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训
【题解】
如果要问在《聊斋志异》中最痛恨的社会阶层或职业是什么，那么可以肯定地说是衙役和教官。官僚有寒素清白浊如泥之别，但衙役没有一个好东西；同样，学使有求贤若渴和虚应故事的划分，但教官一律是贪婪鄙污之辈。
《司训》虽然写的是教官某，但实际上刻画的却是教官群体，给我们呈现的是一幅教官的群丑图。小说开端写教官某与狐狸的交往表现的是《聊斋志异》谈狐说鬼的叙述特色，并为后面情节作了铺垫。学使索贿，聋子教官呈上去的竟然是“房中伪器”，虽然是笑话，却将这群丑类鄙污丑陋的灵魂揭露鞭挞得淋漓尽致。而“八钱者最佳”的细节，透露了明清时代相关成人用品的价格，也算是经济史的有益资料了。
【正文】
教官某¹，甚聋，而与一狐善，狐耳语之，亦能闻。每见上官，亦与狐俱，人不知其重听也²。积五六年，狐别而去，嘱曰：“君如傀儡³，非挑弄之，则五官俱废。与其以聋取罪，不如早自高也⁴。”某恋禄⁵，不能从其言，应对屡乖。学使欲逐之⁶，某又求当道者为之缓颊⁷。一日，执事文场⁸。唱名毕⁹，学使退与诸教官燕坐¹⁰。教官各扪籍靴中¹¹，呈进关说¹²。已而学使笑问：“贵学何独无所呈进？”某茫然不解。近坐者肘之，以手入靴，示之势。某为亲戚寄卖房中伪器¹³，辄藏靴中，随在求售。因学使笑语，疑索此物。鞠躬起对曰：“有八钱者最佳，下官不敢呈进。”一座匿笑。学使叱出之，遂免官。
【注释】
¹教官：指明清时府、州、县学的学官。《明史·职官志》：“儒学。府教授一人，训导四人。州，学正一人，训导三人。县，教谕一人，训导二人，教授、学正、教谕，掌教诲所属生员，训导佐之。”
²重听：听力障碍，为耳聋之轻症。
³傀儡（kuǐ lěi）：木偶。借指受人操纵、没有自主权的人或事物。
⁴自高：自求清高。指辞去官职。
⁵禄：官位。
⁶学使：提学使，省级学官。
⁷缓颊：婉言说情。
⁸执事：操办，从事。文场：考校生员的岁考或科考。
⁹唱名：点名。指考生按册点名入场。
¹⁰燕坐：闲坐。燕，安息。
¹¹扪籍靴中：从靴中摸出欲为之关说的考生名籍。籍，名籍。考生报名时均须填写姓名、籍贯、年岁及三代履历。
¹²呈进：下级或晚辈向上级长辈递送东西。呈，恭敬地送。关说：关节，说人情。
¹³房中伪器：指成人用品。
【译文】
有一个教官，耳朵聋得厉害，但他和一只狐狸很好，这狐狸在他耳边小声说话，他也能听得见。每当去见上司时，他就带着狐狸一起去，因此人们都不知道他耳朵聋。这样过了五六年，狐狸向他告别，临行前，嘱咐他说：“你就像傀儡一样，没有人操纵，你的五官就都没用。与其因为耳聋得罪上司，不如趁早辞官而去。”但教官贪恋俸禄，没能听狐狸的话，在回答上司时常常出错。学使想赶他走，他又求主事的官员替他说情。一天，教官们主持考场考试，点名以后，学使下来和教官们闲坐。教官们各自从靴子里取出想为之说情的考生名单，呈献给学使来说人情、通关节。过了一会儿，学使笑着问他道：“这位先生为什么独独没有什么要说的呢？”他没有听清学使说的话，一脸茫然。坐在他旁边的人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将手伸靴子里，向他示意。这位教官替亲戚寄卖夫妻房事用具，就藏在靴子里，随时向人兜售。因为见学使笑着对他说话，他误认为学使是要这个东西，便鞠个躬站起来说道：“有一种八钱的最好，下官不敢呈上。”在座的教官都偷偷地笑。学使大声呵斥他出去，于是他被免了职。
【正文】
异史氏曰：平原独无¹⁴，亦中流之砥柱也¹⁵。学使而求呈进，固当奉之以此。由是得免，冤哉！
【注释】
