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象与陈套
极具敌意、仇恨和伤害性的暴力语言仍然充斥在网络上,这种语言有的带有明显的施虐意识,使用者不仅是普通网民,还有大学教授。在当前的网络语言中有许多的“骂”,背后有不同的个人或社会原因,有的是因为对现实生活中的不公和腐败感到不满和愤怒,但又无可奈何,无能为力,骂成为他们疏通恶劣情绪的管道;有的是从骂得到一种自由和解放的感觉;有的是因为觉得骂很“爽”,很“酷”;有的是因为骂已经成了习惯。网骂中还有一些是很不堪的詈辞秽语,纯粹是有目的的侮辱和伤害。期待一个没有骂的和谐世界是不现实的,但是,守住骂的文明尺度,不让骂变成破口大骂,却是完全办得到的。
骂和谩骂是对“吵架”很有用的语言,但不是说理的语言。吵架的目的是在最大程度上造成语言伤害,这与打架的目的是造成身体伤害是一样的。谩骂者往往是对语言的伤害性有深入了解的人。与心理学研究伤害一样,对语言伤害的知识掌握可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用处。心理学的知识既可以用于避免,也可以用于加剧伤害(如设计出各种特别能折磨人的酷刑)。同样,知道什么语言最有杀伤力,既可以用来避免,也可以用来加强语言伤害。“谩骂”与滥施酷刑一样,是一种有目的的、具有虐待倾向的暴力和伤害。
说理的目的与骂截然相反,说理不仅不以伤害为目的,而且还要尽量避免可能的伤害,这是说理的教养,也是说理的伦理。公共说理的伦理与民主的伦理应该是一致的,例如,说理把每个读者都当作平等的个体来对待,因此会尊重这个个体,而不是把他只是当作抽象的“群众”的一员。说理文字之中的许多抽象的说法,如“广大人民”、“人民群众”、“中国人民”、“阶级敌人”等,起到的是挟舆论而自重的作用。这样的抽象说法都不把群体成员当作活生生的、各有性格和欲望的个体。奥威尔指出,用抽象的人群概念思考会使人漠视个体人的遭遇。
哈佛大学法律教授费希尔(Roger Fisher)指出,个人的命运总是在抽象的“人民”中受到忽视。他认为,人们对核战争充满忧虑,原因之一便是决策者(总统)与核灾难受害者之间的“心理距离”。战争决策者和他的幕僚们呆在安全、整洁的办公室里,他在下达核战命令时想到的是抽象的“敌人”,而不是千千万万具体的受害者个体。费希尔教授建议,把发射核弹的密码放在一个小胶囊中,然后将胶囊植入一个活人体内靠近心脏的地方,让这个人手拿一把屠夫的大刀,寸步不离地跟在总统的左右,“如果总统要想发射核弹,他就必须先用刀杀掉他眼前这个活人”。费希尔教授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总统对千千万万其他个体活人的命运就会有所三思。
笼统的抽象名词只是多种令人不思考、想当然接受的语言中的一种,在说理中还常常会出现其他的套话、八股和陈词滥调。标语、口号、官话、套话,包括数字表述(三忠于、四无限等等)都是很常见的。正像顺口溜挖苦的那样,“开会没有不隆重的;闭幕没有不胜利的;讲话没有不重要的;领导没有不重视的;进展没有不顺利的;完成没有不圆满的;成就没有不巨大的;效率没有不显著的;决议没有不通过的;人心没有不振奋的;完成没有不超额的;竣工没有不提前的;节日没有不祥和的;路线没有不正确的。”
老一套的社论腔比喻在“文革”中被成千上万次地使用,如“泰山顶上一青松”,“红梅傲风雪”,“是可忍孰不可忍”。社会学家郑也夫很讨厌“革命”这个套话,因为这个词曾是使人不动脑筋或根本动不了脑筋的“咒语”:“革命是什么?革命就是不满现状,就是革现状的命。不革命是什么,就是拒绝变革现状。反革命是什么?就是反对变革现状。到了1968、1969年的时候,官方意识形态中的革命,体现在宣传中就是:现在的形势很好;认同现状、不想变革现状的是革命者;说现在的形势不好,要变革现状,就是反革命。那个时候官方告诉你的‘革命’和‘革命’这个字眼的本意已经完全背离了。”
公共语言中的套话、官话、空话和陈词滥调是一种“群众语言”(mass language),斯泰宾在《有效思维》中称之为“罐头思维”。商业的和政治的宣传就是利用这样的语言来操纵和控制群众的。在复杂而多有变化的事情面前,人们在现成的语言中找到了方便的解答,感觉到了把握形势的力量。久而久之,很容易养成一种习惯,接受一些可以免除他们思考之劳的简明论断。这就是罐头思维。斯泰宾说:“一种罐装的信念是方便的:说起来简单明了,有时还带三分俏皮,引人注意。”可是,我们不应当让怠惰的思维习惯堵塞我们的心灵,不应该依靠一些口头禅来解除我们思考的劳苦。罐头思维表现为“被一群人采用的一句话”(口号)和各种“听见别人说就跟着说的字眼”,它让人思想懒惰,先是不肯自行思考,而终于完全丧失了自行思考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