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在巢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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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伯进监狱后不久,妻子小袁就从城里消失了。

这是一次预谋了一段时间的行动。小袁一生中第一次下这么大的决心,她想通过改换环境变成另外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她在巢县的县立中学谋到了一份地理教师的工作。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就搬到那里去了。她毫无牵挂,因为韦伯和两个儿子都已经不再需要她了。

但小袁对于今后的前途并没有很大的信心,她是那种走一步看一步的人。她很喜欢这个依山傍水的小县城,这里朴素的民风也令她十分陶醉。还有学生们,他们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位漂亮的中年老师。每天上完课,总有一群学生拥着她,将她送到校内的宿舍里面。她感到这个工作比原来那个工作有意思多了,她没想到小县城的中学生素质如此之高。最主要的是,这些孩子都有丰富的关于动物和植物方面的知识,他们对于异域的那些风土人情也充满了好奇心。

令小袁诧异的是,她的学生们在每堂课之前都做了充分的准备。结果她的地理课往往变成了大讨论,各人都在课堂上将自己那些有趣的知识贡献给大家。虽然纪律有些乱,但每个人都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满足。

一开始小袁认为她的学生大概都渴望有机会去世界周游,这是喜欢地理课的学生们常有的想法。可是有一天,两位来她宿舍玩玩的女学生改变了她的看法。这两位属于对于植物特别着迷的类型。小袁去过她们家,她们家是平房,都有一个后花园,园子里都长满了奇花异草。两个人家的园子里都放着一个大木架,木架上一层层摆着大口玻璃瓶,瓶里装着沙土,一些草本植物在里面长得很茂盛。名叫小薇的女孩告诉小袁,之所以用玻璃瓶栽植物,是为了可以观察到植物根部的活动。当小薇被问及对旅游的看法时,她回答说:

“老师,我每天都要来园子里旅游,这里可不是个小世界。夜里熄灯之后,我就仔细聆听。我的床紧挨着那些大玻璃瓶,瓶里的沙土很松软。我听到凤尾草的根须向下生长,发出‘滋滋’的响声。植物没有脚,那瓶子是它们的世界,它们就这样旅游。”

“我明白了,小薇,其实你是我的老师。那么栀子花是如何旅游的?”

“栀子花啊,”小青插嘴说,“栀子花是用它们的香味来周游世界的。有一回我去了省城,我待在封闭的高楼里,每夜都闻到它们。谁要是侍弄过栀子花,就会被它们纠缠一辈子。还有消炎的药草矮地茶,不管我在哪里,身体只要一发炎我就会记起它们。我将我的意念集中在它们身上,炎症就会退下去。您一定注意到了,我在园子里栽了一大片。”

两个女孩的自白长久地激动着小袁的心。她想起自己以往旅行时携带的那些计时器,她感到自己的举动颇有些幼稚。相比之下,女孩们侍弄的活的植物才是真正的计时器!可是如果不来巢县,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个秘密。这个既开放又封闭的县城,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县城?小袁觉得欣慰,因为她还有半辈子的时间来慢慢了解巢县,在未来的日子里,她将一个接一个地发现她身边的那些计时器。小袁对镜子里的自己微笑着,初步的征兆已经显示,她的迁移是成功的。在这个大山环抱的县城里,她夜里睡得多么安宁啊!她在这里真正有了“家”的感觉,这是多少年里头所没有过的。

“袁老师,如果我将我养的家鼠让人带到洪都拉斯去,它在那里可以生存吗?”

说话的是羞怯的吕同学,一个矮小的男孩。他和她正从食堂里出来。

“我还不知道呢。”小袁想了想又说,“你问问它,它应该会告诉你的。”

“谢谢老师。”

小袁注意到这位吕同学跑起来很像可爱的家鼠。吕同学住在街尾的破平房里头,小袁知道那里面是小动物的乐园。有一回她坐在他家宽大的木板凳上,一只油亮的蟑螂大摇大摆地爬上了她的裤腿。

小袁沉醉于孩子们的世界,庆幸于自己的好运气。有一夜,她甚至睡在了小薇的闺房里,小薇则睡在临时支起的行军床上。那天夜里,小薇忽然起来了。

“小薇,你到哪里去?”小袁吃惊地问,从床上欠起身。

小薇不回答她,口里咕噜着什么,打开了朝着园子的门。小袁穿好鞋,跟在女孩后面。小袁担心她是梦游。夜里没有月光,但小薇熟门熟路,似乎有双猫眼。她从木棚里拿了小铁耙,然后搬起木架上的一个玻璃瓶放进一个帆布袋,背起帆布袋就走。

“老师,您别跟着我,我要去巢山。我的凤尾草不愿待在这里了。”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啊。反正明天休假,我也想跟你去那边看看。”

“可是它会不高兴的。”

“谁?”

“小凤,我的草。”

小袁只好回到房里。她替女孩担忧,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坚持跟着她去。她就这样睁着双眼看着黑暗,又不敢乱动,怕吵醒小薇的父母。她想,如果小薇真的出了事,她就会同她一块死去。唉,她小袁白活了这么些年头,还是这么轻率。刚才因为学生涉及了一株小草的愿望,她立刻就让步了,她生活中有些奇怪的原则。

小袁的焦虑一直延续到清晨。天蒙蒙亮时小薇回来了。灯光下,她显得青春焕发,只是脸上有些脏。

“这一趟旅行啊……”小薇说了半句,激动得说不下去了。

小袁紧紧地拥抱着学生瘦小的身体,差点哭了出来。

“我走了,小薇。我再也不在你家过夜了。你休想劝动我。”

小袁到巢县来工作的初衷当然是因为刘医生—这是小袁一生中的转折点,她改变了从前打定的主意。那个时候,她认为自己同刘医生的分别是永别,可时间一长,她的思想就起了变化。她对自己说:“为什么不去走回头路?也许对我来说正确的那条路就正好是一条回头路!”她可以回到那里,而且会比从前做得更好。她通过一些七弯八拐的熟人关系联系到了巢县第二中学,然后就悄悄地在这里安下了家。她并不急于去找刘医生,她打算让刘医生发现她。再说,还不知道刘医生是不是已经有了伴侣,她还是谨慎一点为好。

这个小城市给她带来的刺激超出了她的想象。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几乎每天都有让她激动的、出乎意料的事发生。她每天上课下课,去学生家访问,休息时则清晨坐在街边的凉棚下喝豆浆。她做这一切事情时觉得自己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年轻人,虽然她早就过了四十岁。这一来,她更加认定了,即使永远不再去和刘医生来往,来巢县也是来对了,这个城市表面破旧,设备落后,内部却蕴藏着无限的生机。如果她不在这里住下来,就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其中的秘密。这里有一种永恒的宁静,不是那种死水一潭的宁静,而是由一波一波的规律性的激情构成的宁静。

在小袁的眼中,县二中的中年男老师个个有魅力,性格深沉,似乎都是她喜欢的那一类。虽然他们的穿着都像农民(大概是由于缺钱),但他们性格中的某种定力是小袁居住的那个城市的男性远远比不上的。她慢慢地知道了有几个男老师是独身,她预感到她同他们当中的一个也许会建立特殊的关系。不知为什么后来这种事并没有发生。究其原因,大概还是因为她还在思念着刘医生。她已经在这个月当中去刘医生开诊所的那条街道观察过好几次了,每次都是远远地驻足街边,看着那张漆成白色的诊所大门。然而每次都毫无收获。像故意同她作对似的,既没有人进那张门,也没有人从那张门里头出来。不过这正是小袁所希望的结果。

此地的黄昏是多么的忧郁啊。如果小袁于黄昏站在家门口的青石台阶上,看着远方那沉默的巢山,她就总是想要掉泪。为了克制自己的情绪,她便也像她的学生一样在屋后挖了一块地,撒下一些红红绿绿的种子。种子是小青送给她的,当她询问是什么种子时,小青仰着脸说道:

