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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换一件衣服,从婚礼的前一天起我一直在想这件事。这件事想得我好苦。我女儿要结婚了,可我没有新衣服穿,别说是新衣服,我连一件干净的旧衣服也没有呀。这件事情想得我好苦,差点想出眼泪。我破衣烂衫地在天上游荡了十年了,从来没计较过自己的穿着,我想反正也没人看见我穿什么,穿不穿都没关系嘛,可是我女儿要结婚了,你知道这是华家第一次操办这么大的事,这是华家第一次婚嫁大事,我不想这么破衣烂衫地去,虽然别人看不见我,可我还是觉得丢脸,我不敢去想现在流行的那种黑色灰色或者藏青色的西装,可我想至少得穿上我那件蓝呢子的中山装呀。
我就在我的家里,就在那口掉了油漆的大衣柜前,我看着大姑打开衣柜的门,她把两条刚刚缝好的绸面被子放进去,把一件红色的陌生的呢子大衣拿出来,对着窗户外面的阳光仔细搜寻着什么,我知道那是新梅的嫁衣,香椿树街的女孩出嫁时兴穿红大衣。大姑在红大衣上搜寻了半天,只是找到一根细线头,她把细线头摘去了。我看见了我那件蓝呢子中山装,我对大姑说,好妹妹呀,你要是能想个办法把它穿到我身上就好了,你自己为婚礼做了新衣服,可我的衣服连肚脐眼都遮不住啦。我这么一说大姑就回过头,看了眼我那件中山装,她说,哥,你记得来啊,记得喝新梅的喜酒,我替你和嫂子留着座呢。我想她真是糊涂,我们要什么座呢,我们在哪儿都不占地方嘛,她要是真想得周到就该替我们想想衣服的事。我正在埋怨她呢,大姑的喉咙里突然咔嗒一响,眼睛里一颗黄豆大的泪珠滚到了脸上。说时迟那时快,我赶紧伸手去接大姑那滴泪珠,小心大衣,小心弄脏大衣!可惜的是我白费了力气,我看着大姑那滴可恶的泪珠穿过我的手,滴落在红大衣的衣领上。你看你做的好事,好好的你哭什么?我训斥了大姑几句,训了几句就不忍心了,大姑脸色惨白地瞪着红大衣上的泪迹,怔了一会儿她大声叫起来,新竹快拿水来,新菊快拿块手帕来!大姑一边叫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想擦去那摊泪迹,大姑这个人你知道,一慌就什么事也做不好,她用手指去擦,越擦越坏,你怎么阻止她她也听不见,那天我亲眼看着她把新梅的红大衣领子弄得皱巴巴的,看上去像是被猫爪抓过的。
为了这件红大衣的领子,新梅一直在跟大姑怄气。新梅不能原谅的是大姑为什么这么笨,眼泪掉哪儿自己都会干的,为什么要去擦它,不擦一点事也没有,这一擦就把大衣毁了。大姑也不能原谅自己,她坐在床上呜呜地哭,哭得孩子们都心烦意乱。独虎这混账东西在外面说,我们家到底是要办喜事还是丧事?他这么胡说八道的惹怒了大姑,大姑跳起来抓过一把扫帚把他打出了门。新竹对这件事的看法也让大姑生气,新竹说,这事不是很好办吗,这件不行换一件,你们不舍得花钱我来买,买一件更好的。大姑立刻骂起来,你有钱,你摆阔,你的钱还是留着自己胡吃海花吧。只有新菊的主意使大姑暗淡的眼睛重放光明,新菊说,你们真是太笨了,新娘子不是要戴红花吗,红花戴在哪儿?不就戴在领子上吗,到时候谁会注意那点小毛病?大姑破涕而笑,她不能掩饰这份意外的喜悦,我看见她在新菊的脸上拧了一把,她说,我们家还是数四丫头聪明呀,你们三个人的脑子堆一起也不及她!
他们最后还是把问题解决了,他们人多,人多力量大,什么事情都容易解决,我不得不说这是活人最大的好处。说到我的处境,不由得让人伤心,你看我的亲人们为了红大衣领子上的一点污渍吵了一天,他们有谁想到我的衣服呢?也许他们自以为是地觉得我的衣服该由凤凰管,他们哪里知道凤凰与我早成了陌路人,这些年我连她的模样都快忘啦。
你们想不到在婚礼的前夕我的心里是多么辛酸,我听见秋天的风吹动我的破衣烂衫,吹出许多类似人的呜咽的声音,我没有哭,是我的半截袖子哭起来了,是我衣服上的最后一粒钮扣哭起来了,是我裤腿上的许多破洞一起张大嘴哭起来了。我没有哭,可是我的蓬乱的肮脏的头发哭了,我的积满灰尘污垢的十颗指甲一起哭了,我的乌黑的像煤炭一样的双脚哭了,我的十年不合的眼睛哭了。我说,你们别哭,你们他妈的别再哭了,谁要你们为我鸣冤叫屈,我这是心甘情愿的呀。它们不听,它们还在哭,它们的眼泪打湿了我的全身,我的心快碎了,我怎么也抹不去那些眼泪。别哭了,我说,我不去参加婚礼了,我也不想像个乞丐似的去喝新梅的喜酒,他们不给我干净的衣服,我他妈的就不去啦!
