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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地,我发现这个小区里的老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恐惧,那就是死后没有棺材的问题。本来,在山上的时候,他们都早早为自己备下了一口上好的柏木棺材,连寿衣也一起备好了,新做好的寿衣还要穿在身上左试右试,看哪里不合适再修改一番。有的棺材在屋里都摆放了十几年了,人还活得好好的,人没死的时候就把棺材先当家具用着,里面装粮食装被褥。老人们每日把棺材抚一遍,心里也觉得踏实,这辈子不管过得怎么样,死了好歹也是有个地方让自己睡的。现在倒好,因为楼房里没地方放一口棺材,所以下山的时候,棺材都当礼物送了亲戚,往后真是连死都不敢死了。

所以这个小区里的老人们有一个共同爱好,就是喜欢三五成群地去逛棺材店。县城的东关老街上聚集着好几家棺材店,都是清朝留下来的旧商铺,阴沉破败,没有窗户,站在门口往里一看,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一大团深不见底的漆黑,好似一眼阴森的山洞。好容易等眼睛适应了黑暗,便看到几口漆黑的大棺材从山洞里隐隐浮现出来。他们喜欢一家一家地进去观摩比较,看式样看材质,还要询问老板最近生意怎么样。老板坐在棺材上,嘴角叼着一根烟,把胸脯一拍,自信地说,放你的心,什么店倒闭了我这店都倒不了,这么大个县城,哪天还不死他几个人?

但每次看到最后都是空手而归,县城里的棺材卖得太贵,一口棺材最少要两万块钱。八十八岁的老汉向我诉苦道,你说说,谁还能死得起?

我发现,这些老人们之所以不惧死亡,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期望能通过死亡的方式重返山林。他们如果死了,儿女们是要把他们埋葬回山里去的,他们就是“叶落归根”了。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们都太孤独了,而死亡并不比孤独更可怕。那个八十八岁的老汉,几乎从早到晚都长在小区门口,比门口那只石狮子还要忠实。下雨的时候,他披件雨衣坐在那里,刮风的时候,他戴个帽子坐在那里。后来我才知道,因为两个儿子分到的房子都不是很大,一家人住得拥挤,儿媳也嫌弃,他便自愿一个人住到了地下室,一年四季都住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所以只要天上没下刀子,他都会从地底下钻出来,升到地面上吸收阳气。我说,老伯你为什么要在身上挂个铃铛啊?他不解地看着我,弄出点响动来嘛,有点响动多好,一个人连点声音都听不见,怪害怕的。

还有个老人,看不出年龄,又高又瘦,身上总是披挂着一件不合身的西服,斗篷似的,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偏还是自来卷,看上去简直像一只苍老的狮子。听说这个老人也是独自居住。我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都把自己杵在女人堆里,像兔子一样竖起两只耳朵,专心致志地听女人们说闲话。偶尔尖着嗓门应答几句,听上去总是兴奋异常。有时候还凑过去看女人们绣花,他低着头,使劲把自己那张脸和女人们的脸贴到一起,用一根过长的指头指点着别人绣花。女人们倒并不躲他,还有些把他当成姐妹的意思。有一次他悄悄走到一个虎背熊腰的女人身后,忽然伸手蒙住了那女人的眼睛,又尖着嗓门兴奋地喊,猜猜额是谁,你猜额是谁?那女人一使劲,便把他平展展地放在了地上。他躺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却只是很受用地大笑。

和这些老人们相比,小区里的年轻人则是另外一番气象,他们一旦下山就再也不想回去了。这天,我正在小区门口和一群老人闲坐着,有几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从小区里出来,个个穿着九分裤,露着一截脚踝,染着黄头发,嘴里叼着一根烟。他们看都不看那堆老人,前呼后拥地走到马路上打车,一辆出租停下了,他们呼啦一下全挤了进去,塞得满满的,然后出租车扬长而去。听老人们讲,自从他们村从山上搬到县城后,就出现了这样一群年轻人,因为学习成绩跟不上,又怕被人看不起,就自动辍学了,辍学之后又找不到正经事情做,便终日浪迹街头,有的开始赌博吸毒,有的欠了网贷还不起,急得爹妈要上吊。老人们忧心忡忡地看着这些年轻人远去。

“额们要还住在山上,如何能有这样的事?”

