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字数:2546

这个黄昏,我再次来到大足底小区门口。门口照例坐着一群黑压压的人。他们中间,有的人会看我一眼,有的人假装没看见我,有的人见我坐下便起身躲到一边。他们对任何一个大足底之外的人都是下意识警惕的。我搬了块砖头坐到墙角下听他们聊天。

我有时候也会问自己,为何要选择这样一种幽僻孤独的生活方式。在人群里,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猥琐的偷窥者,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像个严谨的科学家,怀揣着一份隐秘的不为人知的尊严。就是在我最接近人群的时候,其实也被放逐在人群之外,然而,就是在那些离人群最远的地方,我却又奇异地走进了他们的最深最暗处。

夕阳即将沉入西边的群山,这个时候可以看到一天当中最壮丽最短暂的光线,而群山是深黛色的,像金属一样沉重坚硬。那群老人坐在墙根下,齐齐举头望着西边,他们的家乡就在那西边的群山里。如今看过去,却像是另外一个悬浮于他们之上的世界,和他们平行存在着,却永远都走不进去了。

“你老人家在山上的时候好歹也是个看病先生,现今如何跑去给厂子搬水泥了?”

“额就是个给牛接生的兽医,下了山连牛都没了,给谁接生去?有一次额去大塔村给牛接生,那老牛难产了,生不下来,额最后把小牛割成几块,一块一块地从老牛肚子里掏出来。还有一次,也是有头老牛难产,一白天一黑夜了,那小牛就是出不来,猜最后怎么?额用拖拉机拉住小牛的蹄子,开着拖拉机往出拽,才算把小牛从老牛肚子里拽了出来。”

“那老牛还能活?”

“死了,埋进自家坟地里了。”

“就是,牛肉如何能吃,牛死的时候哭得恓惶,如何下口?和吃自家的亲人一样。”

“转世投胎的时候千万不敢做牛,牛就是来这世上受苦的。有一回额给个母牛接生,连子宫都掉出来啦,一大堆,热乎乎的,再给塞回去,缝上几针,第二年还能接着生。”

“你老人家还是改成给人接生吧,城里没有牛,人总还是不缺的。”

“放屁,婆姨们难产了,能用拖拉机把候娃娃拽出来?额正白天黑夜盘算这款事情,在城里干什么不赔钱呢?”

“开个棺材店肯定赔不了,人总是要死的嘛。”

“少聒,额有个正经事情和你说。”

说话的男人扭过脸看了我一眼,忽然把话打住了。我识趣地站起来,在人堆里慢慢遛达着,心里有些悲伤,我只不过是想写出一个不错的小说而已,怎么被人当成特务一般。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声音有高有低,我像在起伏不平的气浪中穿行,想靠近他们,却又无法靠近。但是我能感觉得到,我离那个秘密已经越来越近了,我甚至都可以在一个瞬间里,忽然嗅到它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这让我站在人群里有些兴奋,还有些恐惧。

几个女人正围在一起聊着什么,我慢慢在她们旁边游荡着,想听听她们聊的是什么。忽然,我呆住了,其中一个女人说的竟是四川口音,另一个女人开口了,居然也是。另外两个女人居然也都是。她们正在比较自己脚上的新鞋子,神情坦然闲适,看不到任何痛苦。我明白了,为了适应一个陌生的地方,她们被迫让自己长出了一身新的血肉,只是这语言,却如一层坚固的沉积岩留在最底下,无法腐朽,也无从掩饰。她们四个虽然扎在人堆里,穿着也与旁人无异,但看起来还是像一座漂来的岛屿,有萧瑟之感。我在旁边游荡的时候,她们中间有人警惕地看了我一眼,是一种年深日久的警惕。我只好从她们身边走开,再遛达到旁处。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一个小山村里的秘密竟也如此之多。

前面有两个男人正坐在石墩上,相对坐着抽烟。一看有人在抽烟,我便从身上掏出烟盒,走过去殷勤地给他们打烟。走过去的时候,正听到那个年纪大一点的男人说了一句,怕是出汉奸了。我掏出两根烟递给他们,那个年轻一点的把烟接住了,并没有点上,而是别在了耳朵后面,然后咧开嘴对我笑了笑,一嘴牙龈肥大异常。那个年纪大的没有接烟,只是侧过脸来看了我一眼。

