手上,立刻就馊了,吃起来恶心得很,而家里的其他成员又一点都没感觉到。她也询问过她母亲,母亲根本不相信这种鬼话,母亲说:“你把这事忘了吧,要不以后日子难过呀。”可是怎么忘得了呢?就这样,她吃了好多年的馊馒头。还有一件怪事,就是她脸上老是蒙着蜘蛛网。只要她闭几分钟眼,再用手往脸上一拂,睁开眼来就发现了蜘蛛网。有时早上醒来,脸上结了一大张网。但她从未见过那只老蜘蛛(她相信是同一只),就是梦里也不曾相遇。有一夜她将手帕盖在脸上睡,醒来时那网就结在手帕上头了。她后来仔细在屋里找来找去,却没找到任何蜘蛛的痕迹。

她早就忘记了幼年在家乡时发生的那些怪事,机器的轰鸣抹掉了那些记忆。再说,她很少回忆幼年的事,她没这个习惯。一般来说,她的回忆总是从到镇上来之后开始。今天的奇遇将那些尘封的往事挑出来了,她似乎从这些往事中找出了意义。有一只野蜂在她脸上撞了一下,述遗差点流泪了。

当天夜里她就在梦中找到了那只蜘蛛。蜘蛛其实就躲在灯罩的里面,只不过因为她从不朝那里望一眼,所以没发觉罢了。她看见他在暖洋洋的灯光里悠然地做伸腿运动,他的嘴里不吐丝,整个身体显得很干练。述遗想,其实蜘蛛也是可以近距离和平共处的啊。她用食指轻轻地弹了弹灯罩,蜘蛛就在里头狂乱地奔跑了一阵。然后他又静了下来。

一大早,小廖就坐在述遗家中了。他的眼睛下面有两个失眠的黑圈,述遗发现他近来已经瘦多了。还有他的手,始终在发抖。

“我对我的工作已经厌烦了,总是看见这些脸。”他抱怨说。

“当然啦,垃圾不收也是可以的嘛。”

“我不是说垃圾,我喜欢收垃圾。可是这些人是怎么啦,他们毫无变化。”

“你要是想从他们脸上找变化你就错了。”

述遗说过这句话之后吃了一惊,她觉得这话就像自己对自己说的。她不是也一直在盼着周围的人有点什么变化吗?她虽过了这么多年的独身生活,却并不能从骨子里头做到“我行我素”,她总在试探,总在卷入纠缠。眼前的这个小伙子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其实是弄不清的。

“您看,这是什么?”

他松开握着拳的手掌,述遗看见一只小灰鼠。

“在垃圾里头捡到的,我要带回去养。”

他说完就站起来向外走,那只老鼠被他捏得发出“吱吱”的叫声。外面有人在喊他,那人很焦急的样子。小廖听到后,急忙又退回述遗屋里,站在门背后。等那人走远了才又出去。

述遗感到这个青年的焦虑越来越厉害了,她看见他刚刚坐过的椅子湿漉漉的,全是他出的汗。他到底为什么事发愁呢?他工作稳定,也没有家庭负担,现在变成这个样子实在令人费解。他夜里已经不再哭泣了。昨天述遗尾随了他一段路,发现他没有将垃圾送到垃圾站,而是倒在一块空地上。他倒完垃圾后拖着空车拐进宿舍区,这时老卫出来了,他俩说说笑笑地一块走着。他的反常举动让述遗颇费思索,因为想不出缘由,她就懒得去想了。老卫也很怪,以前他总是指责他的工作没做好,现在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还为他的劣行辩护,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作为领导的职责。回想起刚才那只小老鼠,述遗一阵恶心。不是对老鼠恶心,是对小廖那双出汗的手。

述遗将他坐过的椅子拿到自来水龙头下冲洗了好久。

“你要独善其身的话,小廖就成了孤儿。”

老卫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眼睛盯着她手里那把椅子说。

“那我成了他的妈妈了。”

“当然啦,我们大家都是他的父母。”老卫正色道,“我也知道他的那些个毛病,后来我反倒想通了。谁没有毛病呢?一个人要有些毛病才会使别人感到他的乖巧和可亲,你说是吗?”

他用“乖巧”“可亲”这种字眼来形容小廖,令述遗十分诧异。在她和小廖多年的关系中,她从未想到要用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他,那对他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假如他真是一个“乖巧”的青年,述遗才不会注意他呢。

“我不清楚。”她咕噜道。

“正是这样!”老卫兴奋地说,“你呀,和他从来没有真正交流过!我指的是那种心的交流。你不了解他的需要!”

“我是不了解。”述遗沮丧地说。

“那就要努力改变这种局面。”

“啊?”

“你要像我关心你一样关心他。还记得你刚来纱厂的那天吗?那时你多么的憎恨你周围的人啊!不明真相的人往往喜欢自命清高嘛。”

述遗对于老卫的武断感到很气愤,她记得那一天她根本就没注意周围的人,所以也谈不上喜欢还是憎恨,她是后来才慢慢开始注意别人的。她一边擦着洗过的椅子,一边打量老卫。老卫属于那种永远不会衰老的类型,述遗知道他已经六十五岁了,可是他的样子比她刚进厂那会儿只略微老了一点点。六十五岁的老卫本来早该退休了,由于他坚决不肯退,又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厂里就一直在留用他。这种情况是十分罕见的,述遗一直觉得纱厂的领导们是一些奇怪的人,同别的厂的领导大不一样。比如说,他们竟能容忍小廖这种反复无常的垃圾工,厂领导又居然可以在满地垃圾里头走来走去,并且不闻不问!而这一切,又是得到像老卫这种工会主席默认的。老卫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同她的关系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又是种什么性质的关系,述遗到今天也没法得出个结论。也许他真的如彭姨所说,是一个时时刻刻在关心自己前途的好领导吧。有时述遗也考虑老卫对自己持何种看法的问题,但这种考虑往往深入不下去,述遗总是无端地就羞愧起来,不自在起来。有时候,她会反抗他对自己的生活的强行安排,那种时候老卫就不了了之了。老卫遵循的是一种古怪的逻辑,述遗永远跟不上他的思路。当彭姨提议述遗出走的时候,述遗就想,连这么个工厂,周围这么几个人,她搞了一辈子都还搞不清,却要出走,这不是太滑稽吗?两年前,她直截了当地问老卫,究竟对她这个人如何看。那一次老卫很生气,大大地将她数落了一通,他的意思好像是说她将他的好心喂了狼。述遗听不懂他的数落,脑袋像要爆炸了一样直冒金星。好一会儿之后她才隐隐悟到:这种问题是不能问的。不能问,当然就永远不会知道老卫对自己的看法,也不会知道老卫是什么样的人,而只能一如既往地习惯他的古怪举动。比如刚才他就像贼一样溜进来了,还有一清早她还没起床时就来敲门之类的讨厌的事。

老卫坐在述遗递过来的、洗得干干净净的椅子上,点燃了一支烟,然后慢悠悠地对述遗说道:

“老述啊,对我们这边的事,你是如何想的啊?”

“什么叫‘我们这边的事’呢?”

“嘿,我也说不清。上面领导要我来了解一下你的意见,他们也没说具体是哪方面的意见,我估计他们是要我自己来判断吧。我先问你,你对你的日常生活满意吗?”

“我没什么不满意的,以前我老是嫌干扰太多,现在已经习惯了。”

“那就是不满意。我再问你一句:要是小廖这样的青年干扰了你的生活,你会举起屠刀来杀他吗?”