“不知道,老师。在我们这里栽种东西,您不要抱期望,那是没有用的。你刨好土,将它们扔到土里就尽快忘记它们吧。我们都是这样做的。原来我以为从什么植物收获的种子就会长出什么,但完全不是那样。您等着瞧吧。”

但是这些种子撒下去有两个多月了,仍然毫无动静。

小青摇着头无可奈何地说:

“大概土壤不适宜,已经死掉了。”

然而学生们的花园是多么繁茂啊!花草树木简直要涌进他们的屋里来了,藤萝爬满了墙壁,在屋顶上堆了起来。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玄机,小袁猜不透。或许这是她还未融入此地的一个标志吧。

县城的人们很少外出,他们太自满自足了。在他们面前,小袁总是有点感到惭愧。她想,时间长了就会好转吧。小袁在电话中对她妈妈说:

“这是一个触及我的灵魂的地方。我以前从未像这样对生活的热情这么高……不,您不要来,您会失望的,这里没什么东西可看。这里的一切都很含蓄,太含蓄了,简直单调……我是说表面上。啊,这里不像国内的县城,倒像异国他乡。我在这里很幸福,请您相信我的话。再见。”

她放下电话,心中涌动着那种情感。那是种熟悉的情感,她来巢县后就一直沉浸在其中。那就像小时候捡到了一只受伤的嫩麻雀,然后将它养起来的那种心情。真是魂牵梦萦啊。

给母亲打了电话后,小袁变得心潮起伏。从昨天起,她就打定了主意要去拜访她所教的年级的数学老师。她对他说了,他也同意了,不过他同意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姓钟,是独身,不住在学校里,住在郊区。他将他的住宅的方位告诉了她,说那是一栋土屋。

“走到第三棵老桃树那里就可以看见了。”钟老师说。

“为什么您不住在学校里呢?”

“因为我要养蜂。”

巢县没有多大,小袁很快就找到了三棵老桃树那里。

土屋很矮。小袁想,像钟老师这样的高个子恐怕进屋都要低头吧。

他坐在门口喝茶,手里捧着一本词典。看见小袁,他就将词典放在板凳上,朝她走来。他说屋里实在是简陋,还不如坐在外面聊天心情愉快呢。

小袁伸着脖子朝他屋里瞄了几眼,什么都看不见,里面太黑了。她在钟老师给她安排的小靠椅上坐下了。钟老师去端茶,他果然是低着头进屋。

“钟老师,您的蜂箱放在哪里了?”

“蜂箱啊,那是可有可无的。”他含糊地说。

小袁注意到他的双眼非常明亮,她那个城市的人里头很少有这样的眼睛。也许是因为他常年住在空气新鲜的地方?

钟老师领着小袁围着他的土屋绕了一大圈。小袁眼前不断出现野树和半人高的蒿草,野花也很多,蝴蝶翩翩起舞,可她就是没看见蜜蜂和蜂箱,大概钟老师的养蜂场不在家门口吧。啊,那些蝴蝶,不光种类多,色彩还特别鲜艳!

他们回到屋檐下坐下来时,小袁将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

“这里既没有村子,也没有单位,怎么独独有这么一栋屋子?”

“你问这个啊,这是我父母的土屋。”

钟老师进屋去烧茶,小袁趁机也跟了进去。

她的眼睛过了好一会才适应了屋里的黑暗。钟老师的家非常清爽,简单,几件旧家具在前后两间房里摆得整整齐齐,宽大的木架子床上挂着蚊帐,书桌上放着半导体收音机。小袁注意到这是真正的土墙,散发出阴凉的气息。厨房是搭在后面的披屋,那里有一个煤气灶,钟老师正在为小袁烧“花茶”,即多种小花合成的茶,她刚才已经喝过了。

“花茶”很快烧好了,小袁用茶盘托着放到外面的茶几上。“钟老师,您真幸福啊!”小袁说。

“您这么快就看出来了吗?”他那明亮的眼睛有点茫然地凝视着远方。

“要不是我已经有了意中人,我真想嫁给您!”

“哈哈!您在鼓励我!”他终于笑出来了。

“那么,养蜂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实话,这个地方不知什么原因并没有蜜蜂,却有这么多花儿。如果在春天里,比您现在看到的花儿还要多几倍。我不愿将别处的蜜蜂引到这里来,那是不道德的。于是我就坐在家中想象那些本应该降临此地而迟迟未来的蜜蜂。我还为我的这种想象记了日记呢,您瞧我多么可笑。我现在已经有了厚厚一本关于蜜蜂的日记。让我们谈谈您吧,袁老师。关于您生活中缺少的东西,您是否也用日记的形式记载下来?”

“我?”小袁不安地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我不记日记。但我有很多计时器。在我出差的时候……我已经不用那些计时器了,它们在这里失灵了。啊,巢县真是个奇异的地方!但是你们自己,一定觉得自己非常普通吧?比如记蜜蜂日记这种事?”

“您说得对,我的确是个很普通的人。”

“您是在这栋房子里长大的吗?”

“是啊。我父母在的时候,我们一家人非常好客。我们的客人不多,但同我家的关系都非常好。这房子是他们从一位农民手里买下的,选择这个人烟稀少的地点是因为他们时常需要孤独。您瞧,我也继承了他们的性情。但是袁老师啊,您今天来了我真高兴!”

“您休假时一般做些什么呢?”小袁问。

“我?我的爱好是半夜里在蜜蜂的嗡嗡声中听收音机。那种时候,你会感到你同整个世界真正连成了一体。我这个收音机功能特别好,世界各地的电台都能收到。我听啊听啊,有时一直听到天亮。”

“我听说您在破解一个世界数学之谜?”

“那是我的一项游戏,它给我带来快乐。”

透过大枣树的枝叶,小袁看见太阳正在一点一点往下移,周围变得无比的寂静,连那些蝴蝶也不飞了。小袁真切地感到这种境界的魅力,她沉默了。钟老师也不开口。小袁想,也许此刻他正在破解那道难题。她看见他那清澈的目光正在变得朦胧,她不忍打搅他。

花香一阵阵袭来,小袁坐在靠椅里头,她似乎想起了许许多多久远的事情,有一个影子在她那些思维的格子里穿来穿去的,一阵阵的欢乐从心底升起。不知过了多久,钟老师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了。

“友谊真美好啊!”

他笑盈盈地望着她。

“我爱您,钟老师。可是我要走了。”

“我也爱您。让我送送您。”

钟老师将小袁送到老桃树那里,然后小袁一个人去车站。小袁走了十几步之后便好奇地回头看了看。钟老师不见了。真奇怪,周围空空荡荡的,莫非他钻入了地下?可是她不想深究了,那会破坏她的情绪,此刻她感慨万千。

回到学校,去食堂吃了饭出来,天已经黑了。她又碰见了吕同学。

“你慌慌张张的去哪里啊?”小袁问男孩。

“我到食堂来找我的朋友,灭鼠运动要来了,我家有八只老鼠要托人带走,还有五只没着落呢!”

“你找到你的朋友了吗?”

“没有。他们不在这里吃饭了。”

他那可爱的身影像大老鼠一样顺着墙根溜走了。

小袁在家里备了一会儿课,感到静不下心来—今天发生的一切太激动人心了。她踱步到门外,看着天空中那几团浅紫色的云彩,记起了同刘医生在此地度过的短短的时光。这是她来这里后第一次回忆那件事,因为她一直忙忙碌碌的,新鲜事物应接不暇。说实话,那一天她在巢县虽然也到处转了转,还同刘医生一块上了巢山,可是她什么也没注意到。在她印象里这也就是个普通县城,土气而破旧。但为什么回去之后她老想着这个地方?可见人的表面印象是靠不住的,那个时候,一定有什么东西进入了她的脑海,而她没有明确意识到。当然那些东西可能同刘医生有关,但不会是全部同他有关。她几乎是于一瞬间就打定了主意要来这里,然后就开始行动的。

“吕同学,你还在找你的朋友吗?”小袁大声问道。

“不,不……不是!”

