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医生的世界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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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医生在青年时代有过一段荒唐的放荡生活。可是即使在放荡的日子里,他也并未失去理智。他是一个难以满足的人。所以很快,他就厌倦了那种生活,建立了另外一种生活方式。这种生活表面上是围绕他的医学专业进行的,实际上却有比医学更为深广的前景。现在,他成了一个冷静的自满自足的孤独者。这倒并不是说他已能做到“坐怀不乱”了,从他和小袁的事就可以看出他还不能免俗。但他的特殊的生活的确建立起来了。他的朴素的诊所在巢县是一道小小的风景,这里的人们都到他这里来缓解身体与心灵的痛苦。而在十几年前,他自己多次痛不欲生。

他几乎一天到晚穿着白大褂,哪怕去山上挖草药也如此,所以常被树枝绊倒。因为他这种敬业的态度,巢县的居民都对他十分信任和尊敬。他除了同病人的联系之外,同巢县以外的世界还有些神秘的联系。一年里头至少有两次,几个陌生人会来找他。他们来了之后会在诊所附近的旅馆住下,然后同刘医生一道步行去山里。待上两天后他们就离开了。有人问过刘医生,刘医生说这几个是他的同行,来给他送医学资料的。一名多事者跟踪过他们,他说这些人很乏味,只是闷头爬山,也不说话。爬到山顶之后,他们就坐在大石头上发一会儿呆,也许是在观察那只鹰?然后他们就下山了。这个人说,这么无趣的人实在少见!但在居民们的眼里,刘医生的谈吐充满了风趣。

刘医生的医术很普通,他最擅长的治疗就是缓解疼痛,他从不给病人允诺什么。可是因为他的这种医风,巢县的居民反而宁愿来找他也不愿去大医院。“大医院有什么用?我们的病是好不了的,我们只要身体不痛就可以了。”他们都这样说。他们觉得找刘医生看病既便宜又实惠。刘医生虽然是一名西医,对中草药的研究却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他一直感到中草药里头有一个尚未开发出来的新世界,这个世界同人体一道生长,相互之间有看不见的联系。他制作的中草药汤剂十分受欢迎。

那么对于刘医生来说,中草药是什么呢?显然不光是药材,而是有更深的含义。他时常在夜里伸出手在空中乱抓,摸到那些毛茸茸的植物。它们似乎生长在一堵墙上,那墙上有很多凹进去的洞。为了体验某种草药的习性,他有时也在山里过夜—睡在草丛里,将耳朵紧贴地面。有时,他听到矮地茶在颤抖,他便兴奋起来,认为这是它在分泌某种消炎的物质。

“刘医生,请给我下重药,我想去掉骨头里面的疼痛。”年老的患者说。

“您要有耐心。吃中药类似于将植物移栽到你的体内。要让它们在您身体里扎根。这也是很疼的。您要使后面这个痛消灭前面那个痛。”

“刘医生,我还没吃药你的谈话就让我轻松多了。”

老人瞪着空中,仿佛看见了正在生长的神奇的药草。他想:“刘医生的药草正在为我生长,我的病就是它的土壤。”他又发现医生的白大褂上面缀满了各种植物的种子,那些种子正在探头探脑。

在刘医生的黑暗世界里,人和植物是交织生长在一起的。那些密密的植物常常造成人的窒息,尤其是它们的根部和它们的种子。遇到这种情况时,人就必须起飞。但人并不能真正飞离,人悬在离地面很近的空中,身上沾满了种子,既得意又痛苦,既想飞得更高又想坠落到地上。

刘医生早就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世界大串联的事。那年早春时分,第一批人来到了巢县,他们一共有三人,都穿着黑色长衫,长衫上沾满了奇花异草的种子。他们只待了一天就离开了。刘医生目送着那三个黑影,心潮起伏。联系就是从那一回建立起来的,人与人的联系和植物之间的联系。他想,这种串联每分每秒发生着,如同风所做的工作一样。当时他站在诊所门口迎接他们,那三个人低着头默默地走进来,外面刮着风,无数小孩在风里头喊叫。刘医生的心里也有很多小孩在喊叫。他们来了又去了,也就是说,他们将刘医生的巢县同世界连接起来了。

“苏州的园林里开始种植中草药了。不过我看不出这一举动的意义。”

“药用植物总是原生的好。大地知道她应该长出些什么。”

“绝大部分稀有品种都是还未来得及被人发现就消失了。”

“不管世界如何发展,串联总是必要的。”

“应该说,在人类之前就有了那些药草,它们是为人类的出现做准备的。”