“当然不会,小廖是我的小朋友。”

“可是你在慢慢地杀他!你看见了他的出汗的手,可是你没看见他那颗流血的心。他这条蚕,已经没有力气咬破茧子了,他快闷死在里头了。他还在把你当作救命稻草呢!”他猛地站起,双手乱舞,“天哪,这样一个青年就要去寻死!你应该去找他。”

述遗想问老卫小廖在哪里,但老卫已经听不见她的话了,他起身出了门,他的背影显得很悲怆。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小伙子会待在纱厂的车间里。是彭姨告诉她关于他的去向的。他失踪三天之后述遗就同彭姨议论了这件事,出乎述遗的意料之外,彭姨知道他在哪里。

述遗已经多年没有去过车间了,她对那种地方有种本能的敌意,可是这一回,她很快打定主意要去看一下。

他就坐在三车间的车间主任室里头,那里头一个人也没有,机器的轰鸣声从微开的门缝传进来,他正倾斜着头在倾听。述遗进去时,他似乎显得有点高兴地扬了扬眉毛。述遗刚要开口,身后的门就响了一下,几个额发上挂着飞花的中年女工进来了。她们肆无忌惮地大声说笑,还来调戏小廖,称他为“种猪”。其中一个述遗不认识的茄子脸的女子竟然要小廖在地上爬给她看看。小廖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在屋里爬了一圈,她们几个拍起手来。但是茄子脸还不满意,又要小廖张开口,她拿了一把尖嘴钳去检查他的牙齿。述遗看见那女子按住他的脸,用钳子在他嘴里敲来敲去的,一边还呵斥着叫他不要动。小廖吓得一脸煞白,拳头捏得紧紧的。幸亏那女子放过了他,她还不屑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述遗发现小廖松开的拳头里正是那只灰鼠,已经死了,一些毛粘在他汗水淋淋的手背上。她突然又闻到了臭气,奇臭无比,她不由得用手捂住了鼻子。

小廖从围着他的女工肩头望过去,看见述遗正朝门边退去。

“您不要走,您,您既然特意来找我,为什么又马上离开?”

一只粗壮的胳膊捉住了述遗,胳膊的主人是叫作“归嫂”的女工。

“大家玩玩嘛,你那么一本正经干什么?你真可笑!”归嫂说道。

“可是我们要干活了。”茄子脸叹了口气,不情愿地说,“我们将这两个人关在里面吧。”

她们将述遗用力一推,推倒在那张简易床上,然后一阵风似的跑出去,又从外面锁上了门。

小廖尴尬地看了看述遗,说道:

“真难为您了。这些人都很粗鲁,不过她们都是好心。”

他走到桌边,将死鼠小心地放到桌上,然后搓着自己的手背。他搓下来一些小九子,掉在桌上。述遗凑过去闻了闻那只死鼠,却没有闻到臭味。

“当然是我身上臭。”小廖说,“这些日子我身上一直在发臭,我自己早知道了。我焦虑得太厉害了。你听,归嫂在外面笑话我们呢。”

“这三天里,你都待在这个房间里吗?”述遗问道。

“是啊。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我应该同车间加强联系。我是偶然来这里的,车间主任很高兴,她就把房间让给我了。我啊,我坐在这里,听着机器的声音,找出了很多事情的答案。以前他们都说我是外来人口,是一个孤儿,老卫收留了我。我坐在这间房里时,才感到那个说法是不正确的。这里有这样多的人关心我,说明我的身世同她们大家有关嘛。”

“你很会自我安慰。”

“不,述大姐,您错了,这不是自我安慰,是一种真实的感觉呢。刚才那位莫大姐来检查我的牙齿的时候,您知道我为什么发抖吗?因为我记起了很小的时候的事啊。我看见那张脸,感觉着那双软和的手,我努力回忆着。当然我并没有完完全全记起我的身世。我就想,只要我待在她们中间,总有一天会记起来的。”

“收垃圾的工作怎么办呢?”

“那有什么,他们不会在乎的,我可以一星期收一次。您也知道,别处的垃圾工总是一年里头换几次,只有我们纱厂从来不换。”

这时门外爆发出大笑。述遗感到很奇怪:莫非她们连活儿也不干了?小廖忸怩不安起来,犹豫了半天才说出口:

“述大姐,我想请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

“您今天看见的这些,请您保密。”

“干吗要保密?”

“怕老卫知道啊。他要是知道我来这里了,又同这些大姐相处得这么好,就不会再保护我了。以前他一直以为我是孤儿,我现在知道我不是。要是他也知道了的话,我的工作就会保不住了。我可不想丢掉我的工作。”

“那你就离开这里啊。”

“不是那么容易离开的,我对这种游戏已经上瘾了。您不知道她们对我有多么大的兴趣,她们为了来和我玩就擅自停工,连车间主任说要开除她们都挡不住!”

小廖一激动起来,苍白的脸忽然就变得红艳艳的,汗水顺着手背掉到地上,眼珠也发了直。述遗看到他这种模样,心里害怕极了。她想起老卫的话,满心的疑惑。她自己并没有干什么,为什么老卫说她在慢慢杀害这个青年呢?应该说他自己在慢性自杀才对嘛。确实,他自杀的方法真是别具一格。

“你们都进来吧!”述遗冲口而出喊道。

那几个人立刻开门进来了。她们有些惊慌似的,七嘴八舌地问道:

“小东西怎么样了?”

小廖精疲力竭地坐在床边,上半身靠在床头,额头上还在流汗。他脸上的表情却很满足,甚至有点甜蜜。茄子脸的女人又扳起他的脸,叫他张嘴让她看牙齿。“很好嘛,很好嘛。”她咕噜道,“我们在车间里,可不能像你这样享福啊。你看你,完全是不劳而获!”

归嫂推了推述遗,要她将小廖带走,其他人也附和。她们都说小廖在这个地方被惯坏了,越来越懒,成天就是坐在这里等着她们来爱抚他,自己一点都不付出努力。刚来时她们还觉得他新鲜好玩,现在已经有点厌了。她们希望述遗带走他以后,他就不要回来了,这样就可以让她们保留一个对他的好印象。说着说着大家就动起手来,几个人推推搡搡,将小廖和述遗弄到了外面,一直送到厂门口,然后她们就一哄而散了。

她们一走,小廖就捂着肚子蹲了下去。述遗问他要不要搀扶,他摆摆手,要述遗先走。述遗担心他要出意外,就守在那里。这时小廖就发怒了,横着眼看述遗,说她多管闲事。他似乎烦恼得要命,而这烦恼的对象就是述遗。他一边呻吟一边朝述遗吼,要她快走。述遗没办法,只好先走了。她走出好远后回头看,还看见小廖蹲在厂门口。她觉得他是在那里等人,等那些女工下班后从那里经过,然后他又可以同她们继续那种游戏。述遗的情绪有些灰灰的,她不能理解小廖的激情从何而来,她又很想弄清,并成为局内人。她感到那些女工是理解小廖的,这是为什么呢?她同他交往了这么多年,其实还像陌生人一样,而这些个女工,可以说是同他一见如故。越想下去,述遗就越感到自己的无知。看来这个小廖也是可怜她才来她家坐一坐的。但是小廖,还有老卫,他们凭什么要同情自己呢?很久以前,她同他们素不相识,她脸上也没有贴什么标签,他们凭什么要对她施以这种难以承受的关心呢?

述遗走走停停的,心里很不是味。她又回头去看小廖,看见厂门口果然围了一堆人,她估计是小廖被那些人围在当中了,好戏又要开场了。再看看路边,到处都是垃圾,有的地方已堆成了小山。又有一些退休的老头坐在垃圾堆中间下棋,他们将酒壶放在小方桌底下,一边饮酒,一边高声吆喝,脸涨得通红,连眼珠也是血红的。述遗想道,先前路边没有垃圾时,她从未看到这些下棋的老汉。是垃圾的臭味将他们从家中吸引出来了,还是自己以前没注意到这些人呢?他们怎么这么激动啊?