男孩边说边逃走,大概没料到小袁会藏身于芭蕉树的阴影里。

“你慢点离开啊,我要问你一个问题呢!”

“什么问题?”他向小袁走拢来了。

“为什么我撒下了种子,却老不发芽?”

“这很正常啊,您将这事忘掉吧。那是植物们的事情,只能由它们自己决定。我们决定我们的事,它们决定它们的事。可是在有些方面,我们同植物啊、动物啊又是一个大家庭。这种事我说不清,老师,您在我们这里待久了就会知道。关于这种事,常有外地人向我们提问题。”

吕同学着急要去处理他的老鼠,匆匆地走了。

小袁仔细地琢磨吕同学的话,还有钟老师关于蜜蜂的话,她脑海中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些东西,那到底是什么,还有待确定。她来到屋后,坐在她挖出的那块地旁边沉思。她想,小吕说得对,她对种子的期待是完全没有道理的。那种期待有种专横的意味。月光照着泥土,那些垄沟里似乎藏着古老的、说不出形状的东西。小袁蹲下去看,却又只看见泥土。她该不该记下关于这些无名植物、这些未出生的植物的日记?

深夜里,小袁醒来了。她又一次走到外面。

吕同学又出现了,像一只夜行小动物一样。

“小吕,你怎么还不睡觉?”

“我又送出了一只小鼠,可我还有四只。”

“你在等人吗?”

“我觉得会有朋友从这里经过,我听见了一个人正往这里赶来。”

男孩的颈窝里喷出汗味,小袁想象着他这一整天的辛劳。她伸手抚摸着他圆圆的头。可他的心思显然不在小袁身上。忽然,他听到了什么信号,猛地跳起来就跑远了。

小袁感到自从她来到巢县,就同从前她所置身于其间的那种生活完全隔绝了。此地的风俗人情的确是大不相同,无论从哪方面说都不相同。小袁在国内也算走了不少地方了,不是那种大惊小怪的人,但巢县还是让她不断地暗暗吃惊。她从前也教过学生,但从未像今天一样感到在学生中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如今她同学生们之间的地位颠倒过来了,她自己成了真正的学生。

有一天,她在课堂上给学生们讲解戈壁滩的地形构造。她发现没几个学生听讲,大家都在走神,还有人交头接耳。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新疆的戈壁滩不是祖国最美的地方?还是他们此刻对另外的事发生了兴趣?她停止了讲课,很生气地坐在讲台上。

“报告老师,”小青站起来说,“这里有一点情况,这就是,全班同学都将这一课预习了很长时间了,大部分人都写了长长的笔记。”

“你们的笔记记些什么?”

“当然是关于戈壁滩啊,我们几乎每天都有这方面的讨论,我们不断找资料来钻研,相互补充,都已经到了神经疲劳的程度了。现在戈壁滩都已成了我们邻近的游乐场了。”

“原来这样。那么,有谁愿意念一念自己的笔记吗?”

没有人回答,课堂上一片寂静,还有点尴尬。还是小青站了起来。

“老师,不会有人愿意的。因为这种笔记是写给自己看的,不能念,念了也没人听得懂。我们写笔记时连家里人都要躲着。”

“是的,不能念,一念就会误解。”吕同学也羞怯地站起来说。

“那你们讨论些什么呢?”小袁问道。

“所有的讨论都采取影射的方法,”小青一本正经地说,“我们谈天气,谈下棋,谈国家大事,其实我们的主题却是戈壁滩。老师您明白吗?”

小袁的脑子乱了,她摇了摇头,感到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

那一天小袁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宿舍。她回忆起,大概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的教育方法在县二中完全失败了,只是先前她没注意到而已。尽管如此,她还是在心中佩服这些学生:他们真了不起!她应该怎样才能进入学生们心灵里头的那个世界?小袁没有去吃晚饭,她吃不下。

有一个人从她窗前经过,是钟老师。

“钟老师!”她叫道。

她知道他正回家去,他总是离校很晚。

“啊,袁老师!”他那明亮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您没去食堂吃饭?您心里有什么事吗?”

“我的学生们,他们……对我不满。”小袁吞吞吐吐地说。

钟老师笑起来,说:

“不会有事的,他们热爱您,我向您保证!我还听过您的课呢!您现在能同我走吗?我带您去一个地方,离这里不远。”

她随着他拐了几个弯,来到城郊接合部。那里有一排平房,一个水塘。他们绕过那个水塘,来到三棵古松所在之处。那是三棵参天大树,树底下有石桌和木椅,小袁班上的吕同学和林同学正一声不响地躺在木椅上,他们的眼睛凝视着天空中正在暗淡下去的光。两个男孩完全没有觉察到他们的老师正在观察他们。钟老师做了个手势,小袁跟随他离开。

“让我送您回家。”他说,“您在课堂上精力太集中了,您要容许您的学生走神。您可以试一试这个办法—加入那种集体的走神。您想想,那该会是多么美好的交流!我一点都不为您担心,您的学生爱您,我不是听过您的课吗?您就睡个好觉吧,一切正常。您瞧,您的花园里的花儿开了,这是好兆头。明天见!”

他走了。小袁吃惊地站在原地想不通:他是如何知道她的花园里的花儿开了的?

她绕到屋后,啊!那么多的郁金香,没经过发芽的阶段就直接长成了,花儿在最后的夕阳光线里美得令人心疼。这情景就像变魔术。想一想,她的确有十来天没注意她的后花园了,难道郁金香十来天就可以长成,开花?也许这是巢县特有的时间吧。心灵的时间用不着眼睛,难怪钟老师看见了花儿。

小袁心怀感激地蹲在郁金香旁边,她想,这是学生们对她的报答。虽然她并没给他们的心智带来很大的益处,但她的确爱他们,同他们在一块时总有新的发现。郁金香在晚风中轻轻点头,小袁透过花儿看到了一个朦胧的世界。此刻,她不再奢望立刻进入学生们的世界了,她可以等待,只要执着于一点……钟老师说得对,不用着急,一切都会好的,她还才刚刚开始呢!

她站起来时忽然感到自己饿了,于是打算去吃馄饨。

“袁老师,有一个人在打听您呢!”女店主笑盈盈地说。

“是谁啊?”

“是我的孩子的恩人—刘医生。”

“啊,他知道我来了?”

“他在您的工作调动上起了很大作用,我听见他同学校校长在我的店里议论这事,刘医生说您的专长应当在此地发挥。原来您还不知道?”