以上是那三位黑衣人的议论。他们的话让刘医生的内心敞亮起来,他就是从那一天起开始确认远方的那些信息的。那一天在巢山,他和他们一道眺望远方,他们的视野里山连着山,一直延伸到天边。回到家中之后他连夜翻看药书,居然有几种陌生植物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一下子就通过推算推出了它们的生长习性和地域分布。他将一种细叶草本植物称之为“楂”,整夜都在为这种设想出来的植物而兴奋不已。

除了中草药,还有银针也让他充满了兴趣。于老头到他的诊所来时,头上插满了银针,样子很可怕。他昂首阔步,后面跟着两个小伙子。

他们坐在诊所里恳谈到深夜。于老头说,他是通过对银针的研究发现刘医生这个人的。要不然他在大城市,刘医生在偏远小县,相互间怎么会有这种感应?他认为银针探入体内就是探入了宇宙,哪怕隔着千山万水,距离也会在瞬间消失。多年的实践令他越来越深信这一点。他的助手向刘医生展示了一根很长的银针,有一个人那么长。见到那根针,刘医生一下子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心里的某个死结被挑开了。

他们于深夜回旅馆休息去了。刘医生怀着兴奋不已的心情上楼去睡觉。他很快就入梦了,但入梦一会儿又醒来了。他听到有人在楼下诊室里叫他。楼道里没有电灯,他摸黑走下去。奇怪,他的脚落地时不是踩在瓷砖地上,而是踩在乱草上头。空气中溢出野草味儿。

“刘医生,你不要乱走,就地坐下吧。”他听到于老头在讲话。“你脱掉左脚的鞋,我来扎你的‘涌泉’穴。”

刘医生将鞋脱下,他感到他的脚被粗糙的大手捉住了。一会儿工夫,一股麻人的电流从脚板心直冲脑门,他差点晕过去了。

“我将这根针留在你体内了,你照样可以活动,并不碍事。”

刘医生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是坐在山里,草叶刺着他的脸颊,到处都是草。他面前的这个黑影是于老头,他正低着头在忙着什么。

“于老,您能说说您发现我的过程吗?”

刘医生声带的震动引起了他体内一阵阵的麻痛,几乎难以忍受。他支撑不住身体,倒在地上。他听见于老头的声音嗡嗡地传来。

“我是在‘足三里’穴位附近找到你的。你在听吗?足三里啊!整整一个省那么宽广的地域啊!”

他一直在说些什么,他的声音渐渐远去。

刘医生一挥手,居然拍亮了一盏日光灯。他站起来,迷惑地看着自己的诊室。左脚仍然有点麻,但已经可以走路了。他举起台灯去照自己的脚板心,看见涌泉穴那里有一点深红色的血痂,用手去摸,并不感到疼。

现在是深夜两点半,大约在两点时,他进入到了于老头的银针王国,这件事有多么不可思议啊。“如果他扎你的左脚,他就在你的右边。”他对自己说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刘医生竭力回忆刚刚发生的事,他总算想起了于老头关于足三里穴位所说的话。当时他说小腿上的穴位有一个省份那么宽广,他这话应该是有道理的。刚才银针从涌泉穴进入时,他不是产生了身处北极的瞬间幻觉吗?他感到这个于老头并不是从某个大城市来的,他应该是从“里面”到他这里来的,就像那三个穿黑长衫的人一样。他说起南边的大城市,只不过是为了掩盖他是从“里面”出来的这个事实罢了。“里面”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刘医生不知道。也许同青木香之类的药草有关系吧。

刘医生听到他的药柜里发出“簌簌”的响声,大概有许多虫子在里头爬。草药是刚晒好收起的,满含阳光的清香。可以想见,那些虫子是多么热情啊!它们无孔不入,寄生于这些植物。刘医生想起当归里面的那些小肉虫,它们那种坦然的面貌—一种来自“里面”的表情。每次看到当归虫,他就仿佛听到它们那知情者的低语:“我就是当归,当归就是我。”

他上楼去时,楼梯间的那盏小灯突然亮了。一些飞虫环绕灯光绕出美丽的图案。刘医生腿一软,坐在楼梯上了。

“老刘,老刘!我快痛死了啊!”

门外那人将门擂得山响。

刘医生打开门,看到了清洁工。清洁工缩成一团倒在地上。

刘医生将中草药喂给他喝了,看着他渐渐地缓过来。他觉得这位清洁工的表情也是知情者的表情。他将他扶上了躺椅。

“我要去旧城墙里面走一走,不然死不瞑目。”他说。

“您说得很有道理。”

他的双手在抽搐,刘医生抓住他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他感到自己正在同清洁工融为一体,就像当归虫对当归的感觉一样。

“您暂时还不会死。”他对他说。

“是吗?我可是活厌了啊。”

“您的女婿会到您家里来给您过生日。”

刘医生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他那只僵硬的手正在变软,生命的颜色回到他的双颊。可是剧痛又一次向他袭来。