我不知道我这是在跟谁赌气呢,我觉得我的满腹苦水好像煮沸了,它们在噗噗地冒着热气,烧得我浑身难受。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因为一件衣服,我伤心成这种孬样,就像一个中弹的士兵一样捂着胸口逃出了家。我想我这是何苦呢,为什么不分黑夜白日地死守这个家,我就不能自己疼一回自己?我要在天界找到百货公司,我一定要为自己买一套合身而时髦的西装!我要穿着西装去找点心店,我要吃一碗芝麻汤圆、两碗三鲜馄饨、四个肉包、八根春卷、十只锅贴!从此以后我要胡吃海花,把我活着时没吃过的东西都吃了,把我活着时没穿过的东西都穿了,我华金斗现在终于想通啦!
我不知道是谁把我气糊涂了,气成这种孬样,后来我回忆起那天被杂货店的杭素玉撞见时的情景差点没羞死。我一路高喊着,买东西买东西啦,突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金斗你疯了?我听说你疯了,我还不相信呢,眼见为实,看来你真是疯了。我没想到会在荒凉的天界里遇见杭素玉。那个风骚而饶舌的女人不知是怎么离开的人世,她好像藏在云里躲什么人,看见我她就露出了一张涂脂抹粉的脸,对我亲热地笑着说,金斗,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了,你不是死了好多年了吗?怎么不过桥去,是不是阎王爷也嫌弃你,要把你打到十八层地狱去呀?这杭素玉活着时我就不爱搭理她,死了还是那么讨厌,我不想搭理她。杭素玉又说,你刚才嚷嚷着要买什么东西?活着时没见过你买什么东西呀,连买酱油都是买半瓶,现在想通了?现在想通了也来不及啦,这天界里没你花钱的地方嘛。我不敢搭理杭素玉,还因为以前凤凰不准我跟她说话,凤凰认为她是香椿树街最腥最骚的狐狸精,也正因为凤凰的原因,我后来还是跟杭素玉说话了,你知道我这是故意的,好像故意惹凤凰生气,也不管凤凰是否能够听见我们的谈话。
我说,你怎么也来了?你还不到四十岁吧?杭素玉格格地笑起来,说,金斗你拍我马屁呢,什么四十岁?我都快五十岁啦!我不懂这怎么叫拍她马屁,我说,五十岁也不该死呀,看你在杂货店那样子还以为你长生不死呢,你是得癌症啦?杭素玉说,你他妈的才得癌症呢,我是让老宋那狗日东西捅死的,这王八蛋,他拿着螺丝刀捅我呀,他是想吓唬我,谁想到就捅到了我的心脏上,我也以为他是吓唬我,我还朝他吐口水呢,谁想到一口吐出来的全是血,再想吐一口就没力气了。我听得发怔,我说,老宋是你男人呀,他怎么会对你下毒手?杭素玉的表情变得有点扭捏起来,她说,他要不是我男人还不会下那个毒手呢。咳,这会儿我也不要什么面子了,告诉你吧,就是为了我和孙汉周那个事嘛。杭素玉这么一说我就想起了香椿树街上流传的关于那对狗男女偷鸡摸狗的事,我差点脱口而出,你是该死。不过我不忍心说,我就问杭素玉,你是在等人吧,你在等谁呀?杭素玉的回答让我摸不着头脑,她说,还能等谁?等老宋那狗日东西,他不是挨枪子了吗,我在等他来呢。我说,他捅死了你,你还在等他?等他干什么?杭素玉说,不干什么呀,我们都做了鬼魂了,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说起来他也是为我送了命,他对我是真心,现在我也想通了,还是自家男人好,活着时我们不是一条心,死了倒能做一对好夫妻了,夫妻就是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嘛。杭素玉絮絮叨叨的,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咦,你怎么一个人,余凤凰呢?我摇了摇头,我不想跟她说这些事,就跟她打了个岔,我说,老宋什么时候来?他要不来我们做个伴算了。我不过是开个玩笑,没想到杭素玉却当真了,她立刻骂起来,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做了鬼魂还想搞腐化呀?做你的梦去,我再也不会上你们这些男人的当了!