彭姨来了。彭姨的眼眶被什么人打肿了,眼珠在肿块下面亢奋地闪烁着。述遗猜测是婆婆打了彭姨,一询问,果然是的。

“我真激动啊。”彭姨说。

接着她又谴责地看着述遗,似乎在责备她为什么不明白她的心思。述遗想,彭姨这个受虐狂,现在只能从她婆婆那里获得生活的动力了吧。

彭姨要述遗帮她看看受伤的眼睛,述遗凑近去,轻轻地抚着她的额头。突然述遗一愣,因为从那双下陷的眼珠里,有一道凶光射了出来。但彭姨口里说出的却是:“我激动的时候眼睛就痛得更厉害了。”述遗怀疑刚才自己产生了幻觉,她想说些解嘲的话,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与此同时彭姨握住了她的右手的手腕,而且越握越紧,像钳子钳住了她一样,她忍不住哼了出来。她一哼,彭姨就松了手。

“我要帮助你。”彭姨轻轻地说。

述遗看着这个受伤的女人,再一次对她身上沸腾的活力感到吃惊。就在早两天,述遗还听她说起她心情不好,活着很艰难什么的,此刻她却要来帮助她了!就是她的丈夫老培,上次也做出一副要帮助她的样子。难道她看起来就这么的需要帮助吗?她月月有退休工资,暂时身体也还可以,虽然有些小烦恼,毕竟没到活不下去的程度,她也没有说过需要人帮助,彭姨是如何判断她的情况的呢?

“我去看了小廖。”述遗说,她想把话岔开。

“我说的是你。”

述遗无所适从地看着彭姨,她似乎猜透了彭姨的意思,又似乎对她的所指一无所知,并为这无知而惭愧。

“婆婆昨天死了。你看,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是我送她下葬的。述遗啊,你还记得车间里那些飞花吗?那些飞花毁了那么多人的肺,那些姐妹全是被老卫诱骗到这个厂里来的。我经受了考验,所以我这种人恐怕是死不了的。老卫竭尽心力想挽救很多人的生命,有时候,他感到无能为力,就哭了起来。我总想,当初他为什么要说谎?要知道,他将纺纱女工的生活吹得像天堂的生活,我就是上了他的当才来到这里的。”

述遗想告诉彭姨说,自己并不曾上老卫的当,她当年之所以来这里,是为了追求一种不同的生活。她并不是那种爱幻想、期望值很高的人。但她的这些话说不出口,因为她觉得彭姨不要听这个,彭姨的话往往有另外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是想不出。

“生活中真是充满了意外啊!”述遗最后夸张地说。

“我就是个意外!”彭姨高兴起来,她觉得述遗这句话说得好,“我活到了五十七岁,肺和心脏都没出毛病,一个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所以我想帮帮你啊。你的困难不是身体上的,你在人际关系方面有麻烦,我说得对吗?”

“啊,也许吧,我不知道。我的确总被撇在圈子外。可是那是什么样的圈子呢?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你说得不对,圈子是有的。老卫就是个圈子,他把我们都拉进去。我们,我,还有婆婆、老培这些人都在里面,只有你在外面。我决计要帮助你这个圈子外面的人。”

述遗看见彭姨的手上也有几处青肿,手腕那里肿得像馒头一样。述遗伸出自己的手想去抚摸她一下。她立刻往旁边一闪,避开述遗。

有人在门外喊述遗,是老培。老培头发蓬乱,面容憔悴,连路都走不稳了。彭姨冲出门去扶住他,他便往彭姨身上一倒。述遗这才想起老培丧母的事来。

他呜呜地哭着,像小孩一样。彭姨一边哄他一边用力搀着他往家里去。述遗看见他们没走多远又停下了,因为老培又不肯走了,赖在地上不起来。于是彭姨又和他说理,哄着他,但他还是不起来。最后,变得力大无比的彭姨一把就将他搀起来了。他俩就那样走走停停的。述遗心里很佩服彭姨的耐心和毅力,也感到最近她的脾气改变很大。是不是她婆婆的魂附到她身上了呢?

述遗家东边那面墙有点渗漏,她想去找泥水匠来修一下。她锁上门往街上走。

泥水匠住在大街中段的矮屋里,述遗进去的时候,只有泥水匠的老婆坐在屋当中择菜。女人说她丈夫一会儿就回来,还说他出门前嘱咐说,如果述遗来了就要她等一等。述遗听了吃了一惊,因为她同泥水匠并无约定,他是怎么知道自己要来找他的呢?女人垂着头择菜,不再搭理述遗了。

大约过了五分钟,回来的不是泥水匠,却是小廖,小廖手里还拿着泥水匠的工具。述遗看见小廖已经恢复了健康的气色,心里就赞同地想道:他干一干这种体力劳动是很有益处的。令她疑惑的是小廖像主人一样坐在宽大的橡木圆桌旁,伸直了两条腿。这时那个女人立刻忙碌起来,又是替他泡茶,又是点烟,就像小廖是她丈夫一样。还有更奇怪的事在后面。那女人用脸盆打了一盆热水出来,绞出毛巾,托着小廖的头帮他抹了个脸。小廖不好意思地看着述遗,摆摆手要女人走开。

“小廖什么时候改行了啊?”述遗问道。

“我没改行,我本来就有两份职业。”

述遗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他。述遗从前认识泥水匠,那是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却娶了个年轻女人,就是屋里这个女人。先前述遗在保管室工作时,那个男人来过好几次,来修理墙壁或上屋捡瓦。当年这个女人又艳丽又活泼。小廖是什么时候成了泥水匠的徒弟的呢?他同泥水匠的老婆也似乎关系暧昧。

“您当然不知道,您从来不关心我的生活嘛。我老婆最近劝我将运垃圾的工作辞掉算了,她不忍心看我这么辛苦。”

“你老婆是谁?”

“就是她嘛。”小廖一指屋里的女人,“我们在这里住了十多年了,您还不知道她是我老婆,您看您多么不关心我。”

“可是我见过先前的泥水匠……我和他还是老熟人呢,我不明白。”述遗暗地里掐了掐自己的腿,似乎要从幻觉中挣脱出来。

“那个人是我老婆的大叔,他也会做泥工,不过我的技术并不是从他那里学的。”

这时女人就提着篮子凑拢来了。她挥舞着手中的青菜,气愤地说:

“述大姐贵人眼高,从来也没正眼看过我嘛!说不定她还认为我配不上你呢,哼!”

“一个人在社会上混啊,最好是有好几种手艺。这是老卫教我的。”小廖推开老婆,很贴心地对述遗说,“这种事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您只知道我是个垃圾工,对于我的另外的生活您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您没发现我其实是有家室的,并且一直是这条街上的泥水匠。您到街上去问问,谁家的房子我没修过?我可不想吹牛皮,这一行里头,还没人做得过我!”

述遗望着他自负的样子,脑子里完全乱了。她想,会不会是这两个人合伙在欺骗自己呢?看起来不像,而且他们也没必要骗她。

小廖催着述遗动身,他俩就一块去述遗家了。一路上,述遗闷闷地走着,后来她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就问小廖道:

“你是如何知道我会去你家的?”