“会有缓解的。”刘医生说。

又过了一会儿,刘医生放下了他的手。清洁工站起来了。

“您总是那么正确无误,我敬佩您,老刘。”

清洁工慢慢地走出了诊室,他的背影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中。

刘医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二十年前,他同清洁工一道在小酒馆里喝酒,清洁工为他表演了吞吃铁钉的绝技。当时清洁工对他说:“我的胃里面有一座铁矿。”从那以来,刘医生一直在研究他那特异的体质。他为清洁工身体衰退的速度感到吃惊。这个从矿物中获取营养的特异的身体突然就遇到了某种阻隔,眼看着一天天萎缩下去了。想到这里,刘医生又记起了他腿里面的银针,他的脚板心在微微发热,给他一种舒服通畅的感觉。也许,这就类似于铁矿对于清洁工的身体的维护吧。刘医生心情愉快地打扫着诊室的卫生,将消毒蒸锅放到煤气炉子上。虽然夜里没怎么睡,但他精神焕发,他总是这样。

女人在刘医生的生活中曾占着很重要的位置,可是近几年来,这种位置发生了改变。这倒不是说刘医生已经失去了爱恋女人的能力,而是因为他在两性方面的爱好已经大大地冷静下来,变得有点听天由命了。在两性关系中,现在他总是从一开始就能看到结局,这对于恋爱中的男人是非常不利的。某种冷漠像毒蛇一样潜入到他里面,他感到自己生活得太清晰了。他想,像他这种一睁眼就看见一个立体世界,将正面与反面都尽收眼底的男人,无论哪位女性同他相遇恐怕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其实他也并未打算一辈子独身,可是他对自己的秉性太了解了,所以思来想去的,至今也没有成家。

有一位漂亮的女病人,刘医生用草药治好了她的风湿痛,于是她深深地爱上了他。她的名字很美,叫丹娘,她长着一双长长的凤眼。

“我们要生儿育女,过正常人的生活。”丹娘在诊室的楼上对他说,“你可以把一部分时间献给家庭。”

刘医生觉得她说得对,但不知为什么,他的脊梁骨在一阵阵发冷。他会是一位什么样的丈夫?一位什么样的父亲?他在丹娘面前没有把握,这位热情的美女太逼人了。刘医生在深夜设想了无数的家庭生活的场景,试探性地将自己嵌进那种风景里面去,但每一次,他都被可耻地排斥出来了。他的结论是,丹娘会将他的生活搅得一团糟。

丹娘住在邻近的一个城市,她总是一大早坐火车到他这里来,第二天下午再坐火车回到她的城市。那天上午,当她来到诊所时,她看到了紧闭的大门,还有大门上贴出的休诊启事。刘医生在启事上写着他要外出一星期。丹娘手中的行李掉在地上,她如五雷轰顶。他俩早上才通过电话啊。

“姑娘,你要去赶火车吗?”白胡子老头扯了扯她的衣袖问道。

“是啊,我要去赶火车。还有最后一班。”

她不甘心,那天深夜,她拨通了刘医生的手机。

刘医生的声音又细又弱,他仿佛站在野外的风中,电话不时中断。

“丹娘,我在乡下。这里很黑,下雨了……今天不会有渡船了,我要蹚过小河去……我知道你没有等我,这很好。你问我对自己的看法?我是个懦夫,真对不起啊。”

丹娘在黑暗中挂了电话,她心里明白了这就是永别。通道已经堵塞了,从今以后她将从另外的方向去接近她的情人,而这种接近等于是永久的隔离。起先她不停地检讨自己: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错?后来她就慢慢地明白了,她这一辈子,注定了要走上刘医生的那条道路,她同刘医生的恋爱就是她出发的起点。刘医生不会再见她了,可他将她带上了这样一条不归路,整个地改变了她的生活。就她的感觉来说,她倒认为这于她是相宜的。她想起了小的时候她用霸王草占卜时的情景,那时她对自己抱着多么大的期待啊!那么现在,为什么不能仍然像那样期待自己呢?

刘医生没有去乡下,他就在诊所楼上的房间里。当时他远远地看着丹娘离开的背影,感觉到自己的心正在慢慢地变成远古的化石。他想,他用草药治好这个女人的病,却原来是要将她卷入到他的世界中来。他不知道这对她是好还是坏,反正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他脑子里又一次出现了山洞里的青木香,那寂寞美丽的小草,它们是如何样进化成今天这种形态的?它们那神奇的药效,究竟同环境中的什么因素相关?夜里他接到丹娘的电话时真的产生了幻觉,就好像他正在野地里蹚过那条小河一样。那种绝望就如同深渊一样。然而因为身处深渊,他反倒镇定下来了,他性格中的某种东西开始发挥作用。

