藠头下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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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中旬之后,第一批藠头终于到了,一共10吨,由一辆重型货车运载过来。一得到消息,我就与钟联、曹元新一起坐上一辆面的前去迎接,并引领着从江西开过来的大货车前往大陈村四组。然而,货到了,新的问题又摆在面前,谁来下货?几位村干部倒是都守候在陈文庆家的院坝里,货就得下在这里,但是要指望他们去干这份力气活是不大可能的,这些人早已经习惯了当干部,哪里还吃得下这份苦?按秦家畈村老罗的说法,“要能吃得了这份苦,恐怕他们今天也不是干部了”。为难之下,干部们决定打电话到附近的村预制件厂叫搬运工。不一会儿,搬运工来了,一共6个,看过货之后,提出每人20元,一共120元钱,村干部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还是答应了下来。

下货开始了,搬运工们将装满藠头的一包包编织袋从大货车上卸下来,又将它们码放在文庆家的空屋里,钟联、老曹和我则带着司机和押车人回政府吃饭。一路上,老曹不断地对押车人诉说:“种子里夹带了太多的泥土,起码占到了总量的30%,这样搞群众肯定会有意见。”

押车人连连解释:“没有办法,收购上来的都是这个质量,就这样各地都还抢着要,实在不行,你们可以大体估算一下,适当减一些斤两嘛。”

话这样说出口,老曹等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催问第二批货什么时候能到,这边可都等不及了呢。

随着种子的到位,政府为村民购买的化肥和农药也都运到,一切准备妥当,村民们就被通知来文庆家领取种子和化肥农药。

见种子里面含有较多的泥土,一位村民果然问道:“明年是还种子还是还泥土?”

干部笑答:“你急什么?明年还种子还不是用袋子装,你也可以这样呀。”

听了这话,大伙儿都笑了起来:“你们这些当干部的怎么不说好话,尽教群众学坏?”

不过,笑归笑,说归说,对于种子里面夹带有泥土,大家也都还是能够理解,退一步说,明年还种子时也的确可以如法炮制,所以大家也真的不用着急。

总的看来,大陈四组的群众还是有积极性的,这从前来领取种子的人说的话和表情上都可以看出来。连那位问种子中的泥土太多怎么办的人也说:“别的村想都想不到的,你们却在这里挑三挑四。”一位年轻女人满面含笑一路走来,说:“毛泽东的干部帮我把花生扯了,这次兴鸟藠,我要多兴一些。”这话说得好,道出了群众对干部行为的认可,但为什么这种认可却偏偏就被套嵌上了“毛泽东的干部”的名号呢?这倒是一个让我感兴趣的事情。[3]

下午,天色转暗,刚刚还无风无云的晴空此时却渐渐地爬满乌云,一场期盼已久的甘霖终于降临,这可真是天助啊!瞧着屋檐外的阵阵雨幕,干部和群众的脸上都布满了喜色。但就在此时,湾子前面又传来了汽车的声音,钟联坐着面的来了,面的后面还跟着一辆满载藠头的大货车,第二批种子也到了。这可如何是好,雨越下越大,种子怎么下?如果给雨水浸泡了,肯定会影响到种植效果,文庆着急了:“这一下可好,好事都凑到一块儿了。”

终于等到雨停了,干部们又开始为下货而犯愁,文庆向其他干部提议:“干脆我们自己吃点亏,把货下了,12块钱一吨,以免种子给水泡久了。”

其他干部没有开腔,谁也不愿意动,磨蹭了半天,最后还是文庆家的邻居说了一句实话:“湾子里的人还看不上这两张钱,这么一个雨天,如此拉瓜(4)。”没有办法,又只好到湾子外面去叫搬运工。

搬运工来了,一共5个人,讲好给他们60块钱,按刚才那位邻居的话来说,这些人是“喜死了”,“干得憨带劲儿”。(参见附录1:165)

大陈村总算走上了正轨,前王村却是另外一幅景象,干部急,群众不急,地里仍然见不到人影,许多地方连荒草都未割除,害得机耕时连耕刀都被荒草缠住了。眼瞅着这副样子,姚学明很有些气馁:“前王村搞不得了,这样下去,肯定会失败,这都还没开始,以后的麻烦事还多得很,弄不好反而成了政府的包袱。”

我问:“能不能想办法换一个位置?”

