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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大十八变。这句话用在新竹身上是最贴切的了。你知道新竹小时候不好看,人人都说她最像我,你知道像了我天生就好看不到哪里去,新竹小时候大家都叫她黄毛丫头,她的头发总是最黄最乱的,还容易长虱子。说起来也怪,新梅新兰她们从来不长虱子,就是新竹爱长虱子,凤凰是个爱干净的人,所以她一有空就为新竹洗头,为了她头上那些来历不明的虱子,凤凰没少操心,有一年夏天她自己动手给新竹剃了个男孩头,结果新竹哭了整整一夜。
你想不到新竹现在成了香椿树街最时髦最引人注目的女孩,每次我看见她从街角那间发廊出来,看见她的头发被那个小广东佬弄得像铁丝卷一样披在肩上,我就会想起她小时候剃着男孩头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情景。女大十八变呀,我说不出新竹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关于她的头发我没什么发言权,我从来就赶不上潮流嘛,不过当我看着她把钱交给那个小广东佬的时候,那真是心疼了,我就是不敢相信,把头发弄成铁丝卷,怎么要花十块钱!
新竹做好了头发,扭扭摆摆地在街上走,走到路口那儿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又掏出一支口红在嘴上涂了两下。坐在三轮车上的几个小青年就朝她吹起口哨来,新竹也不理睬他们,她对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研究了一会儿,又用手帕把口红抹去了。我看见她径直走到三轮车前面,对那几个青年说,你们想小便到厕所去,这么大的人了,还随地大小便?我忍不住笑起来,毕竟是我的女儿呀,她大概一直记着我的话呢,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嘛。
我看见新竹在午后的街道上走,她的脸上天生就有一种傲慢的不可一世的神色,好像这个世界是属于她的。我觉得我们家的人不该有这样的表情,也许新竹不一样,凡事她不往心里去呀,再说她又是在恋爱,你知道恋爱的人很容易轻飘飘的,不知天高地厚。
我看见我女儿走进了一家油漆店,油漆店的门面很小,墙上贴满了毫不相干的穿泳装的美人照。新竹一走进去就对着一个美人吐出舌头,扮了一个轻蔑的鬼脸。店里无人,新竹握着拳头用力敲柜台,她这么一敲就把人敲来了,来了一个穿西装的大胖子,这大胖子穿了一件很小的西装,腆着肚子从里面冲出来,看见新竹他就说,刚才你干什么去了?这大胖子是谁,我不说你大概也能猜到了,他就是小杭,是新竹的男朋友。你问我对这个毛脚女婿印象怎么样,那我就不好说了,天底下有几个做父亲的对女婿印象好的?不过除了胖,我一时说不出来小杭到底不好在哪儿,当然话说回来,人胖一点瘦一点是个营养问题,心肠好不好,对女儿好不好才是个关键问题。我现在怎么知道小杭好不好呢,不是说日久见人心吗?不管是同志关系还是夫妻关系,一男一女在一起,日子久了才见人心呀。
新竹能压得住小杭,你一听她对待小杭的口气就知道了,她冲着小杭说,你胖糊涂啦?还问我干什么去了,你干什么去了?让你到发廊来陪我,你死到哪儿去了?
你不是让我陪你去燃料仓库的吗?小杭说,怎么又去做头发了?
你真是胖糊涂了,做头发跟去燃料仓库有什么矛盾?新竹说,我不能做好头发去仓库吗?
那现在就去燃料仓库?小杭说。
现在去,你还傻站在那儿干什么?去推摩托车呀。新竹说。
到燃料仓库去干什么?你妈死了十几年了,怎么还有工资在那儿?
我们家的事你不懂,你也别问。
能领多少钱?
领多少钱关你屁事,告诉你了,我们家的事你不懂,不是多少钱的事,是一口气的事。新竹突然就发脾气了,她将一只手套朝小杭扔过去,什么多少钱,多少钱,哪来这么多废话,你到底去不去?你不去我自己去,你以为你那辆破摩托是德国轿车呀,你以为我稀罕坐呀?
新竹发脾气的时候小杭很惶恐,他吸溜着鼻子不知说了句什么,然后就赶紧去推他的摩托了,这个细节令我满意。当然我觉得我女儿也有点过分,上了摩托她还在小杭脖颈上掐了一把,掐得小杭叫了起来。我女儿那张嘴不饶人,她说,你看你胖的,摩托车都快让你压散架了!
那辆红色摩托车在一九八四年的街道上飞驰而过,我的女儿抱着她男朋友的腰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她的那些像铁丝卷一样的头发迎着风飞起来了。这是摩托车的年代,这是像铁丝卷一样的头发迎风飞舞的年代,这是我女儿的年代,我想即使我活到现在,我也跟不上时代的脚步,更何况鬼魂是没有脚步的,你让我怎么跟得上他们的脚步呢?你可能不相信鬼魂也是会老的,我就觉得我老了,这些日子我常常有力不从心的感觉,我想要是儿女们都像大姑一样天天呆在家里,我也就不用追着他们四处奔波了,我就可以歇口气了,可惜儿女们中间除了新梅,他们在家里都呆不住。
我知道新竹去燃料仓库干什么,正因为是去那儿我才放心不下。十年前新梅怒斥刘沛良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轮到新竹去了,前仆后继,这是我们家的好传统。你可能已经知道了,那是为了凤凰临死前的工资的事,说穿了就是四十块钱,可是你们别误会,那不光是四十块钱的事,我们家再穷也不指望四十块钱来过日子,新竹说得对,那是一口气,这口气出不来一辈子都会打嗝。你说句公道话吧,凤凰的一条人命丢在燃料仓库里,刘沛良他凭什么扣住一个月的工资不给?凡事都要讲个道理,刘沛良这么做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孩子们中间就数新竹鬼点子最多,她对仓库门卫说她是刘沛良的女儿,门卫真的信了,不由得他不信,新竹撒谎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她嘴里嚼着口香糖,拉着小杭往里面走,我听见她又在训斥小杭,她说,没见过你这样的笨蛋,你刚才咧着嘴笑什么?害得我差点穿帮,等会儿不准你再笑,听见没有?
