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振豆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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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德友副镇长是一个对工作抱有火一般热情的人,自从他到范家坝村挂点之后,就总是在琢磨,如何才能为村子的脱贫致富寻思出一条路来。为此,他除了在租地、卖地一事上寻心思、想点子之外,又瞄上了范家坝村的特色产品小镇豆。

关于小镇豆,刚来小镇时就听林靖南介绍过,说是小镇一绝,以后又接触到镇里的宣传资料,知道得更详细一些。资料上说,黄豆在小镇的种植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因粒大味香、品质超群,远销日本、港澳和东南亚地区而驰名中外,被称为“小镇豆”。又经现代科学检测,得知小镇豆的蛋白质含量达到48%以上,比一般黄豆品种高出百分之五六,从而证明了其作为豆中珍品的营养和经济价值。因而,当小镇政府在前些年跟从上级进行农业结构调整而屡屡受挫之后,便把目光收回本地,力图打好地方特色农业这张牌,这样,小镇豆自然就成为镇政府极力想要扶持和发展的一个品牌项目。

但也有干部向我讲述了关于小镇豆故事的另外一种版本,说所谓的小镇豆,严格地讲仅仅是指出产在范家坝村一个湾子土地上的黄豆。那个湾子有一块六七十亩大小的土地,属于油沙地性质,特别适宜种植黄豆,也就只有在这块地里生长的品种才具备上佳的品质,其他地里的产品其实也达不到这个质量,加上传统品种经过若干代的变异,其属性也早已有了变化,所以,现在的小镇豆是否就一定比其他的黄豆品种更好,也不太好说。只是因为小镇豆的名气大,政府遂决定打这张牌,借此做大本地的黄豆生产。(参见附录1:49)

其实,哪一种版本更真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小镇豆早已经名声远播,在市场经济的条件下,名声就是影响,影响就是市场,市场就是效益,效益就是政绩。至于出在哪里的小镇豆算是正宗,被称作“小镇豆”的黄豆是否真的就一定好于其他黄豆品种,外人如何分得清楚?一般食客又有谁会去认真分辨?所以,利用小镇豆这一历史品牌做好地方特色农业这篇大文章,在竞争残酷的市场上为本镇的农产品杀出一条路来,才是真实的考虑,也不失为一项明智的选择。可以说,这也是市场经济的大环境下乡村基层政府为推动地方经济做出的谋划。如今,这一类谋划也已经成为一种带有模式效应的举措,人们在许多地方都可以看到类似的现象。

林靖南来小镇上任以后,旗帜鲜明地打出了“诚招天下客,振兴黄豆乡”的口号。政府一方面号召各村连片种植,要形成万亩以上的规模效应;另一方面,又想办法引进资金,联系老板,推动豆制食品的深加工。按照林书记的想法,就是要在小镇形成具有较大规模的黄豆生产和豆类食品加工基地,以实现重振“豆乡”的目的。为此,镇政府于2002年3月专门做了一份《万亩小镇豆基地加工和配套可行性报告》,对小镇豆的营养和经济价值做了系统评估,提出了发展小镇豆生产和加工的一揽子计划,如建设育种基地、创办龙头企业、实现产供销一体化、开发多个豆制品种等。(参见附录2:7)在这个计划中,作为小镇豆核心产地的范家坝村凭借着它所具有的培育良种的特殊有利条件,自然占据着一个特殊的位置。而这个时候被派到范家坝挂村的皮德友副镇长,也受命承担起全权负责小镇豆豆种培育和产品深加工工程启动的职责。

老皮所面对的范家坝是一个穷村,它不靠近镇街,不在高速公路和待建的快速铁路旁,在短期内几乎看不到任何开发的机会,村庄本身也没有任何集体经济收入和积累。由于村里耕地的抛荒面积在50%左右,所以税收任务难以完成,甚至连村干部的报酬也十分低。村里的范世玉书记就告诉我:“作为一、二把手的书记和主任,去年拿到手的工资只有1400元,其他村干部则只拿了1000元,与那些干部一年能拿好几千块钱的村相比,范家坝差了一大截。”(附录1:50)范家坝村的困窘,正是老皮和范书记在与H市职业技术学院谈判租地时不得不一让再让,被迫接受对方苛刻条件的根本原因,也是村组干部平日里缺少工作热情,甘做消极无为的“守夜人”和“撞钟者”的根由,因为在看不到依靠自身力量找到脱贫致富路径的情况下,他们对村庄的发展前景并不抱有多大的希望。在一次聊天时,老皮就曾经对我抱怨,这些村干部,你急他不急,村里的事倒好像都成了政府的事,什么都要你反复擂才动。在这样一种多重困境下,范家坝村就算是坐拥着小镇豆这样一个历史品牌,也难以见到什么实际的效益,也同样难有什么实际的行动。因此,2002年皮德友的受命而来,对于范村的干部来说不啻是一次发展机遇的降临。

