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韦伯在监狱
韦伯要服刑三个月。宣判后,妻子小袁来看过他一次。
韦伯看见在隔离窗的那一边,小袁显得容光焕发,比平时年轻了好多。看来,她正沉浸在一段美好的感情之中,韦伯为她感到高兴。
“韦伯啊,三个月一眨眼工夫就过去了。”小袁说。
她冲韦伯挤了挤眼,因为旁边有看守。
韦伯点了点头。他明白小袁的意思,他和她之间一贯是相互鼓励的。
小袁不喜欢伤感,她认为既然韦伯选择了进监狱,就是选择了他所心仪的生活。
韦伯的工作是挑沙子。每天吃过早饭,他就和其他囚犯一块去河边,他们要将运沙船运来的沙子挑到卡车上去。开始那几天,韦伯感到像进了地狱一样,因为他很久没搞过这种体力劳动了,而且他已年近五十。
第三天,当他咬牙熬过白天的酷刑般的苦役,夜里躺到囚室的铺上去的时候,突然有一股幸福的暖流在他的心里翻腾起来。他将被子蒙住头,聚精会神地倾听自己的心跳。他想象他的相好翠兰的情形。在外面的某个遥远的地方,翠兰那孔雀一般的倩影正在大树间徘徊,她不时停下来将她那俊俏的脸贴到树干上面。韦伯猜不透她这个举动的含义,因为他从未见过她有这样的举动。
睡意向韦伯袭来,可是肩上火辣辣的疼痛又使得他睡不着。韦伯心里感谢这疼痛,因为它使他的思维活跃,又产生了更多美好的联想。
他同翠兰的相遇当然不纯粹是偶然的。躺在囚室里,韦伯才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个女人是他命里的福星。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韦伯,你这家伙可真走运啊。”自从他去过翠兰的老家之后,他心里老觉得那个荒凉的乡村同他自己的老家有某种联系。当然,这两个地方相隔很远,那些景物也完全不一样,但这两个地方都给他一种“老家”的感觉。他心目中的老家就是这两个地方的样子。他去拜访翠兰的老家只是因为尤先生的一句话。当时尤先生对他说:“翠兰女士的背景可不一般,要知道她的家族是居住在樟树乡啊!”他听了很不解,就反问道:“樟树乡又怎么啦?”尤先生心事重重地回答说:“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
于是他就去了樟树乡。
他对樟树乡的感觉同尤先生的感觉一样,也是“一言难尽”。他就是在樟树乡改变对翠兰的态度的。这种改变也很奇怪,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改变。当然,彻底的改变是他选择进监狱这件事。也就是说,进监狱是因为他改变了对翠兰的态度。
韦伯就在美好的幸福感里头思来想去的,一直到夜很深了才舒舒服服地睡着了。一连六天他都没注意到同室的另外三个囚犯是什么人。仿佛因为身体的受苦,他的情绪反而出奇地高昂,从第三天起,每天到了夜里,同翠兰的那些往事就历历在目,像放电影一样。虽然不再肌肤相亲,这种想象中的漫游却给韦伯带来了某种与从前完全不同的精神满足。因为这,现在他每天都在盼望夜里躺到铺上入睡前的那两三个小时的到来。他想,选择进监狱真是选对了。
这是第七天夜里,他听完训话,洗完澡正准备躺下。身后有人对他说话,是睡在门口的那个斜眼。
“韦伯,你这个花柳病人,该砍头的黑帮,你竟敢不将你的同道放在眼里!我注意你好几天了,你让我失望。”
“啊,对不起,我没想到。你还知道我的小名,这我没料到。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有多久了?”韦伯谦卑地笑着说。
“你真不害臊,问这种虚伪的问题,你还不如用这个问题来问你自己呢!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我就是因为那同样的什么进来的。监狱是教育人的好地方,我知道这一点太晚了,要不我现在也不是这副模样了。以后你叫我老章吧。”
韦伯心里想,真糟糕,夜里的快乐要被这家伙冲掉了。
“韦伯,我想同你谈谈你的案子,你不反对吧?”
“谢谢你对我的关心,但我不想谈,我有失眠的毛病,夜间不能谈话。”
“是真的吗?”老章凑上前来看着他,眼神很怪。
他碰了碰韦伯,韦伯看见了他手中那把锋利的小刀。
“不,老章。我的意思是说我不愿说谎。监狱里的风气不好。”
“谁说监狱里的风气不好?”他的声音变得很凶恶。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囚室里窗户小,空气龌龊。”
“你这该死的说谎者!”老章笑起来,将小刀收好放进口袋里。
他拍拍韦伯的肩,示意他坐在铺上,然后宣布说:
“你既然进来了,根据囚室的规矩,你就得敞开心扉。你必须把你的案子向我们大家公开。”
韦伯这才注意到另外那两个人已经伸长脖子观看他好一会了。韦伯有点尴尬,同时又感到一种新鲜的刺激。
“我是因为对我的相好牛翠兰产生了爱情才进监狱来的。我发现我要同她拉开距离才能好好地爱她,不然就老是纠缠一些乌七八糟的问题。于是有一天,我故意犯了一点罪,这就进来了。”
“好!”三个人齐声称赞韦伯。
“我说完了。那么老章,你是犯的什么罪?”