“哈,我并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总会要修房子的,所以我就嘱咐我老婆说:‘要是述大姐来了,就让她等一等,说我很快会回来。’我隔几天就对她重复一句这句话,她早就记得滚瓜烂熟了。”

他的话很荒谬,但是述遗此刻不知怎么相信他说的是真话。这就是说,这么多年里头,小廖一直过着两种生活。当他垂头丧气地坐在述遗房里,诉说自己的苦恼时,他并不是一个颓废的青年,因为他回到家后,还有另一种热热闹闹的生活。他帮人修屋,收入很不错,这从他屋里的陈设就可以看出来。这间矮矮的房子里不相称地摆着高档的橡木家具,沙发上放着绣花垫子,梳妆台上还有不少述遗叫不出名目的一看就知道值钱的玩意儿。他的老婆,无疑是一个精于持家的女人。这样一位青年,到了半夜就发出奇怪的哀哭声,经久不息地哭,她能习惯吗?看来她早就习惯了。可是住进车间不回家,同那些女工调笑,她一点都没有怨言吗?述遗记起那些个夜晚,那种难言的悲伤,她怎么也无法将身边这个泥水匠同那情境联系起来。

到了述遗家,小廖爬上桌子检查了一下那面墙,和述遗约定过几天来修。然后出乎述遗的意料之外,他开出了一个很贵的价钱,贵得完全超出了常理。述遗向他指出这一点时,他就同述遗讨价还价。述遗一气之下说不修了。

“述大姐,您怎么能这样呢?您想想看,我是多么尊敬您。您不让我修,让别人去修,我怎么能放心呢?不,我不能不管您,这样吧,我再减二十块钱,对,就这么定了!”他耐心耐烦地劝说述遗。

述遗哭笑不得,摆摆手同意了。

“您还不能习惯我用这种身份同您说话。”小廖讨好地说,“今天我很高兴,您终于走进了我的生活。我开出的价钱真的不贵,一点都不贵,您为什么就不明白呢?想一想泥水匠的辛酸吧,那是多么艰苦的工作!”

小廖离开后,有人来敲门。述遗打开门,竟看见那个老泥水匠,就是修理保管室的那一个。此人已经很衰老了,眼珠上蒙了一层厚膜。

“顾家伯伯,您今天怎么登我家的门了呢?”

述遗请老人坐在唯一的那把椅子上。她怀疑老人根本看不见东西。

“你太不像话了,还同我侄儿讨价还价!”他气冲冲地说,胡子翘了起来。

“可是他要价实在太高了呀。”

“这种事是可以讲价钱的吗?”他用手里的手杖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圈,继续说,“我的两个儿子都是修墙的时候坠楼摔死的,我没儿子了。小廖运气好,没出过事。我的眼珠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就是哭成这样的啊。你太冷血了。”

述遗本想反驳他说她家的修理工作没有危险,可是她再仔细看了看老人的眼珠,就不说话了。那两只浑浊的眼珠正在溢出血来,老人扯起破烂的衣袖去擦眼。他一边谴责述遗一边拄着拐杖站起身,摸索着向外走。述遗连忙去搀扶他。

“顾家伯伯,我多年没见过您了,您住在哪里呢?”

“我哪里还有家呢?小廖当然欢迎我住他家,可是我不做泥水匠了之后,就想远离这个行当。现在我住在我的小侄儿那里,没想到几天前,小侄儿也说他打算学泥水匠了。我心里一烦,就出来游荡。刚才走到你家门口,碰巧听见你同小廖在里头讲话。小侄儿那里要是也住不成,我就只有回乡下去了。大家都说乡下也在兴建房屋,我的村子里的年轻人全都要做泥水匠了。我该到哪里去呢?”

他似乎是绝望了,在路边就地坐了下来。

述遗听了他的话,心里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什么,但又并不是彻底明白。她记得这个顾家伯伯,以前来帮她修墙盖瓦的时候,口里总是哼着歌子,一派乐天的样子。

有一辆运红砖的拖拉机开过来了,他竖耳倾听,越来越激动的样子。车子停在他面前了,开车的青年过来搀扶他。他一下子就变得身手矫健了,扔了拐杖,三下两下就爬上了车厢,坐到红砖上头去了。述遗看见青年长得同顾家伯伯极为相像,就在心里想,莫非是他儿子?她怀着这一团疑云,看着车子消失在街上。

由于亲眼看见顾家伯伯眼珠流血,述遗很后悔,觉得不该同小廖讨价还价。她决定等小廖做完修理后多给他一些钱,这样自己心理上就平衡一些。

她等了好几天,小廖并没有如期而来。述遗想,他一定是生气了,所以临时改变主意,不来帮她修理了。述遗不打算再找其他泥水匠,她觉得小廖只是暂时生气,他终究还会来的,自己只要等着就是。在有月亮的夜里,述遗还是听见可疑的声音,像是哭声,又像狼嗥。

述遗对老卫说,她不知道小廖还有第二职业。从前他总是来她家里诉苦,她一直将他看作一个可怜的垃圾工,一直同情他,没想到全是一场骗局。有些事情,竟然能被隐瞒得这么长久,这是她没料到的。她的言谈之间免不了有些责备老卫的口气,因为他以前老是对她说小廖是个孤儿,可怜,还说她在慢慢致他于死命什么的。实际上呢,小廖有家有房子,收入高,活得又滋润,远非她述遗可比。所以老卫是在胡说八道,是同小廖合伙在她面前演戏。但他们为什么要演戏呢?吃饱了撑得慌吗?

老卫并不反驳述遗,耐心听她诉完了苦,这才慢吞吞地说道;

“一个人的视觉肯定是有局限的;那些最重要的事物,往往也不是一下子就显现,而是有个层层展示的过程。就比如我,在你眼里我是个工会主席,一个做思想工作的官员。可是没准哪一天,比如说五年之后的某一天,你突然发现我在街口修伞。其实呢,说不定我已经是二十多年的老修伞匠了。哈哈!”

老卫还说,他很高兴述遗已经“觉悟”了,他对她的“觉悟”评价很高。说着他就爬上桌子,去检查述遗家的东墙。

“这面墙好好的,根本不存在渗漏的问题。”

述遗很愤怒,说:“明明一下雨屋里就漏水嘛。”

“那只是各人的感觉问题。”他坚持说。

述遗苦着脸想了一想,就同意了他的说法。因为近来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她的判断,她与其反抗老卫的逻辑,还不如放弃自己的判断呢。

“这就对啦。”

老卫放好桌子,过来拍了拍述遗的肩头,夸耀地说:

“你看,我这个上级一点架子都没有嘛。什么叫作思想工作呢,做思想工作就是成为对象肚子里的蛔虫。你看我像不像一条蛔虫呢?”

述遗没有回答他的无聊的玩笑。她感到他越来越无聊了,前两天她还看见他在垃圾堆边钻进那些下棋的人的桌子底下去撒野。

“我呀,总是这样,你一需要我,我马上出现了。当然你是不会承认这一点的,你说你并不需要我这个工会主席。可是你仔细地想一想,就知道不是这样。”

述遗问自己,她需要老卫吗?她当然一点也不需要他。但他是一个领导,是她的直接上司,生活中总是要有这样的直接上司的。如果不是老卫的话,她的直接上司会是什么样子呢?她想不出。所以老卫也没什么不好。这个老卫,说话难听,但的确对她是很有启迪的嘛。述遗年轻时也偶然接触过别的工厂的下层领导人,那些人同她所在的纱厂的下层领导大不相同,她认为那些人“很乏味”。老卫总是有理的,而且他的花样总是层出不穷,述遗虽讨厌他,可一想,要是没了他,她的生活不就没了内容吗?

“好多人都有第二职业,”他还在说个不停,“就说彭姨吧,她还是一个暗娼,一位厂里的领导和一个屠夫长期供养着她。要不她还能过这样奢侈的生活啊?她心里一直很惭愧,想找人说,但她丈夫老培又不愿听,所以嘛,她就去找她婆婆说。她婆婆是十分严厉的,那种乡下女人也是很蛮横的,她常常殴打她。越打,彭姨就越想找她说。据说将什么肮脏的细节全抖搂出来了,你说怪不怪啊?你和她交往了几十年,一直没看出来吧?再说我自己,你以为我只是一个厂的工会主席吗?我也是厂长!我们的厂长十多年前脑子就坏了,成天在家里养蟋蟀。他授权给我,要我帮他处理工作上的事。我每天下午都去厂长办公室工作一下午,大家都对这事心照不宣,因为我们厂的大小领导都很有修养。可以说,他们就顺其自然地把我当成了一厂之长!”

