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龙思乡女士的内心追求
龙思乡的婴儿断气后,她一头栽在医院的木板地上昏过去了。
两天两夜之后她才醒来。她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急救室,手臂上插着针头,正在输液。有一个幽灵一样的男人背对着她站在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认出那男人是她的丈夫小武。
“小武,小武,你千万不要转过身来看我。”她虚弱地说。
男人顺从地溜到门外去了。
龙思乡火化了她的儿子之后便回了娘家,挤在父母卧室旁的一间小小的堆房里住着。她仍然到纺纱厂去上班。白天夜里,她那死去的儿子像恶魔一样纠缠着她。她的双颊深陷下去,眼神像精神病人一样。那段时间,她的父母将任何可以令她想起儿子的物件都藏了起来,并且不再让他们的女婿进屋。倒不是他们嫌弃这位高高大大的女婿,而是他们深知女儿的心。女儿不肯见女婿了,因为见了女婿女儿就要想起那婴儿,随即就要发狂。成日里铁青着一张脸的女儿,神经已经全盘崩溃了。
半年之后,龙思乡做了决定,她要同小武分手,这样才可以将儿子彻底埋葬到记忆的深处。小武不愿意,僵持了一段时间,最后只好同意了。他觉得自己成了个被抢劫的倒霉蛋:老婆孩子一下子全没了。
在车间里或食堂里,谁也不敢同龙思乡对视,她的眼神吓跑了好几个人。对于同事们来说,这位少妇成了个陌生人。
然而时间可以医治无论什么样的创伤。
那一天从食堂出来,有一位无比亮丽的少女在水泥坪里踢毽子,所有围观的人全看呆了。龙思乡也在围观者当中。
十九岁的少女停下来,走到龙思乡面前拉住她的手,羞怯地说:
“思乡姐,我听说你比我踢得好得多了。”
“不,我比你差远了。”
“思乡姐真谦虚。我晚上可以到你家里来吗?”
“不,不要来。我没有自己的家,我住的地方像个狗窝。”
那天夜里,龙思乡吃完晚饭呆坐了一会儿,正想上床睡觉,丝小姐出现在她的窗前。龙思乡听见自己的心在跳。她不愿父母知道她的事,就匆匆地跑到了外面的黑暗中。丝小姐冰冷的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急促地呼吸着,压低了声音说:
“啊,思乡姐,思乡姐,我走了好远好远,终于来到你面前!”
“阿丝,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心里话。”
“你的手这么冷!”
“那是因为我的心脏弱,我活不长。”
“噓,别说傻话。我看你踢毽子,就知道你心力很强。”
“那是假象,就像思乡姐一样。”
“听你这么一说,我无端地对自己产生了信心。”
“这么说,我们都会活下去。”
她俩手牵着手,在那条没有路灯的小胡同里走过来走过去,两人都感到极度的亢奋。长久不曾和人交流的龙思乡像打开了话匣子一样,奇思异想冲口而出。不知为什么,她很想抱一抱这个女孩。她将这个想法告诉阿丝,然后她们就紧紧地拥抱了。她俩拥抱时,一只猫在围墙上嚎春,很像婴儿哭。龙思乡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她的儿子回来了?阿丝告诉她说,她头发上戴着茉莉花呢。
第二天夜里,丝小姐又来了。龙思乡预感到她要来,早早地就跑到外面去等。女孩跑得气喘吁吁的。
“思乡姐,我明天要倒中班了,所以今天非来不可。为什么非来不可呢?因为同时有三个男人追求我,他们分别挡在我去食堂和去宿舍的路上,他们纠缠不休,但是我拿不定主意,所以来向你讨教。”
“让他们见鬼去!我门后有根铁棍可以送给你。”
“叫他们吃铁棍吗?我对他们当中的一个有点喜欢呢。”
“喜欢也要让他吃一铁棍!”