“我没有犯罪,是我的生活逼迫我拿着一把手枪冲到牢里来了。我没开枪。我思想阴暗,我老婆和我在一起没法活,那时我想,只能去监狱了。还好,他们缴了我的枪,收下了我。从那以来我就明白了,人要干什么总是干得成的。”
老章说这些话时,目光就变得非常和蔼,甚至透出几丝迷离。他完全变了个人,有点像书生了。他接着说道:
“我的确思想阴暗。以前我不把我老婆当回事,可是后来,我发现她找了个情人。我每次看见她同那人在一起,就会起杀心。当我起杀心时,我怕得要命,全身都在抖。我就想,与其去杀别人,还不如杀自己。我拿着刀比比画画的,每次都弄得自己晕了过去。我明白过来,我杀不了自己。看来我只有进监狱这条路了。于是发生了冲击监狱的事件。那些人客气地将我请进来了。我老婆到时就来探视。我问自己还爱不爱她,答案是不爱。但是她爱我,她要等我。我听到她说她爱我,就对她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先前我很少同情别人。我可不能让她等到我,我是个魔鬼,会杀人的,越怕越想杀。所以我决定一直待在这里了。每当刑期快满,我又犯一点法,又获得加刑。我已经待了九年了,还要待下去,这都是我老婆对我的良好影响啊。”老章拖长声音说出那个“啊”字。
“所以韦伯,我听了你的案子后很欣赏你,你没想过要杀你的相好吗?”
他们三个人都围拢来,盯着韦伯的眼睛,很紧张的样子。
“没有。我不敢杀人,也不敢杀自己。我见血就晕倒。”
“原来是这样。”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说,相视一笑。
“我是老路,走路的路。”平头男子说,“韦伯,你对老章的案子有什么看法吗?”
“暂时还没有。我觉得他是个性情激烈的人,我佩服他的智慧。持枪冲击监狱,这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的。像我这样的比较窝囊,所以只能得到三个月刑期。至于他的案子,也许就同我的案子一样,只有当事人清楚里头的奥妙。”
“好啊,韦伯!”三个人欢呼着拍起手来。
他们惊动了看守,看守阴沉着一副脸走进来,将韦伯铐上手铐,示意他走出囚室,还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韦伯听到他们在背后窃笑。
看守将韦伯带到楼梯那里,将他的双手铐在楼梯的铁扶手上面。
看守骂骂咧咧地走了。韦伯的身体处在一个很难受的位置上,他没法思恋他的相好翠兰了。一会儿他的手就麻木了,身上的骨头疼得像被虫子咬啮着,比刚开始挑沙子的那两天还要苦。大约两个小时在苦熬中过去了,他很想晕过去,可他偏偏清醒得很,连他囚室里的小声谈话都听得见。那三个家伙显然没睡,似乎是在谈论他。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让他丢人现眼还遭受肉体折磨?难道他没有对他们“敞开心扉”吗?韦伯想不清当天夜里发生的事,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他开始出汗,身上的囚衣慢慢湿透了,贴在背上很冷。
他渐渐进入一种疯狂的状态,一个念头老缠着他,这就是:让这该死的手铐割断他的双手吧,他情愿不要双手也不愿以这个可耻的姿态死在楼梯上!他于半昏沉中深吸一口气,将双手猛地一拽……
他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失去了,可他获得了自由。他于是上楼,朝自己那亮着微弱灯光的囚室冲进去。他预感他这副血糊糊的模样一定会吓坏那三个人。
当他的目光落在双手上时,他却看见它们好好的,手铐还铐在手上。原来是一副假手铐,是看守虚张声势吓唬他的!
“好啊!”他们又吆喝起来。
三个人都从自己的铺上坐起来了,都紧张地看着韦伯。
“你想干什么?”剃平头的老路声音颤抖地问。
“我想杀人。”
“赶快睡觉吧,还有两个小时。”老章的声音从门边响了起来。
他随即关上门,熄了灯。
韦伯也在自己铺上躺下了。虽然手铐还留在手上,但他居然一闭眼就入梦了。他的睡眠很深。
第二天,是那名看守用警棍将他捅醒的。其他三个人都走了,他们是故意不把他叫醒的。
看守将他手上的手铐收了去,然后吼道:
“还不赶快去河边!”