老卫说得高兴起来,就抬起一只脚踩在了椅子上。述遗对他的这种做派很厌恶,就一声不响地走过去打开房门,将自己的脸朝着外面。

恍恍惚惚中她又看见了小廖。小廖还是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穿着又脏又皱的工作服在那里运垃圾。有一个老头正在对小廖大声呵斥,说他收运垃圾不及时,破坏了这个地区的卫生。那老头说着说着就愤怒地冲上去,给了小廖两个耳光。他还觉得不解气,又用力一掀,掀翻了小廖的垃圾车,搞得垃圾撒了一地。小廖抱着头大哭起来。这时一群妇女过来了,那老头向妇女们诉说,妇女们就嘲笑起小廖来。述遗在她们当中认出了茄子脸和归嫂。

正当她想走过去安慰小廖时,老卫从后面捉住了她。老卫说:“他已经活得够艰难了,你就不要再去给他出难题了。你现在应该做的,就是从心里默默地关心他。我要走了,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啊。”

述遗看见小廖垃圾车也不要了,空着手往家里走。她从后面追了上去。

“你的家是在这边,你往哪儿走呀?”述遗扯着他的袖子问。

“我哪里还有家呢?”他泪眼蒙眬地说,“我回我的单身宿舍去嘛。”

“你的家不是在街上吗?”述遗又说。

“那是先前的事了,我已经忘记了。我现在只记得我是住在单身宿舍里的,您说的那件事,我也模模糊糊有点印象,不过那到底是怎么样的呢?今天我穿着工作服,推着车来运垃圾,忽然就被袭击了。现在您又告诉我说,我是住在街上的,我的脑子就坏了。您能不能多告诉我一点情况呢?”

“你不是住在街上,做了十多年泥水匠吗?”

“您在开我的玩笑。不,我不愿谈论这个了。您瞧,我无缘无故就被人袭击了,这不是天大的羞辱吗?”

他挣脱述遗的手,口里伤心地叨念着什么,一个人走开了。

因为屋里漏雨越来越厉害,地上积了一层水,述遗决定去彭姨家躲一躲。

她是晚上到她家的。彭姨一个人坐在灯光下,显得形单影只。看见述遗来了,她的眉头才有所舒展。

“老培哪里去了?”

“他回乡下去了。昨天他忽然说,他不习惯我的管制。我一个人坐在这里,想起从前那些事,心里真是有说不出的难受。述遗啊,你来了正好,我们夜里一道去车间那边视察一下吧。我在想,我到底是如何度过这么多年的呢?”

她俩在厨房里草草地弄了晚饭吃了。其间彭姨不断停下手头的活儿去倾听一种“嗒嗒嗒”的响声。述遗问她是什么东西作响,她回答说是老培的阴魂在捣鬼呢。她又补充说老培在房里设了很多“机关”,即使他去了乡下也牢牢地控制着这些机关。这种响声就是其中一个机关弄出来的。还有,当她快要入眠的时候,她就看见窗帘自动地开合,那也是机关之一。

彭姨认为使得她心神不安的原因是在纱厂里面,尤其那些车间里。她一定要进行一次私访,把事情弄清楚。“一想到糊涂了一辈子就不甘心。”她又说述遗如果跟了她一块去,就可以顺带把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因为那里是她俩度过青春的地方啊。述遗问她究竟要解决什么问题,她就反问道:

“难道你的生活一点问题都没有吗?”

述遗一边将碗收拾进碗柜里一边说,她的生活当然有问题,有时候,她差点对活下去失去信心了呢。

“那就同我一道去解决你的问题啊。”彭姨说道。

她们收拾好厨房就出门了,那时雨已经停了。

纱厂里面静悄悄的,车间那边一片黑乎乎,原来是停电了。彭姨很兴奋,说今天夜里遇上了好机会。述遗问她要干什么,她说她要潜入车间去偷听一些消息,又说最近那些女工正在密谋骚动,她自己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加入到她们里头去。她自己很想造一造反,维护一下退休工人的利益,可是她又不愿得罪厂里的领导。说到头,她们大家的命运都是掌握在领导手里的。说到这里,她就叫述遗看前面树丛里的那点黄色光晕。

“她们在那边讨论,我觉得她们有什么事决定不了。昨天就是这样。”

她俩走到车间门口,笨重的铁门关着。彭姨使劲一推,那大东西就刺耳地叫了起来,叫得述遗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但是屋子里的人们并没有动静。她俩在黑暗中潜入屋内,一眼扫去,看见那只大烛台下面有很多模模糊糊的面孔,绝大部分是女工,但居然还有几个男的。

“喂,你们,有结果了没有?”彭姨隔着那些机器喊道。

那些人全都坐在车间正中间的一块空地上,述遗进来时听到他们大家正在压低了声音讨论,现在彭姨一叫,他们就全闭了嘴。几个男的向着述遗她们所在的方向怒目而视。这几个人述遗都没有见过,他们是上了年纪的人。她心里揣测:莫非他们是厂里的领导?活了这么大岁数,除了老卫等一些下层干部,述遗还从未见过厂里的高层领导呢。当她的眼睛适应了车间里头的黑暗之后,她就逐渐认出了女工当中的一些面孔。她回头一看,彭姨已经不见了。在彭姨站过的位置上,一个老男人站在那里,他是个刀削脸,样子有点凶恶。但是他一开口述遗就放心了,他的声音显得很诚恳。

“你可以坐下嘛,这里有张椅子。权力早就下放了,你知道吗?现在厂里的领导机构就建立在工人当中。你看,你的正前方是瑞大姐和马大姐她们,她们现在是纺纱厂的核心领导。还有彭姨,是前两年钻进领导层里面来的,你还不知道这个情况吧?她肯定不会告诉你的。”

他的声音近似耳语,但是因为车间里太静了,述遗还是听清了他的话。她想问他一些事,想了想还是没问。这时刀削脸将自己坐的椅子往述遗的椅子边凑了凑,紧紧地挨她坐下,继续说道:

“为什么你不向组织靠拢呢?瑞大姐和马大姐她们观察你好久了,她们觉得彭姨对你施加的影响还很不够,所以她们有点失望。你看,她俩的嘴角往下撇,那就是失望的表情。”

“你是谁?”述遗小声问道。

“你不要管这种事。我不过是一个小角色,这里面的男的全是小人物,真正有势力的人是这些大姐。彭姨也正在爬上权力的高峰。你可别凭表面印象看待她。”

眼前那些脸又变得模模糊糊的,现在述遗一个人都认不出来了。她也没有发现彭姨在人群当中,彭姨躲到哪里去了呢?述遗不安地站起身,想去人群里找彭姨。刀削脸似乎很赞成她的举动。她在机器之间绕来绕去的,绕到那些人面前。刀削脸始终陪伴着她,似乎在旁边保护她一样。

述遗弯下身,一个一个地打量坐在那里的人,有时还凑到那人面前去看个清楚。不知怎么,她没有遇到一张熟悉的脸。这些妇女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目光也很空泛;至于那几个男的,述遗从来也没见过他们,她觉得他们的样子有点像刚进城的农民。她在人群中绕了一个大圈,找遍了每个角落,还是没有找到彭姨,她怀疑她早就已经回去了。

刀削脸又将一些新蜡烛插上了烛台。这时述遗感到屋内有些轻微的骚动。窃窃私语先是从左边角上响起,后来就传遍了整个车间。那些脸在述遗眼前晃动起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响。面前的几个女工好像在责骂述遗,述遗于是有点想溜走了。有人对着述遗含糊地大喝了一声,她虽听不明白,还是不由自主地站住不动了。

“你和谁一起来的?”一个样子疲惫的中年妇女走上前来问她,“这里是可以随便来的吗?大门上明明写了‘车间重地,闲人免入’嘛。你冒冒失失就进来了,进来了也罢,现在又随随便便想走,你的这种做法很危险啊。”

这时刀削脸就在烛台那里大声回应:

“她正是这种人,来了又去了,像个过路的!”

