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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的上午,独虎带着个人去了新梅的洞房。带了个什么人,我不说你也能猜到了,就是李方那不男不女的东西嘛。只要独虎和他在一起,我眼里的儿子也就变成了个不男不女的东西,这真是件怪事。只要他们俩走在一起,我就觉得独虎走路的样子不对,像个女的,独虎说话的腔调不对,像个女的,就连他抽烟的姿势也不对,是电影里那种女特务抽烟的姿势,还他妈的跷着兰花指呢。不知怎么,我看见独虎和李方在一起就浑身别扭,不止是别扭,而且还有点害怕。我想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要再这么女里女气地下去,男人瞧不上他,女人更瞧不上他,那我这个儿子不是白养了吗?所以他们两个踏进洞房我就对新梅叫道,赶他们出去,你不看看你弟弟交的是什么朋友,你不看看那人是怎么看你弟弟的,那眼神不对劲嘛。
我喊破嗓子也是白搭,新梅把他们当贵客款待,又抓糖果又沏茶的,还从抽屉里拿出一盒外国香烟给他们抽。也难怪,李方那家伙表面上斯斯文文知书达理的,很能蒙蔽一些人的眼睛呢。新梅那么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现在眼睛里嵌的是一块大石头,她却一点也不知道,她还在独虎耳边悄悄夸李方好呢。她说,你这个朋友还不错,像个知识分子,不像地痞流氓。我在一边叫道,他这种人比地痞流氓还坏呀,你怎么就不看看他的动作,他抽烟还跷个兰花指呢!新梅不听我的,她给李方又递了一支烟,说,我弟弟不太懂事,你们在一起你凡事让着他点,你们一起玩点有意义的事,看看电影呀,听听音乐呀,读点书呀,就是别去赌博,别去打架。李方说,我从来不打架,我喜欢看书,什么书我都看过,音乐更喜欢,我家有音响,你问独虎,邓丽君的歌每一首我都会唱。我心想你不打架就算好人了?不打架的人多着呢,不打架的人就应该女里女气吗?你不打架就能把我儿子拉进你的被窝搞鬼吗?我看着他们俩在新梅的洞房里抽烟,一盒外国烟很快就剩下半盒了,你知道那种香烟要七八块钱一盒,新梅不心疼我还心疼呢。我就嚷嚷起来,不准抽,不准抽了,你要抽回家抽你自己的烟去。
我这么一嚷,不知怎么把佩生召回家来了。佩生已经换掉了新郎的西装,他就穿着他们肉联厂的油腻腻的白色工作服冲进来,带来一股生猪特有的气味。佩生看上去心急火燎的,根本没有留意独虎和李方,他说,快,快,我们领导马上要来,快收拾一下!佩生说着就把那盒外国香烟塞到了自己的口袋里。这个举动让我松了一口气,新梅却朝佩生翻了个白眼,她说,看你这模样,不就是你们肉联厂的领导吗,要是来个市长省长的你还喘不喘气?
