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伢们”也来凑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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潭水湾是潭水流经大陈、南塘湾和前王三村交界处的一段河道的拐弯处,过了这道弯,潭水就注入了潭湖。在河湾处,借着地形和水的走势,在大陈村的地界内,人民公社时期就建有一道控制着三村农田水利灌溉的分水闸口。闸口的上端水势平缓,河面较宽,形成一块有10多亩大小的水面。如今,闸口仍然属于乡镇公共水利设施,但水面早已发包出去供人养鱼了。水面的承包者是一个叫陈伟业的年轻人,这个人我不认识,也从来没有见过面,然而,通过以下这一段与他有关的故事,我却得以对自下小镇以来就一直有所耳闻的“道上的伢们”有了直观的体验。

这是在2004年的4月,这时,西气东输工程已经进入尾声,横跨潭水的天然气管道也早已埋入潭水湾水下的地底,施工单位已经撤走,但当初他们施工时只图自己方便,将挖掘出来的大量泥土堆积在河里,造成了整段河湾的淤塞。现在,大型挖掘机无法下到河里清泥,如果不及时组织人工清淤,不仅会影响大陈、南塘湾和前王三个村庄的农田水利灌溉,也会影响陈伟业养鱼。所以,有关当事各方均不同意工程的善后接收,都纷纷把情况反映到镇政府,要求解决,而这种啰唆事情自然又落到了作为工程协调负责人的宋正良副镇长的身上,要由他来负责协调善后。

经过协商,施工方答应给6000块钱,由镇村方面自己组织清淤。在一次有三个村的书记和承包人陈伟业参加的饭局上,宋正良将施工方的态度转告了他们,当时,陈伟业既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只是说什么事情都好商量。大陈村的书记钱秉贵也没有表态,但从心里来讲,他还是希望能由村里负责组织清淤,毕竟这一段河湾在大陈村的境内,肥水总不能流进外人田的,只是因为有陈伟业夹在里边,他感觉这事情不太好办。因为钱秉贵知道陈伟业并非普通的承包者,他本人的社会关系复杂,不好惹,属于那种被人们称为“道上的伢们”的人。所以,钱书记心里虽然有个小盘算,嘴上却未吐露。

果然,3天以后,陈伟业给宋副镇长打来电话,明确提出要接下工程,并表示会指派人来与宋正良具体商谈。接到电话,宋正良自忖事情大概也只能这样处理,陈伟业的背景他清楚,更不愿意去招惹,所以,他答应了。宋又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钱秉贵,钱自知村里同样无力与陈争抢生意,也只好退居一旁,不做他想。此后,钱秉贵除了要求尽快解决水系疏通问题,只能在这场工程善后中扮演一个中间协调人的角色。

陈伟业果然很快就指派了一个小兄弟来政府大院找宋正良,这人口称可以代表陈做主,但是,从他与宋正良的交谈来看,好像又并不太懂清淤施工,大概陈伟业向他交代的,只是要尽量把工程的价钱抬高,至于这个价钱的标准到底是多少,是否就是宋正良所提出来的6000块,来人也并未吐露。于是,宋正良只好向他解释施工定价的由来:“我亲自去目测过,需要清淤35米长、15米宽、1米2深,实需工钱三四千块,给你6000块钱,尚有些宽余。”可那小兄弟说:“好像不止这个面积?”于是宋正良又告诉他:“这是确保水系疏通所需要清淤的面积,如果你们还有什么其他想法,想加大施工作业的面积,去施工项目部谈的时候再提出来。”看来,这钱只要不是由政府出,宋正良还是比较大方的。而且,对于像陈伟业这样的承包户,谨慎的宋正良更是不想在经济上卷进去,他知道自己最好的角色就是当好一个居间协调者,他所应该关心的主要是三个村子水利灌溉问题的解决。所以,他已经与施工单位约好,那边的李总经理从市内赶来,这边宋正良则带着陈伟业指派的小兄弟,外加上钱秉贵等人,赶到工程项目部去面谈。(参见附录1:194)

上午10点,我与宋正良一行驱车去工程项目部。项目部设在茶山李村一个叫小李湾的地方,由一排临时兴建的施工用房组成,此时,李总和具体负责潭水湾工程施工的强伢尚未到场,只有项目部的刘经理在。刘经理告诉我们,强伢并不情愿来,因为天然气管道施工是层层发包,层层负责,谁的施工段出了问题,谁就得负责处理,所以,强伢知道来了就得出钱,但是,李总通知他来,他又不得不来,因为只要镇、村这边找李总的麻烦,不在复耕验收单上签字,李总就要扣他的工程款。