述遗在一台机床后面蹲了下去,这一来,大家就看不到她了。大概因为看不到她,车间里又静下来了,只有刀削脸一个人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那个女人到哪里去了?”

有一阵乱风刮进车间,蜡烛全部熄灭了。述遗趁黑溜了出去,心里好一阵庆幸。虽然熟门熟路的,毕竟多年不来了,心里又急,所以脚下不断磕磕绊绊。有一下她几乎要倒地了,却有人从右边搀住了她。

“你学习得很快嘛。”彭姨在黑暗中笑着说。

“你指的哪方面?”

“我是指你蹲到机床下面隐蔽起来那一招。你把这个厂的骨干们搞了个措手不及!我从前怎么就没看出你是这么个人呢?”

“我只不过是想逃跑。众怒难犯啊。”

“不,你是以退为进。现在大家都对你很满意了,隐身法是很有用的。”

“彭姨刚才到哪里去了呢?”

“我就在他们中间。我在他们中间的时候,你是不会发现我的。你闻到桂花的香味了吗?就是在这里,我和你攀树摘桂花,受到了老卫的处罚。”

不论述遗如何努力回忆,她也想不起这件往事了。但不知怎么,她心底里又坚信的确发生过这种事。她用力吸了一口气,桂花的浓郁的香味令她产生了窒息感,她停住了脚步。

“在今晚这种情况下,你不会认出任何一个人的。这是高层会议。实际上,老卫也在,他一直想和你讲话,你没看见他。”

“他们开什么样的会呢?”

“是关于决策方面的会议。我也参加的,不过我总是中途跑掉,像今天这样。我的耐心只能支持我这么久。”

她俩挽着手臂,在黑地里走一阵停一阵的,述遗感到自己回到了青年时代。她慢慢适应了桂花的浓香,那香味令她浮想联翩,她甚至记起了自己在车间里丢失过一个铝饭盒这样的小事。后来找到没有呢?她想进入记忆的深处搜索一下,今天夜里,她感到自己完全有能力这样做。

一直到出了厂大门,述遗还在想那个铝饭盒的故事。彭姨似乎猜出了她的心思,“哧哧”地笑着,用拳头捅一捅她的背。述遗问彭姨,她心里的烦恼是不是完全驱散了,彭姨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啊。”

不一会儿她俩就回到了彭姨的家。家里亮堂堂的,肉汤在炉子上欢快地沸腾着,老培已经回来了,正在做饭。老培身上沾了不少泥水,可能乡下下雨了。

在车间里闹腾了那么久,述遗又饿了,于是再一次坐下来吃晚饭。

“老培啊,家里的事都处理好了吗?”述遗问道。

“呸,我才没回家呢。我在跟村里人学手艺,准备当泥水匠。”

“老培向来志向很高。”彭姨插嘴道。

老培闷声不响地走出厨房,来到前面房里坐了下来。述遗看见他用手支着脑袋,无比苦恼的模样。她回忆起在他母亲家时的情景,心里一下子也变得忧郁了。她和他一块坐在桌旁,她试图追忆近来发生的一件事。

“这么大年纪了去学泥水匠,该是很困难的吧?”

“是啊,你看我身上弄成了这个样子。我只有硬着头皮干了。我从十几岁起就想学这个,这是我这一辈子的心愿。我想学会了就留在村里找活干。”

“那么彭姨怎么办?”述遗问道。

“那有什么,她也是村里的媳妇嘛。我学这手艺还是她怂恿的呢。”

老培的表情却是更苦恼了,眉毛打成了结,嘴角下垂,连呼吸都加快了。述遗想,他为什么事这么绝望呢?最近这些日子里,他完全变了个人。她记得他从前什么事全依赖彭姨,脾气柔顺,思想简单。她没料到像老培这类人在生活中居然也会有危机,年纪这么大了还要去学繁重的体力活,并且是自愿的。将心比心,要是她述遗到了这个年纪又重新去车间里学一门新技能,她会吃得消吗?也许吃不消,也许吃得消,人的潜力是无法预料的。

“老培啊,等你正式成了泥水匠,我还要请你去补墙呢。”

这时彭姨从厨房里出来了,她还是高高兴兴的样子。

“述遗啊,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

“什么主意?”

“让老培做泥水匠啊。他现在变得沉着多了。我一直对他有期望,可以前他就是不开始他的事业。为什么呢?我想,是因为婆婆还在吧。现在婆婆去了,他一下子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老培听了她的话,显得更苦恼了,用双手使劲揪自己的头发。他忽然站起来,一脚踢翻了椅子,坐到了地上。他还抱住站在旁边的彭姨的一条腿,哀求她救他一命。

“刚开始学技术都是这个样。”彭姨平静地说,“等以后习惯了那些危险,就坚强起来了。有的人干上了这一行之后,就像中了魔一样往外跑。老述,你看我到底该不该让他学泥水匠呢?”

老培听她这么一说,干脆躺在地上不起来了。他一躺下去,口袋里就有一件东西滚了出来,述遗拾起来一看,是一个圆形小相框,里头框着一张小照片,照片上是他母亲,绷着一张脸坐在那里,她的膝头上还蹲着一只硕大的癞蛤蟆。述遗从未见过这种离奇的照片,就举到灯光下面去看了老半天。她只觉得老女人直直射出的目光像锥子一样刺到了她脸上。

“婆婆不放心老培,总在那里保护他呢。”彭姨说道。

老培突然站起来,从述遗手里抢过镜框,冲进卧室里头去了。

“你瞧,他就是这么任性的一个人。我现在不能得罪他,我一得罪了他啊,他就回乡下去了。他把这个家当旅馆呢。”

后半夜,躺在彭姨的小房间里,述遗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她在黑暗中虚拟了一场同彭姨的辩论,她说话时全是用的青年时代的口气。当彭姨提出要同她调换工作岗位,让她再去车间当挡车工时,她就竭尽全力申诉自己不能进车间的理由。这一场辩论持续了好久,她对自己如此有耐力、有逻辑感到了意外。后来她终于昏昏睡去了,一直睡到上午才醒来。

东面的墙终于修好了,不是小廖,却是那位叔叔来修的。顾家伯伯站在梯子上,双腿抖得那么厉害,好几次述遗都以为他要摔下来了。但是没有,他很好地完成了任务。

述遗给了他多一倍的工钱,他毫不推辞就收下了。

“时代不同了嘛,现在干这一行的危险要大得多了。”

他收拾好工具要走,述遗留他吃饭,他又坐下了。他看着述遗做饭,同她说起侄儿小廖的事。他说小廖好端端的一个年轻人弄到这步田地,他可没料到。又说当初他做泥水匠时一点都不用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他早看出他成不了气候。最近他才听到有人说小廖还有第二份职业,一直在做垃圾工。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如同一记闷棍。他认为这个侄儿太轻浮了,凡事没个定准,什么工作都好奇,都想去尝试一下,这种性格要不得。他询问述遗是不是喜欢去一个叫作“一听来”的杂货店买东西,述遗回答说:“是的。”

“那里的老板原来也是泥水匠。我们这一行,很多人都是中途干不下去改行的。这种活儿,看上去安全,心理上的负担没法估计!‘一听来’的那位老板当年也出过事,他老想着自己一定会掉下去,结果真的掉下去了,将一边脑袋摔扁了,居然没有死。本来他老婆都已经准备后事了,他又活过来。”

顾家伯伯饭量很大,还要喝酒,喝了酒之后话就更多了。谈到他那“不争气”的侄子小廖时,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捏紧的老拳用力往桌上一砸,砸得杯碗都惊跳起来。

“他为什么有家不能归呢?”述遗小心翼翼地问道。

“因为他是一个祸害,到哪里都要害人,他老婆就把他赶出门了!”顾家伯伯吼道。

述遗忧虑地看着顾家伯伯,拿不准他是不是已经醉了。他一点都不顾忌,一仰脖又将一杯酒倒进口里,脸红得像醉虾一样。述遗的注意力分散了,没听清他在吼些什么。她开始朝门外张望,她不希望有人看到这个糟老头子在她这里喝酒。

“该死的老卫!”他忽然又往桌上砸了一拳。

“啊?”