这倒不仅仅因为老皮系受命而来,或者他对工作十分投入,这些当然都有关系,但最主要的还因为老皮是一位真正的老乡镇,具有较广的社会关系资源。称老皮为老乡镇,一是说他从事乡镇工作的时间长,一辈子在乡下摸爬滚打,对农村的贫困有着真切的体会和同情,有一股子工作热情;更为重要的,是因为他是那种子承父业的乡镇干部。老皮的父亲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第一批军队转业干部,曾经在这里当公社书记,当时区里甚至市里的一些领导都曾经与之有过往来。加之小镇以前曾经是一位省长办的点,老皮的父亲也与其较为熟悉,这就为老皮日后的发展奠定了一个特殊的关系基础,使他能够从一个农民成为一个乡镇干部。现在父辈已去,子辈们又纷纷接上了班,这种纵横交错的历史渊源便也多少延续下来,成就了老皮这个人不同于一般无根的乡镇干部的较为丰厚的人际关系资源。(附录1:51)而这种在如今被视为“社会资本”的人际关系资源,在地方的熟人、半熟人社会圈子中也的确可能转换成为有效获取经济机遇和资源的能力。[1]所以,村里对他寄予了期望。而老皮来到范家坝之后,也向范书记表态,要想方设法帮助村里把豆制品加工厂办起来,“我一个快退下来的人,也没有更多的想法了,做成这件事情,平生足矣”。话语间颇显出几分想以成就此事来为自己一生的事业画上一个圆满句号的意思。(附录1:52)

老皮的到来无疑给困顿之中的范书记和其他村级班子成员注入了一支兴奋剂,范书记对我说:“去年老皮来了,他一提出办厂的事,我立马表示同意,我们早就想搞了,就是没有这个实力。我们商定,先生产腐乳和酱豆,用传统工艺搞,酱豆的名字我们都想好了,就叫‘豆宝’,突出它的营养价值和历史品牌。厂房是现成的,村校合并之后,房子空着,做村部办公室也要不了几间,还剩下几大排,需要的话,楼上还有,都可以用来做厂房,只是需要钱改造,总要简单地装修一下。”(附录1:53)范书记所说的村校合并是指因计划生育导致新出生人口下降,以前一村一校的设置改为多村一校,故在“普九”达标时所修的校舍多已闲置,现在办厂也算是派上了用场。

在老皮的鼓动之下,村干部的积极性出来了,他们很快地行动起来。没有钱,通过老皮的关系,借来3万多块,把长期空置的校舍该修补的修补,该重新开门窗的地方重新开门窗,该打通、该隔断的也都按要求做了处理,还砌了灶台,建了全封闭的发酵室,最后又全部用白石灰水将室内的墙壁粉刷一遍。这样看上去就很有几分厂房的模样了。然后,又购置了最简单的设备,如买了一台冰箱和两口蒸煮豆子的大锅,什么箩筐、筛子、瓶子、木格架等家什也都先后备齐,又请来村里有制作酱豆经验的老人,试着发酵和生产,这样七折腾八折腾,还真就搞出来了。老皮又通过他的关系,把区里和市里有关部门的人请来参观,一是宣传,以扩大影响,更重要的还是要他们给予支持和关照。这样好歹到了2002年11月26日,虽然暂时还未办下营业执照和卫生许可证,厂子却已经开始生产。工人由干部家属充任,每月开300元工资,人手不够时村干部就亲自上阵。这一次他们的心劲儿很足,都想干个名堂出来。接着,老皮又把省报和市报的记者弄来采访,又是拍照,又是发消息,为范家坝的豆制品生产做广告。省市的报纸也很抬桩,先后都发了消息,刊出大幅照片,还配发文字说明。省报的文字题头是“小小‘镇豆’闯出大市场”,市报的题头是“镇豆飘香”。一幅照片上,工人们忙着生产,一位80多岁高龄的老师傅在把握豆子的成色和口味,皮副镇长则亲自为他掌勺;另一幅照片上,忙碌的工人正在为即将出厂的“豆宝”打包装,范书记也融入其中,干得十分卖力,总之是一派热腾繁忙的生产景象。文字说明还特意强调,为保持小镇豆的特有风味,豆制品全部采用传统工艺限量生产,这当然是想要着意勾起城里人对绿色食品的购买欲望。