“我的确一点都不知道。”

“多么好的医生!多么孤单!”女店主朝小袁挤了挤眼。

小袁的脸红得发烧,她很少这样。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小袁走在安静的小街上,她想,同他的会面临近了。不知为什么,她并不十分激动,只是静静地体会着这件事的意义。她对自己的平和心境感到奇怪。莫非在短短的三个月里头,她已经变成巢县人了?却原来—但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她不上这里来,还能上什么地方去?很可能四十多年里头,她一直向这个方向走,现在终于走到这里来了。如果没有刘医生,也会有别人来同她接头的吧。她再一次回忆同这位医生的邂逅,但一切都是模糊—场景换成了夜晚,人脸也变得斑驳了。小楼上那热烈的一夜几乎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记忆了,除了那浓浓的干草药的味儿。小袁设想,如果主角换成了钟老师,那感觉一定会实在得多吧。小袁有些踌躇起来:她到底要不要同刘医生见面?她安慰自己说,同在一个小县城,不见面是不可能的。

“袁老师!”有人在暗处叫她。

是那位女店主,她追上了她。

“他是我孩子的恩人。”她气喘吁吁地说。

“谢谢您告诉我。我完全相信他是这样的人。”

“我也谢谢您。”她隐没在阴影之中不见了。

小袁回到家里。开了灯,一眼就看见窗台上的水仙花开花了,一共有三朵,像三位小姑娘一样。这是小青送给她的,小青真是一位多思的女孩。

当她终于熄了灯躺下时,她发现自己可以在黑暗中备课了。她的思维变得多么活跃,在想象中的课堂上,从未有过的那种交流终于发生了……后来她就睡着了,她的睡眠很深,她进入到了大河的河床里,走啊,走啊。有一个声音老在问她:“右边还是左边?您打定了主意没有?”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她感到自己正在进入学生们的世界,可是水流得多么急啊,她差点要站不稳了,难道河面在刮大风?那个声音回答她说:“这里总是这样的。左边还是右边?”她是不可能站稳的,但她也不会跌倒。

出诊完最后一个病人,刘医生走进了一家叫“断桥”的饭馆。他是这家饭馆的常客。

他坐在那里,舒舒服服地看着对面墙上的那幅画。那镜框里是一只黄色的猫,眼神忧郁。也许因为太熟悉了的缘故,它经常出现在刘医生的脑海里。自从那次去过馄饨店,同女店主交谈了之后,刘医生一直在等一个机会。他是不会贸然去找小袁的,但他知道机会已经临近了。直到小袁来到巢县二中任教后,刘医生才真正明白过来,他所爱的人就是她,不是丹娘。这其中的道理他想不清,他只是感觉到,只有同小袁在一起,他才可以设想一种家庭生活。他同她是如此相像,但又如此不同。他死去的情欲又复活了。他跃跃欲试,他甚至设想同她组建一种新的家庭模式,半独立的那种。

刘医生两眼放光,心底泛起一阵阵激情。突然,他听见画框里的那只黄猫叫了一声。怎么会有这种事?他站起来,向那猫儿走近。

“刘医生辛苦了啊。今年的气候风调雨顺。”那位大嫂在他背后说。

她麻利地摆上花生米和一壶绿茶,还有凉拌芹菜。

“店里养了几只猫?”刘医生问她。

“三只。黑色的母猫马上要生了。”

“这里真舒适。”刘医生笑了笑,紧张的情绪松弛下来了。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吃饭时,怀孕的母猫始终伏在他皮鞋上,将小兽特有的温暖一阵阵传到他身上,让他既感动又遐想联翩。在猫儿的氛围里,他对小袁的思念变得更加强烈了。那就像在黑夜的小巷中两人相对而行,全凭脚步声判断彼此的方位……

他走出饭馆时,看见老古站在自己的出租车旁向他举手招呼。

“刘医生,您在生活中遇到难题了吗?”老古大声说,“我愿为解决您的问题助一臂之力。”

“哈哈,老古师傅,您是怎么知道的?”

“您的问题就写在您的脸上,那答案在我车里面。您上车吧。”

刘医生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他看见后座上有一个瘦小的、脸黑黑的男孩。男孩的手里握着一只家鼠,两眼滴溜溜乱转。

“可是老古师傅,我得回诊所,有人等我。再说我还带着医药箱。”

“没关系,我们不会走远。您猜得出这男孩是谁吗?”

“我想,也许是县二中的学生吧。”

刘医生回过头朝男孩笑了笑。

车开到离火车站不远的路边,两个高个子维吾尔族少年等在那里,其中一个手拿一个木匣子,车里的男孩跳出去,将老鼠交给维吾尔族少年。那少年小心翼翼地盖好了木匣子。三人一道走进火车站去了。

“刚才坐车的是您的女友的学生。”老古说,“县城要搞灭鼠运动,所以这段时间他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没日没夜地为他的宠物找出路。”

“可是您怎么知道我的女友的?”

“我怎么不知道,上一次她来巢县,你们不是坐过我的车吗?她真是个美人,她一定会喜欢巢县的。您瞧,他在哭,舍不得他的宠物。”

男孩蹲在路边,用双手蒙住脸。

刘医生内心受到了剧烈的震动,所以当老古对他说“到了”时,他宛如在梦中一般钻出出租车。他掏钥匙去开诊所的门,钥匙却掉在了地上。往事历历在目,记忆复活了。

候诊室里坐着那位银针老汉。他是如何进来的?

“哈哈,刘医生!我昨天就进来了,你没注意到我。”银针老汉得意扬扬地说,“为什么你不将美人带回来?”

“于老师,您说的是谁?”

“我说的是小袁老师,我同她一块在高空历过险。”

“哦,原来这样。可是我……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难道她不是‘里面’的人吗?”

于老头拿着他的白布小包袱站起来,对刘医生说,他要步行去附近的一个县。刘医生提醒他天已经黑下来了,他回答说天黑了正好,走夜路才愉快呢。

他吹着口哨出了门,刘医生凝视着他的背影,梦一般的感觉又回来了。

刘医生返回刚才银针老汉待过的候诊室,他心神不定地回想老汉刚刚说过的一席话。忽然,他听到了布谷鸟叫。窗台上,有一台布谷鸟计时器,显然是老汉故意留下的。会不会是小袁送给老汉的?他,于老汉,小袁,三个从不同地方来的人是怎么会被看不见的线连在一起的?也许如老汉所说,小袁从来就是“里面”的人,也许她从前不知道这一点。有很多人,并不像他一样很早就钻研这类问题,往往要到了后半生才渐渐醒悟。

刘医生将计时器小心地收进文件柜,他的全身都在战栗。

他没开灯,坐在黑暗的诊室里一个劲地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文件柜里的布谷鸟又叫起来,他抖得更厉害了。难道他伤风了?他摸黑找到药瓶,吃了一粒阿司匹林。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平静下来。他想起了那位转移老鼠的小男孩,还有他的痛苦。更重要的是,他是小袁的学生!“小袁啊小袁。”刘医生沉痛地叨念道。

有人在谨慎地敲门。

门没锁,他推门进来了。是老古师傅。

刘医生一边开灯一边说:

“老古师傅啊,您来得正好!我要问您的问题是:为什么我就不能有家庭生活?”

古师傅笑了笑,慢慢点上一根纸烟吸了一口。

“是因为爱吧。”他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有点迷惘,“可是现在呢,你快要有机会建立家庭了,还是因为爱。”

“您能肯定吗?”

“我能肯定。上一次我就看出来了,她会是我们巢县的女人。”

“同您相比,我是个瞎子。”

“恋人总是这样的。我年轻的时候啊……快去找她吧。那些中学生们在三棵松树那里聚会,我感到她正赶往那里。”

刘医生匆匆地在路灯坏了的小巷里行走,夜十分静,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却听不到另一个人的脚步。很显然,小袁并没有从对面走来。他走出长长的小巷,看见那排平房,平房过去就是水塘。绕过水塘时,有人从他的侧面一窜就窜到前面去了,很可能是出租车里面的那个男孩。

刘医生的呼吸变得有点急促,他在流汗了。

三棵松树下挂着两个灯笼,一共有七个孩子站在树下。刘医生止住了脚步,将身体隐没在暗处,一个女孩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

“袁老师今夜会领我漫游戈壁滩,她说是奖励我对她的花圃做出的贡献!”

刘医生从芭蕉叶缝里望过去,七个孩子已经不见了,刚才挂灯笼的处所变得一片漆黑,只有旁边的水塘在发出反光。

刘医生打不定主意是否要离开。正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响声,一个穿浅色衣服的小女孩沿着水塘走过来了。就着平房里射出来的光线,刘医生认出她就是那个常来诊所驱虫的小女孩,每次都是母亲带着她来。这么晚了她一个人在这种地方走不是很危险吗?难道她住在附近?刘医生迎上前去,和蔼地对她说:

“小珠子,你到哪里去?”

