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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我先是一愣,然后便做出很高兴的样子,上前道,作家,这是又过来找素材?

我就怕在小区门口碰到他,结果还是撞上了,有种莫名的心虚,感觉自己像做贼一样。我不自在地笑道,你才是作家,我就是出来瞎转悠,在家里快憋死了。只见他在家门口居然也像在办公室里一样,穿得一丝不苟,白衬衣扎在黑裤子里,戴着眼镜,皮鞋锃亮,站在一群黑压压的山民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我惊叹道,小龙啊,你怎么在家里还穿得这么正式?他正色说,慎独是一个人对自己起码的道德要求,在有人的地方和没人的地方都是一样的。说完,他忽然上前一步,笑着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问道,建新,你到底想找什么样的素材?不能透露一下?我看我能不能帮上你,这小区其实就是我们村,那门房就是村委会,村里的事情我基本都知道。

他的动作来得很突兀,还有几分狎昵的感觉,我感觉到,这狎昵的下面隐隐藏着些紧张。和他的眼睛对视了几秒钟之后,我下定决心要试探他一下,看看他的反应如何。于是我悄声说,你听说过这个事没,前段时间有人在山上被杀了,死的是我小学同学,叫杜迎春,因为被毁尸灭迹,一直也破不了案。我听说她死前还处着一个男朋友,好像就住在你们这个小区,我就想着能不能找到这个人,看他是不是知道些关于杜迎春的事情。

他脸色倏地一变,十分震惊地问道,居然有这种事?我冷静地看着他,他表现得过于惊讶了些,但也许他自己并没有感觉到。再者,就在一个馒头大的县城里,怎么可能完全没有听说过此事。顿了一顿,他又补充道,像这种杀人案,被杀的还是女人,大概不是为情就是为钱,写到小说里是不是有点低级?我说,我写的东西本来就不高级。他便微笑着,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这个我真帮不了你,不过也好办,你就多过来几趟嘛,说不定就有了什么重要发现。一听这话,我连忙解释,我又不是公安局来破案的,你也知道,我就是找点小说素材。他笑着点点头说,当然,我也是读过不少小说的人,小说就是一种虚构的艺术。

我正要走却又被他拦住,说既然都到中午了,就顺便去他家吃个午饭,顺便认认门。我推辞了一番,他忽然打断我,不容置疑地说,我们好歹也是故人一场,何必这么客气。我只好答应下来,但心中却有些忐忑不安,毕竟,我之前从未走进过这个小区。他又顾盼左右说,等一下,我把我妈也叫上,午饭我已经做好了,本来是下来叫她吃饭的。

他带着那个大眼睛的女哑巴走到了我面前,很郑重地向我介绍道,这是我母亲。然后向女哑巴打了个手势,女哑巴偷偷看了我一眼,也用手势和他说着话。周围忽然静下来,只有他们的手势上下翻飞,这使他们看起来像某种鸟或昆虫,扇动着翅膀,轻盈异常。当他再次转向我时,已收起翅膀降落下来,忽然间又有了声音:我母亲很欢迎你去我家做客,粗茶淡饭,还请你不要介意。

小区里十分简陋,几栋灰色的楼房,一座破败的水泥凉亭,里面堆满了老人们捡来的破烂。他家是六十多平米的两室一厅,简单地装修过,摆着几件劣质家具,一只柜子上摆着各种颜色的玻璃瓶。白色的地板干净极了,像湖泊一样,能映出我们的倒影。两间卧室,一间敞着门,一间关着门,那扇紧紧关着的门看起来有些神秘,我也不好多问。只见母子二人又用手语讲了半天话,屋子里安静得有些吓人,又因为上下翻飞的手语,感觉屋里好像站满了人影,透明的没有面目的人影。我心里还是有些不安,悄悄朝那扇关着的门看了几眼。