其实我也见不得来个领导就不会走路的人,可是佩生这一来正好赶走那两个混账东西,那盒外国香烟也获救了,所以我还是比较满意的,没想到走到门口独虎把新梅叫出来了,独虎先不说话,他抬起脚让新梅看他的皮鞋,那双皮鞋的鞋面和鞋帮分了家。他不说话我也知道他的意思了。新梅当然也知道他的意思,她皱着眉头说,你怎么穿鞋的,这鞋买了才半年呀。独虎说,便宜货,穿这么久就不错了,你看李方的鞋,是名牌,穿多久也穿不坏。新梅看了看独虎,又看了看李方的鞋,她仍然皱着眉头,她问李方,你这鞋多少钱?李方忸怩着说,我这鞋可贵了,是我亲戚从广州买来的,大概得要一百多块吧。新梅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以为她这下不会理睬他们了,一百多块钱买双鞋,这不是败家子吗?我以为新梅会说,太贵了,我们家买不起,我给你拿到皮匠老王那儿粘一下吧。我没想到新梅犹豫了半天最后竟然听信了那两个混账东西的鬼话,她说,给你两百块钱去买双好鞋,两年之内不准再买新鞋。
他们姐弟俩说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佩生在竖着耳朵听呢,我就料到会惹出什么事来,新梅转身去拿钱的时候,佩生果然跟在她身后,铁青着脸,怒气冲冲地盯着新梅的手。你拿两百给他买鞋?他说,你有神经病?新梅说,你才有神经病呢。佩生说,你又不是资本家,就是资本家也不能这样,亲兄弟明算账,这钱是借是给先说清楚呀。新梅就不耐烦了,她提高嗓门说,这是我的钱,不是你的钱,男子汉大丈夫整天盯着个钱,多没出息,什么亲兄弟明算账,告诉你,我们家没有这一套!佩生说,你有神经病呀?你跟我结了婚,我们现在是一家,你们家兄弟姐妹一大帮,今天这个两百,明天那个三百,我们家开银行吗?新梅推开佩生,说,没出息。佩生追着新梅说,你这样往娘家搞运输,我们还过什么日子?新梅冷笑了一声说,想过就过,不过就散伙,没见过你这种男人,没出息!新梅走过去把钱重重地拍到独虎手上,这事本来也就完了,佩生毕竟是男人,他没再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偏偏李方那混账东西突然发出一种尖利的笑声,他一笑独虎也跟着傻笑起来,他们这一笑就把佩生惹怒了。佩生嘴里骂着脏话,人像一头豹子似的冲上来,从独虎手中抢下了那两百块钱,佩生大吼道,她的钱就是我的钱,我说不给就不给!
转眼之间新梅和佩生就扭打起来了,他们结婚刚刚一个星期就打起来了。先是新梅给了佩生一个耳光,佩生也是个男人,他怎么能当众吃老婆的耳光呢,就咬着牙给了新梅两个耳光。新梅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就是我都不敢对她动手,她怎么能忍受佩生的耳光呢?她就尖叫着在佩生脸上左右开弓打了四个耳光,这么耳光来耳光去的,他们很快就扭在一起了。独虎起初要去帮新梅,李方把他拉住了,他说,人家夫妻打架,你搅在里面算什么?我们不能动手。独虎说,我们不动我大姐就吃亏了。李方说,她吃不了亏,夫妻打架最后总是女的得胜,你连这都不懂?李方的话对独虎就像是圣旨,他真的就不动了,他和李方站在一边看。看了一会儿,李方说,我们不能在这儿看,越看他们越不肯罢休,我们还是走吧。李方一走独虎就跟着出去了,这混账东西从小就习惯听别人指使,你拿他没办法,到了门外他还把门反锁上了,那意思好像是让姐姐姐夫在里面慢慢来呢。