我这才发现他只有一只眼睛,里面的那只眼睛只剩下了一个黑洞,两只眼睛的目光全聚在一只眼睛里,那一只眼睛便显得过于锋利了些,闪着寒光。我打了个寒颤,忍不住后退了几步。渐渐转暗的暮色盘旋在所有人的头顶,天地间的一切正朝着暗处撤退。我有些沮丧,想,今天算了,还是回家吧,眼看天也快要黑了。

我刚转身要走,忽听见背后有个声音把我叫住了,站住,你过来找谁?我扭头一看,正是那个独眼男人叫住了我,我忙说,不找谁,我就是过来玩的。他用一只眼睛狐疑地盯着我,盯了半天,说,你到底是干甚的,怎么老是见你在额们小区门口转悠。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我如果告诉他们我是一个作家来找素材,显得多少有些滑稽,编一个别的理由,我又一时想不出来,便吞吞吐吐地说,我真的什么都不干,就是闲得无聊,看你们这里人多,过来凑凑热闹。

他独眼里的狐疑却更深了,他牢牢盯着我,忽然问了一句,你是公安局的吧?他的话音落下之后,我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身边和身后已经站满了人,所有的人都悄无声息地围拢了过来。

夜色从大地深处源源不断地生长出来,一切正加速向黑暗处坠落,在那一瞬间里,我忽然感到了害怕。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开始变干变尖,我尖声喊道,我真的是过来玩的。独眼男人站了起来,慢慢向我走近了两步,仍然用一只独眼盯着我,我转身想跑,却发现自己已经被紧紧地收缩在了一口井里,抬起头来便能看到井口的夜色更深了。这时候我听到人群里有人说了一句,这人每天在额们小区门口坐着,不晓得是从哪来的,估计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又有人应了一句,早看他鬼鬼祟祟的,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人群里又有人吼道,你到底是干甚的?说不说?忽然又有个女人的声音钻了出来,这人是不是就是那个汉奸?

头顶的夜色更浓重了,有两颗寒凉的星星已经亮了起来,我如沉在水下,浑身冰凉,两只脚忍不住在发抖。我忽然想到了游小龙,我拚命在人群里寻找他的身影,没有,没有,看不到他。我又忽然想到了那个八十八岁的老汉,他是这群人里对我最友好的,我又拚命寻找他,但是,居然连他的影子也消失了。人群把我箍得越来越紧,越来越严实,我终于想喊出一句,我是个作家,我只是想写出一部小说。但是在我还没有来得及张开口之前,有一只拳头已经猛地挥舞到了我的脸上。

在医院住了两天,包扎了几处伤口,脑袋上缝了几针,又做了一个脑部CT,见没什么大碍,我就出院回家了。母亲来接我的时候顺便带来一个消息,那个杀杜迎春的凶手被抓住了,就是她那个相好的,那人一直就住在大足底小区里,没事人一样,还天天出去上工。破案的过程是这样的,警察在尸体周围的沙棘枝上找到一滴干掉的血,查了DNA,不是杜迎春的,便存了档。后来偶尔在DNA库里找到一个人的DNA与此相似,这人是凶手的侄子,有前科,所以DNA就有档案。就这样,最后摸出了凶手。

我问她凶手叫什么,多大年龄。她说名字不清楚,只知道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本来有老婆有孩子的,从山上搬下来之后就离了婚。他本是为杜迎春离的婚,两人约好,他离了婚便和她结婚,不料他离婚之后,杜迎春又反悔了,说合不来,提出要和他分手,花了他的钱也不还给他。两人最后一次约了上山谈判,结果还是谈崩了,两人吵到后来就厮打起来,这人情急之下用一块石头把杜迎春砸死了,为了毁灭证据,又在无人的大山里把尸体烧焦。在烧尸体之前,看到她脖子里有条金项链,想到为她花的钱,便顺手把项链拿走了。


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