“可是我还没吃早饭呢。”韦伯说。
“你还敢顶嘴,该死的!”
他说着就用那警棍朝韦伯一顿乱扑。韦伯抱头跑出门去。
他跑到了河边,参与挑沙子的大队伍。
一开始他还行。有一刻老章走在他前面,他对他说:
“我见到你的相好了,她来探视,你却没起床。她可是绝世美女啊!”
“你太夸奖她了,她说什么没有啊?”
“我听到她对管理员说监狱的好话,还说恨不得自己也进来!”
韦伯在心里琢磨老章告诉他的新情况。琢磨来琢磨去的,竟然感到自己的心离翠兰近了。她真是个好女人啊,她从一开始就懂感情,可他自己为什么那么蠢?他又想到自己因为贪睡,居然没能同她见上面,让她白跑一趟。他这个人真是不像话,不知翠兰怎么会看上他。
挑了七八趟沙子,韦伯饿得难以忍受,倒下去了。他索性蜷起身子,闭上双眼。有人将饮料的吸管塞进了他嘴里,他听到边上一个人说:“是霍乱吧?”
他喝了饮料之后就睁开了眼,这才发现其他所有的人都离得远远的,只除了一个人。这个人是他囚室里的,姓路的平头男子。他手里有一把枪!
“我是在执行任务。”他说,“你患了霍乱,不准乱走,待在原地不要动。”
“好,我不动。”
“我患了霍乱吗?为什么我不拉肚子?”
“你当然会拉肚子,你还着急啊!天底下竟有这种怪事!”
这个老路大声嚷嚷起来,但周边一个人也没有,没人听到他叫。
“老路,我心里难受,同我讲讲你的案子吧。”韦伯哀求他说。
“不要凑拢来,我怕你传染!你再拢来我就开枪,我可以这样做。”
韦伯只好死了心坐在沙地上。他看见地上那瓶他没喝完的橘汁饮料,饮料旁还扔了一截香肠,有苍蝇绕着香肠飞。韦伯一下子变得胆大包天,抓了那截香肠就往口里塞,三口两口就吃完了。然后他又将那瓶里的饮料也喝光了。这一下,他的手也不颤抖了,脑子也清醒了好多。
“瞧瞧这副贪婪样子。”老路的声音传来。
“得了霍乱,大不了一死,我还怕什么?”
“反正我俩坐在这里也无聊,我就给你讲讲我的案子吧。”
老路仿佛是因为韦伯刚才的举动受了感动,就朝他坐拢来了。说话间他甚至扯了扯他的衣袖,手枪也扔到了一边。
“你听着,韦伯。我啊,我是因为活得不耐烦了才进监狱的啊。最近我老是问自己:大家都不好过,为什么我一个人偏偏这么不耐烦?我要是耐烦一点,到现在还不是同大多数人一样天天去上班,养家糊口。当然我倒不是说进监狱就有什么不好,我在这里头待了好多年头了,完全没有什么不好。我的意思是说,外面也没什么不好,也可以待得下去。可我那个时候为什么就觉得一天都待不下去了呢?这些日子以来我常常想这个问题—我还可以出去生活吗?我觉得我已经想出了办法,可以出去生活了。不过呢,我又觉得里面也不错,不是有老章这样聪明的家伙同我生活在一起吗?韦伯,你有什么看法?”
“可是你还没告诉我你的案子是怎么回事呢。”
“我已经告诉你了,你没认真听。”
他显得有点不高兴,可是忍不住又说起来了。
“我那个时候活得不耐烦了,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改变,焦虑得发了狂,到处乱闯,就闯到这里面来了。现在看起来这一闯还闯对了地方,你说是不是?从那以来,我的见识增长了很多,因为这里面有老章这样聪明的家伙在嘛。说心里话,我也舍不得离开这里,因为上头已经开始重用我了。你看,这是上面发给我的手枪,是一把真枪,这可不是一般的信任吧?”
他突然举起枪,朝天开了两枪。
韦伯的脸变得纸一样白,全身的血液仿佛凝结了。
“别,别!我要好好服从你!”他结结巴巴地说。
“你瞧,你又变得怕死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现在你给我站起来,转过身去好让我开枪。我最不喜欢看死囚的脸。”
韦伯看了一眼天空,蓝天里有一只巨鹰在飞,不知要飞到哪里去,看上去就好像停在那一点上了似的。他慢慢地站起来,转过身去,突然就狂奔起来了。他死命地跑,停也停不下来,差不多要窒息了。疯狂中他看见了一张人脸,然后又看见一个黑东西,再后来他就可耻地摔在地上了。
那张脸仍然是老路的脸,那黑东西是老路的长外套,他用外套将韦伯扑倒在地了。韦伯这才羞愧地记起来,老路一直穿着一件黑色长外套,警察冬天穿的那种。
“我在哪里?”韦伯傻乎乎地问道。
“你兜了一个大圈,你的体力蛮不错嘛。你快起来,前面就是食堂,大家都在等你去吃饭呢。”
“我没有霍乱了吗?”