“现今山上连学校都撤了,候儿们迟早得下山。”

“看这些候儿们,门台倒是足得很,就是不成个气候,往后可如何活?”

“长得标致些那也算,你看人家金柱来了县城就找了个相好的,那女的养着金柱,还不是看金柱长得标致?那女的比他大十来岁,倒是有钱,还开着个什么公司。金柱的老婆晓得了这个事就去人家公司里闹,结果都没人朝理(搭理)她。那个兔头,难缠得很,就在人家公司里住下来了,睡在桌子上,没饭吃没水喝,身上就带了两块干馍馍。那兔头干渴得厉害,见柜子里摆着几瓶白酒,也不管好坏,打开一瓶就当水喝,边吃干馍馍边喝酒,两天就把人家柜子里的好酒都喝了个精光。”

“这样的好事能有几款?额们花的都是棺材本,反正也是等死了,这些候儿们日子长着呢,他们往后吃什么?”

“少聒噪吧,你手里一共攒下几个钱来?攒下的钱可要保存好,今年过清明的时候,额老婆想给她老子烧点纸钱,翻了半天翻出了额偷攒下的私房钱,她一边烧一边还拍着大腿叫唤,人家山下这假钱做得都比山上的好,像真的一样,上面还印着毛主席。”

有个声音突然插进来说,你们晓得不晓得,五明家的那个二小子,就是那个欠了网贷的小子,十几天不回家了,哪里也寻不见,怕是死了呵。

另外一个声音压住了这个声音,不要和额说什么从网上买东西,什么是个网?你倒是告诉额,网在哪里?

那个声音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网在天上。

又有一个声音悄悄钻了出来,死了也就死了,破不了案的,景裕苑那女的死了也有三个来月了吧,又如何?还不是破不了案……

我心里轰地响了一声,因为,杜迎春买的房子就在景裕苑。我连忙竖起耳朵,却见旁边的人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用眼神指了指我,那人也看了我一眼,便忽然闭了嘴。

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脚,尽管我已经往这小区门口跑了这么多趟,还是能感觉到很多人始终是排斥我的。每次我一靠近他们,有的人就会躲开,还有的人用戒备的目光悄悄打量着我,我只假装不知道。我又厚着脸皮坐到了那几个晒太阳的老人旁边去,他们会对我稍微友好一些,尤其是那个八十八岁的老汉,一见我就大声打招呼,又过来啦?我讪讪地说,是呵,又过来了,主要是也没个走处。他拿烟枪在鞋底上磕了磕,得意地说,额一天都能刮出去十五里地,再刮回来,你一个后生家也出去刮嘛。我说,不能和你老人家比,我是真刮不动。他更得意了,说,额以前是跑坡的嘛,三两下就上到山顶了,这平地算个什么。我见他高兴,便往前凑了凑,小心问道,老伯,前段时间有个女的在山上被人杀了,这个事你听说过没?

端起的烟枪在半空中忽然停顿了一下,他用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把目光挪到别处,默默地摇了摇头。

我只好闭嘴,跟着他把目光挪向远处。

这天,游小龙忽然给我打来电话,叫我晚上去他办公室一起喝酒。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发现里面居然没有开灯,各种干枯的花香混合在黑暗中,居然有一种误闯进中药铺的感觉,各种苦香寒香搅在一起,又有一种中世纪巫术的神秘感,仿佛一位巫师正坐在屋子中央提炼各种邪气的香料。

就着窗外流淌进来的月光,我隐约看到桌子后面一动不动地坐着一个人,身上沐着一层月光,像个正在入定的老僧。我伸手打开墙上的电灯开关,啪一声,月光隐退,游小龙从黑暗中静静浮了出来,随之浮出来的还有满屋子的干花。他把那些干枯的桃花、杏花、海棠、丁香挂在办公室的各个角落里。桌子上的梅瓶里插着一束尚未凋谢的黄刺玫。

