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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阳光照耀着我的家,阳光在中午时分还是暖热的黄色,到了午后它们看上去几乎就是白色的了。阳光是活的,它们像一群鱼,从窗外的河水里纷纷跳到我家的窗台上、门板上,跳到孩子们的床上,跳到脸盆里,跳到锅里。多少次我在家中无人的时候降临,看见的就是那些像鱼一样游动的阳光。午后两点,有线广播里准时响起说书艺人自说自话的声音,说来说去就是什么包公呀,李娘娘呀,陈琳呀,寇珠呀,说来说去说的都是古人的事,还不一定是真的。我是不信那些东西的,可大姑她不一样,她坐在广播下面拣蚕豆,恨不得把两只耳朵变成两只嘴吞下那些个故事。她听得泪汪汪的,哪儿分得清好蚕豆和坏蚕豆呢,我看见她拣了半天,最后好蚕豆和坏蚕豆全都混到一起去了。我看见她为那个忠心的宫女寇珠哭红了眼睛,她竖起巴掌拍打着墙,口口声声地说,寇珠,寇珠,你这是何苦呀,寇珠,寇珠,你太可怜了。
那只有线广播挂在西墙上,西墙是我家所有墙壁中最平整最干净的墙面,因此我们家该挂的东西全挂在西墙上。西墙上挂着我双亲的画像,可怜我的双亲大人,他们辛苦一辈子连张照片都没留下,是我请了中学里的美术老师替他们画了像,也不知道那老师是怎么回事,他不听我的描绘,只顾把他们画得浓眉大眼的,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我爹我娘,倒是很像样板戏里的两个英雄人物。西墙上挂着我和凤凰的所有奖状,还有孩子们的奖状。我们夫妻的当然都是先进工作者、先进生产者什么的,孩子们中间就数新兰得的奖状多,她当学生每年不是三好就是五好,她当知识青年不是个积极分子就是青年标兵,你看看我的儿女们给我带回了多少奖状!差不多快把半面墙盖住了,那都是荣誉的标志,那些奖状都是向看不起我华家的人脸上打去的耳光呀。只有儿子不争气,你别指望在西墙上找到他的名字。我记得他上一年级的时候曾经带回来一张奖状,但他还没来得及把奖状往西墙上贴,老师就追来了,老师对我们说,刚刚有同学报告说华独虎在他课桌洞里小便,既然有这种行为,那奖状就只好收回了。我问老师,是哪个孩子打这种小报告的,我觉得我这句话问得也没什么大错,可那个女老师却大惊小怪地瞪着我,好像我喊了一句反动口号似的,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女老师的表情呢,她瞪着我说,你这种家长,真少见!
你可能已经猜到我在西墙上还会看到什么。我在西墙上还看见了我自己,那是摄于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年代的照片,我的脸上也是一种大跃进的乐观豪迈的笑容。那时候我还只有三十来岁,那时候还没有新竹新菊,还没有独虎呢,少三张嘴吃饭,人就容易笑一些。我在西墙上看见了凤凰,照片上的凤凰比我更年轻,那张照片是她生新梅那年在昌隆照相馆照的,摄影师有一套,他把凤凰照得像桃花一样美丽而灿烂,比电影明星还美呀。那时候的凤凰哪儿像后来那样整天愁眉苦脸呢,记得我们小夫妻一起上街,总有一些人用不三不四的目光盯着我们看,他们的目光加在一起大概就是那种意思:鲜花插在牛粪上嘛。你能想到我是多么讨厌那种下流的目光,它们就像剪刀从四面八方伸过来,伸过来干什么?想剪凤凰的衣服呀。你要是见过那些下流胚的目光,你就会明白我年轻时候为什么总在大街上跟陌生人干仗了。我甚至想过我要有办法把凤凰变成一朵花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把她装在口袋里,不让那些家伙看见她。年轻的时候我是把凤凰当花那样小心呵护的,可是孩子越生越多,家务越来越重,她这朵花就渐渐枯萎了。再后来她自己离开了枝头,到我家的西墙上去了。她这一去把我也带走了,把新兰也带走了。这个家被分成两半,一半在天上,一半在人间。如今我已经没有什么怨言,我能有什么怨言呢,这个家本来就是我们两个人的,她带走半个家也是公平合理的。我没有怨言,可是我注视着她年轻时的照片,一时却想不起她四十岁以后的脸来了。我们离别得太久啦,你怎么能够相信我跟着她走,却连她的影子也看不见呢。