龙思乡取了铁棍给丝小姐,目送着她走远了才回到房里。她回想刚才的一幕,不由得哈哈大笑,笑得弯下了腰。
“好了,好了!”龙思乡的母亲拍着手说,“我女儿的病完全好了,真是苍天有眼啊!好人必得好报。”
此时离思乡的儿子死去已经有一年半了,小武也同别人结了婚。龙思乡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她虽然爱父母,但她暗暗地下定决心:一定要从家中搬出去。当时看来这个愿望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纱厂没有单身宿舍,像她这样的女工想要弄一间房简直如想要登天。她还知道她的姿色在渐渐衰退,由于大龄生育,由于繁重的工作,由于那场可怕的灾难。她照照镜子,看见自己那秋黄瓜一样的脸,心里一阵阵发凉。
龙思乡不服老,她认定自己还年轻,并决心等待机会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哪里有机会呢?她唯一的技术就是做过挡车工,连家务活都做得马马虎虎,即使她要嫁人去当家庭妇女也不够格。再说她可不想为了无爱的婚姻而出卖自己。她想要的是一种有爱的生活,她对自己在两性关系方面的能力非常自信。
又过了两个月,龙思乡的身体完全复原了,她想去追求男人。
她的资源很有限,就是纱厂里那些普工,每一个她都认识,年龄相当还没结婚的就那么几个,而且老气横秋,只想成家不想恋爱。她将他们每个人掂量了一番,最后决定放弃,到厂外去另辟蹊径。
她又在她父母家周边的邻居当中尝试过两次,但都落败而归。在常人眼中龙思乡既不漂亮也不年轻,而且又穷。愿意同她相好的只有那些潦倒的汉子,有的是想找个为自己做家务的女人,有的是想找个谈话的对象以打发漫长的时光。他们都对性生活兴趣不大,能力也比较差。而龙思乡的目标是找一个在性生活方面同她相配的男人。
受了挫折之后,龙思乡开动起脑筋来。她考虑自己是不是可以去做暗娼。但暗娼不是随便可以做的,首先得有一套单独的住房,其次得有人给她介绍客户,此外还得同警察搞好关系。这些对于她来说都是越不过去的障碍。同事里面有一个名叫金珠的离了婚的女人,她同龙思乡很谈得来。金珠身体不好,患有肺病,但她特别想男人。龙思乡看出了她的渴望,有时还将自己的男友介绍给她。她们在一块时从不谈论男人,双方都明白对方的饥渴。
时间又过去了两年,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两个女人几乎都快对生活绝望了。然而就在这时,城里的色情业渐渐地兴旺起来了。开始是偷偷摸摸的,后来就越来越明目张胆。纱厂里的那些女工纷纷进入了这个行业,尤其是那些年轻又有几分姿色的。丝小姐也属于第一批下海的女工。
龙思乡与金珠几乎每个休息日都去那些色情场所逛。她们兜里没钱消费,她们只想找个工作。那些老板用鄙夷的目光在她俩身上扫来扫去,没人愿意接受她们。
“金珠啊,你觉得我们是不是老了?”龙思乡沮丧地说。
“思乡姐啊,在我眼里你比谁都更有吸引力。我们千万不能打退堂鼓。我看这个世界啊,里面还藏着很多新奇的东西呢!”
金珠说这些话时,龙思乡就赞赏地望着她的脸。她看到这张患肺病的脸上显露出一种少女般的纯洁,于是不由得想哭。但她忍住了。她回想起近来得到的种种关于色情业的信息—一些女人患上了性病,有的还患了绝症;某个隐蔽场所又出现一具女尸;一名妓女杀死了她所痛恨的嫖客;等等等等。龙思乡和金珠心里都明白这是一个高风险的行业,按一般人的评估叫“得不偿失”的行业。可是回想她们所过的生不如死的日子,她们又还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她们失去呢?在纱厂干下去无疑是一个早死的结局,但除了纺纱,她们别的事全干不了,也没有兴趣去学任何手艺—她们确信,等不到她们学会就会死去。
她俩早上一块出门,在城里转悠一会儿,马上又走进了那些色情场所。可见两个人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而且心情是同样的急迫。急迫尽管急迫,事情却老没有转机。她们也想过去找丝小姐帮忙,可是丝小姐成了大红人,忙得不可开交,她们连她的影子都见不到。
爱捉弄人的命运让这两个纱厂女工足足苦闷了四个月。忽然有一天,龙思乡在温泉旅馆看见了韦伯,于是意想不到的转机出现了。在韦伯和丝小姐的精心策划下,她俩终于在温泉旅馆找到了她们心仪已久的工作,脱离了那个吞噬她们青春的纺织厂。
“我比从前更爱你了,韦伯。好人应该得好报。如果有一天你得了绝症痛苦不堪,我马上会跑去照顾你。”
“你怎么打了一个这么不祥的比方呢,思乡?”
“嘿,我一激动脑子就乱了!”
龙思乡的顾客都是那些没什么钱的中老年男人。一般来说她都能做到让他们满意,但也常有不愉快的事发生。有一次,一个自不量力的戴眼镜的家伙,得了好处还反咬一口,说龙思乡是一具冷冰冰的僵尸,没有一点工作热情。他还将老板叫来说要退款。龙思乡怒不可遏,飞起一脚将那家伙踢到了门外。老板吃惊地“啊”了一声,半天合不拢嘴。
“梅花小姐(龙思乡的艺名),你学过武功吗?”