我一边环顾四周一边说,你倒是有情趣,把办公室快弄成花店了,也没人说你?他坐在黄刺玫后面,雾蒙蒙地笑着,脸色雪白,估计已独自喝了不少酒。其实我倒愿意看他醉酒的样子,有一种古怪的庄严,很别扭,但是好玩,就好像他正站在剧场的追光灯里背诵着话剧台词。每次看到他咬文嚼字的样子,我虽然会替他感到些羞耻,但心里还是隐隐觉得感动。

他把桌上的本子推到我面前,说,这是文化馆,自然要有些情趣。建新,如果我们这辈子就这么赏花醉酒该多好啊。如晏殊的词: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要能活在这词里,该多好啊。

我没理他,低头看那本子。

阳关山上漫山遍野最先开放的是桃花,那些粉色的云霞一团一团落在河边、山坡上、古墓边。春水是翠绿色的,真如碧玉一般,桃花站在岸边,红霞一般的倒影落在绿色的流水中。桃花谢了紧接着便是杏花,杏花谢了是梨花,梨花谢了是丁香花,丁香花谢了是黄刺玫,黄刺玫谢了是槐花,槐花谢了是灰栒子。

每一种花盛开的时候都是漫山遍野轰轰烈烈,所以阳关山在整个春天并不是绿色的,而是像变色龙一样在不停地变换颜色。在村子里一抬头就能看到,大山今天还是粉色的,过几天就变成了白色,再过一周又变成了紫色,再过一周又变成了黄色,简直像变魔术,直到入夏的时候才正式变成绿色,但也不是那种单一的绿色,是层层叠叠各种各样的绿色糅在一起。墨绿、翠绿、油绿、草绿、橄榄绿,简直像个颜料铺。

整个春天,村庄里都铺着一层厚厚的花瓣,像下了大雪一样,也没有人去扫,就由着它们几乎把村庄埋葬。到了夏天,就轮到绣线菊、黄芪、甘草、菖蒲、连翘、紫地丁开花了。波叶大黄喜欢和青蒿长在一起,开花的时候像挂满了小铃铛。石竹开花的时候,就像草丛里躺满了蓝色的笑脸。瞿麦的花开得像螃蟹,长出很多只手和脚。五铃花长得像蓝色的小鸟,白头翁的花谢了就会变出长长的白头发,在风中飘摇。草芍药是雪白的,金莲花是金色的,落新妇是紫色的,油瓶子的花一谢掉就会结出红色的玫瑰瓶儿,放进嘴里一咬,清脆可口。少花米口袋的花像牛角一样,歪头菜的花则是规规矩矩垂下一排,西伯利亚远志的花长着两只翅膀,夜开昼合的花更有意思,雄花是紫红色的,雌花是黄绿色的。狼毒的花有白有黄有紫,狼毒是花中杀手,有什么虫子敢爬过来,它直接就把虫子杀掉了。其实照山白的毒性更大,嫩叶上有剧毒,但它的花看上去纯洁极了,白得像雪。

我合上本子的时候,他用一种很欢快的语气对我说,山上有意思不?先说定了,哪天我一定要带你上山去看看,不是我这个山民自吹,我觉得这世上真没有比阳关山更美的地方了。其实做个山民也挺好,可我年轻的时候就是不敢承认,你说可笑不可笑。

我说,等你写完了,真不找家出版社试试?他依然用那种过分欢快的语气说,绝不,我本来就不是写给人看的,我是写给山上那些鸟兽草木的。我永远不投稿,不投稿,就没有人会给我退稿。

我心里忽然有些难过,说,写出来的东西如果没有人看,其实也挺孤独的。

他轻轻笑了一声,依然用那种很夸张的欢快说,孤独怕什么,从来只有在那些最黑暗的地方,才能长出最珍贵的东西,那些出版的书就都是好书?

我连忙岔开话题,说,看你写得这么好,我还挺想去山上看看。嗯,小虎现在怎么样了?