“你跑得比狗还快,有个屁霍乱!你还不快走我又要开枪了!”
韦伯已经挑了十几天的沙子了,他慢慢地有点适应了这种生活,居然还有点沾沾自喜起来。他觉得自己还是有点能耐的。这些天,他同老章和老路已经熟起来了,唯独这个表情怪怪的小严,韦伯始终没同他谈过心。他似乎不喜欢同任何人谈心。可是当他看着韦伯时,韦伯觉得他有很多话要对自己说。而当韦伯张嘴要说点什么时,他又做出漠不相干的神情走开了。韦伯觉得小严是他们三人中最难交往的一个。
有一天发生了决堤,老章和老路被叫去抢险了。不知为什么,他们让韦伯和小严在囚室里休息一天。韦伯想,也许是不信任他们,担心到了堤上他们要逃跑?韦伯感到委屈,因为他是不会逃走的,他忧虑的是三个月之后要不要出狱这件事。他偶尔想到这事就烦。挑沙子不但锻炼了体力,睡眠也大大改善了。韦伯忽然记起,他是因为失眠的折磨才设法进监狱的。他是个意志薄弱的人。
整个上午,小严一声不吭地躺在铺上。韦伯也躺在自己铺上,他利用这难得的休闲时光幻想着自己同翠兰在一起时的情景。他感到又惬意又放松。为什么他在监狱之外从未有过这种美好的感觉?韦伯不时斜眼看看对面铺上的小严。小严的双手枕在脑后,显得很安静,往日脸上那种不怀好意的表情也消失了。韦伯估计他不会超过三十二岁,是个正当年的小伙子。但他的身体显得不太好,有点憔悴。
韦伯吃完中饭回来,发现小严不见了。这就意味着他必须去报告看守,这是个规矩。囚室门一推就开了,韦伯到了看守室,看见又是那个铐他的杨看守在值班。韦伯向他做了报告,他似乎很吃惊。
“他的情绪怎么样?”杨看守问。
“和平时一样。”
“你这白痴。他既然打算逃跑,当然要装得和平时一样。你给我滚回囚室去,你要好好反省!”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绿色的口哨,吹出刺破耳膜的尖叫声。韦伯捂着两耳躲进他的囚室里去了。
不一会儿他就听见外面闹腾起来了。大队人马从窗前跑过,还有人朝天开枪,其间又夹杂了女人凄厉的哭声。到底是怎么回事?韦伯坐立不安了。他为小严担心,毕竟他同他在一室中共住了十几天。
韦伯鼓起勇气打开门来到走廊上,他看见隔壁和对面囚室里的几个男人也出来了,他们正在商量什么事,见到韦伯就一齐闭了嘴。
“出了什么事啊?”韦伯问他们。
“追捕逃犯。这可是百年难遇的好机会啊,出去看看热闹!”
那家伙边说边同另外几个人一块向外奔去。
韦伯抑制不住好奇心,就也跑到了外面。
外面的风景变得很深奥起来:刚才那几个男人的身影消失之后,屋前的操场上就再没有任何人了。四周很寂静,一点也不像发生过什么事的样子。韦伯回忆起刚才的情形,心中暗暗吃惊。为什么杨看守门都不锁,让囚犯随便乱跑?这不是严重的玩忽职守吗?如果刚才那几个人趁机越狱了,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韦伯决定还是回囚室去待着,免得自己遭殃。
他进入囚室的大门时,暗处钻出的一个人撞得他眼冒金星。啊,居然是杨看守!韦伯心里后悔不迭。
“我算完了。”杨看守精疲力竭地往地上坐去。
“他逃走了吗?”韦伯问。
“他怎么会逃走?当然不会。可是我们却找不到他……不要问我,让我仔细想一想。”他的声音变得像耳语。
突然,他又提高了嗓门很严肃地问韦伯:
“你老实回答我,你有没有看见那钻戒?”
“什么钻戒?我不明白。”
“他有一枚昂贵的钻戒,时时刻刻带在身边。我听过他的案情,知道那是他为他女友准备的。天下少有的痴情啊!只有我知道他的这个秘密,所以我总在暗地里帮他留心着。啊,我真该死!我怎么向你这样的罪犯透露这样的机密!你听着,我一定要找到他,哪怕他钻地几十丈!”