“嗯,会一点点。”
在那些日子里,金珠和思乡都在物色各处的猎物,可是却一次又一次地失望。现实生活太无趣,好男人也太少。关于好男人的标准,金珠和思乡是能做到相互心领神会的。她们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她们不是已经等了半辈子了吗?再多等些日子又何妨?
某一天,农民企业家老永闯进了两人的生活。老永五十多岁,是个酒鬼。老永对性活动兴致很高,既朴素又花样百出。首先接待他的是金珠,他简直将这个患肺病的女人迷住了。她将他当恋人,恨不得为他而死。
“你应该有所保留。”龙思乡这样提醒金珠。
但金珠用不着龙思乡提醒,因为这个花心老头很快就移情别恋了。他的新猎物不是别人,正是龙思乡。他说龙思乡能量更大,身体也更好。
金珠被冷落了。漫漫长夜里,她咬牙切齿,酝酿着谋杀的阴谋。她打算将两个敌人一块干掉,然后自杀。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始终没有下手。她的手握不住那把刀,每次都将屠刀掉到了地上。日子一长,她就慢慢改变了自己的念头。她爱这个酒徒,她希望他幸福,现在他在她的好友身上得到了幸福,她自己就该“让贤”。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这样想问题。
金珠平静下来了。她虽失去了情人,可是老永给她留下了美好的回忆,够她一辈子享受的了。她知道自己活不长,正因为这个更应该知足。何况老永不是去找别人,是找她的最好的朋友思乡。当他来找思乡时,她有时还可以碰见他,而他仍将她当亲人,每次亲亲她的脸。她慢慢习惯了这种格局。
即使在热情高涨、头脑发昏之际,龙思乡也从未答应过老永让她“从良”的要求。老永的妻子早就因病去世,儿女已经单过,他可以毫无障碍地将龙思乡娶回家。但龙思乡是不想再做任何人的老婆,更不愿生孩子了。她知道如果再经历一场丧子的噩梦,她准完蛋。如果不生孩子,就没必要成家了。她不需要家庭,她只需要寻求快乐。她如果要家庭的话,小武不是比这老头更合适吗?她的预感告诉她,一旦同老永成了一家人,情趣立刻要少一大半,甚至完全消失。人是会变的,即使老永不变,她自己也会变。所以还是目前的格局最理想:老永悬着一颗心,担心她去找别的客户;她也密切关注,担心老永另寻新欢。这种事的确发生过,他们之间也吵闹过,最后却又言归于好了—因为他俩的确需要对方。
龙思乡像盛开的秋菊一样饱满滋润。秋天里,她和老永一块去山上看过红叶,他俩在红叶丛中疯狂地爱抚对方,恨不得当场死在对方怀里。
现在轮到金珠来提醒龙思乡了。但金珠没对思乡说同样的话,她知道同老永相好的女子不会听那种无意义的劝告。
“思乡,你应该同我回家。”老永说。
“你回你的家,我回我的家吧,老永。”
“你没有家。你的家是公共的家。”
“公共的家有什么不好,我就喜欢这样。”
她的拒绝使得老永眼前一片黑暗。
他们双方仍然被那种独占对方的妄想折磨着,又因为这而相互折磨。这两个精力旺盛的人时常被自己弄得精疲力竭。龙思乡渐渐有了不少新顾客,这位大嫂级的妓女在温泉旅馆名气很大。老板成日里对她笑呵呵的,甚至自己也想插一腿尝尝味道。龙思乡当然不会让他占便宜。老永因为不能将龙思乡包下来,只好时不时像丧家狗一样四处游荡。这种时候他便对她恨得咬牙切齿。他曾醉倒在老板的房里,吐得满屋子秽物。
“我要把她抢回去,我有钱,满车现钞。”他胡言乱语道。
“你的钱顶个屁用!她会以死相拼。”老板阴阴地说。
“今天她和谁在一起?”
“一个贼。时刻不忘本行的那种。哪怕在嫖妓时也要顺手牵羊捞点什么去。我很担心。”
“奇怪,我对她从没起过杀心,我这人心软。”
“你爱她。”
“见鬼,一个妓女,什么爱不爱的。”
“你上哪儿去?现在是夜里两点了!”