“我回家。你是要送我吗?那就跟在我后面走吧。”她响亮地说。

小珠子走得很快,她的眼睛大概像猫眼一样,她完全不惧怕黑暗。刘医生磕磕绊绊地跟在后面,他要集中注意力才跟得上她。

他们穿过芭蕉林,又进入了更为密实的小枞树林,脚下几乎没有路。刘医生对城郊的这一块地方不熟悉,他疑惑地想,小家伙真的是在回家吗?于是他问她:

“你的家是在树林里吗?”

“不是。我的家还在前面呢。”

“最近蛔虫还闹不闹?”

“它们从来就不闹,乖乖的。我妈妈在家里闹,我要跑掉。”

好不容易才钻出那一大片枞树林,刘医生的脸都被那些针叶刺得出血了。小珠子停了下来,他俩站在空旷的荒地里,到处是一丛一丛的乱草,附近根本看不到房屋。

“小珠子,你怎么到这种地方来玩呢?”刘医生说。

“这里很好,还有狐狸。再说我妈妈就在附近,我一拍手她就出来了。每次家里不能待了,我就到这里来。”

“我送小珠子回家吧。”刘医生担忧地说。

“不!不!”她跺着脚叫道。

忽然,她飞跑起来,隐没在一丛蒿草里头。

刘医生跟了过去,因为他认为自己决不能将小女孩留在这荒地里自己走掉。现在他听不见她发出声音了,她一定在那蓬草里头。

刘医生蹲下来的时候,大地里头的各种各样的声音一下子释放出来了,多么复杂凌乱的声音啊。他甚至听到了蚯蚓耕地的声音,还有雨滴渗入泥土的声音,但天上并没有下雨。先前,他一贯认为他的福地在巢山,现在看起来这下面远比山上躁动,这是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泥土、小动物和这些植物同人们离得太近?它们要同人们协调关系,真难为它们了。在山上那个隐秘的洞里,如果不是他前去窥探,那些青木香一代又一代地延续了多久呢?有什么东西从下面钻上来了,正在他立足的蒿草旁边。

从松动的泥土中,那只身体比猫小不了多少的鼠钻出来了。这时刘医生才注意到四周亮起来了,因为有月光。小东西有着深灰色的皮毛,一点都不害怕刘医生,刘医生甚至看见了它眼里的闪光。那的确不是一般的眼睛。周围还是闹腾得厉害,像是要发生剧变的前兆,鼠是因为这个而跑出来的吗?

“小珠子!小珠子!”刘医生轻轻地、急切地呼唤着。

他马上感到了自己的声音夹杂在周围的喧闹中有点怪异,完全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不协调的噪音。于是他沉默了,心中羞愧。

鼠看着他,分明是在研究他。刘医生一下子明白了小珠子和它是一起的,对于女孩来说,这里是最安全的处所。只有他是个闯入者。一个女孩的声音响了起来,就是他先前听到的那个。

“我们的老师睡不着觉,在野地里走来走去。我要守在这里,免得她感到孤单。她还没有习惯我们的生活。”

她一开口,所有的喧闹就平静下来了。刘医生看不到女孩,只听得到她讲话,凭声音判断,她应该在右边那蓬草后面。

“你叫什么名字?”刘医生将两手做成喇叭状朝她喊道。

“我叫小青。我知道您,医生。可是我不说。我们有十五个人在这野地里,外加我们老师共十六人。我们在开讨论会,题目叫:关于戈壁滩的地形构造。我不能再说下去了,我要去发言了……袁老师!袁老师……”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刘医生使劲追赶也追不上。他感到自己简直要发狂了。最后,他终于停住了脚步。周围又喧闹起来,各种地下动物都在弄出响声,可是看不到一个人。刘医生自言自语道:“看来这就是小袁老师的地理课讨论会啊。”他从心底对她升起一股敬意。居然在这种地方召开讨论会,她该有多么大的能量!还有,她的学生们多么爱她。此刻,刘医生一下子感到自己面前出现了一个未知的世界,这世界是属于小袁的,他对它所知甚少。他不是什么都看不见吗?小袁和那些学生们一定早就看见了他!

“小袁!”刘医生忍不住喊了一声,立刻浑身汗毛倒竖。

“嘘,不要出声。”是一个男孩的声音,他在左边草丛中,“您既然来了,就要保持沉默。我不知道您是谁,不管是谁都不能乱喊乱叫。因为这里在上地理课,我们老师在讲解地形构造。地形构造!您明白吗?”

刘医生不明白,但他分明听到小动物在地下掘得更起劲了—各种小动物,发出的声音也各不相同。有的快掘到地面了,使得那些蒿草在月光下不停地乱颤,有股阴森的意味。

“您最好离开。您没经过训练,听不懂我们的课。”男孩又说。

刘医生心中一凉,他马上意识到连小珠子也用不着他来操心了。此处正在发生一些他所不理解的事。先前他是来找小袁的,可他找到了什么?

刘医生不愿离开,因为小袁在这里啊。周围和地底闹腾得更厉害了。那是什么声音?刘医生终于想跑,跑到另一个方向去。为什么他就不能像小珠子一样灵活?他努力地尝试,可是不要说跑,就连走都困难。总有东西绊着他,不是石块就是小动物,他满头大汗,在原地转圈子。而那声音越来越逼近了,一种极难理解的声音,也可说是赤裸裸的示意。刘医生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懂,不过他弄清了声音是来自地下。他放弃了逃跑,往地下坐去,可他坐在一个人的脑袋上了。那人立刻喊痛,喊了出来:

“我是你的病人老林啊!”

刘医生心里泛起一股暖流—总算遇到了熟人。他用手去摸,却又只摸到一块石头。他将石头挪到脚边,心里似乎没那么慌张了。他让自己坐得舒服一点,尽量采取一种随波逐流的态度。他记起好久以来,他就不断地设想他同小袁重逢时的情景。不久前他还认为是他帮助小袁来到巢县的,因为他去找过县二中的校长,校长是他的病人。他是偶然听人说起小袁要来巢县后才去找那校长的。可是谁知道呢,也许他根本不是“偶然听说”,却是小袁在操纵一切?那个来给他传话的人,他对他并不熟悉,只知道他也是一名教师。既然连银针老汉都说她是“从里面来的人”,刘医生觉得自己对她完全没有把握了。刘医生早就知道,这世界上有那么些人,你就是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去了解他们,也不能对他们了解得很深。比如银针老汉就是这类,现在又加上了小袁。可这并不影响小袁在刘医生心中的魅力,现在他越是对她没把握,越为她所吸引。在这样的夜晚,在这个闹哄哄的荒地里,小袁的地理课讨论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的脑海中出现“短兵相接”这个成语。此地是动植物同地上的居民短兵相接的地方。刘医生终于明白了地下那种特殊的隆隆响声的含义。有泪涌出他的眼眶,他想,他一直就同小袁在一起啊。在开往京城的火车上发生的事是一个序曲,就是从那一刻起,刘医生进入了一个巨大的谜中之谜。他一贯相信,本质之谜是曲线显露的。

“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小珠子刺耳地叫了起来。

她一直在这附近,但刘医生再没看见她了。刘医生想,她为什么要提醒自己注意眼睛?他还记得小姑娘唱过关于一只蜥蜴的眼睛的歌。他眨了眨眼向天空望去,他感到自己的视野变得很模糊,大概眼珠上蒙了一层膜吧。现在他相信这件事了:在这种夜晚他不可能看清任何事物。

他们都在这里,却又不同他在一个层次上。他们在地下动物和植物的喧闹声中讨论戈壁滩的地形,这事该有多么奇妙。那一次,开往京城的火车也许是进行在通往地心的隧道中?难怪小袁要携带那么多的计时器啊。可现在他们是在巢县……刘医生还从未像这样追求过一位女性。前不久,他不是已经心灰意冷了吗?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揉了揉眼睛,看见那些草丛仍在猛烈地晃动,有动物在它们根部活动。那种特殊的隆隆响声还在持续,刘医生感到自己可以面对它了。他用右手抚摸地面,感觉到了温暖。他是多么渴望听到她的声音啊!她的声音一定变了形,他们在一起,可相互听不到。