就这样,一干就是两个年头,虽然没有上规模,产品也仍然没有进入市场,但通过熟人购买,向单位配送,一年加工1000多斤黄豆,纯利有1万多元,多少也能补贴一点儿干部的工资和村里的办公经费,村干部们初步尝到了兴办企业的甜头。(附录1:54)但是,范书记知道,如果生产的规模和档次上不去,长期这样小打小闹,局限在几个人的手工作坊水平,依靠朋友的善意购买,在竞争激烈的市场上总不是个长久办法,也没有脱贫致富的可能。只有扩大规模,将产品打入市场,变为卖得出去的商品,才会有出路。所以,范家坝村土法上马的豆制品加工厂究竟能否继续维持并进一步发展,还取决于是否能够找到一笔资金,或者是否有一个财大气粗的老板愿意把厂子接收下来。而这也是小镇村办企业发展所面临的一个普遍问题,即往往将企业办起来了,却因为缺乏资金而难以扩大规模,所以,引进老板经营就几乎成为村办企业要进一步发展的不二出路。这就是为什么林靖南会反复强调要引进老板的原因。(见第二章)这似乎也是在向人们暗示,再像上个世纪80年代那样,依靠十几个人七八条枪的小打小闹就能撑起乡村企业半壁江山的局面已经不可能重现了,现在兴办实业的门槛已经大为提高。而这也就是内陆地区乡村工业从总体上再难抓住发展机遇的重要原因。

资金如何解决自然也是老皮最为关心的问题,若有老板肯来扶持,当然是件极好的事情,但是,在这交通不便的穷乡僻壤,一时间又到哪里去寻找这样的财神爷?何况在全国城乡都将招商引资视为推动地方发展的一项重要举措的时候,资本便成为引发地方竞争的最为稀缺的香饽饽,(可参见贺雪峰对苏南农村招商引资的观察,贺雪峰,2003;也可参见更多的相关报道和研究)有身价的老板又有哪个肯上这里来施舍?上一次租地谈判时,H市职业技术学院的人倒是提到过,但迄今并未见到任何实际的行动,看来也只是对方用来压价的一种策略,哪里说也就在哪里丢了。老皮也先后带一些朋友来看过,但人走之后也未见什么回音。看来,一时半会儿也不要期望有什么奇迹出现,一切都还得依靠自己先干起来再说。

对于酱豆的销售,老皮倒不是很担心。记得第一次邀请我去豆制品厂参观时,他一边陪我看,一边给我算经济账:“目前,小镇豆的市场收购价是1块钱1斤,为了鼓励农户把豆子卖给基地,我们提高价格,收1.2元1斤,加工成酱豆后,市场价可以卖到10块钱1瓶,1瓶酱豆用2两豆子,1斤豆子可以加工5瓶酱豆,除去各种开支,1斤豆子的纯利就是20元,所以,搞好了肯定有前途。现在关键是要上规模,添设备,起码还需要资金10万元。办法嘛,一是申请上面拨款,二是向银行贷。但现在银行是不愿意向村里贷款的,怕村里没有偿还能力。那3万块钱都是我想的办法,是动用我的私人关系。上面拨款倒是有可能,镇政府已经向区里打了报告,我又亲自跑了几趟,找了人,上面比较重视,看来还是蛮有希望的。有了资金就好办了,我在税务部门干过多年,税务与超市的关系紧,通过他们帮忙,产品打入市里的超市肯定是没有问题的。”说到兴奋之处,老皮的眼睛泛起了亮光,又往我包里硬塞进两瓶他们刚生产出来的“豆宝”,说是让我带回家去品尝,同时也帮他们做做宣传,看看大学的超市里是否愿意进货。这生意说着说着就做到我的头上来了,老皮这挂村干部的角色也真的算是做得十足到位。(参见附录1:55)

不出老皮所料,不久之后,果然就听到了有关下拨资金的消息,经过镇里的努力,最后由市财政局的渠道拨款20万元支持小镇发展黄豆生产。在得知这一消息后,老皮和范家坝的村干部一片欣喜,付出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这20万元投入范家坝,足以使小镇豆的生产和加工连上好几个台阶。一旦有了规模和产量,再设法打入H市的超市,一切就都活了。一想到这种前景,老皮和范书记好生高兴,到那个时候,不要说不必再像乞丐一样向村民讨要税款,他们还谋划着垫缴了农业税以后,干部一年能拿上几千块钱的工资,至于每天吃个工作餐什么的,就更不是个问题了。老皮和范书记开始谋划未来,他们都从这即将进账的20万元里看到了自己播撒的希望就要收获。


四、播撒希望小藠头,大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