我被他们气坏了,我的脸都被他们丢尽了,这种事情张扬出去会让全世界的人笑掉大牙。我不知道骂谁好,儿子,女儿,女婿,还有那个女里女气的李方,他们都不好,他们每个人都有责任。最让我痛心的还是新梅和佩生,他们是新婚呀,人家新婚夫妻都在男欢女爱,他们却为了一点小事大打出手,这事让邻居知道了不是又给他们一个话柄?你没听见那些好管闲事的妇女们是怎么劝佩生的,她们说,佩生你现在有了点钱,挑媳妇可要睁大眼睛,宁愿要相貌丑一点的,千万别娶个泼妇回家,宁愿要个缺心眼的,也不能要心眼多的,华家的女孩子都不是省油的灯,你斗不过她们呀。好了,好了,现在好了,算是让她们说对了,她们的臭嘴里吐出的全是大象牙,明天她们就会拉住佩生说,佩生,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呀。
新梅的体格从小就弱,她怎么能打过佩生呢?女人跟男人打架就像芦苇跟树桩打架嘛,能占到什么便宜?况且新梅不是新竹,她不是这块料,我看见她一次次徒劳地挥起手去抓佩生的脸,结果什么也没抓着,却把蚊帐扯下来了,蚊帐正好罩住她的脸,那佩生够混账的,他乘机隔着蚊帐打了新梅一个耳光。新梅就哭起来了,一边哭一边骂,我瞎了眼睛了,我千挑万拣到头来嫁了你这么个死瘸子。新梅说,死瘸子,死瘸子,明天我们就离婚!你知道佩生从小最恨别人骂他瘸子,新梅这一骂把他惹恼了,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透出了杀气,我知道他要动真格的了,我大喝一声,佩生你敢动!但佩生已经扑上去按住了新梅,他说,让你骂人,看我不打死你,打死你你到棺材里去跟我离婚!我急得没办法,我说,佩生你敢动她我饶不了你!但佩生的拳头已经落到我女儿的身上,我想揪住他的双手,可你知道我一点用也没有,我就听见我女儿一声声地尖叫着,叫得我的心都碎了,可我就是没办法呀,这一刹那间我很后悔自己做了死人,我要是早知道有人在我眼皮底下打我女儿,就不会走那条绝路了。告诉你我当时在干什么你大概会笑话我的,我没办法,我当时只好闭着眼睛打自己的脑袋呀。
幸亏大姑和新竹及时赶来了。说起来那佩生也他妈的没出息,她们一来他就撒手了,也不知道他是怕大姑还是怕新竹,他装得像个没事人似的跑到厨房里倒了一杯水,一边喝着水一边偷窥着女人们。新梅大概是气糊涂了,她的脸还被蚊帐蒙着,大姑把蚊帐掀开,新梅朝她翻了个白眼,人就一下子晕过去了。
关于那天新梅晕厥的事情,后来有人说她是装的,这些人大多是站在佩生一边的,有的是他的亲戚,有的天生就是我们华家的仇人,不管是谁,他们的舌头都是让毒药泡过的。后来有人对大姑和新竹的做法说三道四的,说两个女人一个拿着棍子一个拿着菜刀撵得佩生逃出了家门,撵得他在街上到处乱窜,可怜佩生手里还捧着一只水杯,他不舍得扔杯子,只好捧着那杯子在街上到处乱窜。这种怪话听得人怒火万丈,佩生这个王八蛋,对付他不用棍子菜刀用什么?不撵他撵谁?还有人说我的三女儿的怪话,说她可以参加世界泼妇锦标赛,说她只要参加一定会拿冠军。他们大概是听见了新竹在街上骂佩生的那些脏话,那些话是脏了一些,女孩子家不该说这些脏话,可是对佩生这么个王八蛋,不骂他骂谁?骂他个狗血喷头,稍稍解了我的气,可那也解不了我大女儿的心头之气呀!你知道新梅从小身体弱,事情过后她就病倒了。
让我生气的不止是佩生和那些饶舌的女邻居,我也生我儿子的气,是他惹出来的事情,他却不知道,新梅回家来住,他还不耐烦,他说,你怎么回来住了?那么大的房子不住,非要回这鸽子笼来,那么大的新房,那么大的床,你不睡让我去睡。这还不算,大姑给新梅熬的红枣莲子汤,新梅还没来得及喝一口,都让他吞到肚子里去啦。
新梅病得不轻,你从她蜡黄的脸色上就看得出来,她该去医院看医生的,但她就是不去,她还骑着自行车去袜厂上班呢。我看她踩自行车比踩水车还费劲,我就担心她会从车上摔下来,儿女们中间数她的体质最差,数她营养不良,这不怪我们偏心,就怪她生不逢时,赶上了三年自然灾害,吃糠咽菜长大的孩子,你说体质能好到哪里去?也不能全都怪到三年自然灾害上,也要怪新梅她自己,她从小就是大人样,从小就心疼大人,烧一碗红烧肉,她让弟弟妹妹每人吃一块,自己不吃,就舀一勺汤拌饭吃,剩下的都留着给大人吃嘛。这样的孩子,你说她的营养能好吗,她能不生病吗?