他并没有睡意,可是一躺下去就睡着了。

他醒来时已是清晨,他看见老古师傅的车向他开来。

“这就对了,”老古说,“这就对了嘛。快上车。”

刘医生上了车,他有点忧心忡忡。

“您在重新学习恋爱吗?”老古问他。

“是啊。我希望自己获得勇气。老古师傅,您这是开往哪里?我现在要回去了,今天的事情很多呢。”

但是他们的车一直在荒地里行驶。

刘医生看见有一些人从西边往他们这里走,慢慢地看得清楚了。那个男孩不就是送走宠物鼠的小袁的学生吗?看上去他心事重重的。刘医生的心猛跳起来,他看见了她。他将头伸出车窗外,朝她招手。他让老古停车,但老古好像没听见似的,还是往前开。小袁也看见了他,但她脸上的神情为什么那么木然呢?她显得很疲惫,脸上有皱纹,她似乎要举起一只手,可举到半途又放下了。只有那么一瞬间,车子就从她身边开过去了。刘医生扭转身从后窗望去,他只看到那些学生们,小袁已经不在他们当中了。

“老古师傅,我要下车。”

“已经晚了,她不在那里了。”老古脸上浮着笑意。

“怎么会呢?”

“事情总是这样的。你不是在慢慢习惯它吗?”

刘医生沉默了。其实他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下车。刚才那一瞬间,他感到小袁离得那么遥远,她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难道这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小袁?可是对于原来的那个小袁,他又懂得多少呢?刘医生眼前出现了那些计时器,他有点想哭,但马上克制住了自己。

“多么美啊!你到家了。”老古说。

他又回到了日常的、忙碌的生活。他喜欢这种生活。

他又帮小珠子驱了一次蛔虫。小珠子的妈妈对他说:

“刘医生,我老想这个问题:小珠子同您是不是前世有缘分?她到您这里来就像回到了家里一样。”

“嘘,别这样说。您的女儿野心大得很,您等着瞧吧。”

小珠子黑亮的眼睛瞪着刘医生,刘医生立刻回忆起了他和她之间的那个秘密。忽然,她的小脸上显出责备的神情,刘医生略显慌张地垂下了眼睛。他暗想道,这个孩子是他的引路人,很可能还是联系人呢。她是不会将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向外人透露的。刘医生很想重返荒地,但他隐隐地意识到,这种事可遇而不可求。他在心里头安慰自己说,只要小珠子还是他的病人,他同那边的联系就不会断。

他目送着这一对母女,脑海里面涌出一些古老的画面。

“刘医生啊,我想紧凑地安排我最后的日子,您有什么建议吗?”

说话的是何老头,税务局大楼的老传达。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刘医生,不像是讨教,倒像是在考他。

“我想,将每一件事都当作此生最后一件事来做,一定会做得最好吧。可那算不算紧凑地安排?我没有把握。”

“您的意见很有价值,到底是当医生的,哈哈!”

何老头离开时同刘医生握手,刘医生又一次重复道:

“我的确没有把握。”

他的思绪飞到了别的地方,他憎恨自己的轻浮。

清洁工在打扫卫生,所有的病人都走了。已经是黄昏,但外面还很亮。刘医生最喜欢一天中的这个时分,周围的氛围就好像在向他暗示,会要发生点什么令他激动的事似的。当然绝大多数时候什么也没有发生,可他眼前的那些屋檐有着多么亲切的表情啊!房屋的年代并不那么久远,砖墙的质量也很一般,但对刘医生来说,它们的确有种特殊的表情。那是不是真正的巢县人眼里的房屋?刘医生又一次想到何老头的话,他不知不觉地说出了声:“也许,我还是有一点把握的吧。”

对于小袁来说,荒地里的夜晚是一个不堪回首的夜晚。可是一开始,一切都是那么美妙。像那样的地理课,她从前连想都不敢想。然而忽然就发生了。她和她的学生们在星空下钻入了地层的深处,在那黑暗中巡游了一番之后又钻出了地面。这只是一个比喻,但讨论会的确就是那样进行的。每个人都很激动,都和脚下的土地产生了感应,小袁甚至感到戈壁滩酷热的阳光在她背上缓缓地移动。在野地里的喧闹声中,少年们同时发言,他们的声音如波浪一般起伏,而小袁,同时听到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声音。

小袁看不到学生们,可她知道他们就在她周围。她希望这个讨论会一直进行下去,她紧张地憋着一口气,讲了一些离奇的见闻。这些见闻并不属于她的备课范围,只不过是她的想象,她的即兴发挥。她开口说话时,周围突然静了下来,连她脚边的老蟋蟀也不叫了,地老天荒的氛围中只剩下了她一个人的声音。她有点被吓着了,但还是强作镇静地说下去,终于说完了。有三个学生从草丛后面跑出来同她拥抱,她闻到他们身上酸酸的汗味。只听得“轰”的一声,周围又喧闹起来,那些小动物抓呀,挠呀,钻呀,一心要拱出地面来看个究竟。

她是在天明时分看见刘医生的。出租车车窗那里伸出头来的那个人的确是他。他有点显老了,他为什么那么镇静?他举起他的手,举到一半又放下了,似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同她打招呼。那冷冷的眼光多么令她寒心!那车呼地一下就开走了,简直是毫不犹豫!似乎有把刀在她肚子里切割似的,她弯下了腰。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过来,她对自己居然一个人站在荒地里感到奇怪。她很快认出了那条小路,那不是她同钟老师走过的路吗?那么,这附近就是他的家了。路边的花儿比上次来时开得更茂盛了,主要是菊花。

“啊,您来了,今天真是个美好的开头!”他说。

“我是不是看上去灰头土脸?”

“不,一点也不。为什么要这样想?您看上去好极了,精神饱满—您得到了您想要的东西。在巢县,没有任何追求不到的事。”

“您这样说,就给了我力量。您总是给人力量,我应该爱上您这样的人。”

“请相信我的话—您现在处在最好的状态。”

他拿出椅子来让她坐下,然后又端出了花茶。

“夜里他们全来了吗?”他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全来了。您说得对,他们爱他们的老师。真是无法形容的交流。我甚至觉得我不配得到这种幸福。”

“您当然配。”钟老师笑起来。

“可是我觉得您有心事。刚才我说在巢县没有追求不到的事,下面还有一句—只要细心去体会。”他又说。

“那么您的意思是,我已经得到了?”

“差不多吧。”

小袁一下子感到豁然开朗。她想,钟老师的心就像水晶一般。花茶给她带来微微忧郁的乡愁,天空多么蓝啊。她想起了韦伯、儿子们,还有原来的同事,他们离得多么遥远。茶花女是不是还在登台表演?

“钟老师,您的花茶里头有魔术。”

“嗯。大概因为我总是用心制作吧。”

“您是不是认为我不应该放弃?”

“您是不会放弃的。怎么会呢,小袁老师?”他微笑着,将目光转向湛蓝的天空。

“谢谢您,钟老师。”

“让我送送您。多么宁静的早晨!”

小袁说着话,欣赏地看着钟老师。她刚刚经历了山崩地裂,忽又来到了美丽的小海湾。刚才钟老师说她精神饱满,此刻她果然就有了这种感觉。路边这些野生植物不都在诉说着生长的疼痛和欢乐吗?