在楼上躺了四天(不是一星期)之后,他恢复了看门诊,他又成了那个幽默风趣、能够给病人解除痛苦的人。他还到几个老病人家里去出诊,给他们带去安慰,他自己的心里也感到了大大的充实。

“您同我们这些人,就等于是一个秘密团体里的成员。”

这是那个患肿瘤的老头对他说的话,他边说边用力捏刘医生的手。

“还要加上巢山的那些草药。”刘医生说。

“您说得太对了。我们是一个团体。我在半夜痛醒时,就看见同胞们在药用植物里隐藏着。他们人数很多,这里一个,那里一个,散布在天涯海角。老刘啊,认识了您,我死而无憾。我是从您这里学会正确地看待我的病的,这五年来,我过得非常充实,谢谢您。”

有一只鸟从暗处飞出来,停在刘医生的肩头。它的羽毛是黄白两色,棕色的喙,眼睛有点像丹娘。

“老刘啊,这只鸟是从山里飞出来的,它将我这里当作它的家了。它来来去去的十分自如,您瞧多么奇怪。”

“我不觉得奇怪。您同它交谈过吗?”

“我总在同它交谈。在夜间那些孤立无助的时刻,它给我带来无限的安慰。它是有家庭的,我从它的眼睛里看出来了。”

“您已经成了它的亲属。”

说话间鸟儿飞走了,空中留下它的身体的味儿,很好闻。

“老刘啊,我什么都有了。我虽然躺在这里不能远行,但我什么都看得见。很久没下雨,我担心那些地锦草,昨夜雨来了,它们变得那么欢快!”

患肿瘤的老头眼里闪着泪光,刘医生看见他脸上有山的影子掠过。

刘医生出门时心情变得异常轻松。他不是又同丹娘见过面了吗?他不再认为他的生活是有缺陷的了。很少有人能像他这样总有新的惊奇来充实他的生活,这位患病的老爹也算一个吧。

丹娘无处不在。没过几天,他又从一名小女孩脸上看到了那双美目。

她患的是蛔虫病,他为她驱了虫。她母亲带她来复诊。

“医生叔叔,”她突然开口,“不要杀死它们,留下一些,让它们在我肚子里吧。它们并没有弄痛我。”

“啊,她多么美!您生了一个多么漂亮的女儿!”刘医生对母亲说。

小女孩离开时唱着一首奇怪的儿歌,好像是歌唱一条蜥蜴的快乐生活。她反复地唱道:“蜥蜴的眼睛,蜥蜴的眼睛……”她的表情仿佛是在同蜥蜴的眼睛对视,她那么严肃。刘医生不禁想道,蜥蜴的眼睛的确是自然界里最美的眼睛,比丹娘的眼睛还要美。

看着小女孩蹦蹦跳跳地离去,刘医生更加感到自己的生活成了一部传奇。一切都是多么称心,多么好!这些病人,他们懂得他,他们与他共谋一桩事业。人在世上还会有比这更大的幸福吗?想到这里,他更加感到丹娘是老天给他送来的快乐。即使那是痛苦,那也是快乐。

黄昏时,刘医生站在诊所门口的街上,他想感受一下这个小县城的脉搏。他觉得东南风里头夹杂着很多信息,这些信息虽然杂乱,却似乎正在游移,要构成某个形状。这时一辆三轮车开到他的门口来了。

“老刘,您在等我吗?”清洁工取下草帽同他打招呼。

“那鸟儿来了吗?”

“当然来了,一共有五只,都在屋檐下那个巢里。我的腿好多了。关于旧城墙,我已经找到地图了。”

“祝您好运。”

刘医生回到诊所,关上大门,他的思维变得格外活跃。上午他收到了朋友从大城市给他寄来的名叫《医学动向》的杂志,那上面有些消息令他暗暗地激动着。当然那也并不是什么实实在在的事,只是某种预测,某种深层的观察和分析罢了。刘医生将杂志举到电灯下看了几行,闭上眼,他脑海里便出现了那张看不懂的地图。刘医生虽然不懂,还是用他的思维搜索着某个地点,并深深地陶醉在这种游戏中。有一刻,他甚至听到了狮子的叫声。“啊……啊!”他轻轻地发出惊叹声,脸上出现诡秘的微笑。

冬季来临时刘医生去了中部的一个县。他并不是去联系业务,只不过是要满足一下好奇心罢了。民间医学会在那个县办了一份气功杂志,刘医生为那份杂志投过一次稿。杂志很有名,背后似乎有一个财团支持它,编辑部门也很庞大。

刘医生的火车于中午到达。他找了个小旅馆住下,吃了中饭,然后就去杂志社了。他有种预感,就是他会在这里遇见某个老朋友—他的拜访者中的一个。

杂志社位于一条偏僻的小巷里头。油漆剥落的木门上有一块很小的牌子,上面写着:气功探秘杂志社。木门紧闭,刘医生观察了好一会,里头毫无动静。他用力敲门,最后尽全身力气推门,里面还是毫无动静。刘医生记得清清楚楚,今天是杂志社的工作日。他很沮丧,只好先回旅馆。