女哑巴凑到我面前,抬起眼睛,怯怯地仔细地看着我。我猜测她可能是在看我的眼镜,因为我记得她特别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她仔细看了我一会儿,忽然咧开嘴对我笑了一下,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指了指门,便从那扇门里跑出去了,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游小龙一边给我倒水,一边说,来,喝点水,我先给你解释一下,这也是山地文化的一部分,因为闭塞,山村里近亲结婚的就多,所以哪个村都有几个傻子。傻子其实最自由自在,经常从一个村串到另一个村,山民们一般以大足底的傻子、大游底的傻子这样来区分他们。又因为山里医疗条件不行,所以哪个村都有一两个脑膜炎留下的哑巴或聋子,聋子听不见,最后也会变成哑巴,我母亲就属于这类。

我不知道他居然是被一个哑巴母亲带大的,难怪他从前话那么少,但现在忽然又变得话这么多,好像在恶狠狠地补偿自己的过去。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局促地坐着,他又说,你喝点水啊,给你加了蜂蜜,山里的野蜂蜜。我便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听到自己喝水的声音极大,轰隆隆地回荡在客厅里,竟把自己吓了一跳。我说,好喝。我们又沉默了片刻,我再次朝着那扇门悄悄看了一眼,我感觉那门后一定藏着什么。他忽然很客气地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就开始吃午饭吧,你有没有什么忌口的?

我有些厌恶他过度的礼貌,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这人糙得很,吃什么都行。他坐在椅子上,叉着两只手,字正腔圆地说,在吃饭前,我还是先给你解释一下山民们的饮食文化,我也是后来想明白的,到底什么是文化,其实衣食住行都是文化。土豆是山地文化的重要象征符号,已经远远脱离了食物的范围,只要家里还有土豆,山民们心里就无所畏惧。土豆也是山民们一年四季的主要食物,从山上搬到平原上之后,山民们的吃食仍然保持着山上的习惯。山民们可以把土豆做出几百种花样都不止,而且一天都离不了土豆,基本上是顿顿要吃土豆。今天中午我们吃炒“恶”,“恶”也是用土豆做成的一种食物,来到山民家里就入乡随俗,就是不知你能不能吃得惯。

我忙说,可以可以。他端上来两碗所谓的“恶”,我一看,原来就是把土豆淀粉蒸熟切成块,又和青红辣椒炒到了一起,便笑着说,看着倒也普通,只是这名字起得怪凶。他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山民们一向把有本事有能耐的人称为“恶”,把这食物也取名为“恶”,估计是因为当年刚发明出来的时候给了山民们不少惊喜。

我想,他确实和从前不同了,从前他最怕别人提到山民二字,现在却是一口一个山民,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是山民。

这时候,女哑巴推门进来了,手里拎着豆腐干和猪头肉。她把两样吃食切了盛到盘子里,推到我面前,一边无声地笑一边指着我的嘴巴,她居然还朝我做了个鬼脸。游小龙抱歉地说,哑巴不会说话,面部表情就比常人丰富些,她觉得你是客人,所以一定要出去买两个菜来招待你,不过这猪头肉实在是粗陋了些,上不了台面,你不吃就是。我忙说,哪里,我从小就爱吃卤猪头肉。

他起身从厨房取出一瓶酒,两只酒杯,把酒倒上。我叹道,你现在酒量真是了得啊。他扬起一只嘴角笑了笑,人总要为自己找一些小情趣的,不然人生该多难熬,你看古人多有情致,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或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我心中越发诧异,不知道这十年时间里他究竟遇到过什么事,才变成了这样。我很快把一碗“恶”吃完,放下碗筷赶紧说,好吃好吃。他微微笑着,一副很宽容的样子,过了半天才说了一句,建新,你现在故意把自己弄得这么糙,大概也是一种对自己的保护吧。我一愣,不知该说什么。屋子里始终有种阴沉沉的感觉,为打破沉默,我只好又找话说,你这几年工作还顺利吧?他只用一句轻飘飘的话就把我打发了,在这种小地方还想怎样,混日子而已。我说,在大地方也一样,混日子而已。