“我去寻死。”
他躺倒在污水沟里,第二天才被人发现送到医院。
龙思乡赶到医院病房里,他看着她羞怯地笑了笑。龙思乡从未见过他有那种表情。
“你在污水沟里干什么?”龙思乡问他。
“我和人打架了。那人掏出刀子,我敞开胸口迎上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生就痛快这么一回。”
“你这个懦夫。你不是有钞票吗?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
“是啊,我真是老糊涂了。”
老永出院后不久就在“鸳鸯楼”包了一栋小别墅,和思乡短时间地在里面住了一阵。那是一个很奇怪的小区,白天里那一长排别墅周边很少看见人影,尽管如此,但你坐在房里感觉得到你生活在别人的监视之下。明亮的房间里阴气逼人,窗外传来陌生的动物的叫声。龙思乡很不习惯,觉得就像到了异国他乡一样。有好几次,她和老永从梦中醒来,她竟误认为她在与这个男人一道逃难,他俩睡在逃难的路边的简易旅社里面。她不断地催促老永快离开,老永听得都不耐烦了。
当龙思乡催促老永离开时,老永就甩开她的手,赤脚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于是房间里洒满了阳光,兽的叫声更为凄厉,龙思乡感到自己的头发一根根竖起来了。小的时候她听母亲讲过阴间的故事,这是不是那种地方?老永将她安置在这里,是对她动了杀心吗?或者相反,是她自己住在这种地方,就会对老永起杀心?
神不知鬼不觉的,有人给他们送来饭菜,他俩连楼也不用下。龙思乡是因为心里害怕下不了楼!老永呢,却是为了戒酒。他心里有一个愚蠢的念头,那就是戒了酒之后思乡就会同他一块回家了。尽管龙思乡一次次嘲笑他这个念头,他还是不肯下楼。
结果可想而知。那种囚禁的生活使得两人很快就视对方为仇人了。她是从窗台上跳下去的,跳下去后居然还可以奔跑。
龙思乡从“鸳鸯楼”逃出来之后,隔了没多久,又和老永一块去那里了。此后,他俩隔一段时间就会去一次。龙思乡想不出这里面的道理。那种建在远郊荒凉地带的小房子,对她来说竟有种怪怪的魔力,这种魔力居然又同老永有关。每当老永提议去鸳鸯楼,她心里就会产生抑制不住的渴望。她到底渴望什么?她想弄清,却怎么也弄不清。当然,她也不能同这个男人在那里久待,待久了就要起杀心,既害怕被对方杀,也害怕自己杀他。
有一回他俩又吵了起来,老永坐在那口木箱(思乡不明白房里为什么要放一口这么大的木箱,老永就告诉她说那是他为自己准备的棺材)里,将他那一对暴眼翻上去,不无感叹地对思乡说:
“思乡啊,不瞒你说,这个‘鸳鸯楼’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啊。那个时候这里是一座小山包,我们村里人在山脚挖了一些窑洞,也像‘鸳鸯楼’一样是长长的一排。有一年,全村青壮年出外去做工,回来时发现村子已变成了平地,老人小孩都躲到邻村去了。村子被夷为平地了,我们反倒高兴,大家搭起帐篷开荒种地。谁想到会发霍乱呢?到后来都死了,全村只剩下了四个人。这就是‘鸳鸯楼’的前身。”
龙思乡坐在床上听得毛骨悚然。她陷入了沉默。
风在外头一阵紧似一阵,风里头有金属碰撞的声音。灯光下,墙壁在缓缓移动;墙角的阴暗中,那两把砍刀在阴险地发光。
“老永,为什么你就不相信我呢?”龙思乡缓缓地说。
“这就是命啊,思乡。你说,你能相信我吗?”
“不能。”思乡笑了起来,“你说得对,这就是命。其实住在窑洞里要好得多,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听那地心传来的动静。人就是不安分,将山夷为平地,满地乱跑,像黄鼠狼一样。”
“我想念从前的窑洞。我们家的窑洞挖得很深,每次我从大门进去后就会有种感觉,好像再也出不来了似的。夜里我们睡得很死。”
“我坐在这里想你们从前的那种生活,念头一下子就转到我从前在纱厂里的生活了。在那个大闷罐里,我也听到过地心传来的隆隆响声。”
龙思乡说话间听到有动物在外面抓房间的门,门并没打开,那动物却不知怎么就进来了。它有山羊那么大,但它又并不是山羊。它进来了就站在房间里一动不动,很倔强的样子。
“它会不会伤人?”龙思乡小声问老永。
“你说到哪里去了,这是我父亲!”老永“嘿嘿”地笑。
老永一笑,那野兽就吓坏了,一窜就窜到外面去了,弄得房门乱响了一阵。似乎是,外面走廊上有它的一群同胞,正纷纷往楼下跑。
“老永你说实话,这下面真的埋着全村的人?”
