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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此后我在家中休养了一段时间,没有再去过大足底小区门口,也没有再和游小龙联系过。这天,傍晚时分,我正躺在床上看书,忽然接到游小龙一个电话,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电话接了起来。他在电话里倒没说别的,直接就说,建新啊,我不是早就和你说过,一定要带你进山里看看嘛,你可愿意和我一起进山里一趟?
第二天,我按照说好的时间在汽车站等他,我们要坐着客车进山。有趟客车是专门跑阳关山的,一路上会经过八道沟、八水沟、西塔沟、未后沟、大沙沟、小沙沟,还会路过十几个山村。我曾在大足底小区门口见过这种客车,下山的客车会专门在大足底小区门口停几分钟,司机使劲摁了几下喇叭之后,人们纷纷从楼里跑出来,跑到小区门口取自己的货物。跑山里的客车是在九十年代通车的,听说最初有客车的时候,山民们不等天亮就站在路边等车,冬天的时候还要在路边生一堆火,一群人围着,原始人似的,边烤火边等车。那时候的客车每次都要满得溢出来,过道里站满人,椅子底下塞着人,车顶上再捎上两个人,司机几乎都要被挤到车外面去。客车像个臃肿的胖子,一路哇哇唱着歌,在陡峭的山路上滚动着。
如今的客车虽然还在跑山里,但来回都拉不到人了,因为越来越多的山民都迁移到了平原上,留下的老人们一年到头也不下一次山,所以如今的客车里经常就只坐着司机一个人,像幽灵车一样孤寂地盘旋在山路上。据说客车司机都憋坏了,只要抓住一个人就不停地说不停地说,说一路。如今的客车虽然拉不到人了,但也并非没有作用了,客车每次从山上下来,其实还是满载而归,但拉的不是人,是一袋一袋不会说话的土豆、莜面、干蘑菇。这是还住在山里的老人们给山下的儿孙们捎的东西,因为在山下吃个土豆都要花钱买,太浪费钱了。至此客车已经基本沦落为货车。
游小龙给我讲过,当年他们整村往山下搬迁的时候,村里有个老猎人死活不愿下山,便独自留在了山里。他小时候经常去那老猎人家里玩,在老猎人家的炕上铺着一张用豹子皮做的褥子,还连着豹头。他每次坐在这条华丽惊悚的褥子上,都会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正被一匹豹子驮着,庄严地游走在山林里。村庄被水库淹没之后,老猎人便居无定所,有时候住在山洞里,有时候像鸟儿一样住在大树上。村里人回了山里也找不到他,他也从未下山来找过他们,但是到了每年秋天,下山的客车都会拉着一车野猪肉野猪头送到大足底小区门口。开始的时候,人们还问司机,到底是谁捎来的东西。司机只说,不认识,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在山路上拦住了他的车,让他捎到这里来,别的什么都没说。游小龙曾笑着对我说,这其实是老猎人写给村里人的信,他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告诉村里人,他还活着呢,还记着他们呢,要是哪天再没有野猪肉野猪头送上门了,那便是他不在了。茫茫山林里唯与鸟兽做伴,死了便是山间一把尘土,多可爱的老头。
远远便听到游小龙在和我打招呼,扭头一看,把我吓一大跳。有两个游小龙正朝我走过来,俩人特意穿了一模一样的衣服,身量也差不多,远远一看,好像一个人牵着自己的倒影走了过来。等走到跟前,才能看出,两个人的神情与气质还是略有不同。游小虎只对着我羞涩地笑了一下,然后便低头看手机,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了。我想,他可能知道我是知情人,所以在我面前难免不自在。游小龙说,小虎说他也想回老家看看,我说那就一起上山吧。
他们兄弟俩特意穿上一模一样的衣服,这给我一种仪式感,仿佛回趟阳关山是件很隆重的事情。我忽然想起在他家看过的那张他们小时候的照片,那黑白照片里有种时光深处的澄澈感,两个一模一样的小男孩,相同的表情,穿着相同的衣服,因为过分的相似,看着又觉得诡异。现在,那黑白的照片里渐渐长出了颜色,长出了骨骼和气韵,那骨骼和气韵的下面还有一层什么东西硌着,即使隔着相片,都能感觉得到。
客车按点发车,空荡荡的车厢里就坐着我们三个人加一个司机。游小虎自觉地坐在了车厢最后面,好离我们远些。我发现他对游小龙是有些畏惧的,大约是觉得理亏。我和游小龙并排坐在一起,都用同样的姿势,扭脸看着车窗外面。开车的司机倒并没有像传说中那样,只要抓住个人就可以连说三天三夜,他只把自己埋进驾驶座里,自从客车开起来之后,他好像就从那座位上消失了,只留下客车自己在山路上踽踽独行。偶尔听见他拿起水杯喝一口水,也只能听见喝水声,却看不到人影,好像是一个幽灵在开车,拉着一车厢的肃穆和安静。