他和我碰了碰杯,又一口喝了下去。他喝酒不上脸,相反,越喝脸越白,到最后简直变成了雪白,像化了妆,有点瘆人。这时他像想起了什么,又笑着对我说,建新,你是出了几本书,不过你那几本书真不值得我羡慕,我唯一羡慕你的一点,你猜是什么?你这个人倒是为自己活着的,不像我。

我反复揣摩着他的最后一句话,觉得他可能正在暗示我什么。他想暗示我什么?我又悄悄打量着周围,那扇门还是紧紧地关着,里面静悄悄的。女哑巴不时从厨房里游弋出来看看我们,再游进去。因为她一点声息都没有,她在的时候也很难感觉到她的存在,只能感觉到她的两只眼睛,像鱼一样静静游弋在我们周围。

就在这时候,那扇紧闭的门忽然开了,一个人蓬着头发走了出来。那间卧室里还拉着窗帘,光线昏暗。这个人看起来就像刚从一只山洞里爬出来的,衣衫不整,穿着一双缝补过的拖鞋,针脚粗大。我看了他一眼,忽然大吃一惊,我看到另一个游小龙从那间卧室里走了出来,简直像一个魔术。我连忙扭头朝那张椅子上一看,游小龙还好端端地坐在那里。

我想起上小学的时候,班里就有一对双胞胎兄弟。那时候我刚刚当上小队长,急于行使一下自己的权力,排队的时候,那个双胞胎哥哥在前面说话,我刚过去制止了,那个弟弟又在后面说话,我又跑过去制止他说话,然后那个哥哥又在前面说话。到最后我已经分不清哪个是哥哥哪个是弟弟,我感觉他们其实是一个人,一个会变魔术的人,一个可以分身的巫师。所以双胞胎一直给我一种很鬼魅的感觉,就像一个人的倒影居然也慢慢地长出了肉身,变成了一个真人。

那人看到我先是一愣,然后便对着我羞涩地笑了一下,算是打过了招呼。从外貌上看,他和游小龙几乎没有区别,身高也差不多,只是可能长期不见阳光的缘故,脸色白得吓人,笑起来也怯生生的,不敢多与人直视。他遇到我的目光便慌忙避开,好像他做错了什么事,随时都会有人对他兴师问罪。他好像也不敢与游小龙说话,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客厅里来回走动着,走到窗前看了看外面,又像被阳光刺了眼睛,跌跌撞撞地弹了回来。

他站在那里忽然不动了,好像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他空洞地朝周围看了一圈,没有坐到椅子上,也没有坐到沙发上,而是坐在了沙发旁边的一张小板凳上。他把自己尽量埋在那个角落里,低下头,用手挠着头发,一句话都不说。这时候女哑巴又从厨房里游弋了出来,端着一碗“恶”,送到他手边,一边飞快地打着手势。他也不回应,只是呆呆看着她的手势,嘴角挂着一缕可怖的笑容。过了半天,他终于端起碗来,心不在焉地吃了两口,又轻轻把碗放下了。他整个人看起来呈一种梦游的状态,松散薄脆,随时都可能从这屋里消失掉。

游小龙一声不吭,我也不敢说话,屋里横着铁一般的寂静,只有女哑巴的手势上下翻飞,我猜测她正在劝她那个儿子吃饭。忽听见一个声音轰地从什么地方炸响,管他干什么?他不想吃就让他饿死,多大的人了,还一觉睡到大晌午。

我半天才反应过来,竟然是游小龙的声音。我悄悄扭脸一看,他一反常态,脸色铁青,鼓着眼睛,正对着那板凳上的人咬牙切齿。女哑巴看起来很着急的样子,拚命打着眼花缭乱的手势,她身上好像一下长出了很多只手,蜈蚣似地乱舞着。那坐在板凳上的人不动,也不还口,好像真的成了游小龙的倒影,阴沉模糊,不可触摸。游小龙对他咬牙切齿说话的时候,就像他正对着自己的影子自言自语。整个屋子变得十分诡异,女哑巴的手语却轻盈异常,如水草飘摇。