10点半,李总先到。这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中年男子,整个天然气工程施工在小镇前后进行了两年多,他与当地干部也早就混得很熟悉。李总笑着对宋正良等人表示歉意,说这可是两年来唯一给宋镇长带来的一件麻烦事情,责任也在自己,只怪当初没有听宋的话,“原以为宋镇长只会种田,没想到还会施工,等会儿认罚,请大家吃饭。”“不过,事情也得一分为二,正是因为当初给你们造成了麻烦,现在也才给你们带来了效益,这就好比两辆车在公路上迎面穿过,如果不撞不擦,那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一旦撞了擦了,又是修理,又是赔偿,这经济效益和GDP不都上去了吗?”李总的这番话说得幽默,逗得大家一阵乐,觉得似乎还很有几分道理。不过,李总的话之所以说得如此轻松,也在于这个工程是层层发包的,既然事情是由下面施工队不听招呼造成的,责任自然也在下面,所以,他李总也不过就是一个居间督促处理的责任,并不会涉及公司利益的损益。

具体负责施工的强伢终于来了,这是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长得很壮,一进屋就是一副怒气冲天的样子,好像有谁让他受了很大的气。他指着钱秉贵的鼻子斥责:“这件事说白了都是你村里挑起来的,本来无事,伟业说是村里要他来找我,他不好不找。”这个被称作强伢的小伙子显然认为是村里想趁机渔利,才撺掇鼓捣出这样的事情,此时,他把火气都撒到了钱秉贵的身上,他根本就没有把这些村干部放在眼里,说话毫不留情。

突然之间受到斥责的钱秉贵很是没有面子,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嘴,但他显然知道强伢是个什么样的人,只得忍下这口气:“这与村里面有什么相干?都是你们之间的事,我不过是做个中人。”强伢恶狠狠的口气与钱秉贵的极力避让形成鲜明的对比,让我这个局外观察者都能够看出并且不得不去想象强伢这人可能具有的特殊经历与背景。

此时,李总和刘经理等人均退避到其他房间去了,只留下相关几方的人在场,而交涉的双方一边是强伢,一边就是陈伟业指派来的那个小兄弟,宋正良和钱秉贵等人则坐在一旁不吭声。此时的强伢口气很硬,看得出来,对于有人找他的麻烦,他感到十分恼火:“说呀,开个价,要多少钱,该多少是多少,都算我的!”

伟业的小兄弟畏缩着不肯报价,更不去与强伢硬顶,一来可能他的确不熟悉行情;二来这本身也许就是一种谈判技巧,他心里有数,却不作声,只是为了要先看看对方的反应;加之他毕竟只是陈伟业派来的马仔,与强伢本来就不在一个层面之上,也不敢分庭抗礼,而真正能做得了主的还是陈伟业自己。

一旁的宋正良不得不催促小兄弟报价:“35米长、15米宽、1米2深,你说该是多少价?”小伙子还是不直接报价:“该么价是么价,该多少方是多少方,但是未必整个潭水湾才只有1米2深?”显然,他是在暗示宋正良将淤泥的深度测量浅了,将工程量估算少了。

宋正良解释:“这1米2是按照闸口桥墩在水下的深度测算的,整个河湾就只有这么深了,之所以要清35米长、15米宽、1米2深,是从确保水系疏通着眼的,至于你们要养鱼,要清理鱼塘,那是你们自己的问题,不要混在这里讲。”经宋正良这一说,倒是提醒我想到陈伟业这是在借机捞钱,他所要的钱恐怕的确是可以用来将整个河湾都彻底地清理一遍。

既然小兄弟说要按市场行情论价,强伢便按起了计算器,他一边算一边问:“目前的土方价格是一方至少3块多,如果按宋镇长的测算,就是两三千块工钱的问题,你要多少?”

小兄弟不回答,也许这一数字与陈伟业所交代的相差太远。见他始终不入正题,强伢的脾气上来了,说话的口气更硬。按宋正良事后的讲法,他这也是以大欺小,要卡着对方玩。“你要多少,你总要说个价嘞!”

在强伢逼人的威势之下,小兄弟显得有些狼狈。显然,他根本做不得陈伟业的主。只听他自我作践道:“我懂个××,他又没有给我一个具体的交代,只是让我来谈。”

这一下可让一旁的宋正良着急了:“我问过伟业,问你是不是能够全权代表他,能不能做得了主,他说能,今天早上你也说你能,现在又说不能,那还怎么解决?”又说:“上一次在小镇酒家吃饭时,当着伟业的面,大家谈妥了5500,他后来又推翻了,说5500谈都不谈,说总要落个酒钱嘛,但今天你总要报个价嘛!”

小兄弟还是不回答。

强伢接过话头:“就以宋镇长说的为基础,5500,我再加1500,给你7000,包断,行不?”小兄弟仍然不表态,看来他是真做不了主的人,陈伟业将他支过来只是为了试探对方的水深水浅,好进一步要价。

这一下可真把强伢给惹火了:“这点把小事,就几百土方的问题,还这样磨,给你7000块,你起码还要赚一两千,你自己拿去解决个烟钱酒钱的也够了,总不是要想吃黑吧!我都是吃别人黑的!”