¹⁴平原独无：意谓教官某不同流合污，买通关节。平原，指东汉平原相史弼。《后汉书·史弼传》：桓帝、灵帝时有“党锢之祸”。朝廷下令逮捕党人，“郡国所奏相连及者多至数百，唯弼无所上”。因责弼曰：“青州六郡，其五有党；……平原何理，而得独无？”弼曰：“先王疆理天下，画界分境，水土异齐，风俗不同。它郡自有，平原自无，胡可相比？”
¹⁵中流之砥柱：屹立在黄河急流中的砥柱山。比喻坚强独立的人能在动荡艰难的环境中起支柱作用。《晏子春秋·内篇谏下》：“吾尝从君济于河，鼋御左骖，以入砥柱之中流。”
【译文】
异史氏说：后汉平原相史弼在别人举报有政治异见人士时，保持独立人格，没有举报，这个教官也和他一样，没有求学使通关节，也可以算是中流砥柱了。学使竟然索要下属的呈进，本来就该把那玩意儿送给他。因为这个被免职，冤枉啊！
【正文】
朱公子子青耳录云¹⁶：“东莱一明经迟¹⁷，司训沂水¹⁸。性颠痴，凡同人咸集时，皆默不语，迟坐片时，不觉五官俱动，笑啼并作，旁若无人焉者。若闻人笑声，顿止。俭鄙自奉¹⁹，积金百余两，自埋斋房，妻子亦不使知。一日，独坐，忽手足自动，少刻云：‘作恶结怨，受冻忍饥，好容易积蓄者，今在斋房。倘有人知，竟如何？’如此再四。一门斗在旁²⁰，殊亦不觉。次日，迟出，门斗入，掘取而去。过二三日，心不自宁，发穴验视，则已空空。顿足拊膺²¹，叹恨欲死。”教职中可云千态百状矣。
【注释】
¹⁶朱公子子青：朱子青，朱缃，字子青，号橡村，历城人，一说高唐人，康熙时为候补主事。能诗，得王士祯指点，传世有《橡村集》四卷，凡分四种，为“风香集”、“吴船书屋集”、“观稼楼诗”、“云根清壑集”。与蒲松龄亦交好，曾手录《聊斋志异》，对于蒲松龄及《聊斋志异》均有很深刻的了解，蒲松龄有《答朱子青见过惠酒》诗（七律三首），其中有句云：“不嫌老拙无边幅，东阁还当附恶宾。”“锦堂蕴藉诗千首，褐父叨沾酒一盛。”“淫霖快读惊人句，未觉深秋旅夜长。”《挽朱子青》云：“蕴藉佳公子，新诗喜共论。”《耳录》很可能为其受蒲松龄影响的作品。
¹⁷东莱：古郡名，治所在今山东掖县。明经：明清时代为贡生的别称。
¹⁸司训沂水：在沂水县当司训。沂水，今山东沂水。
¹⁹俭鄙自奉：对自己很抠门。俭鄙，节约到了刻薄的程度。
²⁰门斗：在府县衙门中端茶送水的差役。清末徐珂《清稗类钞·胥役·门斗》：“旧称为学官供役者曰门斗，盖学中本为生员设廪膳，称门斗者，当是以司阍兼司仓，故合门子、斗子之名而称之耳。”清袁枚《随园随笔》“门子”条云：“今称府县侍茶者曰门子。”
²¹拊膺（yīng）：捶胸。膺，胸。
【译文】
朱子青在《耳录》一书中写道：“东莱一个姓迟的贡生，到沂水县当学官。他生性痴癫，凡是同僚聚会时，他都沉默不语。迟某坐一会儿，不知不觉五官都会动起来，又哭又笑，旁若无人，如果听到人的笑声，就会马上停止。迟某每天都省吃俭用，存了一百多两银子，自己埋在书房里，连妻子都不让知道。一天，他一个人坐着，忽然手脚动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说：‘做了恶事，结了仇怨，忍饥挨冻，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钱，现在就在书房里。如果有人知道了，如何是好呢？’这话他反复说了好几遍。一个门斗站在旁边，他也一点儿没感觉到。第二天，迟某出门，那个门斗进了他的书房，将银子挖出来取走了。过了两三天，迟某心中不能安宁，打开钱洞一看，已经空空如也，他不由得捶胸顿足，叹气后悔得要死。”教官中的事情，真可以说是千姿百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