“这种事我干吗要骗人?这附近的每个人都知道。”
龙思乡就从床上下来,同老永一块睡进了大木箱。
她紧紧地抱着他,附在他耳边小声说:
“将来你死了就睡在这里面吗?”
老永没有回答。她在发抖,他也在发抖。两人都感到钻心的寒冷,越是抱得紧,越是传染到对方身上的寒冷。
先是龙思乡松开了拥抱的手臂,接着老永也松开了。
“10月13日是我的婴儿的忌日。”她说。
“我想喝茅台酒。”老永说,“要是死了就喝不成了。”
“你的右边有一瓶,是我放在那里的。”
“我早就看见了。我不能喝,我一喝就会死。你真是个阴险的老娘们。你听,满山的猴子都在叫。”
他们说着话,说累了,终于昏昏睡去。龙思乡在梦中掉在冰洞里,她看见了老永,便向他呼救。老永跳下来,不但不救她,反而拽着她一块往下沉。水里那么冷,她感到自己正在慢慢死去……
龙思乡在冰洞里睡了好久好久,也许有一个星期?其间也隐隐约约地感到老永在水下,在她的脚下面更深的处所,可是她自己出不去,所以也就顾不得他了。麻木的脑袋里偶尔会冒出一个念头:“这就是死亡吗?”她想挣扎,可确实力气不够。
一把剑一样的东西猛戳过来,刺痛了她的前额。“唉哟!”她喊出来,睁开了眼。原来是阳光。
老永已经不见了,房里静悄悄的。那两把砍刀还挂在壁角,但是色泽暗淡,一点也不起眼。“谁在那里?!”她厉声喝道。
“谁啊,没有谁。”传来金珠瓮声瓮气的声音。
“啊,是你!金珠,我快死了。”
“我倒是想替你去死,可惜老永不答应。”
“对不起,金珠。不,我不应该说这种话,没什么对不起的。”
金珠从暗处走出来,将思乡从大木箱里拖出,命令她去洗澡,化妆。她说已经是黄昏了,她要同思乡,一块去附近兜风,她租了车在楼下等。
龙思乡在浴室里边洗澡边回想过去八天里发生的事,一阵一阵地不寒而栗。她问自己:难道这一切不就是她曾经朝思暮想的吗?当然是,要不她怎么会一趟一趟往这个地方跑?到了这个地方,她才真正感到了这个老永的根基有多么深。当初他对她说:“我是个酒鬼,做水泥生意的。”
龙思乡化好了妆,就同金珠一块下楼到了外面。太阳正在下沉,与此同时,整个小区也好像在下沉。虽然紧紧地抓着金珠的手臂,那种死亡的恐惧并没有完全从龙思乡体内退去。
司机是一个驼背人,说话恶声恶气的。
车子一溜烟地开出了小区,龙思乡注意到那些别墅的大门口都挂着血红的灯笼。
“我觉得,我住的这栋房子就是老永的家,并不是他租下来的。他干吗鬼鬼祟祟?”龙思乡说。
“当然是他的家啊。他总不能把家安到山上去,他大概只能藏在人群里头。”金珠对这个话题一点也不吃惊。
她俩说话间车子已经来到了小山脚下。司机下了车,一眨眼就不知去向了。她们面前是黑黝黝的被铲平了的山坡。金珠将手臂在空中一挥,告诉龙思乡说,这一片布满了窑洞。她又问思乡有没有兴趣去看一个窑洞。
“洞里有人吗?”龙思乡开始发抖。
“这些洞里的确住了人,但他们都将自己封闭在洞的后部,再也出不来了。我是偶然知道这件事的。”
“难怪老永这么穷凶极恶,他是劫后余生啊。”思乡叹道。
思乡不愿在那黑乎乎的处所待,推着金珠进了出租车,自己也钻了进去,用力关好了门。她要马上回城里去。
她们等了好久那驼背司机才来,骂骂咧咧地发动了车子。
“真可惜,”金珠说,“为什么你就没有一点好奇心呢?早几天我将耳朵贴在土壁上,听到了老永和他爹爹的一段对话。据我看,他的老爹已成了干尸一类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说,老永住在土窑里头?”
“是啊。‘鸳鸯楼’里的人们都这样,两边住。这不是很浪漫吗?”