“胡瓜!胡瓜!”有人在他身后高声叫喊。

刘医生转身一看,是一位小个子男人在向另一个人招手,那人正从小巷的尽头走过来。被称为“胡瓜”的半老头衣衫褴褛,脸上黑黑的。

“您是找胡瓜的吧?他来了,他是杂志社社长。”小个子说。

直到这时刘医生才记起,社长的确是姓胡。

社长朝刘医生点点头,掏出钥匙将木门打开了。他做了个手势让刘医生跟他进去。他们穿过一个小小庭院,庭院里花草茂盛,但缺少修剪,一派野趣,尽管快冬天了还是绿得可爱。

编辑部是一栋两层楼的老式青砖房,有不少房间,楼下的每个房间的门都敞开着。刘医生在那些房间里头没有看到一个人。社长室在走廊的尽头,同样敞开着房门。他俩一块走进宽大的房间。

“您请坐。”胡社长说。

刘医生在那把不太舒适的椅子上坐下了。

房间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写字台,上面胡乱地堆着报纸,杂志,信件和稿件。桌子的正中央,靠近台灯的地方,一只小猴子很严肃地坐在那里。小猴子直愣愣地看着刘医生,看得刘医生很不自在。

“不要理它,它被我宠坏了。”胡社长笑着说,“您的文章很不错,充满了理论上的进取心。”

“谢谢。您亲自读我的文章,我感到无比的荣幸。”

“哈哈!我不亲自读的话,谁来读?”

“对不起,我没想到,我以为您会交给您手下的编辑去读。”

“我手下没有编辑。”胡社长不动声色地说。

“我不明白。这里面有没有什么误会?”

“我的确没有编辑,这是我一个人的杂志。”

“我真该死!我没有冒犯您吧,社长?”

“您没有冒犯我。您能来拜访杂志社我非常高兴。我知道您不相信我一个能办杂志,但这是事实。我有一个兼职的美术设计师,仅此而已。其他的事,像校对呀,排版呀,送印刷厂呀,全部是我自己做。我看您的表情有点失望,您大概以为这里有一大群人。可是没有,上天就是这样安排的。您是团体内的人,应该知道,孤独是我们的命运。”

“真难以想象。”刘医生钦佩地站起来同社长握手。

那猴子跳起来,将刘医生的白大褂撕开了一道口子。

“啊,它妒忌了,快松手!”

刘医生坐了下来,心潮起伏。

“我倒并不觉得孤独,全世界到处都有我们的人,甚至海外也有不少。我不把自己看作是一个人,既然我有一份杂志,我就是一群人,再加上全世界各地的读者,我就成了很大一群人,哈哈!”

他在桌上那一堆信件里面胡乱翻了一阵,抽出一只很大的信封。

“哈,在这里!这是广西的一个团体。他们定期讨论我的杂志,不断地提出改进的建议和方案。那些意见都很切中要害……我非常激动。在我的想象中,那是一个人数众多的团体。可是有一天,他们像您一样来同我见面了。我这才吃惊地发现,广西的读者只有一个人。他是一名领社会救济金的孤老,他省下口粮钱来订了这份他称之为‘精神食粮’的杂志。老刘,现在您明白了吧,我们的事业同人数无关。对,心灵的问题都同人数无关。我同广西的读者聊了整整一通夜,那一夜,地球在我们之间转动,大西洋的风吹到了我们脸上。”

当胡社长放下那封信时,小猴子就一把抓了过去,将信扯得稀烂,将碎片用它的腿扫到了桌子下面。

“您瞧!”社长笑了起来,“这家伙总是这么妒忌。广西的读者真会写信,天马行空,逻辑严密。可惜您没能读一读!”

胡社长建议刘医生和他一道去屋后他的井边坐坐,因为他感到编辑部的空气太沉闷了。刘医生注意到当他们走出去时,那猴子却留在写字台上。

“我想,胡社长在此地一定有不少知音吧?”刘医生忍不住发问。

“对,我有很多知音。”社长爽快地承认,“光是县城和周边的杂志订户就有两千。当然他们并不像广西的读者一样同我讨论杂志问题。他们之所以支持我,是因为对我这个人有好感。我在办杂志之前是个出色的修鞋匠,很多人找我修理过鞋子。他们记得我从前的职业,对我很敬佩,他们乐意看看一个普通人是如何样舞文弄墨的。对,他们正是这样说的:舞文弄墨。这个县的人好奇心很大的,哈哈!”