“养蜂的事快要纳入计划了吗?”小袁问道。

“是啊,我很快就要忙碌起来了。一位养蜂人,是朋友,正在往我这边迁移。大约还有一个星期到这里。”

“难道是巧合?”小袁吃惊地问。

“当然不是。在巢县,您是可以心想事成的。我也一样。”

小袁注意到,那些野花又增加了很多品种,而且繁茂得过分,仿佛都在抓紧时间争相怒放似的。她从未见到过这么多的野花。厚厚一层花瓣将那条小路都掩盖起来了。她有点不忍心将她的脚踏上去。

在马路那里,小袁回了回头,看见钟老师表情迷惘地站在花树下面,一大群野鸽从他上方飞过去了。

小袁的脚步变得非常轻快。因为是清晨,周围没有一个人。一想到自己在这样一个清晨与钟老师这样的人相遇,她心中就涌出感恩的情绪。

她回到家时,看见吕同学坐在她家门口的石阶上。他正垂着头想心事,没注意到她回来了。

“小吕,你在想什么?”

“我想帮助老师。我同他坐在一辆车上,他不安,他心里有个黑洞。昨夜在荒地里我又看见了他。”

“你打算怎样帮我?”

“也许帮不上。我只是来告诉您,我觉得他是在找您,可找不到。”

“谢谢小吕,我太感动了。”

吕同学离开后,小袁关上了房门。她打算洗个澡,好好地睡一觉。

她在睡前将窗帘拉上了,将手机也关掉了。

然而她醒来了,一眼看见昏暗中站着一个人。他是怎么进来的?

小袁还没来得及思考他就到床上来了。

啊,多么好啊,比原先设想的还要好。

“说说看,你是怎么进来的?”

“难道这会成问题吗?荒地里到处都是通道。”

“你会在我这里住下来吗?不是现在,比如说,有一天?”

“我不知道。我总害怕着什么。昨天夜里,我被挡在你的世界的外面。我还要努力,我没准备好。”

“你努力吧。我的学生送给我几种新的花卉品种,就种在窗户下。这些花儿啊,只有当人们不注意它们时才开放。关于这些花儿,我是来巢县之后才注意到的。你的病人当中有没有花农?”

“他们几乎人人都是花农。”刘医生一边穿衣服一边激动地说,“小袁啊,我舍不得离开这里。不过没什么,毕竟我俩在一个县城里。现在我每天早上起来,都会感到天空亮晶晶的,因为小袁的家就在南边啊—穿过两条马路再走一段就到了!”

他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就像他进来时一样。

小袁盯着那张门,嘻嘻地笑了一阵,重又睡着了。

她一直睡到傍晚才醒。

她的学生在门外轻轻地唤她:“袁老师!袁老师!”

于不知不觉之间,小袁住的平房被花朵包围了。学生们送给她的、栽在窗下的品种是一种爬藤。几场大雨过后,它们迅速地爬上了屋顶,在那上面开出巨大的、金色的喇叭花,每一朵都大得不真实,竟有汤碗那么大。这种花只有很淡的清香,让小袁回忆起自己的少女时期。

“小青,你们送给我的这个是什么花啊?”小袁问。

“不知道。这些花儿真好玩。老师,您出门时会想念它们吗?”

“啊,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呢。”

“它们开得这么旺,我老远就看见它们探头探脑的,一定有什么事快发生了吧。好事情。我预先祝贺老师吧。”

“那会是什么事呢?”

“我不知道。”

小青离开了好久,小袁还在凝视屋顶上的那些新居民。从一开始,她就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些花儿。哈,想起来了,是在京城的疗养院里,她去看望茶花女的那一回。她看见这同一种喇叭花缠在那些病树的树身上,当时她感到这样两种植物缠在一起很不协调。没想到她会同这种花儿在巢县重逢。小袁的神情有点恍惚,她记起来自己在那个年代是多么的焦虑,对自己多么的没有把握。应该说,是茶花女的歌声唤醒了她体内的某种意志吧。在当时听起来,那种歌声为什么会那么怪异,那么刺耳呢?那个疗养院的确是个难以理解的地方。那种冷冷的、病态的风景,就连人脸都是灰色的。那园子一派荒凉、疏远的表情,可是人身处其间时,会感到某种东西在毫不放松地摄住自己的注意力,人除了屈服不可能有其他出路。

她居然从记忆中找出了同一种花卉,这事让她振奋。那么,小青指的好事就是这件事吧。她为自己同花儿的重逢而欢欣鼓舞。从一开始茶花女就在用歌声激励自己,可那时小袁还不够成熟,没有听懂她那种深入到灵魂的歌声。一切都来得及,她现在不是懂了吗?屋里电话铃响了。

“小袁,花儿都开了吗?”是刘医生。

“你怎么、怎么知道?”她的声音里出现了哽咽。

“是我栽的啊。”

“原来这样。你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啊。那么,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喂,你听见了我的话没有?”

“我不知道。在我们这里,这种事不可能提前知道。再见,小袁。”

“再见。”

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巢山,这房子好像是特意为小袁安排的一样。那时在山里,刘医生让她参观过他的那些寂寞的药草—青木香,矮地茶,七叶一枝花。药草都长在隐蔽的山洞里,给人一种年代久远的感觉。刘医生不让她久待,说它们受到了惊吓。现在,山还是那座山,小袁很想同它交流,可又觉得自己脑海空空。她想象刘医生夜间穿着白大褂卧在草丛中的情形,两眼便闪出神往的光芒。

她的心情仿佛云开雾散一般,她快乐地来到了街上。

在小袁的眼中,县城总是这样不动声色,好像还有点害羞似的。这些随意搭建的两三层的楼房,还有不少平房,都乱糟糟地凑在一起。小袁知道好戏都在后院。在失眠的夜晚,小袁在县城迷过三次路,每次都发现自己站在一户人家的后院里,也不知自己是怎么闯进去的。那些园子都非常迷人,占地也很宽,花木出奇地茂盛,青藤一直爬到屋顶,从那上面堆下来。小袁站在树下,听到各种各样的悄声细语,热烈得像要爆炸一样。而此刻这些房屋的前面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门总是开着,有时也有人从那些门里走出来。小袁感到居民们的面孔都有些熟悉,只是叫不出他们的名字。而他们都叫她袁老师。也许有一些家里的小孩是她的学生。

“袁老师啊,到我家坐一坐吧!”白胡子老头和蔼地说。

小袁看见老人眼中热切的光,心中一动,就进去了。

这是前后套间的平房,老头虽是个鳏夫,但房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小袁问他的姓氏,他挥了挥手说:

“不告诉你。你用不着记那么多事,我一点都不重要。”

他让小袁坐在他那个美丽的后院当中,给她端来别有风味的薄荷茶。三只小白猫从房里冲出来,绕着茶几相互追逐。

小袁随手从树上摘了一粒紫葡萄放进嘴里,问道:

“您也是一位退休的花农?”

“当然啦。这里大部分人都是。是刘医生告诉你的吧?不,你不用回答。最近,刘医生为我做好了最后的安排,我大约还有两个月的日子。”

“能说一下您的安排吗?”

“当然可以。我最喜欢说这个。我要死在户外,就在你坐的这个地方,透过这些葡萄叶子可以看见巢山。当然有可能下雨,我会请人来给我搭起高高的塑料雨篷。即使下雨这里也很好。”

“真的很好,美极了。”小袁忍不住附和他。

“刘医生会每天过来,把药放在我拿得到的地方。”

“他一定会。”

“袁老师啊,你那些学生常来我的花圃里帮忙呢。你看我的日子过得多么好。巢县的好,外面看不出来。”

“是啊,傻瓜才要离开这里呢。”小袁由衷地说。

漂亮的母猫出现在紫槿花那里,三只小白猫立刻向妈妈冲去。

“我死后,它们就会到小吕同学家里去。”他说话时微微笑着。

“吕同学家是动物的乐园。”小袁热情地说,“而且他将他的小鼠全部送走了,这一来,您的猫儿就不会同他的小鼠发生冲突了。”

“我舍不得离开。可有什么办法呢,总有这一天的。你瞧,这是刘医生送给我的手机,他要我夜里寂寞时给他打电话。他还说,如果他接到电话时正好在山上,他就会向我详细讲述巢山夜间的情形。我确实睡觉时将手机放在枕头边,只不过我一次也没给刘医生打过。我只要摸一摸这手机,就会听到巢山发出的声音。要知道,大山在深夜总是会发出些声音的。袁老师,依我看,你是个幸福的人啊。”

“您说得太对了!”