路上有一群动物挡住了车子,它们数量很多。龙思乡凭感觉认为它们就是先前钻到楼上来的那种动物。司机咬牙一踩油门冲了过去,四下里发出惨叫,竟然像婴儿的哭声。龙思乡昏过去了。
龙思乡睁开眼时,金珠正将一块湿毛巾放到她的额头上。她发现自己躺在“鸳鸯楼”的房间里。
“我把你背上楼来的,你看我的力气有多么大。”金珠笑吟吟地说,“你在发烧,我就要那表哥将车子开到这里来了。”
“谁是表哥?”
“那驼子啊。他是老永的表哥,生意上的伙伴,我和他相好了。”
“啊,祝贺你。”龙思乡阴郁地说。
“他是很不错的,我打算和他结婚了。反正他也有病,也活不长,我们要过好剩余的这些日子。驼哥是个好人,你不要看表面……你瞧,这是他送来的热汤,你喝一口吧。”
龙思乡喝了那碗鸡汤后感觉好多了。
“那么你打算结婚后住在这里?”
“不,我和驼哥打算住窑洞,我们选了一个最好的窑洞,装修起来,我昨天晚上本来想让你参观我的新房的。”
“和那些死人住在一起,你不害怕?”
“一开始驼哥不同意,后来我说服了他。死人又怎么样,人不都是要死的吗?我太喜欢那些窑洞了,那里面真温暖。我和他睡在里头,我们有一些甜甜蜜蜜的梦,我们梦见同村里人在一块,到处是黄灿灿的油菜花。思乡思乡,你可不要妒忌我,我隔两天就会过来陪你。”
龙思乡茫然地转动眼睛,感到前途一片暗淡。现在金珠已经找到了归宿,而她……她有些伤感,也许是因为患病的缘故吧。不过她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为这个姐姐的运气而高兴起来了。她和金珠约好,明天就去她的新房。她也要在那里面体验一下,因为那里头有老永的记忆啊。
金珠要离开,龙思乡忧虑地抓住她的手臂,反复叮嘱:
“你可不要一去不复返啊,金珠!爱人再好,也比不上姐妹情这么稳定。恋爱是很危险的事。我有种预感,在你们的窑洞里头,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我现在不知道那是什么,你可一定要留心。”
龙思乡说完这些就放开了金珠。
金珠发现她一直紧紧地皱着眉头。
驼背男人将她俩送到窑洞那里,就将车子掉头开走了。
两人相拥着进门后,龙思乡闻到一股浓浓的酸味,那大概是从墙上的涂料散发出来的。虽然光线很暗,龙思乡还是看得出房间是新装修的。她们先进到里面一间房,然后又进到更里面的一间房,再往里去又进到第三间房。第三间房有个门开着,可以看到更里面的第四间房,于是又走进去。龙思乡害怕起来,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打量光线暗淡的第四间房,分辨出了墙上微开的房门,那房门通往第五间房。
“天啊,”她轻轻地说,“你和你的驼哥要住在山肚里头吗?可山已经被铲平了。这是什么声音?”
“是穿山甲。现在已经没有山了,它们还是穿来穿去的,很疯狂的小动物。思乡,这里是沙发,你坐下吧。”
她们像往日那样相互搂着坐下来。龙思乡的目光始终没离开那第五间房。她看见一个细长的人影从那张门进来了,然后又出去(进去)了。这件事给她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颖感觉。她心中的焦虑慢慢消失了。又过了一会儿,灯光灭了,只有第五间房门外的第六间房里有微弱的光透过来。
第六间房里传出隆隆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推磨。龙思乡很久没听到过这种手工磨的声音了,这声音让她缅怀久远年代的往事。她站在那里莫名其妙地感动着。金珠推了推她,要她到那间房里去看个究竟。
她们走到第六间房的门口时,那灯就黑掉了。
手工磨的声音还在响,一个男人在说话。
“金珠妹妹,你和你的客人想喝骨粉茶吗?我一会儿就好了。昨天下大雨,那些骨头全被水淋湿了。”
龙思乡感到有毛茸茸的东西在挨到她脸上来,她大叫一声,拽着金珠往回跑。她们回到最外面那间房。
从玻璃门向外望去,远方闪亮的星星和灯光融为一体,那真是振奋人心的景色。龙思乡记得来的时候是夜晚,可她此刻看到的却是黄昏。有人在附近用二胡拉“梁祝”,她听了后居然热泪滚滚。她仍然听得到身后手工磨的隆隆声,可是看到眼前的亮丽美景,心中的恐惧就消失了。
“思乡,我找到幸福了。”金珠说。
“我感觉到了,金珠!啊,这种好事怎么会落到我们头上?我快乐得有点承受不住了,我想大哭!你看那天空里,那是金钱豹啊!”