他仿佛一下子恢复了气力,站起来愤愤地回看守室去了。
那些囚室的门全敞开着,室内空空的。韦伯觉得自己没必要老老实实待在囚室里,但他也不想远离,免得惹祸。所以他就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不时又到大门那里观察一下。就这样,一直到傍晚外面都是静悄悄的。而杨看守呢,待在他的看守室里沉思默想,脸上不时出现沉痛的表情。韦伯从走廊的斜对面看见了他那副样子,韦伯心里想,杨看守觉得自己对不起小严吗?他觉得小严对女友的感情超越了他的罪行吗?这是一名多么不可思议的看守啊。
没人监视的情况下,韦伯大摇大摆地去食堂吃了饭回来。
这时面色苍白的杨看守已经站在囚室的大门口了。
“你愿意同我一块去吗?”他问道。
“你是说去抓小严?”韦伯冲口而出。
“嗯。”
他俩一前一后快步穿过操场,钻进了那栋灰色办公楼的地下室。
“他们在地下二层最里面的杂物堆房里。”杨看守在黑暗中说。
他们进了杂物堆房,那里面亮着灯,但没有人。杨看守弯着腰在地上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钻戒。他将钻戒戴在中指上,有点羞涩地说:
“我还没有结婚呢。囚室里的日子死气沉沉,我没有心思结婚。”
韦伯问杨看守小严在哪里,他回答说:
“还能在哪里,当然是在囚室里。我们来晚了,他同女友刚才还在这里。”
韦伯对他的自信感到很吃惊,这个人怎么如此理解小严?
“那么他的女友也去囚室了吗?”
“当然不会。你没看见我捡到了戒指吗?他们满足了肉体的欲望,然后闹翻了,姑娘跑掉了。十三号(即小严)只有在监狱里才能与姑娘维持爱情。我要把戒指尽快交还给这家伙,免得他对生活丧失信心。”
“你好像对看守这个工作很厌烦?”
“瞎说。你是个罪犯,怎么能够判断我?我有我自得其乐的兴趣。”
他们出了地下室。穿过操场时四周仍然静悄悄的。杨看守撇下韦伯,说要去看守长那里报告,让韦伯回囚室。
他一进房间就看见他们三个人都回来了。小严脸上仍是那种怪怪的表情。
“小严,我和杨看守刚才找你去了,他捡到了你的戒指。”韦伯说。
“奸贼!”小严勃然大怒,“两个奸贼!”
他用双手蒙住脸痛哭起来。
老章和老路将韦伯拉到一旁,老章压低了嗓音骂韦伯说:
“你想搞什么鬼?你们将他逼得这样紧,这不是要他死吗?本来他就已经无路可走了,你们还要逼他。我倒没看出你的心这么狠,我看你自己应该去死!谁请你来这里乱搅和的?啊?”
韦伯的头昏昏的,他怎么也认识不到自己的错。他想,也许杨看守不该捡回那枚戒指,也许那枚戒指是小严希望永远忘记的东西?想到杨看守的一系列举动,韦伯感到小严的爱情令人毛骨悚然。那究竟是什么样的爱情?
韦伯又失眠了。小严的事对他刺激很大,他感到他的人生变得昏暗起来了。本来他以为进了监狱,他的情绪就会平静下来,看来这个判断还是个错误。现在韦伯看不到出路了。这个小严真的会走上死路吗?韦伯在床上翻来滚去的,越着急越睡不着。后来,他刚要入梦,哨子就吹响了。他只好起床。
第二天,杨看守吩咐韦伯同老章老路去抢险。韦伯看见小严坐在他的铺上,似乎在瑟瑟发抖。
他们三个人加入了抬沙包的工作。韦伯因为一夜没睡,双脚发软,全身冒冷汗。他估计自己很快就会趴下。果然,第三轮沙包还没抬到堤边他就倒下了。他想:“我真丢脸。”然后他就晕过去了。
他醒来时已经躺在那座桥的桥墩下面了。他听见老章的声音。
“你这家伙怎么回事,动不动就绝望,像个软蛋!”
“我在这里睡了多久了?”
“从上午睡到下午!要不是我把你藏起来,他们就要请你坐‘老虎凳’了。”
“我真该死!小严怎么样了?他不是比我更绝望吗?”
“他才不绝望呢,那是苦肉计!我上午得到内部消息,说他要被留用了。就是说,他服刑期马上要满了,他会被留下当看守!这不是一劳永逸了吗?凭什么他一个人有这么好的运气,韦伯?就凭他铤而走险?啊?像我这样的老实人,不走极端的人,就不留用我,就要逼我挖空心思让自己加刑,多么不公平!韦伯,你有什么想法?”