过了好一会儿,那阴沉的倒影才慢慢抬起头来,他翻起眼睛,对着游小龙那个方向笑了一下,笑得十分卖力,有些讨好的味道,笑完又慢慢把头埋了下去。游小龙似乎更被这个笑容激怒了,放低声音却依然愤愤地说了一句,活成这样还有什么意思。那倒影不知听到这句话没有,我看到他还坐在那里呆呆微笑着,好像正对着那碗饭微笑。他母亲一直用手势劝他,他便用两只手又捧起了饭碗,盯着碗里看了半天,并没有送到嘴边,却忽然一松手,把一碗饭扔到了地上。他低声说了一句,我不饿。声音居然也和游小龙一样。然后,他站起来,拖着两只拖鞋,像受伤了一样,脚步踉跄地又回到了那间卧室,那扇门又悄无声息地合上了。

像是过了很久很久,才听见游小龙在我耳边说了一句,真是抱歉,我今天有点喝多了,言多必失,请你不要见怪。

离开大足底小区的时候,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在回家的路上,我脑子里一直盘旋着游小龙和他的双胞胎兄弟。他那个兄弟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看起来已经在家里窝了不短时间了,估计连下楼都很少。也就是说,他可能正处于一种藏匿的状态。想到藏匿这个词,我猛地打了个激灵,这个时候他为什么要藏匿起来,他会不会和杜迎春的案子有关?我又想到游小龙对他的态度,分明是对他有些嫌恶的,亲人之间不应如此,除非他真的有什么大过在身,且连累了亲人?可关键是,既然家里藏着这样一个人,游小龙又为什么要请我到他家里去呢?我甚至怀疑,他是故意要让我看到他那个双胞胎兄弟的,这又是为什么?

我再次来到游小龙的办公室里。花瓶里的丁香已经换成了海棠,海棠有一种宋词里才有的香软和娇媚,游小龙独坐在花下,依然边写边喝酒。我进来的时候,他看起来已经喝了不少了,脸色煞白,没有一点血色,再加上过度整洁的衣服,整个人散发着石像般的清冷之气。他看到我进来了,好像很是高兴,一把将我拉过去,摁在桌子旁,让我看他刚写的几段话。

阳关山上的鸟儿也有很多,个头小的有百灵、布谷、乌鸦、喜鹊,个头大的有鹰、隼、鸮、雕、鵟之类的猛禽,还有个头不小但其实属于弱势群体的褐马鸡。这些鸟儿里面有留鸟,有候鸟,还有旅鸟,留鸟就是一直住在本地的鸟,从不搬家,比如乌鸦。候鸟是要每年南北迁徙的,比如赤颈冬。旅鸟则像旅客一样,只是路过一下,行迹潇洒,比如天鹅和鸳鸯。

鸟儿们的迁徙主要靠星辰引导,还要靠月光、山川、地磁等。有星辰在头顶,它们就不会迷失方向,甚至可以飞过茫茫大洋。乌鸦是一种非常聪明的鸟,智商很高,和三四岁的小孩子差不多,乌鸦喝水的故事也是真的。松鸦,山民们管它叫“山和尚”,模仿能力超强,特别喜欢模仿猫叫、狗叫、小孩哭,简直像个相声演员。还特别喜欢藏东西,这里藏一点,那里藏一点,有时候藏多了,自己就忘了。星鸦也喜欢藏东西,把辛辛苦苦找来的种子藏起来,后来自己便忘了,结果那种子发了芽,长成了树,星鸦心里还奇怪,怎么这里忽然又长出一棵树?杨树上那种整洁的大鸟窝一般都是喜鹊的,有时候蛇会偷吃喜鹊的蛋,吃了蛋的蛇是走不动的,它还得把自己盘到石头上,把里面的蛋慢慢磨碎。喜鹊两口子一旦发现了,冲下来就咬它,直到咬死为止。

……

我默默看了两遍,然后把本子轻轻推到一边。我把两只手叉在一起,放开,又叉在一起,反复几次,才终于说,小龙,还有很多比写作更重要的事情。我不知道你还有个双胞胎兄弟,和你长得真像,是你哥哥还是弟弟?他把鼻子凑到海棠旁边闻了闻,兴奋地说,写完鸟儿我还要写植物,我要给山里的每一种花都写一首诗,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它们。我打断了他,我说,他是你的双胞胎兄弟,你不应该那样对待他的。