“换到哪里?现在都临近国庆了,时间来不及了,实在不行,就只搞大陈一个地方算了。”(附录1:166)

姚学明把自己的想法向林靖南做了汇报,林书记却不同意,他所要考虑的是更大的因素。第二天一早,林书记就把相关的干部召到他的办公室开会。在倾听了大家的意见之后,他讲了自己的想法:“到了这个地步,无论如何也要咬牙坚持下来。种子到多少就还得搞多少,没有办法,这件事情上面擂得很紧,昨天人大的刘主席还在问呢。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你能说不搞就不搞?现在我们只有把下面抓紧,前王村那边也还得擂。实在不行,到时候给村里安排一点儿补助,我们再加一个干部上去。至于经济方面,就不要考虑那么多了,折就折一点儿。200亩无论如何是要搞的,到时候可以充500亩。否则,冲不上去,老谢(谢世德)又要说我们农调无效果了。”

林靖南的坚定止住了大家的动摇,姚学明又显示出他的决心,他说:“昨天我就对钱秉贵说了,25号前再搞不下地就打辞职报告上来,王书记那里我也说了这话。”

“那就好,大家再坚持一下,好歹把种子搞下地,也就好办了。”林靖南再一次给大家鼓劲儿。他也实在是没有别的选择,既然走出了第一步,这第二步就还得硬着头皮往下走,别的干部可以泄气,他却不可以,他必须而且也只能对上面有一个好的交代,这就是位置决定脑袋的官场理性。

会后,稳定了情绪的姚学明等人又驱车下村。在前王的地界,景江先下车去召集干部开会,我们则继续前往大陈村。

又到了陈文庆的家里。这些天来,村会计陈文庆的家实际上成了大陈村部署藠头种植的前线指挥部,干部们成天都聚在这里。此时,文庆正在登记每一位村干部种植藠头的亩数。原来,整个公路边大陈四组的计划种植面积全部加起来也只有80多亩,达不到镇里的要求,为了凑够面积,姚学明要求每一位村干部不管承包地在不在规划范围内都必须种几亩。不要看这些干部在动员群众种植时还算卖力,真要轮到自己,却都磨蹭起来。这些人早已经习惯专门当干部,不太愿意干农活了。所以,姚学明布置的任务并没有落实。此时的姚学明真急了,只有拿出连动员带强迫的手段,径直给这些干部下面积,定任务,说××种多少亩,×××又种多少亩,并一一记录在册,又说到了时候是要检查的。到了这个份儿上,村干部们才不得不勉强接受任务,因为再不接受就成了不买姚书记个人的面子。这样公与私牵扯在一起,才算把事情搞定。

仍然放心不下的姚书记又一次开会对大陈村的干部进行动员。

“大家都蛮忙,又都吃了苦,为何政府要花这么大的力气来抓这件事情?上一次开会就已经说了,这是谢世德书记亲自抓的农业结构调整的拳头产品,是一把手工程,乡里就是林书记亲自抓了。今天早晨我们还开了个会,统一思想,依我个人的意思是前王就不搞了,但林书记说不搞还不行,这是一把手工程。

“我们这边,看样子是胜利在望了,地都已经耕了出来,种子、肥料也基本到位,群众有积极性,老天下雨又帮了我们一把,接下来就是要把责任落实到位,按户头分种子,一擂到底。我要把名单抄下来,每天下来查看。其次是要督促他们施肥,要跟踪,不排除有的群众把肥料留下来用到其他地方去,所以,每一道工序,干部都要把好关,按技术要求和标准下种,如行距是6寸,株距是2.5到3寸,不能太稀,也不能插得太深,开厢要有规格,否则产量还是保证不了。政府投资了六七万,就是为了让群众致富,所以,好事一定要办好。关于时间,总的要求是25号以前务必搞完,太迟了就要影响产量,有的农户搞不完,就要请人搞。大家都要集中精力擂这事。我知道,大家也很忙,各人有各人的事情,但是在藠头下种之前,其他的工作不谈,天大的事情不管。我们每个干部刚才都领了军令状,各自都领了任务,但是你们的责任还是在这里,家里那头,你们自己没有时间就请人搞。

“我这不是在勉强大家,而是为了吸取以往的教训,要搞就搞好,不要再像以往那样,全面开花,一盘散沙,只有把这件事情搞完了我们才能解脱。你钱秉贵书记也是第一责任人,25号以前搞不完,你也脱不了身子。这不是逼你们,大家是群众选上来的,现在讲‘三个代表’,这个时候就是要能牺牲个人利益,体现出‘三个代表’来。当然,党委政府也会考虑你们的具体困难,这个事情搞好了,我们也会考虑大家的误工情况,林书记也有这方面的意思。搞好了,明年就在你们这里开一个现场会,推广经验,这对你们也有好处。