“我非常钦佩你,老章。”
“钦佩有什么用呢?我想达到的目的总是达不到,你大概也看出来了,我悬在半空。她又来了,给我下了最后通牒—我必须在年底前出狱,否则她就要自残。她的威胁弄得我快崩溃了。”
老章的目光注视着远方的烟囱,那里有一群鸟在绕着烟囱兜圈子,忽高忽低的。韦伯想,老章的思维也在飞。
“你想过回老家去吗?”韦伯将脑子里的念头说了出来。
老章笑了出来,一巴掌拍在韦伯的肩上,说:
“你这黑帮,真黑到头了!我的五脏六腑都要被你刨出来晒太阳了!不瞒你说,我从十五岁起就在寻找我的老家。没人告诉我它在哪里,我只能根据一些模糊的线索去找。好多年过去了,我收效甚微。直到—直到我入狱,事情才慢慢有了转机。其间有一些不好的、残酷的细节,我不愿意再去回忆它们了。总之,我挣扎出来了。那一天,我在工地上同一名囚犯打架,打得头破血流,我跌跌撞撞到小河边去洗,怀疑自己受了重伤。就在那个瞬间,我在清澈的小河里看见了老家的轮廓,那就是我们如今的监狱的轮廓。那些建筑透出一股古朴的味道,完全不像我们的监狱这么破烂。我怎么会知道那是老家?因为我的父母,还有我爷爷他们正坐在那大门口抽旱烟!老家的形象持续了至少有十秒钟才渐渐消失。我的父母因为身心方面的病都死得早,这也是我要寻找老家的原因吧。可找来找去的,老家却是监狱。这大概是我当年提着手枪冲进来的原因?”
韦伯感到老章很不耐烦说这件事的细节,他的思绪似乎浸透在另外一种氛围里头—一种可怕又令人向往的氛围。韦伯变得不安起来,他的体力有所恢复,他很想回囚室去好好休息一下。可是老章的手一直按在他肩头上不让他动,于是韦伯判断,他还有内幕要向他透露。
“整个监狱只有一个人知道内幕,他就是看守长。看守长已经八十五岁了,我知道他们不会让他退休的。他家里有一些过去年代的照片,我在一张发黄的照片上看见了父母。我父母露出吃惊的表情站在他们家门口—就是操场那边那青砖瓦房,现在已成了公共厕所。看守长告诉我说,我父亲在监狱里埋了一样东西。但他不肯告诉我是埋在哪里。这些年,我总在那些角落里找来找去,还掘地三尺—掘地三尺那一回,给我加了三年刑。”
“你能带我去看守长家里吗?”韦伯问。
“不行。他只接待心怀坦荡的犯人。他是那个年代的人,旧式的世界观。直到我入狱五年了他才肯接待我的,他怎么会接待你?他有哮喘病,他发病的时候就变得软弱了。有一回他发病,我在他家照料他,他告诉我说,我闯监狱时用的那把手枪就是他提供的。我听了他的话后回忆起来,当时确实有个光头青年怂恿我去闯监狱。这就表明九年来,我一直走在正路上。你说对不对,韦伯?哈,我向你倾诉了这一大通,心里好受多了。你要去吃饭吗?你要不要我扶你?看来你恢复了,你先回去吧。”
老章上了大桥,一会儿就跑得没影了。韦伯回到监狱里。
吃完饭他就到了囚室。囚室里只有小严一个人。
“我听说你要交好运了。”韦伯说。
“你那是过时的旧消息了。有人顶替了我。上面说我意志薄弱,还要加强训练。他们指的是戒指的事。看来我还得忍受我的女朋友。”
小严说这些话时脸上又出现那种怪怪的表情。韦伯现在明白了,那是极度痛苦的表情。韦伯问他说:
“她近期还会来探监吗?”
“嗯。她一来,看守们就让她自由走动,于是这个可怕的女人就找我来了。本来上一回,我已经死了心,扔了戒指,可你们不放过我。当然这也怪我自己,我无法抵御她对我的诱惑。”
“她一定是一位美女吧?”
“她是个魔女,吸血蝙蝠。我没能经受住考验。”
他俩谈话时杨看守出现在门口,小严立刻垂下头颤抖起来了。他站不住,往自己的铺上坐下去。他用发抖的手掀开枕头,韦伯看见了那枚戒指。杨看守的脸上出现一丝微笑,他做了个手势招呼韦伯过去。
韦伯和杨看守一道来到看守室。杨看守沉默着,接连抽了两根烟。
“您叫我来,是想要我帮忙吗?”韦伯问。
“你夜里别睡得太沉,这就是我给你的任务。囚室里已经发生过一起命案了,那是我的失职。真丢脸啊!”
“我认为他不会。”
“你怎敢做这样的担保?不要以为你比他年纪大,就懂得他。”他说到这里翻眼看着天花板,仿佛他的思绪在那上面飘动,“眼看着一个生命消失是一件恐怖的事,从那之后我再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我的工作不能有丝毫的闪失。你怎么样?翠兰理解你的处境吗?”