他们又说了些别的,比如巢县的地理之类,老头说得多,小袁说得少。其间有邻居进来,将一大碗红枣糕放在茶几上,立刻又走了。小袁吃着枣糕,有种微醉的感觉。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没有喝酒嘛。”

她离开老头家穿过那昏暗的过道时,有类似翅膀的东西在她脸上拂了一下,她有点惊慌。老人在她身后对她说:

“不要紧,袁老师,这是我姑姑在向你表示问候。”

小袁回到家,坐下来备课。

她心里多么通透啊!她毫不费力地做完了工作。此刻并不是深夜,她却听到了巢山发出的声音—模糊低沉的,有点恐怖意味却又诱人的声音。难道那些枣泥糕会催生幻觉?这些巢县人,他们多么会享受生活啊!小袁竖着两耳接受巢山向她发来的信息,她又想起了她居住过四十多年的那座城市,想起了她从前同儿子们一起度过的时光。这类回忆都很模糊,只有茶花女的歌声是很清晰的。这几十年,她究竟是如何从那个城市走到这里来的?为什么她此刻会有路越走越宽的感觉?

小袁无意中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脸上有一片红斑。她凑近去看了又看,有点惊慌起来。她想起在白胡子老头家的过道里发生的情况,还有他说的那句话。那么,是某个死人在她脸上留下了印记?她所接触的是她那轻得像羽毛一般的手吗?小袁想,那位姑姑应该是一位给她带来幸运的人,因为她感到自己此刻充满了智慧。这样一想她就放了心。老头家的后院是多么的生机勃勃啊!在那样的氛围中死去,究竟是悲伤还是欢乐呢?小袁并不能完全理解她的这些巢县的邻居,她只是深深地为他们所吸引,正如她从前为刘医生所吸引一样。也许多少年里头,她一直在往这个方向走,现在终于走到了这里吧。她的本质里头就是巢县人,但她从前不知道。

小吕从她家门口跑过去了。他总是那么急匆匆的,他每分钟都在专注地生活,那该是多么高浓度的生活啊!小袁心中羡慕这个男孩,但也感到,像他那样生活自己是受不了的。恐怕会不断地晕过去。他是去白胡子老头家了,在那里,葡萄架下,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正在发生。

“最好是搭那种透明的、无色的雨篷。”小袁说出了声,“要尖顶的,雨从旁边流下去,嗒,嗒。嗒嗒。山里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

“袁老师,您不用操心,我们都做了安排。”

是小青,她站在她背后说话。

“哈,我是说给自己听的,你怎么全知道了?”

“这是我们这里的风俗嘛。我们最重视这个,每个人都愿意有尊严地死。当然每个人的要求都不同,我们尽量互相帮助。”

小袁和小青手挽着手站在屋前。屋顶上那些碗口大的金色喇叭花仍然开得十分热闹,像是在争先恐后地朝着蓝天吹喇叭呢。

“袁老师,这些花的花种到底是我们给您的,还是那位医生种下的?我见过他在您的屋门口忙碌。”

“也许二者都是吧,你看呢?”

“嗯,有道理。袁老师,我后天要远行了,我是来告别的。我是去西边的一个边远县城,同我爱人一块去。”

“啊,你就有爱人了!恭喜!”小袁吓了一跳。

“我们现在还不会结婚。我喜欢他那个县城。走在他那个县城的街上,可以看到真正的狼,很英武的那种,它们同人们生活在一起。”

“你会带去一些植物种子吗?”

“不会,那边植物的种类繁多。再说,如果植物真的想迁移的话,它们总有办法的。”

小袁紧紧地抱了抱小青。她太喜欢这个女孩了,舍不得她走。

她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中涌出无限的伤感。在她的伤感中又有种欣喜—她的学生满怀信心地走向了新生活。就在刚才一瞬间,她窗台上的水仙花一共开了七朵,开成一个小圆圈。它们在跳圆舞。小袁心中一亮,她感到刘医生今天夜里一定会来。他会先去白胡子老头家,然后来她这里。她看见镜子里面的那张脸变得很美丽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在促成着她和刘医生,这就是这里的风俗吗?小袁向来特立独行,从未经历过这种类型的爱情。她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她应该是不会失败的。大约在这种地方,失败是不容许的。她注意观察过,她的结论是,巢县的每一位居民都是成功者。这个不起眼的城市沸腾着何等的活力啊!

隔壁的小朱老师从外面回来了,她也看见了小青。

“我一点都不为小青担心。”小朱老师对小袁说,“两年前,这个女孩在巢山的山洞里同华南虎待在一块呢。她比同龄的孩子都要成熟,真是个早慧的女孩!我们都认为她应该留在学校里当老师,但是她有更大的抱负,她目标远大。”

小袁回忆起小青的温馨和体贴,脸上显出失落的表情。

小朱老师安慰她说:

“即使她去了那边,我们还会时常得到她的消息的。”

“真的吗?”小袁问道。

“当然,这里是她的家乡啊。”

“我明白了。”

小袁回到屋里打扫卫生,因为她估计刘医生夜里会来。

她将全部家具擦拭了一遍,连窗玻璃都擦得亮晶晶的。当她兴冲冲地搞劳动时,脑海里忽然闪出一个镜头。她和刘医生初遇那一回,在火车上,她从卧铺上起来,是清晨,刘医生还在对面酣睡,她一低头,看见刘医生的黑皮鞋紧紧地挨着她的旅游鞋放着。后来她就忘了这回事,因为她和他进入了热恋。而现在,热恋中发生的事全忘了,只有这个细节记得清清楚楚。真是一见定终身啊。可她当时为什么不知道?小袁知道自己没有小青那么大的勇气,可她还是来了啊。她回家了,这里也是她的家乡。多么不可思议,她竟然走了这么久才走到这里来,她竟然第二次才认出家乡的真面目。在她的生活中,冥冥之中发生过什么?

刘医生给朱老头送了药,陪他聊了一会儿最近发生的事,比如灭鼠运动之类,然后他就起身告辞了。他看了一下手表,是夜里一点二十分。

街上有一辆收垃圾的车开过去了。刘医生看见前方的邮筒旁边有一个白色的身影,是她。他仿佛记得同她有个约会,到底有没有?

“四十七年的等待不算太久吧?”小袁嘲弄的声音响起来。

“对我来说是四十九年呢。你看这个邮筒,我上小学的时候它就在这里了。巢县有句老话,所有的东西都要待到最后一刻。”

“我在近期内要带你去我长大的地方看一看。主要是去听茶花女的歌剧,她没有多少日子了。你同意吗?”

“我非常想去。因为是茶花女造就了小袁啊。我对她心中充满了感激。我想,在你的城市,失眠者深夜在大街上来来往往,他们一定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谈论过你和我的事情。”

“确实很有可能。我们到了。你瞧,你种下的这些花儿!在这个时辰它们是沉默的,因为要说的事太多了。”

“我撒下种子时没料到它们会长成这么大的花朵,我以为是像指甲那么大的星星小花呢!”

“要不要拉上窗帘?”

“让窗户敞开吧。巢山可没有沉默,夜间是它的活跃期。”

“你的想法同我一样,即使离得那么远,茶花女的歌声也有可能从窗口飘进来的。我有点乡愁。”


九、情感教育十一、勇敢的阿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