“是他抢走了我的侄儿,破坏了一个家庭!他凭什么给他安排垃圾工的差事?他可是有职业的人啊。老卫心怀鬼胎。”

述遗的注意力又被他拉回来。她想,是啊,为什么别处的垃圾工总是一年里头换几次,只有小廖一个人可以享受特殊待遇呢?这里头的确有些路跷。纱厂领导的意图没法捉摸。她又记起前天车间里的聚会,当时刀削脸告诉她纱厂的领导人其实就是那几个女工。那么就是那几个女工在让小廖享受特殊待遇了。这个小廖,已经得到了这么好的、常人难以得到的待遇,为什么还要自己同自己过不去,也同家人过不去呢?现在回忆起来,老卫恐怕真的是心怀鬼胎呢。的确是他毁了这个年轻人啊。

顾家伯伯喝得太多,到后来站都站不起来了。述遗将他搀起后,他东倒西歪地走出门,然后向前一扑,扑倒在地上起不来了。述遗估计自己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将他弄起来,就悄悄地掩上门,做出不知道他摔倒的样子。

由于老头躺在外面,述遗就不敢出门,只能偷偷地从窗户那里向外张望。

大约到了傍晚,才有几个人将顾家伯伯围住,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述遗开门一看,看见那几个人里头有小廖。小廖正在指责他叔叔,说他抢了他的生意,还说他这么老了仍然到处撒野,真该死。

顾家伯伯已经醒了酒,羞愧地、可怜巴巴地望着小廖说道:

“这个活计是你不要了的活计,我才来插一手的嘛,我不是那种抢别人生意的人。”

小廖气得跳起脚来叫道:

“你还敢强词夺理!我什么时候不要这个活计了?述大姐的家就是我的家,你怎敢说这种话?”

顾家伯伯像丧家狗一样爬起来,从围着他的人群里挤出去,一瘸一瘸地离开了。那几个人都发出唏嘘之声,似乎很同情他。

述遗招了招手,小廖就进屋了。

“您瞧,人老了就变成这种模样,多没意思啊。现在他还有什么用呢,连个活计都接不到了。”小廖说这话时一脸的苦恼相,好像接不到活计的并不是他叔叔,而是他自己。

述遗问他这几天过得怎么样,他就长叹了一声,摇摇头,似乎不打算回答的样子。可他还是开口说了:

“我这个人啊,太贪心了,什么事我都想揽着,我的生活就越搞越难以维持。在别人看起来我是幸福得很,其实呢,我夜夜睡不着,这个情况您是知道的。有时候我也想,我不要那么要强吧,就过一般生活。可是哪能做到呢,我就是爱管闲事。再说上面领导这么信任我,我总要干出个样子来才对得住他们吧?昨天夜里我又哭了,您听见了吧?当时风刮得那么吓人,我在单身宿舍那条长长的走廊里走来走去,突然我听到有人在水房里打水。深更半夜的,还有人在打热水!我听到热水落进水桶的声音,心里好一阵难受,我就痛快地哭了一场。我老想,我是继续拼命工作呢,还是先放弃一项工作呢?你能帮我出出主意吗?”

述遗就说她自己也没主意,这种事要等老卫来决定。

小廖听了她的话便将两眼翻上去,费力地寻思着,迷惘地说:

“老卫什么时候给我明确的指导呢?”

他在身上的口袋里摸索着,摸出一个化妆粉盒,然后放到鼻尖去嗅。

“这是我老婆的。”他深情地说,“我这个归不了家的游子,总是将她忘记。后来她就想出这个办法,只要我一闻这东西,就会记起她和街上的那个家。不过我又怕这样拖泥带水的对我的前途不利。唉,凡事有利就有弊,叫人无所适从,对吗?”

他又打开粉盒,贪婪地用鼻子去吸,吸得自己狠狠地打起喷嚏来,将那里头的香粉喷得到处都是。

“你不要感情用事嘛。”述遗责备道,一把抢过他的粉盒,盖上,塞回他的衣袋里。

就在述遗的手伸进衣袋时,她的中指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述遗的脸立刻变了色,说话也结巴了:“什、什么东西?”

“蝙蝠啊。”小廖说。

“是吸血蝙蝠吗?”述遗打量着有点发麻的中指。

“不过是车间主任室里抓的普通蝙蝠。您去过那里,但您没注意墙上的情况,那上头挂满了这种东西。她们说,车间主任早就不要那间房了,大约有十年时间没人去过那里面了,只有这些蝙蝠在里头。我听了她们的话就对那些蝙蝠发生了兴趣。您瞧,我身上有四个口袋,全装了这些小动物,我就将它们看作车间主任,带着它们跑。我要走了,您猜一猜我去哪里?”

“是去车间吧?”

“对呀?它们都要吃蚊子的。我住在那里,从来不关窗,它们就可以自由地飞出去捕蚊蝇。啊,她们来了,我这就走。”

述遗朝外一看,看见那些调戏过小廖的女工们慢慢地从门前走过去,不知怎么,她们的步态就好像是在水里面游一样。小廖一加入到她们中间,她们立刻就恢复了活力,走得更快了,一边走还一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这时小廖已被两个高大壮实的女人挟持,他的双脚都腾空了。他似乎很快活,又是尖叫又是大笑,那两个女人则像对待孩子一样低声呵斥他,要他安静。

述遗将受伤的中指放到亮光里去细看,看见伤口处没有牙印,也没有破皮,却有很多皮下出血点。这个发现着实让述遗不安起来,头也有点昏了。她觉得自己已经中毒了。这时她听到远去的小廖对她喊了一句:

“述大姐,您不要担心啊!”