你们知道我面对西墙时为什么总是热泪滂沱,我看见凤凰的遗像便伤心,看见新兰的遗像就心如刀绞呀。新兰,我们家最美丽最聪明的孩子,她在哪儿都会出人头地,她不该在西墙上陪着我们,我情愿世世代代呆在墙上,也不愿让她来陪我们。你看看我这个苦命的二女儿,她头戴黄军帽,身穿绿军装,像她那个年纪的女孩去照相馆都是这种装扮,可新兰穿什么都比别人好,你就是用破麻袋片裹住她的全身,你只要让她露出一双眼睛,我们就能认出她来,因为新兰的眼睛会说话呀,什么时候她都脉脉含情地看着这世界,你告诉她这世界不值得留恋,她不听呢,她在西墙上还是这么含情脉脉地看着这世界。
我的眼泪像雨点似的落在简陋的油漆剥落的家具上,落在潮湿的刚刚打扫过的水泥地上。大姑突然抬起头朝我看了看,我怀疑是我的眼泪滴到她脸上去了,我不知道她面颊上的湿痕是我的还是她的眼泪。我看着大姑的短发里闪着几丝刺眼的白光,而去年冬天的冻疮至今牢固地守在她的手背上,我不由得伸手去揪她的白发,我说,好妹妹,真是辛苦你了,我下辈子不挑夫妻,不挑儿女,可我要挑妹妹,下辈子我还要挑你做我的妹妹呀。大姑抬着头朝我看,一只手在头发间抓着什么,我怀疑她是在寻找我的手,我真的怀疑她察觉了我的幽魂。我听见她说,哥,哥呀,我怎么闻到你身上的机油味了呢,我怎么看见你的影子在家里晃来晃去的呢?我看见她突然把一张椅子搬到西墙边,她站在椅子上用湿抹布一遍遍地擦我的相片,说,哥呀,你放心在那边过吧,有我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有我在你这个家就在,你要是有空就照顾新兰去吧。大姑这么一说我还真不好意思赖在家里了,我正想走呢,大姑对着照片又说开了,她说,你是不是不放心独虎呀?独虎没什么事,他给我来信啦,说是跟他的朋友去旅游了,你别看他不懂事,他知道家里人着急,还知道写个鸡毛信回来,你还不能说他不懂事呢。我听见她这么夸独虎,一腔怒火又冒上了头顶,我说,你还有脸夸他,他要懂了事狗就不吃屎啦!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大姑听到锅灶那边有动静,回头一看是独虎那混账东西回家了,他正在揭锅盖抓冷饭吃呢。大姑哎呀叫了一声,差点就从椅子上摔下来,冷饭不能吃!大姑挥着抹布一声声地喊着,我给你热饭,我给你热饭!
那个李方也来了,他探头探脑地站在门口,嘴里还甜甜地叫了一声,大姑姑。我听见他的声音浑身别扭,谁要他来叫什么大姑姑?谁要他上我家的门?这两个混账东西这会儿倒像一对新婚夫妻回娘家来了,我看得清清楚楚的,我儿子的脚上穿着一双亮晶晶的黑皮鞋,那不是我儿子的鞋,那是李方的鞋。
你就是独虎的朋友?大姑端详着李方,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警惕之色,你不是香椿树街的吧,我怎么没见过你?
李方没来得及说什么,独虎先替他回答了,独虎说,像你这种家庭妇女能见过谁?人家是上海人,你当然没见过他。
我不知道独虎撒这个谎有什么好处,上海人,上海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上海人欠揍的话一样的揍。可是大姑对李方肃然起敬,上海人?上海人好啊,她眨巴着眼睛研究着李方的衣服鞋子,说,这么说是你带独虎去旅游了?是去上海旅游了?上海的毛线质量好,那种粗的纯羊毛毛线现在多少钱一斤?