她伏在金珠的肩头啜泣起来。
“喂,喂!不要这样伤感。下雨天的时候,你就会想起我来的。这个窑洞是我的休息地,我们已经走过了多远的路程啊!如果我们一直往里走,那头还有许多房间,许多推磨人,我从来没有数清过那些房间。我有时想起往事会失眠。只要我静下来,听着磨声就能入睡,那声音就像催眠曲。这一切都是驼哥一手操办的。起先他只是我的一个客户,后来我们相互钟情,于是一切都改变了!思乡,你看那金钱豹,它正在跑进‘鸳鸯楼’呢!多好的天气!我们是哪一年从纺织厂出来的,你还记得吗?我太幸福了,哪怕回忆过去那些可怕的日子心里也充满了幸福。这个宫殿一样的窑洞是驼哥用大半辈子的时间修出来的。有一回他领着我往里走,往里走,穿过一个又一个房间,他说我们已经走了四分之一,问我还要不要走下去。我像你刚才一样害怕了,我就退了出来。从那以来,我又尝试了好多次,总是只走进外围这些房间就止步了。每间房里都有地铺,地铺上铺着软和的细叶香薷草,很好睡觉。今夜你愿意在这里睡吗?”
龙思乡倾听着金珠的话,她一直在思考这个窑洞的构造。有一瞬间,她似乎心中一亮,但立刻又变得黑蒙蒙的了。她审慎地判断了一下自己的处境,然后用低沉的声音告诉金珠说,她很愿意在这里睡,可是她得回“鸳鸯楼”去找老永。她现在感觉到老永一定在那些黑房子里摸来摸去的,满心都是绝望。她既然做了老永的情人,就不应该让他失望,不然要后悔一辈子的。她很感谢金珠,因为金珠今夜让她学到了一种新的知识,这种知识使得她对她自己今后的生活有了更多的信心。
她在窑洞门口同金珠告别,然后上了驼哥的车。
她坐在后座打瞌睡,忽然听到驼哥说话。
“纺纱厂的女工一生中恐怕要在车间里走多少万公里的路程吧?我修的窑洞,它的结构同你们的车间相似,功能却大不相同。”
“驼哥,我现在明白了,金珠是真的找到了幸福。能生活在驼哥这样的人身边,她是再也不会消沉了。”
在车身的前方出现了“鸳鸯楼”。那里一片节日的辉煌。龙思乡感到自己归心似箭。驼哥将车内的灯开启了几秒钟,龙思乡看见这个男人额头上深沟一般的皱纹。他的某个表情给龙思乡一种熟悉的印象。
“驼哥,老永真是你的表弟吗?”
“不,他是我的亲弟弟。”他不动声色地回答,“我那样对金珠说,是怕她追问一些事。那种事很难为情的。”
“什么事呢?可不可以告诉我?”
“当然可以,你是个坚强的女性,也很健康。是这样:我十二岁那年,我弟弟曾将我推到一口水井里头,因为他想独占那把漂亮的砍刀。那是用来砍柴的,外村的最好的铁匠打的。我摔坏了脊椎,却没有被淹死,你说怪不怪?”
“你恨他吗?”
“不恨。大家都为他难过。好多年里头,我们生怕他扛不住喝酒喝死了。如今他同你好上了,我们都放了心。他的运气真好。”
“你的运气也不错,驼哥。”
“是啊。金珠丝毫也不认为我是个残疾人。思乡小姐,你到了,你要多加保重啊。”
龙思乡下了车,走进那栋房子,从后面上了楼,坐在那张床上。窗外亮晃晃的,到处是灯光,甚至还有几盏探照灯。她使劲想,还是想不出今天是个什么节日。她又回到这里来了,她看见面前的大木箱空空的,箱底摊放着老永的旧汗衫。此刻已是半夜,她抱着一个念头,那就是老永一定会出其不意地来到她身边。但是过了好久他还没来,她又觉得自己的念头有点好笑。她到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喝了,又吃了些饼干。
她在房里走来走去,看着那些落在地板上的光波。她将自己想象成森林里的一头大象,一头内心很充实,性情稳重的母象。后来她走累了,就倒在床上,设想着在光的海洋中游泳的喜悦。
第二天,老永还是没有来。龙思乡想,是不是他推测出我已经知道了他生活中的秘密,他受到了打击,就不来了?