“关于面积,我们尽量搞,到时候就上报说你们村搞了200亩,这样大家都好交账。”

姚书记的一席话让大家没有了退路。村干部们知道,这真正是到了关键的时候,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日里再怎么松软疲沓、讲个价钱、“撮”点儿小利、贪图个小便宜什么的,能马虎也就马虎过去,上面并不会真的计较,但在关键时刻,那就还得顶上来替政府排忧解难,体现出战斗力来,否则,养着你们这帮干部做什么?[4]于是,大家不敢再有懈怠。(参见附录1:167)

前王村也终于动了起来,就在姚学明到大陈村做动员的时候,林靖南也亲自下到了前王村,要王昭烈书记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件事情搞好,这样,当姚学明再去前王时,他就用不着再多说什么了。“这是政治任务,该说的林书记都已经说了,我们再说就多余了,林书记怎么说就怎么搞了。”王昭烈也表态,“既然镇里看得起我们,把基地放在这里,就是拼了命,再折本也要搞下去。”就这样,前王村也决定拿一部分钱出来补贴干部,要干部天天督促农户出工,赶快把地都收拾出来。(参见附录1:168)景江也说:“村里为了调动村民的积极性,不惜出资,凡家里无劳力,请外人搞的,一亩补40元,自己搞的,一亩给10元。”这样一来,人们终于下地了,不几天,一切准备工作都已经做好,就等着种子和肥料的分发。(参见附录1:169)

这些天来林靖南那一颗久悬不下的心终于放下来了。25号一大早,他就带着区人大的刘主席下到大陈四组视察,两个人在田间地头四处转悠,还不时与正在下种的农民搭话,说些亲热和平易近人的话来鼓励他们。刘主席的情绪很高,后面还跟着摄影记者,区人大主席关心小镇的藠头种植,这一类新闻是肯定要上区报和电视的。此时大陈村的地头,放眼望去,到处可见劳作的人头,这气氛很有些像是回到了大集体时期,刘主席看得惬意,满心欢喜地上车走了,林靖南也放心地走了。留下来的姚学明又告诉大家:“区里主管农业的叶(副)书记也要下来检查,村里要加紧搞,实在不行,再从其他湾子请30个人过来帮忙下种,一个人一天20块钱,这钱从政府开支。”钱秉贵听了,又忙不迭地去布置落实。

中午休息时,所有的村干部都集中到了陈文庆的家里。这些天来,干部们每天在文庆家吃午饭成了一种习惯,但酒是不喝了,因为午后大家还得下地去督工。

午后的阳光十分灼人,我们一行人每人戴一顶草帽钻进地头。此时,农民们也陆续出工,看见干部比他们来得早,便说:“你们的工作做到位了。”这也算是农民对干部工作的肯定。不过,干部们此时的作用主要是督工,帮助协调和解决问题,而不是亲自动手帮农人们干活。从钱秉贵书记起,一直到我,干部们依次坐在地埂上看着农民干活。太阳晒过来了,无处遮挡,就换一个地方坐下,又继续看。

就这样,农民在地里干,干部在一旁看。我设想此时若有一个行路人经过这里,他所看到的一定是一幅十分有意思的画面。而我则开始想象,在大集体时期是否也会出现这样的一幅画面?答案无疑是否定的。那时的干部只能选择带头在前,身先士卒,给社员做好表率。但转念之间,我又为眼前的情景找到了答案,在分户经营的情况下,干部们若要去帮农民做事,他选择帮哪一家好呢?看来,只要不打算每家都轮流帮一遍,最好的选择还是就这样坐着观战,谁也不帮。既然是分田单干,各家忙各家的,干部们自然不必非要做出事必躬亲的样子来。我想,只要干部不把“斗地主”的牌戏搬到耕种的现场来玩,农民们就不会视为不正常,正如一位村干所讲的那样:“只要人在现场,有什么事情帮着协调一下,就是在为群众服务,为农户提供支持了。”

我问钱秉贵:“你们这样干了多久?”

“已经四五天了。”

“还要多久?”