我不清楚,我不是卖毛线的。李方看了看独虎。
人家不是卖毛线的,他是造船厂的。独虎朝李方挤着眼睛说,上海造船厂,造远洋货轮的,你懂不懂?
我怎么不懂?造船工人了不起么,大姑说,不过上海的毛线是不错,质量好,价钱也不算贵,早知道你们去上海,我就让你们捎几斤毛线回来了。
大姑这个人常常上别人的当,她就这么相信了他们的鬼话。独虎离家的几天她天天赌咒发誓,说是等他回家要如何如何收拾他,独虎一回家她就把自己那些话忘光了,她只顾忙着给他们做饭了。我看见她从米缸里挖出了四个鸡蛋,很明显这是她偷偷地藏着专门给独虎留着的,大姑就是偏心,你拿她没办法,她说起来还有一套呢,男孩要长身体,营养要跟上。你若是问她,女孩就不长身体就不要营养吗,她会反问你,女孩不该吃得少一些?吃多了把脸吃成个大铜盆好看吗?把身材吃成个柴油桶嫁给谁去?
你知道大姑做饭是最麻利的了,一眨眼工夫她就把饭菜端到桌上了。她对独虎说,吃吧,吃吧,自己要多吃点,也别忘了招呼你的朋友。然后我听见她对李方说,你不知道独虎多爱吃鸡蛋呀,他一口气能吃四个鸡蛋,不过你别跟他客气,你也吃,反正也没什么菜,随便吃吧。李方那家伙也不客气,他也不管大姑话里的意思,他说,我不太爱吃鸡蛋,我最多能吃两个。
就在这时候新梅回来了,我一看她那副横眉竖目的样子就知道这饭局要被她搅了,果不其然新梅骂起来了,你还回家?你还有脸回家就吃?你还有脸带个人回来吃?新梅扔下手里的尼龙网兜,走到桌边首先就端起了那碗水泡鸡蛋,不准吃,不准吃,你还有脸吃什么水泡鸡蛋?新梅把碗放到了碗柜里,碗里的汤溅了出来。大姑在一边心疼地叫起来,都溅出来啦!新梅说,我情愿把这碗鸡蛋端给讨饭花子也不给你吃。大姑慌忙过来开碗柜的门,新梅却堵着她,大姑说,你神经病呀,千错万错他的肚子没有错,你要饿死他呀?
独虎坐在桌前冷冷地看着大姑和新梅,桌上虽然没有什么可吃的,但他的筷子始终没有停下来,炒萝卜条在他的嘴里发出一种夸张的被咀嚼的声音。那个李方终于坐不住了,他站了起来,他弯着腰在独虎的耳边说了句什么,他大概是要走,他也应该走了,他要再不走就是脑子有问题了。独虎没有起身,他的意思也很清楚,你想走就走,我也不留你。可是奇怪的是李方一直站在独虎身旁,好像在等着独虎站起来,他们就这样互相瞪着对方,李方突然嘻地一笑,然后我看见他做了那个偷偷摸摸的动作,我看见他在独虎的耳垂上捏了一下,不知为什么,我的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李方一走我家里就闹起来了。先是大姑和新梅吵,大姑说,你神经病,当着客人的面你这样,你也不给人家一点面子。新梅说,我们家不稀罕客人,那算什么客人,不三不四的,不男不女的。大姑啧着嘴说,你看你这张嘴哟,人家得罪你了?你就这么说人家,我看他就是不错,知书达理的,再说他还是独虎的朋友呀。新梅说,他能交什么狗屁朋友?他这种人,就是被人家捆在麻袋里卖了也不知道。我知道新梅那天太过分了,她从小就喜欢像大人一样训斥弟妹们,她在我们这个家庭里一直扮演着我的父亲的角色,你让她对弟妹们笑一笑比登天还难。新梅忘了独虎已经十八岁了,俗话说狗急跳墙,狗急了还跳墙呢,何况是独虎,新梅只顾由着性子骂,她就没注意到独虎的脸色,独虎脑门上的青筋像一群蚯蚓似的快跳出来了。我看见独虎抓过一只菜碗,连菜带碗地朝新梅砸去,新梅来不及躲闪,她咦呀叫了一声,摸着胸前的菜汁愣在那儿了。