述遗的心里漾起一阵暖意。她回到屋里发了一阵呆。然后,多年来第一次,从床底下拖出小小的木箱,启开,又从木箱里端出一个铁匣子。铁匣子里头是一些发黄的照片,由于里头放了很多防潮的石灰,倒也没有完全坏掉。述遗一张一张地拿出来看。那是一些景物照,一律没有人,拍照的年代是她来纺纱厂做工之前。有一张照片上是模模糊糊的一栋房子,可能因为焦距对得不准,房子显得比例失调,好像要倒下来一样。那栋房子的墙上有很多窗户,每一个窗户后面是一个相同的套间,述遗的家就在第二层楼左边数去第三个窗口。她用目光费力地搜寻了好一阵才找到第三个窗户。窗户开了一半,里头黑乎乎的。她看来看去的心里不踏实,又找出放大镜来看。放大镜一放上去,窗口那里就呈现出一个女人的头部。那是一个侧面,显得有点粗俗,但生气勃勃。述遗想,这个人是谁呢?她不是她的母亲,她家也没别的女眷。上学时述遗倒是有几个朋友,但她从不将她们带到家里来。述遗又将放大镜换了个角度,这时那女人居然呈现出脸的正面来,但她的面部只晃了一下便隐去了,后来她再怎么移动角度那张脸都不出现了。述遗手持放大镜发起呆来。奇怪,她刚才是怎么想起来要看照片的呢?她忘记她的初衷了。她索然寡味地又翻了翻其他照片,用放大镜看了看,没产生什么兴趣,于是“啪”的一声关了铁匣子,将其放进木箱,重又塞回床底下。

“也许她是一个邻居。”述遗大声说了出来。同时她就记起,她家从未来过任何邻居。当然,刚才她的放大镜也可能没对准,她所看到的,是别人家窗户里的风景。不管怎么说,多年前她拍下这张房子的照片,然后又拿到照相馆去放大,像是一种别有用心的举动。那时她一点都没意识到这事的意义,她总是这样,稀里糊涂地做下了很多怪事——比如用石灰保存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景物照片之类。彭姨家里也有照片,但一张景物照也没有,所有的照片上全是她的死去的母亲。那位母亲的样子怪怪的,倒是很文雅,完全不像彭姨。那么老卫家里有没有这种老照片呢?述遗想到这里便有些害怕了,她起身到厨房里去洗碗,弄出些响声。外面有一只鸟在叫,既不是喜鹊,也不是乌鸦,是什么鸟呢?先前,这种地方只有这两种鸟。从厨房的窗口看出去,正好可以看见两个下棋的老头。述遗发现那两个人并没有看小方桌上的棋子,而是一齐看着天空,他们的手撑在下巴上,样子有点滑稽。述遗心里想,他们其实连天空也没有看,不过是在那里摆样子。每当那只不知名的鸟叫一声,他们就做出吃了一惊的表情,然后又继续转脸向着天空。述遗很羡慕他们能有如此宁静的心境。

偶尔,述遗也会想起自己的年龄,想到她将死在这座保管室改装的旧房子里这件事。这些想法虽然令她感到别扭,但还不能压倒她。每天发生的新情况太多了,她都来不及去感觉衰老的进程。年轻时,她从未料到自己进入老年了还会有这么大的好奇心,所以现在又觉得庆幸。但是今天翻看了旧照片之后,她的情绪还是低落了好久。那些灰灰的、破败的房屋,还有黑压压的天空下丛生的灌木,街上油漆剥落的老店的招牌,不知怎么令她的背脊骨发冷。不去想倒也没什么,念头一冒出来就好像要大祸临头了似的。她今天到底怎么了?先是顾家伯伯帮她修好了墙,然后小廖来了,再后来蝙蝠咬了她,小廖又跟人走了。一切都很正常,仔细想想又的确蹊跷。她又看看中指,出血点已经没有了,根本就看不出被什么东西咬过。当然也许毒素早就扩散了,她不是脑袋后边发麻吗?中指已经没事了,应该关心的是脑袋。她捶了捶脑袋右边。

为了平息这些不快的情绪,她上了床,盖上被子昏昏睡去。

但她没睡多久就醒来了。房里开着灯,彭姨坐在灯下绣花。

“你是怎么进来的?”述遗声音发抖地问。

“我用一把万能钥匙打开了你的锁。”她头也不抬地说。

“啊?”

“这种事,算不了什么。我得赶绣一对枕头啊。”

她走近述遗,将手里的活计展示给述遗看。述遗看见白布上面绣满了小小的蝙蝠,便肉麻起来。

“谁给你的这种花样啊?”她一边穿衣,一边战战兢兢地问。

“没有花样,我自己幻想出来的图案。我绣花从来不用花样,脑子里有什么绣什么,你还不知道啊?”

“你脑子里尽想这些吗?”

“你觉得怎么样?”

“肉麻得很啊。”

“我绣花的时候,烦恼就消失了。我的天,老培真被我气疯了,他到处搜查,不让我保存这些绣品。我只好随身带着它们走。”她说着就从手提袋里拿出那些绣片来,一件一件地在桌上摊开。

述遗只瞥了一眼就掉开了目光,她似乎看见白布上涌动着无数虫子。

彭姨有点近视眼,她将鼻尖凑到那些绣片上面,口里发出“啧啧”的称赞声。看完后她又一件一件仔细叠好,放进手提袋,拉上拉链。

“神不知鬼不觉的,我就进了你的屋。”她笑嘻嘻地说。

“你为什么要干这种事呢?”述遗愁苦地看着她。

“为了同你交流心得嘛。”

“他们说你是厂里的实权派,真正的领导,对吗?”

“对呀,纱厂没有我是不行的。”

“原来这样啊。”

彭姨拿出另外一个绷了白布的绷子来,要教述遗绣花。述遗推脱说,她的眼睛早就老花了,看不清。彭姨说这种绣法不用看,只要用手摸索就可以了,说着就将针和丝线强行塞到她手里。

述遗刚开始照彭姨的指示绣了两针就被扎了一下大拇指,有一滴血滴到了白布上头。而同时,她就感到心里涌动着一股热流,一些模模糊糊的花样出现在她脑海里。熟悉针线活的她就毫不费力地绣了起来。她并不知道她绣的是什么,因为她看不见她的针线,她一边干一边对彭姨说她只不过是“随便试试”。彭姨听了她的话就起身去关了灯,两人就在黑暗里一边说话一边做活计。

当一根丝线快要绣完之际,述遗想起了老屋照片的事,她将这件怪事告诉彭姨。她刚说到窗户后面的女人那里彭姨就打断了她。

“你弄错了,不是第三个窗口,是第四个。”

“你开玩笑吧?”

“我家也有那张照片,你忘了吗?是你自己送给我的。我可是仔细研究了它的,研究了二十多年了。屋顶上有块地方颜色浅一些,那是瓦被风刮走了。”

“那女人是谁呢?”

“可能是我吧。”

述遗觉察到她在黑暗中瞪着自己,觉得很不自在,就走过去开了灯。

她先是看到两个蒙了白布的绷子摆在桌上,上面什么也没有。过了一会儿,图案就慢慢呈现出来了,是两个比刚才看到的更为肉麻的图案。所以当彭姨将绷子重新交给她时,她竟恐惧地挡开了,弄得彭姨很不高兴。彭姨一生气就收拾起自己的活计要走。

述遗闷着头去送彭姨。半夜里,两个老女人走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两人心中的激动都不能平静下去。在述遗,是因为生平第一次尝试了一种魔术似的活计;在彭姨则是因为手提袋里的绣片。有好多个夜晚,她带着这些绣片想找人看一下而又不敢,今天她终于拿出来了。述遗的反应在情理之中,她不是为她的反应激动,她是为自己做出的这些小东西的命运激动。

走了没多远述遗就同彭姨道别了,她说她要把绣花的事好好想一想。

“是该想一想,说不定这活计会成为你的职业呢,我今天已经教过你了。”

彭姨的脸在昏暗的路灯的照耀下显得表情暧昧。

述遗忍不住冲她的背影喊道:

“就同学泥水匠的手艺一样吗?”

她回过头来答应了一句:

“差不多吧。”

小镇浓浓的、阴沉的夜色令述遗倍感孤单,她裹紧外套之际,各式各样的哭声就响了起来,其间又夹杂了老卫的说话声。老卫在反反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如果失去了厂领导的信任,就不会再有人信任你了。如果失去了厂领导的信任,就……”

她走进屋内,坐在灯光下。她已经将哭声和说话声关在了门外。

现在她已经打定了主意。

2003年11月20日于北京牡丹园

原载于《芙蓉》2004年第4期


在城乡接合部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