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孩子们围着桌子吃晚饭,四个人的脑袋簇拥着一锅白菜肉丝和一碗炒青菜,四双或大或小的手捧着相同的白底蓝边的饭碗,每只饭碗上盖着白菜或青菜,他们的筷子很有秩序,他们的嘴里也绝对没有任何难听的咀嚼的声音。这就是我的孩子们,别的方面我不敢夸他们,可是你看看他们吃饭的样子你就知道了,他们是有家教的孩子。这是我立下的规矩,从小我就让他们这样吃饭,长大了他们还是这样吃饭,是我的孩子一上饭桌就看出来了,女孩把肉丝让给男孩吃,从小就这样,长大了还这样,新梅他们都把肉丝让给独虎吃。
大姑不在桌上,大姑站在炉子前吃一碗面条粥,所谓的面条粥是她自己发明的食物,就是把剩粥和干面条混在一起煮。大姑吃面条粥有许多年历史了,也不见她营养不良,她吃什么东西都能吃得又白又胖的,面色还很红润,你有什么办法?
这是我少有的心平气和的时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特别喜欢看孩子们吃饭的样子,我甚至能数出独虎的鼻子上冒出了多少滴汗珠,我甚至能知道独虎今天吃了多少根肉丝,我甚至有点后悔当初给他们立下的规矩,为什么不让他们说话呢?吃饭时说说话其实也不错,听听新竹和新菊议论别人家的女儿也没什么不好,听听新梅在饭桌上如何教训弟弟妹妹有什么不好?可他们就是光吃不说话,他们坐在一起静静地吃,吃得我忍不住发笑,我想这会儿他们倒讲起组织性纪律性来了,好不容易凑在一起吃饭,为什么没人说说话逗个乐子呢?可他们就是不说话,我只听见新菊打了个嗝,说,白菜咸了,青菜淡了。新梅对她翻了个白眼。你也别怪新菊的胃口娇贵,一年四季青菜白菜是会把人胃口吃坏的,我虽然不吃,但我也嫌大姑做的菜,为什么总是白菜青菜呢?现在三个女儿都挣工资了,手头宽绰多了,为什么不买点鱼买点大排骨做给他们吃?吃一顿吃不穷,天天吃三两肉也没问题嘛,我就是反对大姑在肚子里抠钱的做法,她这个人,你就是给她开来一卡车钞票她也舍不得用,她是穷怕啦。
一家人正吃着饭呢,那个佩生来了,他像个小偷一样从门里挤进来,一双小眼睛朝饭桌上扫了一眼,然后就固定在大姑身上了,他对大姑点头哈腰地说,刚吃晚饭呀?
孩子们都从饭桌上抬起头朝佩生看,只有新梅不看,她仍然埋着头吃。孩子们其实不该这么看佩生,可他们偏偏要看他,而且新菊还莫名其妙地捂着嘴笑起来,新菊一笑新梅就用筷子敲碗,新梅沉着脸说,吃你们的饭,吃完了新菊洗碗!
你要是聪明一眼就能看出佩生为谁而来了。你要是有眼力,也能看出佩生的腿不好,不是瘸子,但他的两条腿不一样长,左腿比右腿长,因此他走在路上就像一条船走在水上一样晃晃悠悠的。说起这个佩生,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我还记得他的腿是怎么坏的,他小时候扒火车把腿摔骨折了,医生大概没把骨头接好,等伤好了一条腿就短了一截,短一截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以重新再接一次,偏偏他的父母都是运动的对象,一个死了,一个去了农村改造,佩生就跟着他外婆过,他外婆是个老糊涂,说孩子怕疼,不让他再挨刀了,还说孩子的骨头是玉米苗,说长就长好了,用不着再去医院。就这样佩生的残疾就落下了,当年他走在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中间,旁边有人悄悄地说,那两条腿就在街上走走吧,还到山上去呢,还到乡下去呢。他爬到光荣车上的情景还在我眼前呢,别人都是跳上车的,只有他是爬上车的,他好不容易爬上去,邻居都拼命地拍手,邻居是好心,他们心里想你这个长短腿是瞎积极呢,你要再锻炼就把两条胳膊也弄得一长一短啦。就是这个佩生,在乡下肯定是吃够了苦,政策一下来他第一个回了城。你怎么能想得到呢,就是这个佩生,现在他男大当婚了,他猜我家新梅也女大当嫁了,他拖着一长一短的腿走到我家里来了。
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你们自己看看,佩生和新梅般配不般配?他们不般配呀,新梅若不是年龄大一点,她就是嫁个将军也不过分,佩生他怎么配?我要是活着我会打开窗户说亮话,让他死了这条心,让他去找裁缝店里那个哑巴姑娘,让他去找在浴室卖票的瘸姑娘小桑,让他去找酒鬼老赵的斗鸡眼女儿彩彩,找谁都行,就是别来找我家新梅。
这几天没看见你么,大姑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说错了,昨天佩生来过,前天他也来过,大姑就赶紧改口说,吃过了吗,你要是没吃过我盛一碗面条粥你尝尝。
佩生摆了摆手,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新梅的脸,最后落在大姑的碗里。你看他那样子会以为他在馋那碗面条粥呢,其实他心里在打腹稿,他正在盘算怎么让新梅他们对他另眼看待呢。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说出了他要说的那句话,他突然说,我们家落实政策了。
大姑没有听清他的意思,她说,什么?你们家有什么政策了?