家里安静了几秒钟,几秒钟过后就乱成一团了。新梅呜呜地哭起来,新梅一边哭一边把身子扭来扭去的,躲避着大姑手里的抹布。大姑起初一心想擦去新梅衣服上的污渍,但她绕着新梅转了半天,新梅就是不让她擦,大姑气得扔下了抹布,随手抓起一把扫帚朝独虎冲过去,你反了天啦,大姑挥起扫帚在独虎的屁股上打了一下,又打了一下。大姑说,你敢打你大姐,你就不怕天打雷轰呀,你嘴里吃的身上穿的都是谁的,你的良心让狗吃了?独虎被大姑撵到了厨房里,他拿过一只锅盖挡着大姑手里的扫帚,他说,什么凉心热心,我不懂!大姑的扫帚乒乒乓乓地打在那锅盖上,大姑说,打死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敢用那么大的碗砸你大姐,她是你大姐,她不能说你几句?她打你也是应该的呀!独虎说,谁要她管我,她在家里放屁都不自由,让她出嫁去,人家女孩都会滚蛋,她都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还不滚蛋?大姑的喉咙里格地响了一声,大姑一着急气就上不来,她扔掉扫帚拍打着自己的胸部,双脚在地上急促地跺着,跺了好几下她才回过气来,她扑过去抓独虎的耳朵,耳朵没抓住,却从他脖子上抓下一条围巾来,独虎一闪身就从大姑身边逃出去了。
独虎在门边说,你们不要我回来我就不回来,我外面朋友多的是,哪儿不能睡觉,哪儿不能吃饭?
大姑追到了门口,哪儿来的丝巾?大姑挥着那条围巾喊道,这是谁的丝巾呀?这是女人的丝巾呀。
你懂个屁,那是男式丝巾,现在外面流行的。
独虎一眨眼又不见了。大姑捏了捏手里的那条可疑的丝织围巾,现在她的脸上除了刚才的余怒又多了一分疑虑。她捏着围巾走到新梅房间里去,说,这围巾到底是男式的还是女式的?
新梅不理睬大姑,新梅只顾像山洪暴发那样地哭着,你替她想想她怎么能不伤心,独虎这混账东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没别的本事,他就会在家里伤亲人们的心,郁勇小三他们怎么骂他怎么污辱他,他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这混账东西没出息,他就会在家里耍威风,他就会对姐姐耍威风,这他妈的算什么本事?
我知道大姑劝不住新梅,大姑陪着她掉上一坛子眼泪也没用,这种时候新梅总是迁怒于大姑,她一直认为独虎是被大姑宠坏的,你也别怪她对大姑没什么好脸色。走,走,走,别来管我,你再去给他做一碗鸡蛋!新梅砰地撞上门,把大姑关在外面,她在门那边边哭边叫道,从今往后,这个家我不管了,我明天就嫁人,随便什么人,我明天就嫁!
新梅伤透了心,人要是伤透心了说什么也不过分,我不满意的是她把大姑当成了出气筒,她不该把大姑当出气筒,说起嫁人不嫁人的事,被耽搁的不仅是她新梅呀,她是为了这个家,那大姑又是为了什么耽搁了自己的婚事呢?我看见大姑蹲在门边,用那条围巾掩着脸低声呜咽起来,你想象不到我的感受,一个亲人哭我的头上像是落满了胡蜂,两个亲人那么哭起来我的头脑像是要炸开了,我总不能陪着她们抹眼泪,遇到这样的场面我能干什么呢?我只能一声声地叹气嘛,我叹气的时候听见另一种熟悉的叹气声,那当然是凤凰在西墙上叹气的声音,我们两个幽魂的叹息加在一起也不抵大姑一个人的呜咽声,后来我就听见凤凰沙哑的低语,她说,小心独虎,小心独虎。我觉得她是对我说的,可是我不知道她到底想让我干什么,独虎不管怎样都是我的独生儿子,我时刻小心着呢。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看不见凤凰的影子,按理说孩子们大了,许多事我们该面对面好好商量一下,可是她好像跟我捉迷藏一样,让我们商量个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