他好像真的喝多了,歪在椅子上,白着一张脸,笑嘻嘻地说,今天翻古书时看到一段话,极美,记载了你们这个县城在古代的风雅,是你们的县城,不是我们山民们的,阳关山才是我们的。当年士大夫们月夜泛舟却波湖,酒阑月皎,兴复不浅,缓步而至湖滨。当时月光如昼,湖风吹衣,钟声塔火隐隐波际,扣舷而歌,水之中,有离相寺,后峰石塔,左右则真武、圣母诸庙。绿荫浓处,时眺城北,群山隐入湖际。

我再次打断了他,我说,你不应该那样对待他,他毕竟是你的兄弟。

他伸手抓起一支毛笔,蘸了蘸水,在桌面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个“缘”字,写完把笔一扔,忽然又笑着对我说,世间万事万物都讲一个缘字,我们还能见面,说明十年前的缘分未尽,亲人之间也是这样,缘分尽了,他就会离你而去,从此以后你再也找不到他。我们这样边喝酒边聊天,什么目的都没有,你觉得像不像魏晋时代的清谈?士人们挑选一个清幽之地,或是山水之畔,或是杏花飞雪,或是月下荷风,通宵达旦地争论关于理想人格的问题,他们争论的居然都是关于理想人格的问题,多好啊。我真是倾慕他们,闭门视书,累月不出,或登山游水,经日忘归。

我有些担忧地看着他,说,你每天都要这样喝酒吗?这样下去会有酒瘾的。

他一边背着手来回踱步一边笑着说,怕什么,阮籍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何其有风度。踱了几圈,他忽然站到我面前不动了,我才发现他满脸都是泪水。他说,建新,我承认我是有些酒瘾了,我喜欢喝酒的感觉,因为我无处可去。我早已经承认我在这世上是个没什么用的人,不怕你笑,我时常想着能躲到什么地方去,每日吟诗赏花喝酒,身上若能有一点点清华之气,也算抵消这半世的不堪了。可是你说又能躲到哪里去,我们连家乡都回不去了,只能在梦里回去。所以我就想着,如果能写出点什么,我这一生多少也算有了一点意义。

我用一只手绞着另一只手,犹豫了一番才试探道,小龙,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可他已经迅速收起眼泪,整理了一下衣襟,倨傲地说,真是抱歉,我又有点喝多了,失态了。我们是故人了,我便实话和你说,从我来到县城上高中的那天起,我就知道,平原上的人看不起山民,觉得山民粗陋野蛮不文明,所以从那时候起,我就天天要求自己,要文雅要有礼貌,一定要给自己创造出一个理想的人格。不怕你笑,这么多年了,我每一天都是这么要求自己的。

我说,我知道。

他忽然扭过脸来看着我,你肯定还记得吧,那年我们一起下乡的时候,我拿了会议上一支圆珠笔。

我假装想了想,说,有这事?