强伢的脾气很躁,看得出来,他根本不把在场的人放在眼里,好像是为了表明刚才对小兄弟的话说得还不够解气,他又把矛头指向了钱秉贵:“我跟伟业之间的事你来掺和什么?”钱只得再次解释:“既然伟业说事情是村里惹出来的,他为何自己不来,却支个做不了主的人来?”不过,钱说话的声音仍然不大,看得出来,他的确有些忌惮对方,坐在一旁的宋正良也没有开腔。

小兄弟和强伢又分头给陈伟业拨打电话。此时,强伢已经明白,伟业不亲自发话,这件事情就没有办法了结。可有意思的是,偏偏在这个时候,陈的手机却怎么都拨不通,对方没有开机。这让我不能不猜测这是否陈所设的一个商业谈判的技巧,他自己心里有个价,但碍于彼此哥们儿兄弟的情面,不好明说,便先找个人来应付。难怪强伢刚才说了,伟业说过,他们兄弟之间怎么都好说,就是村里如何如何。看来,陈伟业的确是有意要将村里扯进来,又推出一个什么都谈不了的小兄弟来应付场面,自己则关掉手机,不与外界联系,以便钓出一个让他满意的价钱。性格火暴的强伢经他这样一折腾,也就渐渐地没有了脾气。

小兄弟和强伢还在不停地拨打手机,其他人都静候在一旁,不便说话。屋内人多,两人又先后退到了屋外,屋内的人则乐得轻松自在。宋正良说:“让他们去扯,当着大家的面,也许这小伙子也有什么不方便说的。”于是,大家都等着双方在屋外的磨合。遇到这种双方都有背景的生意,宋正良的原则是不介入、不掺和,任由他们自己去解决。跟这些人,宋正良不愿意去扯什么生意经,对方既然不是他所认为的正经农民,他也自然不想去蹚这道浑水。这也许就是乡镇干部在与另一类“百姓”打交道时所遵循的游戏规则。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陈伟业委托的小兄弟和强伢重新回到房内,此时的强伢好像换了一副神气,火气全然消失。他告诉宋正良:“电话拨通了,伟业那边报过来的数字是清淤35米长、40米宽、1米2深,我准备给1万,如何?”不要说,强伢这人给我的印象还真是爽快,蛮够哥们儿义气,你说多少就是多少,并不还价。

看起来复杂的事情就这样简单地解决了,而它所遵循的是另一种规则——一种“江湖”的规则。(参见苏萍对“江湖文化”的分析,苏萍,2005)

正要拟定协议,那小兄弟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听他接听电话的口气,这是陈伟业打过来的。强伢说让他来说,于是他接过电话,两人又在电话里咕噜了半天。说着说着,强伢那张狠气的脸上也慢慢地绽开了笑容:“行,咱哥们儿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你说多少就是多少,钱是个么东西!不要伤了你我兄弟的和气。”说完,他合上电话,又对宋正良说:“就给他15000。”

陈伟业这人可真是会谋划!而强伢这人也的确爽快。这也许就是“道上”兄弟之间的处事规则?

价格最终谈妥,工程项目部刘经理进屋来帮忙拟定了一个协议,然后由双方签字认可。宋正良则交代,务必在一个星期之内确保水系畅通,至于你们的河道什么时候清完,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情。那小兄弟说行。于是,一桩工程纠纷最终达成了处理意见,只不过这最后的价格并没有按照宋正良与施工单位商定的标准,而是大出宋的预料,按照陈伟业与强伢所谈的高得有些出奇的标准定了下来。谁知道陈伟业与强伢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交易,又达成了一种什么样的默契呢?

“这是他们哥们儿之间的事情,我们就不要去管了。”望着强伢与小兄弟离去的背影,宋正良安慰刚才平白无故受了气的钱秉贵书记,“犯不着为这等人怄气,这些人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要么是相互争斗而死,要么最终被共产党的一颗子弹打死。”宋正良有些愤愤。他今天所扮演的只是一个陪衬者的角色,完全无法把握事情的进展,甚至可能还没有搞懂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你说他这个副镇长在这种场合就能没有一些特殊难言的感受?(参见附录1:195)[7]

宋正良的话确证了我对陈伟业和强伢这些人“道上”背景的身份猜测。是的,宋正良和他们打的交道多,也熟悉他们,他的预言无疑有相当的道理。“道上”的事情也许就是这样,相互争斗,又相互妥协,有钱大家赚,却不容外人插手,最后一旦出事,就来一个总的社会清算。这不免让我想起一些港台电视剧的内容,只不过那是编剧的演绎,而这却是我所经历的一种乡村实情。

但也许又不一定都是这样?有没有可能存在着第三种前景?我又想起镇上一些朋友对这个问题做过的分析。比如,这些人赚了大钱以后,由黑变白,进入主流社会,成为我们这个转型社会中日益扩大的社会精英阶层的一部分?我不知道我的想法是不是有些荒诞和不合常理,但我真的不敢肯定就一定没有这种可能性,还真的说不准呢,看看一些既有的经验,谁又能确保事情一定就不会是这样发展?

也许这三种前景都是这些“道上的伢们”所面临的可能选择,而第三种路径甚至可能就是他们自己心目中最为理想的期盼,他们所努力争取的,也正是这样一种前景,至于最终的结果如何,则要看各自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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