说话间他俩来到了井边。那是一口极深的井,刘医生看了一眼就感到头晕,连忙缩回来。他甚至觉得有邪气从井底升起来。

他俩一边一个坐在长方形的井台上。胡社长说此处的空气好多了,他常年患头痛,所以对空气很敏感。他问刘医生有没有注意到他在县城里发的广告。他说着就从他那鼓鼓囊囊的上衣兜里掏出一张香烟盒一般大的小广告交给刘医生,说是送给他。那张彩色的小纸片上面画着一个黑色的箭头,除此外再没有别的东西。胡社长说这是美术设计师制作的。

“我每天都要张贴广告。因为我也担心杂志被人们忘记。从县城到乡下,我到处张贴。有一回,我出差到蒙古的草原,居然在那边的电线杆上看见了一张这同样的广告。我凑近去看,没错,是我的广告,大概是朋友张贴的。这就叫‘海内存知己’啊。二十多年了,我的杂志保持着稳定的订数,我很自豪。”

“冒昧地问一句,订数是多少?我想一定很多吧?”

“啊,不算少。一共有两千零二十五份呢。就是说,我们县里是两千,全世界共有二十五份—包括您那一份。”

刘医生注意到胡社长说起这两个数字的时候满脸笑容。他的确非常满足。他还告诉刘医生他有两位蒙古国的读者,两位华侨。刘医生肃然起敬,等待他讲述这两位读者的故事。可是编辑部里面突然出问题了。刘医生听见一扇窗户的玻璃被打破了,碎落下来。那屋子里头发出很大的骚响。

胡社长跳起来往屋子里跑,刘医生跟在后面。到了门口,社长猛一转身,对刘医生做了一个坚决的手势,说:

“您,马上回旅馆!千万不要在附近逗留!您可以明天再来,可今天很抱歉,我不能招待您了。”

他走进编辑部,将大门从里面闩死了。一会儿工夫胡社长就在里面发出惨叫,一共叫了三声,撕心裂肺的那种。然后一切都沉寂了。

刘医生惆怅地离开了编辑部。

刘医生刚出杂志社的门不久,那个小个子男人就从后面追上来了。

他有一张饱经沧桑的黑脸,两只狡猾的小眼睛不停地眨着。刘医生注意到他的两只手特别大,像是做苦力活的人。他喘着气说道:

“胡瓜对您说了什么吗?这老狐狸,我想去做他的助手,捞个编务工作干干,他从不正面回答我!这家伙自私自利,把世上的好处占尽了!”

刘医生斜着眼望着他,问道:

“那么,您恨他吗?”

“恨?”他愣了一下,“不不,您误会了,医生!谁会恨胡瓜?他是我们县城的骄傲!比如您,就老远赶来了,要不谁会到这里来?我们这里每年都有两三拨人来找胡瓜!要知道,先前他是我的邻居,是我父亲教会了他修鞋的手艺,他不该忘恩负义嘛。”

他的小眼眨得更厉害了,就仿佛遇到了复杂的、想不清的问题似的。

“您明天还去胡瓜那里吗?您向他提一提我的问题吧,医生!我请求您了!我死去的父亲也一块请求您!”他恳切地说道。

“您很喜欢他的杂志吗?”

“嗨,您说到哪里去了!我不太懂得那种深奥理论,可那是精神寄托啊!我们老百姓做事吃饭,我们是需要一点精神寄托的。您说您到底愿不愿意帮这个忙?您想想看,我这样的人该有多么可靠—完完全全理解胡瓜的事业。从前他跟我父亲学艺的时候,我和他情同兄弟。”

刘医生的心里泛起热潮,他这些朴素的话让他感到自己又回到了青年时代。可是旅馆已经到了,他停下来,握住小个子的手,说道:

“不,我帮不了您。但是您给了我美好的印象,我真高兴。”

“哈,和您谈话我也很高兴!再见!”

刘医生在他所入住的小旅馆里吃过晚饭,然后走出旅馆,怀着隐隐的焦虑,沿着人行道散步。这个县城看上去同国内的一些他去过的县城没什么两样,既没有古风,也不新潮。那些建筑物很杂乱,所用的材料也很廉价。商店啦,私人住宅啦,娱乐厅啦,社会机构啦全混在一块,完全没有什么秩序。马路上的车不少,行人或闲人也多。刘医生看来看去的,没有看到任何令他感兴趣的景致。他思考着胡社长与他的杂志同这个县城会有什么联系,他感到这二者之间似乎是没有任何联系。但很可能他看到的只是表面的假象,正是这种平凡俗气,这种波澜不惊,底下隐藏了令人激动的意想不到的联系?

有一个小孩在人行道上滚铁环,他朝着刘医生直冲过来,刘医生连忙闪开。这时第二个小孩又带着铁环滚过来了。刘医生只好逃到一栋建筑的门口去站着。可是建筑里的一扇窗打开了,有人伸出头来大声问:“您找谁?”