大姑说她脸色不好,让她去看病。新梅说,看什么病?我从小病到现在,从来不进医院,不也活得好好的吗?新竹说她的脸这么黄会不会得了肝炎,劝她去医院检查。新梅说,我的脸黄,你的脸就白到哪儿去了?检查检查,说得轻巧,我还指望厂里的全勤奖呢,我去检查,你给我发奖金?新梅就是这种怪脾气,你就是跟她说今天天气不错,她也会问你天气究竟好在什么地方,她还会怀疑你的话里有没有别的意思。这种脾气的孩子,她天生就比别人爱生病,自己身上也有内因的。
可这回是大病,是肝炎!你说新竹那丫头的嘴有多臭,让她说着啦。肝炎这病可不是好惹的,中国人最爱生这个病,中国人人多,就像击鼓传花似的生这个病,不知怎么就传到新梅这儿来了。那天我看见袜厂的几个工人用三轮车把新梅往传染病医院送,新梅躺在车上,整个身子埋在一件肮脏的棉大衣里,我看见她的脸烧得通红的,她的眼睛怨恨地瞪着我,好像是我害她得了这病。我想她怨我就怨我吧,厄运在我家就像一株万年青长盛不衰呀,这万年青不是我栽的是谁栽的?我想这肝炎怎么不生到我身上来呢,我反正什么病都不怕,为什么不让我替孩子们把病生光了,只要孩子们好好的,让我把全世界的病都得了我也心甘情愿呀。
就这样新梅住进了传染病医院,那医院我看是跟一般的医院不同,一般的医院像集市一样热闹,那医院冷冷清清的,走廊上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不能怨那些病人家属无情无义,是医生护士太凶了,他们不让你随便进去嘛。大姑去给新梅送饭,医生一定要大姑戴上个口罩,大姑说,我不戴口罩,要是能把肝炎从她身上抓到我身上,那我还巴不得呢。大姑提着篮子走进新梅的病房,新梅看见她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她说,让你别来你偏要来,这是传染病医院!大姑眨巴着眼睛说,传染病医院怎么啦?我不来你吃什么?新梅说,告诉过你了,这里送病号饭,用不着从家里送来,你送什么来我都不吃,我没胃口。大姑说,不吃不吃,你成神仙了?你没胃口也得吃,不吃就没有抵抗力,病怎么好?我告诉你,人只要能吃能拉,什么病都熬得过去,对了,我还没问你呢,大便好不好?新梅不理大姑,她把一块手帕折成一只老鼠的形状,然后再拆开它。大姑说,你的手怎么就不肯闲着,这手帕脏了,我拿去洗洗。新梅立刻就把手帕抽走了,她说,你别碰我的东西,告诉过你多少遍了,上面都是细菌。大姑只当没听见,她顺势坐到新梅身边,但她被新梅的叫声吓得跳了起来,新梅说,别坐我的床,你不知道床上都是细菌呀!
我看见大姑手足无措地站在新梅的病房里,她疑惑地看着新梅,嘴巴张得大大的。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的喉咙里又响起呼啦呼啦的声音,她说,细菌,细菌怎么啦?我看见我妹妹的眼圈泛红了,她说,新梅,你在伤我的心呢,你们姐妹几个长这么大,哪一个的屎尿我没沾过,你们的屎尿我都不嫌,我还嫌你们的细菌?新梅扭过脸对着墙壁,她怎么不知道她伤了大姑的心?她知道,就是不知道去哄大姑,她知道大姑生多大的气,哄一哄就没事了,可她就是不知道怎么去哄她,她不会这一套,她就会说,我是肝炎,你们离我远一点。大姑学着她的腔调说,远一点远一点,好啊,我明天就回老家去,我走得远远的,你们省心,我也省心。
大姑把篮子里的饭菜乒乒乓乓地放到窗台上,爱吃就吃,不爱吃倒垃圾桶里,我不心疼。她这么说着人就往门边挪,是慢慢地挪,我知道她的心思,她等着新梅叫住她跟她认错呢。你知道我那大女儿,她哪是这个脾气,她眼泪汪汪的,双手绞着那块手帕,她心里后悔嘴上就是不认错呀。大姑只好走了出去,到了外面她贴着门听病房里的动静,正好听见一个病人在问新梅,是你妈?里面的新梅迟疑了一会儿,说,是,是我妈。
这下不好了,我妹妹站在医院的走廊里呜呜地哭开了,她怕新梅听见,捂紧了嘴一边哭着一边往外面跑。我看见她一直跑到医院的大门外,她拿了张手纸出来抹眼泪,抹了眼泪又擤鼻涕,然后她抬起头看了看天,我想她大概是又发现我了。她的嘴角挂着一丝满足的笑容,她说,哥呀,你听见没有,我是他们的妈,我就是他们的妈,我只有一颗心,一颗心分成四块,他们一人拿一块,我怎么不是他们的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