他看着我微微笑了起来,说,你记性不会这么差吧。我拿了人家一支圆珠笔,第二天又送了回去,就是这样,我又送了回去,怎么可能不送回去?不然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今天我喝多了,就多给你提供点素材吧,愿意听吗?你肯定愿意听,因为你是作家。我一个月的工资是三千两百块钱,当然,以前还没这么多,靠这点工资,我不仅要养着自己的母亲,还要养着自己的弟弟,游小虎只比我晚出生了一分钟,我就是他的兄长。和你说句实话,他是我最恨的人,也是我最怜悯的人。早在我们上初中的时候,我们就没有父亲了,家里只能供一个孩子继续上学,后来我去上学,他留在山里。是我亏欠了他,这一点,我知道,他也知道,所以还在我贷款读大学的时候,他就隔三岔五问我要零花钱,我自己省吃俭用,每天吃馒头,省下钱来给他,一百,两百。等我工作以后,更是这样,今天要钱,明天要钱。后来我们整村都搬下来了,他也下山了,结果下山之后,诱惑太多,挣不来钱还总想挣大钱,他很快就迷上了赌博。有时候我特别恨他,也会骂他,可是骂完就后悔,作为补偿,我就给他更多的钱,一次又一次帮他还赌债,帮他还高利贷。我已经习惯了,我所有的东西都不是我自己的,都要分给他一半,不管是什么,不然我良心上会过不去,会觉得欠了他。我时常假设,如果当年留在山上的是我呢?你说我怎么可能不管他?我自己只能节俭再节俭,自己少花点少用点,买什么都买最便宜的。我每次吃到什么好吃的东西,心里就会难过,因为我母亲和弟弟吃不到。有时候为了省钱,给他们买了太便宜的东西,我又会后悔,会痛恨自己如此自私,然后会花更多的钱重新再买一个好的。实话告诉你,我到现在还欠着几笔债,都是为游小虎还高利贷的时候借的。不怕你笑,游小虎倒是经常发誓,发誓再不赌了,不过他发过的每一次誓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其实我早就把他看透了,看得透透的,可就算是这样,我又怎么能不管他?你说,除了我,这世上还有谁会管他?

我呆坐在那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却又笑着说,这素材怎么样?建新,你好歹是个作家,你把我们这些山民都写进去吧,把我和游小虎也都写进去,我希望你把我们都写进去。

我骇然看着他,他顿了顿,又淡淡说,对了,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还不成家吗,那我也告诉你,在这县城里我们只有一套楼房,也就是说,在我和我弟弟之间,只可能有一个人结婚。

晚上,母亲早已经睡下了,我又失眠了,便干脆爬起来,独自在院子里一边抽烟一边徘徊。院子里种的豌豆和丝瓜已经开花了,在深夜闻上去朴素而幽静。和出版社签的书稿眼看要到期限了,是这几年比较流行的罪案题材,我却迟迟动不了笔,因为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素材。月光下,我再一次开始考虑这个小说,我已经让杜迎春做了这小说中的主人公,她在小说中会再死一次,只是,这杀她的人又会是谁?

月光到了后半夜才渐渐盛大起来,周围却已是阒寂无声,好像整个世界里出没的都是月光。房屋和桃树沉没在阴影中,一动不动,植物的叶子却反射着温柔的银光。失眠的夜晚,我经常一个人看着万物渐渐沉入黑暗,又一个人看着它们从巨大的黑暗中慢慢浮出来。那感觉,就像一个人守着一个浩瀚孤寂的星球。

我又点上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大口,我再次想到了游小龙,没想到游小龙有这样一个家庭,可他为什么要把他弟弟的事情告诉我呢?这样的家事,不算光彩,他完全可以不告诉我,也不符合他的性格,这其中肯定有什么原因。他口口声声说要给我提供素材,也让我觉得很是不安,仿佛他暗中设下了什么圈套。

我一边徘徊一边细细琢磨他说过的那些话:我所有的东西都不是我自己的,都要分给他一半,不管是什么,不然我良心上就会过不去,会觉得欠了他。

我猛地停住,心里不知什么地方忽然一凛,什么都要分给他一半。什么,都要分给他,一半。包括房子,甚至女友?是的,对于任何人来说,要在一开始区分清楚一对双胞胎都是困难的,对于杜迎春来说,也是如此。而她曾在微信里对我说起过,她现在的男友性格有些反复无常。会不会是,她所说的男友其实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他们是一对双胞胎,只是她把他们误当成了同一个人?我又想起今天白天见到的游小虎,他明显正处于一种藏匿状态,会不会他就是那个凶手?可是,如果游小龙兄弟真的与杜迎春的案子有关系的话,他又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么多?为了替自己开脱?但我只是一个作家,并不是警察,他心里也很清楚这点。最关键的是,他为什么还要让我把这些写到小说里去?

不过,他也许就是想找一个人倾诉一下,倒是我急着找“素材”,什么都多想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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