他笑着站起身来,在办公室里来回游荡着,不时把鼻子凑到那些干花跟前闻一闻,过了半天,才背着两只手,对着那些干花说,建新,你信星座吗?据说在星座上可以看到每个人的命运,你有没有看到过自己的命运?我挺想看看我和小虎的命运是什么样的,可我又对自己说,就算是看到了,又能如何。你说小虎啊,他拿到工资的当天就去赌了,赌了个通宵,把工资全输了进去,第二天为了把钱赢回来又去赌,结果欠了一笔债,于是第三天又去赌,他太想赢回来了,太想挣钱了。就这样不停地赌下去,不停地陷下去。他发过的每一次誓都是假的,所以我毫不奇怪,我真的一点都不奇怪,他要是忽然不说假话了,那才真正叫奇怪。实话和你说,这几年里,我唯一可以轻松的时候,就是在他刚刚发过誓之后的那个空隙里,因为他发誓的时候特别认真,看起来就像真的一样。不过我心里是清楚的,假的,都是假的,下一次终究还是要来的。这么一想,心里倒也踏实下来了,不骗你,真的就踏实下来了。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异常温柔,我有些不愿再听下去了,便拿起酒瓶,在两只杯子里都倒上酒,招呼他道,快,把我叫过来喝酒,你自己倒不喝了。他半天才应了一声,轻飘飘地游荡回来,呆呆拿起酒杯,脸上仍然蒙着一层笑容。我一边四下里翻找,一边问,有没有下酒的?我可不能和你比,总得有点下酒的才行。翻找了一圈竟翻出半包炒花生,我心想,他不是不用这些带壳的东西下酒吗。我刚刚抓起一只花生要剥壳,只见他忽地站起来,抄起那半包花生就扔进了垃圾桶。我想拦下都来不及,只得把手里的花生也扔了,索性干喝了一大口酒。一抬头,他正静静坐在我面前,笑容像眼泪一样淌了一脸。

我说,没有下酒的,那咱就干喝吧。他起身走到门口把灯关了,又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月色,轻声说,这些带皮壳的食物还是不够洁净,辜负了美酒和月光,其实,山间清风与林间明月就足以下酒。

我有些烦躁地制止他,小龙,你能不能活得稍微踏实一点?

他背对着我说,建新,你也看到了,我还是不够慎独,我还是会准备这些带壳的食物来偷偷下酒。这么多年里,我尽管一事无成,贫穷弱小,却一直以律己为自豪,可是最近,我感觉我确实没有能力去管束自己,就像我当年顺手拿了一支会议上用的圆珠笔,我没有能力去变成一个更理想的人,我拥有不了更理想的人格,就像我也管不住自己做梦。实话告诉你,这些年里,我时常做一个重复的梦,梦见游小虎又来问我要钱了,我在梦里充满恐惧,我对他说,你到底还有完没完?建新,你说,一个人到底有没有能力让自己变成一个更好的人?有时候我能感觉到自己正被什么东西拉着,拼命地往下坠落,和你说实话,我不止一次地希望他去死。你说我可怕不可怕?甚至有一次我气急了,居然脱口而出一句话,像你这样的人怎么还不去死?可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他要是哪天真打算去死了,也会先赚笔钱给我和母亲留下再死。

我呆坐在黑暗中,一句话都没有说,我觉得我应该安慰他点什么,可我就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仍然一动不动地背对着我,看着窗外的月光。干花的影子落在地上,枯瘦的花香如一群魂魄游荡在我们周围。我知道不应该这样的,可这时候我忽然又想起了杜迎春。我想起她死后,身上戴的一条金项链也被人拿走了,显然,这个凶手需要钱。小说里的那个凶手再次走了出来,面目模糊地站在这办公室的某个角落里,悄悄与我对视着。

游小龙还立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从窗户里涌进来的月光和黄刺玫的幽香混合在一起,酿成了一种诡异肃杀的寂静。我为自己感到可耻,却还是忍不住在脑子里编织着小说情节,也许,最后一次和杜迎春上山的是游小虎,而杜迎春忽然认出他其实不是游小龙,所以发生了争执。游小虎失手杀死了杜迎春,杀人之后他拿走了她脖子上那条金项链,因为他需要钱。而游小龙为了救弟弟,会揽下所有的罪责,因为他已经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这只是一种也许,这世界上有无数种也许,像无数面镜子一样立在看不见的地方。