“我觉得她应该理解,她有很大的潜力……不过我也许估计错了,因为上一次,她没有等我就走了。我对她完全没把握。”
“有把握才怪!”杨看守突然兴奋地提高了声音,“有把握你就不会来监狱里挑沙子了。这个世界按它严谨的规律在运转!”
他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对什么事打定了主意似的。
“韦伯你回囚室去,不要睡得太沉。不是有句俗话‘有情人终成眷属’吗?我应该有充分的信心才对。”
到了走廊里韦伯才记起刚才杨看守没有叫他“85号”却叫他“韦伯”。多么难以理解的怪事啊!他还称他的女朋友为“翠兰”,就像称呼老朋友。
囚室里面,那三个人都已经躺下了,他们熄了灯。韦伯轻轻地进去,轻轻地上了床。他感觉到他们都没有入睡,都在等一件事发生。现在韦伯已经习惯于这种氛围了,他甚至盼望发生点什么。但他却在好奇的期待中睡着了,睡得很沉。杨看守的嘱咐对他没起作用。
早上,他们四个人是同时被哨声吹醒的。
河里的水位还没有退,他们还得继续抬沙袋。韦伯看见他的三个囚友显得很有干劲的样子,可他自己却打不起精神。他老在想那件事:为什么翠兰来探望他却又不等他?是不是有人对她说了他的坏话?
到了中午,他们的盒饭送到工地上来了,他们就站在那里吃。小严走过来,兴致勃勃,脸上泛红,一扫过去的颓废之气。他说:
“韦伯,这种重体力劳动真过瘾啊!我要好好改造,争取下一个看守名额。”
韦伯用目光寻找老章,一会儿就看见他了。他正搂着一个胖大的女囚,两人往桥墩那里走去。老路端着盒饭笑盈盈地过来了,他也顺着韦伯的目光看过去。
“哈哈!他们真会抓紧时间作案!不过不要紧的,这种事在这里不过是杯水风波!老章是我所见过的最能把握自己的人,他同看守长有私交。韦伯,你现在知道抢险是怎么回事了吧?抢险就意味着艳遇啊!”
“为什么只有老章一个人有艳遇呢?”韦伯问。
“可不嘛—”老路拖长了声音说,“因为落到了他头上嘛。你不觉得老章这个人同艳遇有缘吗?你真迟钝。”
他推了推韦伯,要韦伯看他衣袋里露出的手枪柄。他凑近韦伯悄声说:
“如果小严夜里闹事,我一枪就崩了他。”
韦伯害怕地看了小严一眼,记起杨看守昨天晚上交给他的任务。小严瞟着老路,他也看见了手枪,但他似乎一点也不在乎。他放下手中的饭盒,走过来一把搂着老路,嚷嚷道:
“我们为什么老等不来我们的运气?你说说看?运气来了又去了,可我们还在傻等,像那些桥墩一样。很快,洪水就会淹没它们!”
老路厌恶地甩开他的手臂,跳开去,拔出手枪开了一枪。
小严赞赏地拍起手来,他对韦伯说:
“你瞧他多么有男子汉气概!他这种暴烈的人不该待在监狱里!”
“那么什么样的人应该待在监狱里呢?”韦伯问。
“像我们这样的,半死不活的,永远拿不定主意的。我们才应该待在这里。我看老路待在这里并不是为了他自己,大半倒是为了我们。”
韦伯皱着眉头思忖了一会儿,说:
“你的话很有道理。可是你不怕他吗?”
“我倒是希望他为我解脱,他偏不。进了监狱,就别指望会有什么解脱了。你看老章多么会适应环境。”
韦伯吃惊地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时那个胖胖的刘看守过来了,他叫韦伯去探视室,说是上面为他安排了一次特殊探视—出于人道主义。
“你快去换衣吧,牛翠兰在等你呢。”
“不用换,我没有别的衣服。”
韦伯心中暗想,大概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认识翠兰了。怎么会这样的呢?
可是探视室里空空的,刘看守叫韦伯等着,自己走掉了。
韦伯无聊地打量着小小的房间。房里仅有一把木椅。这是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和门相对的墙上居然挂着一幅油画,画的是一个人,但又像是一只兽。韦伯看了几眼就不安起来,连忙掉转了目光。门开着,一个高个子看守在外面走廊上来来回回地走。韦伯起先坐着不动,但发现那看守经过时惊讶地打量他,便觉尴尬,就站了起来。他既不想看见那幅画,又不想看见看守,就对着右边的白墙站立。站久了腿又酸起来,只好又挪动椅子背对着门口坐下。尽管背对着门还是感觉得到落在背上的视线,心里头烦躁难忍。有人在讲话,是那看守,他停在门口了,他在同另外一个人聊天。
“今年收成怎么样?”