刘医生一下子明白过来,看来这个县城不欢迎陌生的闲人。

“我是过路的,我要去气功探秘杂志社!”他大声回答。

“那里晚上是不接待人的。”那人忠告他,然后关上了窗户。

刘医生左右环顾,看准了人行道上暂时没人就快步往旅馆走。他就像逃难一样匆匆赶回了小旅馆。

“有人在您的房间里等您呢。”老板笑眯眯地说。

“谁?”

“您的朋友,我们也认识他,所以才让他进去。”

刘医生在房间里看到了小个子男人。

“我是来告诉您的,胡瓜受了重伤,他不能接待您了。他让我代他向您表示歉意。他建议您还是早点回去。”

“啊,我很难过!他真的受了重伤?伤在什么地方?”

“伤在左眼,可能要摘除眼球。”

“我的天!我想去医院看看他。”

“千万别去打扰他,这是他嘱咐我告诉您的。您不要担心,他很乐观,我看他还有点高兴呢。他对我说,身体的创伤使得他心里的难题迎刃而解了。我们大家心里都有难题,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您说是吗?”

“嗯。”

“医生,您对我们县城有什么印象?”

“我感到这里弥漫着一种自由的氛围。”刘医生冲口而出。

“正是如此!”他拍了一下手,激动起来,“您刚才说什么?对了,自由!我们县城是很自由的。您想想看,我们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县城,却有一家杂志社—全国闻名的杂志社,这不是一件很稀罕的事吗?这和我的老父亲有关系,他当年没看错人。我父亲是那种很精明的人,我同他没法比。”

他站起来向刘医生道别。他突然发现了刘医生白大褂上面被撕裂的口子。

“啊,这是猴王干的好事吧?我明白了,您真幸运!”

“它在胡社长的编辑部有多久了?”

“它一直在那里的,有杂志社就有它,它从不离开,它是胡瓜的命根子。胡瓜能成为堂堂的男子汉,就是因为有猴王在啊。胡瓜有次对我说,他只要喝一点酒,就会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猴王还是胡社长了。”

“那么,它袭击过您吗?”

“没有,它对我不感兴趣,我这种人不上档次。”

刘医生感到自己此刻已经接近那个巨大的气功奥秘了,但很快又被推开了。他的脑海里变得一片朦胧。

“我忘了告诉您,我姓朱。我走了,再见。”

他走了,他在身后留下了谜团。

洗完澡来睡觉了,刘医生这才注意到他的房间很特别。这房间很大,但只有一个窗户,开得很高,又小。熄了灯之后,房间里就一片漆黑了。这里的夜特别静,是真正的虚无。起先刘医生以为只要睡着了就一切都感觉不到了,可他估计错了。他虽疲倦已极,但怎么也睡不着,虚无变成了有形的深渊。现在他只要在床上动一下就胆战心惊,觉得自己正在滑落下去。“啊!”他终于叫了出来。

满屋子的灯都自动亮起来了,但还是静得可怕。

刘医生走过去打开通向走廊的门,外面什么也看不见,但他感到有个东西从他腿边窜进来了。那是猴王,猴王的眼神很惊恐。它跳上床,往被子里钻。刘医生心里泛起怜悯的浪潮,他预感到出大事了。他想了一想,决定一不做二不休,上床睡觉。

他钻进被窝时,瑟瑟发抖的猴王立刻偎到他的怀里来了。黑暗中,它发出一种奇怪的哭声,于是刘医生也变得热泪盈眶。奇怪的是刘医生在激情中很快有了睡意,并且在入睡之际感到了幸福。

他醒来时天已大亮,猴王已不在床上。他又将房里每个角落和卫生间都检查了一遍,还是没有见到它。他站在那里,隐隐地感到沮丧。他很想再去杂志社看一看,但是因为胡社长的警告,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转过身来,又看见姓朱的小个子站在他面前,他的神态不卑不亢。

“我担心您要找我,所以一早就赶来了。”他说。

“我还真要找您。您告诉我,猴王是怎么回事?”

“猴王?哈,它已经同胡瓜和好了。他和那猴子总那样,打打吵吵,是一对冤家。说老实话,是胡瓜要我来的。他要我看着您上火车,他不愿意您在这里停留,他就是这样说的。”

“他的眼睛怎么样?”

“在发炎,要摘除。”

“我这就去车站,您打算同我一块去吗?”