刘沛良也老了,他的手伸进茶叶罐里,五根手指不停地哆嗦,最后就抓出了几丝茶叶出来。他的肺部好像也出了问题,从新竹他们走进办公室起一直在咳嗽。我想他大概意识到新竹他们来者不善,你别看他笑眯眯的,那是皮笑肉不笑,你别看他又是沏茶又是敬烟的,他心里正在盘算怎样打发两个孩子呢。
还是为了那件事?刘沛良说,我真是想不到,隔了这么多年,你们家还记着那几十块钱。
我们家穷,别说是几十块钱,就是几毛钱也记得。新竹说。
我不欠你们家的钱。刘沛良说,燃料仓库也不欠余凤凰的钱,你们家的人为了这几十块钱像搞接力赛跑一样来找我,又不讲理,我看见你们头就晕了。
你说谁不讲理?新竹说,你说话给我注意点,想跟我打官腔?他妈的,我可不吃这一套。
咦,你这个小姑娘,怎么满嘴脏话呢?
我就满嘴脏话,你能把我怎么样?新竹示威似的向刘沛良吹出一个大泡泡,她冷笑了一声说,他妈的,你要不老实我还揍你呢。
你揍我?你揍我?你们要揍我?刘沛良突然轻蔑地笑起来,年轻人呀,不要火气太大,我刘沛良上过朝鲜战场,枪林弹雨里穿来穿去的都不害怕,我还怕你们两个流氓阿飞?
你说谁是流氓?谁是阿飞?新竹站起来,隔着办公桌去抓刘沛良的衣领,没有抓住,新竹就高声对小杭喊,揍他,揍了他我出医药费。
小杭犹豫了一下,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很快又坐下了。我看得出来,他的头脑比新竹清醒,这使我松了一口气。虽然新竹继承了我的作风,但是我现在最反对的就是这种作风,不管什么时候,拳头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我所担心的局面并没有出现,但刘沛良却发作了,你替他想想,他那把年纪的人受两个年轻人的羞辱,确实是受不了,我看见他像一颗炮仗似的突然蹦起来,他指着办公室的门大吼道,滚出去,给我滚出去!
刘沛良这么一嚷就把仓库里的人都引来了,他们围在门口朝里面张望。有人认出了新竹,说,是余凤凰的三女儿,又来要钱了。还有人啧着嘴说,这个三女儿是最凶的。我恨透了这些多嘴多舌自以为是的人,你听听他们说的是些什么屁话!他们没有调查有什么发言权?
新竹毕竟是个聪明的孩子,她没有蛮干,也给自己留下了面子,她当着仓库里的一群人的面说,刘沛良,今天饶了你,不过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这笔账迟早要算清楚。新竹说着忽然压低声音,逼视着刘沛良,你下班回家路上小心点,你夜里睡觉窗户关紧点,懂了吗,你这个老混蛋?
我也警告你,不要学你父亲的样,刘沛良愤怒地指着新竹的鼻子说,你们这种家庭呀,迟早要在监狱里团圆!
我必须承认刘沛良最后那句话像刀子一样刺穿了我的心,多少年来人们就是这样在门缝里看待我华金斗一家,只不过别人用眼神说那句话,而刘沛良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是世界上脾气最暴躁的人了吧?我是世界上最渴望道理而又最不会讲道理的人了吧?可你看看我的女儿新竹,她跟我是一路货色呀,人们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照理说上梁不能埋怨下梁,问题是我这根上梁不希望下梁像我一样歪呀,我希望她不要到哪儿都张嘴骂架动手打人,我希望她能有个女孩子的样子,又贤淑又大方的,我希望她能跟刘沛良坐下来,好好解决我们家的那些遗留问题,可她简直是个小母老虎,凭她这样怎么能解决什么问题?
我看见新竹和小杭在众人谴责的目光下离开了燃料仓库,新竹对自己的失败满不在乎,她嘴里还嚼着泡泡糖,她还说,躲得了初三躲不了十五,这口气不出不行,我们走着瞧。小杭在一边赔着笑脸,但你能看出他很窘迫,他大概被我女儿吓着了。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小杭突然说,你的脾气像你爹吧?你的脾气肯定不像你妈。新竹说,我像我妈?像了她我不也死了?像了她这世界上哪儿还有我?小杭又说,你二姐的性格倒是不错,一说话就笑,你跟她一点也不像。新竹冷冷地扫了小杭一眼,她说,你要我像她?像她有什么好的?像她死得更快!
我没想到事隔多年新竹会以这样的方式谈论她母亲和二姐的死,也许往事已经太远了,活着的亲人已经不习惯用眼泪来回答那些伤心的问题。可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新竹那种冷淡的甚至带有嘲弄的语气,这孩子是钻了牛角尖啦,她怎么能这样看待死去的亲人,她怎么能这样看待自己?我假如是小杭,我就要问她,你不要像你妈,不要像新兰,你不就要像你爹吗?你爹现在在哪里?在哪里?他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