“糟透了。不过黄豆倒收了不少。不是你想收获什么就能收获什么的。”
韦伯将椅子转过来,那两张脸同时显出吃了一惊的样子。
韦伯看见了翠兰的四叔,那个乡下人。
“啊,原来你在这里!”四叔笑起来,露出黄牙,“是翠兰要我替她来的。她要我把你的信息带给她。比如说你瘦了没有啊,情绪好不好啊。”
“翠兰在哪里?”韦伯感到自己的心在跳。
“到处都在,又哪里都不在。就连我,如今想同她会面都要靠运气了。我是在歌剧院门口碰见她的,她同那老太婆一块出来,我吓得两腿发抖。她们啊,就像两个女鬼!”
“是茶花女吗?”
“对,正是茶花女。然后翠兰就请求我替她探监……韦伯,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了?这和翠兰的估计太不一样了!”
“翠兰是怎么估计我的呢?”
“这我不能告诉你,反正不一样,反正是些好听的话。可是你却是一副败落的神情,胡子也好久没刮。你怎么变得自暴自弃了啊。”
“他这个样子不算太差。”那个看守插话说,“你对他的期望太高了。住在监狱里,最忌讳的就是对一个人的期望太高。”
“这位老兄说得有道理。”四叔点了点头,“照我看来,你瘦倒是没怎么瘦,只是从前你脸上的那股正气不见了,现在你的目光有点邪乎。你这是怎么搞的?我来这里之前遇见了小贺,就是翠兰的前男友,他和翠兰最近来往密切。当然,他们不是伴侣关系了,翠兰同他来往是为了请教他。你进了监狱就等于是给她出了个大难题,她要是没人请教的话根本挺不过来,你说是吗?”
“我想,人人都有烦心事吧。翠兰过得怎么样?”韦伯说着便垂下了眼睛。
“她的生活很精彩!她比从前开朗多了,在城里很活跃。我们这些亲戚都说她是‘迟开的玫瑰’。是韦伯给了她好影响!”
“那么四叔,您还是住在乡下吗?”
“不,我已经搬到城里来了。我这个侄女需要我啊。你瞧,我不是替她来探视你了吗?她如今成了个大忙人,到处做善事。”“做善事?”韦伯吃了一惊。
“就是听人倾诉嘛。凡是熟人里头在爱情上遇到麻烦的,就来找翠兰。她早就不上班了,忙不过来。在听人倾诉时,有一个小伙子还爱上了她。韦伯真有福气,有这么出色的女朋友。”
四叔带来的信息对韦伯震动很大。
他夜里没法入睡,在床上翻来翻去的。他弄出的噪音惹怒了老路。
老路拔出手枪,对准韦伯开了一枪。韦伯的小腿火辣辣的,心里一阵绝望。“啊……啊……”他叫出了声。
“再叫,我就打死你!你会悄悄地死掉,我们把你埋了。”
韦伯用毯子盖住受伤的小腿,一声不吭地躺在那里。怎么回事呢?他的神志还清醒,除了小腿,身上其他的部分也好像没有任何问题。在黑暗中,他鼓起勇气用手去摸受伤的小腿。还好,居然没有流血,也不怎么疼,只是火辣辣的。
小严拿着一支手电筒悄悄地过来了。手电光照在伤口上,照见那颗子弹,子弹全部嵌在肉里面。除了那个小小的洞,周围的皮肤干干净净的。这种景象给了韦伯一种怪异的感觉,他还觉得恶心。
“不会有妨碍的,习惯了就好了。”小严小声说。
韦伯记起那声剧烈的枪响,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那三个人都打起了鼾,只有韦伯无比亢奋。难道这子弹里头装的是兴奋剂?他所进的到底是一座什么样的监狱?他现在越来越能适应这里头的氛围了,但他依旧还是认为自己是个外人。他将周围的人挨个想了一遍:小严啊,老路啊,老章啊,杨看守啊,探视室门口的那个看守啊,等等。毫无疑问,他们大家都对监狱里头这种氛围心领神会。他们每个人都有些奇思异想和古怪经历,他韦伯也有奇思异想和古怪经历,可他为什么就不能对监狱里的氛围心领神会呢?韦伯为自己的迟钝而焦虑。他记起了从前在老家那些房间穿行时的感觉。当时他在一个陈列柜里找到一盒鞭炮,打算吃完饭再来拿走。可等他吃完饭返回去,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房间了。那时他也像这样焦虑。
他努力要沉入睡乡,数着数字,眼看要成功了。
一阵尖锐的哨声像要扎破他的耳膜,连脑袋都一跳一跳的。他只好随大家起床了。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