“当然。这是我的任务。”

刘医生在车厢里坐下之后,姓朱的小个子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医生,我向您保证,您给胡瓜,也给我留下了亲切的回忆。在我们今后的生活里,工作中,我们会经常想到您,谈起您……啊,这多么好!比如说,我会对胡瓜说:‘就在那位白大褂被猴王撕开了的医生来的那一年—’于是胡瓜,这独眼英雄,马上心领神会。”

他将声音提得很高,周围的旅客都在竖着耳朵听,刘医生感动不已。

“再见了,朱先生!如果有需要我可以从那边给胡社长寄草药过来。”

“您千万别,这不好。胡瓜会生气的,您完全不了解他,只有我了解他,我知道他要独自承担。这是他的秘密财产。”

他下去了。刘医生目送他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月台那边时,突然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啊,想起来了,那一年在巢山上,发了疯一般在悬崖裂口上跨过来跨过去,弹跳能力惊人的那个人不正是他吗?他多么会伪装啊!那么这就是说,在多年以前他同杂志社已经有了间接交往,只是那时他自己还不知道而已。他在心里念叨:“胡社长,胡社长,您刮起的风今夜将从哪边吹来?”上铺的那一位伸出头来,诚恳地对他说:

“您是从革命圣地回来的吗,医生?”

“是啊。您怎么知道的?”

“听到您和那一位的谈话我就知道了。那种地方如今变得很寂寞了,可是它多么美,境界多么高。我也是从那里来,我每隔两年就要去一次。我不进去,就隔得远远地张望。这就让我满足了。其实我和您住在同一家旅馆,您没注意到。这里的黄昏赛过仙境。”

火车开动了。刘医生凝视着窗外那些高高低低的、散乱的房屋,脑子里完全停止了思维。一会儿,县城就消失在雾霭之中。

他是在清晨回到家中的。离得远远的,他看见患肿瘤的林老头在他的诊所门口张望。老头显得气色很好,两眼放光。难道是回光返照?他开了门,两人一块走进诊所。刘医生放下行李就开始打扫。

“老刘啊,昨天它真的带来了它的家属—一儿一女。我们整整交流了一夜。我太快活了,我一快活,那地方就疼起来。我想,我的时辰快到了。可是我放心不下啊。万一我死了,别人将我的窗户关死了,它同它的儿女不就进不来了吗?我想来想去,这件事只能麻烦您,其他人都靠不住。您能答应我吗?我没有儿女,我死了后这间房就留给它和它的儿女。您看这事可行吗,老刘?”

刘医生想了一想,郑重地回答说:

“我看这事是可行的。”

“太好了!您通过这趟旅行更加精神焕发了。我猜您同他见过面了。”

“谁?”刘医生吃了一惊,“您说的是谁?”

“我说的是‘他’,您当然是去他那里。我年轻时也去过。他就是梦中的理想啊。现在我对您更加有信心了。”

他拿了一些止痛的药就离开了。刘医生一边消毒一边回想老头所说的奇迹,再将他说的奇迹同他自己昨天的奇遇一联想,那幅隐隐约约的画面又出现在他脑海里,画面里头有一些跋涉者,被大树遮挡着。

第二天,到了下班的时候,刘医生惦记着患肿瘤病的林老头,于是背起药箱往他所住的小街走去。越临近他的住处,刘医生的心里越紧张,也不知为什么。

啊,那栋两层的木楼已经不存在了,那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留下。刘医生腿一软,坐到了地上,心中十分悲痛。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难道有一个阴谋?一辆汽车鸣着喇叭在旁边停下了,出租车司机老古走了出来。

“刘医生啊,”他说,“您怎么坐在地上呢?您大可不必这么悲伤,其实啊,林老头是死在山里了,我给他送的终。他临死前打定主意叫我请人帮他拆房子,我是他的远房亲戚,推不托,就执行了他的命令。当然他是老糊涂了,他说他不要让自己在这个世上留一点痕迹,他的心里是有怨毒的。但他这一着倒使我们这些人将他牢牢记在心里了。他无声无息地死在山里,当时有些鸟在远远的地方叫,都不拢来。我看他考虑得挺周到的嘛。我一下就将他拉到了火葬场,然后他就被装进了那个小坛子。这个空缺就是他的家,这里马上又要盖新房了,房管所的人来看过了。大家都称赞他。刘医生,您上车吧,我将您送回去。”

刘医生坐在后座上,听老古唠叨,他是个多话的人。

“我看他这一生一点都不亏,死也死得有意义。当时我问他为什么要去山里,他回答说他老觉得自己是一只鸟,必须死在山里。所以他一到山里就特别安静了。夜里有雾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脸,他说:‘飞啊,飞啊……’”

诊所门口站了不少人,都在谈论林老头,一律流露出羡慕的口气。刘医生从车里一出来,他们就围上来。

“您给了他什么样的草药啊?我也想有尊严地死。”

“您可要一视同仁啊,刘医生!”

“您是最让我们放心的医生……”

刘医生被他们拥戴着进了诊所。


五、古董店的鉴宝师七、韦伯在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