我猜想,可能是因为他总是一个人寂寞地在山里开车,早已经习惯了车厢里空无一人,真的拉了几个人,又很快忘掉了车厢里居然还有人,不由得还是会回到空无一人的状态。客车在山路上上下盘旋,刚刚看到头顶上有棵树,一眨眼的工夫,那树已经跑到我们脚下了。客车体态轻盈,简直像一只大鸟在山野间滑翔。
森林从车窗外成片成片地掠过,一幕又一幕,连接成了一部流动的绿色电影,不时有鸟叫和花香扑面而来。走着走着,前面的峭壁上忽然跳出一枝火红色的野花,倚在陡峭处,妖媚地斜视着我们。河流若隐若现,时断时续地跟着我们,在开阔处,河流会忽然钻出来,两边芳草夹岸,河流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在山林茂密处,河流会忽然隐身不见,但就是在见不到河流身影的地方,依然能听到漫山遍野都是淙淙的流水声。
坐在我旁边的游小龙终于说话了,他看着外面说,这就是阳关山,我只要一做梦,就是梦到这里。我说,确实美。停顿了片刻,他又对着外面说了一句,你不要怪他们,他们只是这世上最老实巴交的一群可怜人,他们连自己的家乡都没有了。我故作惊讶地说,怪谁?他笑了笑,把车窗整个打开了,浓郁的花香涌进车厢里,我瞬间有种微微的醉意,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被花香抬起来了。
只听他又说,你不了解他们,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拚命去保护一个杀人犯?因为他们知道杀了人是要偿命的,而这样一个杀人犯在大山里的时候,和他们没有什么两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种地放羊采蘑菇,饭市上和大伙一起吃饭一起吹牛,但这样一个人在下山之后却忽然杀了人,变成了杀人犯。他们觉得正是这个杀人犯把他们所有人的苦难都承担下来了,他把所有人即将遭受的磨难承担在了他一个人的肩上,他们觉得他是要替他们去死的,他就像一个全村人献出的祭品。他们对他有一种类似于宗教的感情在里面,所以才拚命要保护他。
我呆呆看着车窗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不时有各种层次的绿色撞进我的眼睛里,从没有见过这么多这么丰肥的绿色,眼睛居然都有些适应不过来。我闭上了眼睛,于是,在黑暗中,那些花香更加浓郁了。我又听到了他梦幻般的声音,建新你发现了吧,大足底这样的山村纯净得像个世外桃源,但也是世界上最幽深最黑暗的角落,有太多属于它的秘密。我早想把这些都写下来,可是不能,写下来我就成了他们嘴里所说的汉奸。在大足底,所有的告密者都被叫作是汉奸,汉奸是要受到惩罚的,他们会把你驱逐出去,让你彻底无家可归。所以,我只能写给山间的鸟兽草木,而你不同,你可以把这个山村里所有的秘密写下来,把它当作人类的一个文化标本记录下来,这些山民草木般的一生也算有了一点意义。就算是你替我写了,拜托你了。
我睁开了眼睛,看到放在他办公桌上的那个本子正伸到我面前。我一愣,却见他笑着说,这个本子就送给你了,因为你替它们看过了。我接过那本子,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写着:“天之高,星辰之远,而人事渺茫,星一度可当两千九百三十二里,星辰之下众生平等,就连大足底这等弹丸小地,亦可仰观天象,俯察人事,星河浩瀚恒久,而人世荣辱转瞬即逝。”
我们已经渐渐进入了大山深处,林间的树木更加高大苍翠,时不时可见几个人都抱不过来的大树,老僧一般静坐于山林间。客车经过了一个又一个山村,但都没有停留,因为,既没有人要上车,也没有人要下车。那些散落的山村看起来都阒寂破败,门扉深掩,门口的荒草长了有半人高。有的山村已经彻底没有人住了,已经完全被树木和荒草所占领,有的山村还住着一两个老人,拄着拐杖,带着一条老狗,表情呆滞地坐在村口看着我们经过。有的山村废弃已久,土黄色的泥墙已经和大山完全融为一体,不细看根本看不出那里曾经是一个村庄。
游小龙也看着窗外,轻轻叹息道,你看,就算没有水库,山民们也会慢慢都迁移到山下去的,为了孩子们的教育,也为了生活得更方便些,再过几年,这些山村可能慢慢就都空了,慢慢地就被森林化掉了。
前方,更加阴森蓊郁的森林正朝我们扑面而来。