杭素玉横眉竖目的样子让我感到很震惊,你要知道她以前整天就在柜台里跟男人调情,我想是不是死一次就把人变好了,做了鬼魂连杭素玉都变成了贞女节妇,看来死是能改变许多事情的。我讪讪地离去了,你知道在天界遇见一个熟人是多么不容易,可我无心跟杭素玉多说几句话,甚至没有和她道别。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突然就变得万念俱灰。就连杭素玉这样的破鞋都瞧不上我呀,她把我当流氓看呢,我想我华金斗怎么落到了这一步,就连杭素玉也有个盼头,我天天风里来雨里去地守望这个家,图个什么呢?独虎不学好让他不学好去,他就是学好了变成雷锋王杰,我也没有什么好处。新梅结婚让她结婚去,反正我也喝不到一口喜酒,我干嘛非要穿什么新衣服呢?我是天上人间最傻的傻瓜,但我不想做傻瓜了。我的恶毒的话语像一群马蜂从嘴里飞出来,四个儿女,让我一个一个骂了过来,骂完了孩子我又骂大姑,我骂大姑花言巧语,总是说要给我烧这个带那个的,结果呢,屁也没有。什么儿子,什么女儿,什么妹妹,全是假的,你舍不下他们,他们却把你忘啦!
我一路西行,向记忆中的第八区而去,我记不清走了多少路,只记得路上白云流转霜露袭人,偶尔可以看见一些新生的悲悲切切的亡魂。他们一步三回头,还舍不得人世呢。我对他们喊道,别回头,痛痛快快去吧。我对他们喊道,你们看看我吧,别像我一样,落得个孤魂野鬼的下场。我对他们喊道,不公平,太不公平了,你心疼他们,他们不心疼你呀,他们吃香喝辣,你只能喝西北风,他们穿羊毛衫呢子大衣,你连劳动布口罩布也穿不上,什么妻子儿女,什么哥哥妹妹,统统他妈的见鬼去!我正骂得痛快呢,突然觉得黑天驴不听使唤了,黑天驴大概是被我骂糊涂了,我让它向前走,它却在往后退,它好像不愿意回到第八区去,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回事,一气之下就给了它几个巴掌,我说你们把我当成受气包了?连你这个畜生也来跟我作对?我打黑天驴它当然不会犟嘴,它不会说话嘛,我说让你回家你不回,你是想去哪儿?哪儿都不是你的家,你这个畜生还不是跟我一样,你的家在第八区嘛。黑天驴站在我身边,它只是看着我,它不犟嘴,也不肯听我的命令,我又给了它一巴掌,就是这时候我看见了黑天驴眼睛里的泪水,我简直惊呆了,你能相信这种事情吗?我的黑天驴,它会像人一样流泪呀!它这是流的什么泪,难道它比我更伤心吗?难道它家的老驴小驴也是这么对待它的吗?我受不了它的泪,不准哭,我都没哭,你个畜生倒哭起来了。我说,你怎么哭也是个畜生,也变不成个人,你怎么哭也是头天驴,去不了地上,畜生到哪儿都是给人使唤的,你不听我的使唤想干什么?想造反呀,造了反又能怎么样?最多是我变驴,你变人,可那又怎么样呢?我们还是回不去,我们只能回到第八区去呀!
驴子总归是驴子,你跟它掏心窝没个屁用,驴子有时候会犯牛脾气,你指东它偏偏奔西,后来的事情就滑稽了,后来黑天驴像个妇女似的哭哭啼啼地往回走,我却像头驴子一样老老实实跟着它,你知道我离开它寸步难行,我只能老老实实跟着它嘛。就这样我们回到了香椿树街的上空,到了街口恰好看见一串红炮仗冲上天际,一群人正在佩生家门口放炮仗点焰火呢,我知道那是我女儿的喜庆鞭炮。我也是没出息,听见那声音就忘了自己的誓言,后来我捂着耳朵在那儿乐滋滋地听呢,我还嫌鞭炮动静不够大,蹿得不够高,我这么听我女儿的喜庆鞭炮天经地义,没想到那黑天驴听得比我还入神呢,那黑天驴听得眼泪汪汪的,可它的两只长耳朵快乐地抖动起来,差点就跳起舞来了。我这才想起来我这头黑天驴是最喜欢热闹的,它不爱回第八区,它跟我一样喜欢在香椿树街瞎逛,它跟我一样看我的孩子看顺眼了,看不见就缺了什么似的,它跟我一样,它不是什么驴子,它也成了我们华家的一条看家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