中午时分,有一个孩童给她送来精致的中餐。她一把抓住企图溜走的小孩,她命令他说实话,不然就不放他走。
“您是问我爷爷的事吗?我爷爷到南方办业务去了,要办一个多月时间。他说如果您没离开,就天天给您送饭。”
“他是你的亲爷爷吗?”
“不是。这里的客人都由我送饭。爷爷说,你有情感问题,所以不能让那些羊进到你房里来。我把羊都赶走了,可是我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
龙思乡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觉得这孩子未免太老成了。她放了他,心神恍惚地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他立刻像猫一样安静地消失了。
她心中对老永有点怨恨。
她下楼,到了门口。四周静悄悄的,昨夜的辉煌没有留下一点痕迹,那些彩灯都到哪里去了呢?
有一位女子从右边那间别墅里走出来,袅袅婷婷地走到龙思乡跟前。
“您是在等您的情人吗?”她扑闪着大眼睛问龙思乡。
“在这种地方还能等谁呢?”龙思乡郁闷地说。
“不久前我看见他也在这里等过您。他等您的时候,老说您快来了,一刻也不肯离开这里。那时您在哪里?”她认真地盯着龙思乡看。
龙思乡回答不出她的问题。她觉得这个女孩很讨厌,就走开去,向一辆开来的出租车招手。
她上车时听见女孩在后面喊:
“他已经回来了,您却又走了,真是见鬼!”
龙思乡回到了温泉旅馆的蜗居里。
她记不起她出去多久了,反正是很久很久了吧。
旅馆的老板在外面敲门,她将头伸出去问他有什么事。
“梅花小姐啊,你既然从事了这个行业,就没有吊死在一棵树上的理由。再说那老永的人品,用不着我多说你也是知道的。他什么东西不敢卖?就连他爹也被他卖了去还债。”
老板说话时,两眼贼溜溜地从龙思乡身上扫过。
“老板,我走上了绝路了,你看我怎么办呢?”
龙思乡眼泪汪汪地看着老板。
“是啊,你怎么办呢?”老板也变得愁闷起来,“通常我们的员工要是同客户之间有了这种事,结果总是不太好的。这事我也有责任,我应该先提醒你的。喂,我问你,你敢不敢杀人?”
“我没有尝试过。大概没问题吧。”
“那就好。大不了一死嘛,这种情况常发生的。”
老板离开她的门口,走到通往接待室的那条路上去了,龙思乡感到他的背影十分落寞,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般。老板今天的话让龙思乡回味了好久,他当然不是说老永要杀她,那么,他也许在暗示她会杀死老永?这是个老问题了,回忆起在“鸳鸯楼”里的情景,龙思乡仿佛看见自己正站在悬崖上面。她落到了这样一个地步吗?还是老板在夸大事实?就连金珠也认为老永是一个温柔的男人,虽然他有时也暴躁。龙思乡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同他哥哥描述的那个少年联系起来。看来人不可貌相啊。那么她龙思乡,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天亮时她做了个怪梦。梦里有个歹徒手握着刀在追杀阿丝。龙思乡好久没见到阿丝了,她很诧异:阿丝怎么成了这副模样?不但她那秀丽的面貌变丑了,而且她的表情也十分粗俗。从龙思乡面前跑过时,她眼看就要被歹徒追上了。龙思乡冲上前,隔在歹徒和阿丝之间,那把匕首就扎进了龙思乡的胸膛。龙思乡如释重负,轻轻地说:
“这是我啊,我杀了自己了。”
她的血喷出来,黏糊糊的,那歹徒在她眼前晃动,他长得很像她的前夫小武,他眼里有恐惧的表情。
有人在谨慎地敲门,是她的客户,一个腼腆的中年装修工人。
龙思乡开了门,他进来了。
“梅花姐,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呢,老板说你回老家去了。”
“老板的话不能信,他总是撒谎的。”
“梅花姐,你说说看,我在家里有老婆,但我老想着你,往这里跑,忍也忍不住。你告诉我我是不是个坏人?”
“到这种地方来的没好人。”
“我明白了。”
他俩阴郁地交合。男人的眼神很像梦中那歹徒的眼神。龙思乡的身体感到满足。她问装修工:
“你不再折磨自己了吧?”
“我把自己想成已经死了的幽灵。”
他走了之后,龙思乡还久久地躺在床上,倾听着温泉那边传来的声音。似乎是,有许许多多男人和女人在戏水,男人和女人的嗓音混杂在一起,不时响起夸张的尖叫。那是一派虚假的热烈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