我说,小龙,你还记得你那次问我的问题吗,你问我这些山民是从哪儿来的,最后又会到哪里去。我查了些资料,阳关山上的山民一部分是鲜卑族和匈奴留下的后裔,这山上曾有魏孝文帝的避暑行宫和牧马场,北魏灭朝后,曾有部分鲜卑贵族隐居在这山中,繁衍生息下来,另一部分则是战乱年代和饥荒灾年里躲避到山中开荒种地的流民。他们是被时代带进大山里的,最后也会被时代带走。你今天看到的城里人的样子,就是以后山民们的样子,他们会被时间慢慢化掉的。你看历史上不管发生过什么,最后都化掉了,慢慢化成了今天,今天的一切也都要化掉的,会化成将来,将来又化成将来的将来。你看,其实什么都没有死亡,只是换了个形式活着。
开车的司机一路上都没有说一句话,我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但客车一直稳稳地孤寂地往前走着,耍杂技一般翻着弯曲的山路。坐在车厢后面的游小虎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有几次我都忍不住偷偷回头张望,看他是不是已经从那里消失了,但他一直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车窗外面,看上去确实像游小龙落在水中的一个倒影。
客车终于停了,把我们三人放下之后,便一言不发地缓缓离去,背影愈发孤寂。我抬头张望四周,满目都是绵延起伏的苍翠山峦,四下里连一条小路都没有,也并没有看到任何村庄的影子。游小龙指了指前面的一座山,说,翻过这座山就到我老家了。
等到终于爬上山顶,却见一面绿色的湖水忽然出现在群山之间,山峦的倒影静静映入湖中。山水相依在一起,水鸟掠过时在湖面上划下一道水痕,那些倒影便被无声地揉碎,很快又重新愈合。我朝湖中扔了一块石头,湖面上荡漾起一朵巨大而温柔的涟漪,几只水鸟惊起,扶摇直上。我说,你们大足底村在哪里?他指了指湖水,温柔地笑着说,就在这下面。
我们三人站在那里都静默着,默默看着脚下的湖水和山峦。过了好久,游小龙忽然说,建新,你记不记得我上次和你说,小虎说他就是要去死了,也要留一笔钱给我和母亲,结果他还真去想办法了,你猜他用的是什么办法?他去大街上碰瓷,见辆车就往上撞。结果你猜怎么,那些汽车见了他就绕着走,都没人上他的当,你说他可笑不可笑。
我什么都没说,又往湖里扔了一块石头,又是一个涟漪,然后,很快,那湖水再次悄悄愈合了。只听他又笑着说,这么多年他一点都没有长大,还是像个孩子,估计他也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吧,居然会想到死人也是可以赚钱的。
我扭脸看了他们一眼,游小龙正使劲地笑着,站在他身边的游小虎却一脸的泪水。游小龙又笑着对我说,建新,我特别希望你能把这个小说写好,把我和小虎都写进去,我这辈子是当不了作家了,但我喜欢文学里的世界,它们一直陪着我,从没有离开过我,能活在那个世界里也挺好的。
我嗓子一阵发堵,把手伸进口袋里摸出烟盒,我点了一根,又递给他们,他们都没有接。游小虎静静立在那里,游小龙站在他身后。一根烟快抽完的时候,我听见游小龙对前面的游小虎说,小虎,我们是双胞胎兄弟,也许我们本来就应该是同一个人,所以,你记住,我可以替你活着,你也可以替我活着。
这句话让我心里有些不安。我低头碾灭烟头的时候,忽然注意到他们的脚步,两人都面朝湖水,游小虎站在前面,游小龙在后面,离他只有一步之遥。也就是说,只要游小龙轻轻一推,游小虎就会掉进湖里,溅出一个涟漪,然后,湖面很快就会复原。而游小虎站到他前面,会不会也是故意的?我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们,但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湖水,没有动,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那次从山上下来之后,我就再没有去找过游小龙,他也再没有给我打过电话。在老家一晃就住了半年,直到我返回北京前一天的晚上,又去了他办公室一趟,和他道个别。他依然穿着白衬衣黑裤子,皮鞋擦得锃亮,桌上的梅瓶里插着几枝菊花,面前照例摆着酒壶和酒杯,他正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见我进来,他对我羞涩地笑了笑,那笑容像极了游小虎的笑容。可他趴在桌上写作的样子又像极了游小龙。我和他道别,说明天我就要回北京了。他并不多言语,只微微笑着说,一路顺风,有空多回来。
我已经无法确认眼前的人到底是游小龙还是游小虎了。更重要的是,我发现我其实并不想确认。
于是,我起身,告辞,走出了那间办公室。我在黑暗中轻轻掩上了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