佩生又说了一遍,我们家落实政策了。
什么?你们家落实什么了?大姑其实是不懂那四个字的意思,她说,你这孩子,说话说清楚一点嘛。
新竹在那边叫起来,落实政策落实的就是钱呀,我们单位的总工程师刚落实的政策,补发了一万多块钱,佩生,你也要发财啦!独虎一听怪叫了一声,捧着饭碗走近佩生问,佩生,你家能拿多少钱?
佩生犹豫了一会儿,说,我今天刚领过钱,全部存到银行里去了,不瞒你们说,营业员数钱数了半个多小时。
那有多少钱?独虎追问道。
人家的钱,关你们屁事。新梅在饭桌上阻止了弟弟妹妹的好奇心,然后我发现她的举动有点反常,她端着饭碗跑到房间里去了。
你能想象当时的情景,佩生站在我家里的样子不再是鬼头鬼脑的了,他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在卖关子,在好几双眼睛的热切的注视下,佩生抓耳挠腮的。过了一会儿,他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也不是很多,不过够我过一辈子的了。
你这个人怎么搞的,拉屎拉半截,你告诉我们又不会抢你的,新竹说,你到底拿了多少钱呀?
不多不多,佩生摆着手说,反正够我过一辈子了。
到底是多少钱?独虎拽着佩生的衣袖说,什么叫够过一辈子?有个三五千的,天天蘸盐吃白饭,也能过一辈子嘛,我看你最多也就能拿个三五千吧?
那可不止。佩生笑了笑说。
八千?独虎说,总不会超过一万吧,你要有一万不就成万元户了?
包括大姑在内,他们一齐瞪着大眼琢磨佩生脸上的表情,我简直不能容忍他们这种眼神,这不是见钱眼开么?这不是势利眼么?刚才都还对他爱理不理呢,怎么一下子就像葵花向阳似的围着他转呢?我尤其不满大姑的表现,你看她激动得什么似的,她的眼睛竟然湿润了,好像是她落实了政策,好像是她刚在银行里存了一大笔钱。我听见她一个劲地说,好呀好呀好呀,佩生你这下苦出头啦。大姑替佩生整了整衣领,突然又想起什么,她说,我听说你爸爸给你娶了个后妈,他们要跟你分这笔钱的吧?
分个屁,佩生说,这笔钱全归我,他同意的,他让我自己成家立业嘛。
佩生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朝新梅的房间那里瞄了一下,其实他不瞄这一眼大家也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我嫌弃佩生主要就是嫌弃他这种黏乎乎的脾气,男子汉大丈夫的,说话做事为什么不痛快一点,为什么跟个妇女似的拐弯抹角含沙射影的?
佩生一走大姑的神色一点点地严峻起来,我看见她搓着两只手在家里走来走去,最后走到新梅房间里去了。你猜新梅躲在房间里干什么,她在里面掷硬币呢,她把一枚五分钱硬币掷了好几遍了,大姑一进来她慌忙把硬币捡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大姑审视着新梅的脸,她说,你对佩生到底是什么态度?人家来干什么你心里该是知道的吧?你到底是什么态度?
没有态度。新梅说。
我知道你是没态度。大姑说,没态度也好办,你不是在掷硬币吗,硬币上怎么说?
我都忘了。新梅说,哪面朝上哪面朝下我都忘了。
我就知道你会忘了,你对自己的事从来不上心嘛。大姑沉吟了一会儿,说,我觉得佩生不错,我就看重他吃过苦,人也本分,就是走路样子难看,那也不怨他,他的腿有毛病嘛。
你老是他的腿他的腿,我嫁人又不是嫁腿!新梅突然不耐烦了,她说,他的腿不好,我的腿也不好,我的关节炎是风湿性的你知道不知道?
说得对呀,大姑说,嫁的是人不是腿,再说腿又不是手,有两只手你怕什么?有两只手就能劳动就能过日子呀。
嫁人又不是嫁手!新梅又嚷起来。
我没说嫁人就是嫁手,你跟我打什么岔?大姑说,我在问你呢,你到底嫌弃佩生什么?
我说不上来。新梅犹豫着说,我就是觉得他不像我要找的人。
那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呢?大姑说,你真是急死人了,我起码问过你一百遍了,这个不像,那个不像,到底谁像呀?
谁也不像!新梅尖声叫起来,她怒视着大姑说,你烦死人了,你们要是嫌我在家里讨厌我有地方去,我可以住宿舍去,我为什么要像赶火车那样去嫁人?
每逢这种时候认输的总是大姑,大姑识趣地走到窗前,拿起抹布擦窗子,擦了几下她又忍不住了,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你别看佩生,孙玉珠的女儿对他很有意思呢,双胞胎她妈也想为他说亲,你还别说人家是为了钱,他们都还不知道佩生拿了政策的钱呢。
你凭什么说他们不知道?新梅鼻孔里响起嗤的一声,按你这么说佩生倒成了王心刚了。谁没个算盘?不就是图他家里清净房子大吗,不就是图个娘家夫家挨得近有照顾吗?
说得对呀。大姑听出了新梅的一点态度,马上就喜形于色了,大姑说,你要是嫁过去,几步路就回家了,等于没嫁出去啊,你能照顾到家,我也能照顾到你,要是碰到个刮风下雨天,我跑过去就能替你把窗子关了把衣服收了。
我看见新梅的脸上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你不知道让我这个女儿笑一笑有多么不容易,我对大姑所热衷的这门婚事存有许多疑问,但新梅一笑我的疑问也就烟消云散了,我也想通了,尽管我看着佩生不怎么太顺眼,尽管我平生最痛恨势利眼和马屁精,尽管我内心不想让新梅离开这个家,但具体情况还要具体分析,谁也别来说我们家的闲话,谁要敢说新梅的闲话就丧了大德了,我让他发烧三天三夜,让他烧成个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