“还得几天,看着他们把种子全部下完,再盯着把肥料搞下去,就行了。”

就这样,我也像其他村干部一样,硬生生地在地里坐了一下午。后来,姚学明打电话来说:“这几天叶书记很忙,抽不出时间下来视察。”于是,“警报”暂时解除,我们也各自回家歇息。(参见附录1:170)

在大陈村待了几天之后,我又决定再去看看前王村的情况,在临近国庆节放假前的两天,我独自乘车去了前王村。

此时的前王村地头,的确是已经换了一副面孔,绝大部分的地都翻耕出来,但地里的人还是不多,一打听,原来大宗的种子仍未运到。

不过,王书记和他妻子倒是在地里忙乎,他家的责任地就在公路旁边,一下车,老远就能看到。我上前打了招呼,并询问起这两天的情况。

“还有什么好说的,林书记给我们下了死命令。前两天落雨,又专门召集我们和大陈两村的干部开会,武镇长、姚书记都参加了,要求我们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搞成。既然是这样,我们也就没得退路了,当然得搞。”

“不下死命令是难得搞成的,这一二十天,村干部什么事情都没有干,全部都在擂这件事,为了让群众配合,干部还帮群众砍草,扯花生、芝麻,有的晚芝麻收不上来,为了统一翻耕,村里还不是向农民赔了损失的。”

我无意中发现,王书记所提的篮子里装着一些藠头种子,他此时正在下种。

“不是说你们村的种子还没有到吗?这是?”

“这是昨天从君山教办拖过来的,只有七八千斤,先给八队了,这是我留的一点儿,也是带个头。”

“没得办法,地圈进来了,只有搞。我们倒是无所谓,但政府很急,景江天天下来擂,我们等于是在帮政府抬桩,让政府的脸上有光。[5]村里为折腾这事儿,已经花进去4000多块钱,没有办法,既然是不讲代价,也只能这样了,好在这一次政府还是补助了村里1000块钱的伙食费。”

“干部的积极性如何?”

“还过得去吧,毕竟都是干部,觉悟还是要高一些。但群众你若不帮他做事,不垫资,他就搞不成。”

“以前也是这样?”

“还不是一样,但没有这一次擂得紧。”

“那这一次能成功吗?”

“应该可以吧。如果这一次都还不成功,以后的农调就不要再想搞了。”

“明年什么时候能收获?”

“阳历五六月份。”

“那我到时候再来看。”

“你还能来?不会到别的位置去看?”

“能,个把小时不就过来了?到时候我会来的。”

“那我们欢迎。”

我又问:“前王村这一次总共能搞多少亩?”

“百八十亩吧。”

“那不是达不到政府的要求?”

“只有这些了,不可能达到。”

“区里不是要求全镇搞1500亩吗?”

“1500?300亩就不得了了。”

“镇里会往上报多少?”

“不知道,那是政府的事情。”(参见附录1:171)

在与王书记交谈后的第二天,前王村的种子就到了。曹元新告诉我:“前王的群众也不急,没有办法,干部们正用手扶拖拉机一车车地往各家送种子。”

“还有这种事情?你领我去看看。”

于是,在吃过午饭、稍事休息之后,我便敲开了老曹的寝室门,要他带我去看看前王村的干部们是如何为群众运送种子的。

前王村的藠头种子全部都堆放在村校的空房间里,已经通知群众来领,可没有人动。没有办法,村干部们只好开着手扶拖拉机一家一家地送,我们去时正好撞见。大家彼此招呼,还开着玩笑说,这可是在实践“三个代表”呢。

“好在还没有不要的人家。”(参见附录1:172)

就这么拖着拽着,在国庆节来临之前,大陈和前王两个村总算没有辜负上级政府的期望,让群众把藠头都种下地去了,这前后折腾了三个多月的藠头战役也暂时告一段落,接下来的,就要看日常的田间管理了。


(1) 按镇里的规定,塘的占压补偿比土地高,1亩为5000元。

(2) 为了集中主题,我对记录的个别地方和文字做了删减及改动。

(3) 这份合同的甲方虽然是洲头村,但它的背后实际上是镇政府,这笔钱实际上是从洲头园区的开发资金中支出,资金实际上掌握在政府手里。从这里实际上也可以看出,在整个园区开发中,包括在此次谈判中,相对于洲头村,政府实际上是起决定作用的,连资金也是由政府统管,而从合同协议书第5条的内容也可以看出,甲方在名义上是村,实际上是镇政府。因为欢迎乙方在镇属范围内寻地重建农业庄园与洲头村无关,已经是属于镇政府的权力范围。

(4) 拉瓜,当地土话,脏的意思。


叶桦事件的终结十二、利益交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