看着游小龙的背影,我又想,小说结尾还有一种可能,那个最后和杜迎春上山的人不是游小虎,而是游小龙,对方缠着要和他结婚,而他无法做到,争吵之下,他失手杀死了杜迎春。而弟弟为了报恩,会把一切都揽到自己头上,他也许一直在找这样一个机会报答哥哥。正是因为他已经打算好要做一只替罪羊,所以那次才会把一碗饭忽然摔到地上,以表示自己的某种委屈。在必要的时候,他们会合二为一成同一个人,合并成同一张面孔。我上小学时候见过的那对双胞胎又在我眼前浮现了出来,我明明看到他站在队伍前面说话,怎么忽然间又在队伍最后面说话,等我走到后面,他却又神奇地在前面说话。那是我第一次在人的身上感觉到了幻影般鬼魅的力量。

只是,他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

这时,游小龙缓缓回过头来,背对着月光,看着我。他的脸沉在阴影里,冰凉模糊,我听到了他的声音,这声音却并不像在我的对面,更像是从我背后、从我侧面慢慢靠拢过来的,建新,我还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又是秘密。我一动不敢动,有些畏惧地看着他。夜更深了些,越来越多的月光从窗户里涌进来,几乎要把我们淹没。

他说,我母亲其实不是哑巴,也不是聋子。我是后来发现这个秘密的。因为我不止一次听到过她在说梦话,说梦话的时候,她用的是四川话,她的家乡话。我也是长大后才知道的,她是被拐卖到大山里来的,因为大山里的男人娶个老婆很不容易,实在娶不到老婆的,就从外地买一个回来。我母亲就是这样被买回来的,给兄弟俩做老婆。小时候我一直奇怪,为什么我们有一个爸爸,还要把叔叔叫小爸爸。我母亲跑过两次,都被捉了回来,一个外地人想跑出这大山去,几乎不可能。我猜测她就是从那个时候放弃了说话的权利,开始时可能是因为语言不通,为了赌气和斗争,到后来,她可能发现不说话其实也挺好的。在一个山村里,所有的傻子、疯子、哑巴、聋子都会受到特殊的照顾,他们会获得一种不同于正常人的生存权。而且把自己的家乡话藏起来之后,可能也会减少她的孤独感,到后来,她可能就真的忘记怎么说话了,只是一旦去了梦里,她就控制不了自己了。

我还是一动不敢动。一阵晚风吹进来,那些已经死亡的干花好像又轰然复活过来,吐出的花香与鲜花不同,仿佛来自很久远很依稀的古代,整间办公室里忽然有了几分庙宇里的神秘。我又听到他说,建新,这么多年里,我其实只在做一种努力,想从最贫贱的根子上长出一个高贵的人,是不是也挺有趣的?就像在自己身上做一种实验。我知道你能看到我身上那些不高贵的地方,用大足底的话来说,就是“没艳”,比如我开会时顺手拿了人家一支笔,比如我贪小便宜,少付了人家十块钱的车钱,比如我会骂自己的弟弟,像你这样的人怎么还不去死?那都是我根子里的东西。不怕你笑话,就算这样,我却一直向往着索福克勒斯悲剧里的那些人物,勇敢,骄傲,随时可以为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去赴死。

我心中伤感,同时却发现自己不可救药地自私,此刻我脑子里想到的仍是我的小说,看来,小说中的哥哥为了弟弟,决定要承担一切了。那一刻,我忽然发现,我对自己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厌恶。

他的声音又远远飘了过来,愈发神秘,你说我是不是很适合被写进小说里?事实上我们整个大足底都适合被写进小说里。你不是对那起山上的杀人案很有兴趣吗?我可以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也不能报警,这个凶手其实就在大足底。

我大吃一惊。窗户里的月光清凉幽寂,又深不可测,像天地间绽开的另一扇门。在那一瞬间里,我已经彻底无法分清哪里是小说,哪里是现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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