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张村也想卖地
农产品深加工和农业结构调整的确是传统农业向市场农业转化的重要环节,然而,从资源变现的角度看,它们显然没有土地的非农化开发来得简单和直接,所以,对于小镇的镇村干部而言,如果说农产品深加工和农业转产是在尚无力彻底改变农业总体弱势格局下的一种无奈,甚至是行政跟从的被动选择,那么,正如秦家畈村的老罗所言,镇村干部现在所真正关心,甚至以某种急不可耐的心情去相拥相迎的,还是土地的开发。
在这方面,地处镇北的谢张村的时运尽管不如洲头村好,没有被列入已经规划并获得批准的镇级开发园区,却又要比交通不便的范家坝村幸运。因为谢张村紧靠H市的南环线以东,与南环线以西的龙岛开发区仅一条公路之隔,紧挨着区里的其他已开发地区,也属于小镇继洲头开发区之后要着重开发的位置。所以,在H市城市规模不断向四下膨胀、资本寻求用武之地的大背景下,谢张村也迎来了一拨又一拨看地的客商。正是在这种引领以待的看地热中,谢张村的干部们也看到了把土地变现为可以产生巨大经济效益的资产的机会。[4]
在村主任和挂村干部的四处出击下,谢张村终于迎来了拟筹建H市大学南岸分校的田老板。田是H市恒久投资担保有限公司的老总,准备买地办学,与H市大学合作,以公办民助的方式筹建H市大学南岸分校。所谓公办民助,即接受H市大学的领导并以它的分校名义招生,但资金的筹集和运营则采取民间方式进行。民营资本进军教育产业,依托公办大学建立独立的分校和二级学院,这是近年来我国高等教育在自身发展中与民间资本结合的一种重要方式,在H市已经有许多范例,即使如小镇,也已经有春日文教集团投资洲头村的待批项目在先。田老板称,拟建的分校以董事会的方式运作,校长和师资由H市大学出,公司出钱,实行利润分成,H市大学方面得30%,公司方面得70%,双方已经就合作诸事项谈妥。而公司目前急于要做的,就是要落实征地,择址建校,挂牌招生。据说,公司已经在大江区内看了10余处位置,最后之所以选中谢张村,一是因为这里距离市区很近,交通便利;二是与龙岛等区级开发区仅一路之隔,却因未被列入园区,地价上便宜了不少,就是与作为镇级开发区的洲头村相比较,一亩地价也便宜五六千,所以,在此处征地,实际上等于是坐享开发区之利,却又不承受其弊,两头的好处都占住了。有了这两点,恒久公司也就有了动力,他们力图抢在2003年将土地征下来,尤其是近年来土地买卖审批越来越严格,更是得抓住时机。所以,经过近两个月紧锣密鼓的与小镇方面的沟通和接触,他们终于在年底与小镇政府坐到了正式的谈判桌旁。(参见附录1:63)
正式的接触是政府与客商之间的对话。政府这边由武镇长亲自出席,镇招商引资办公室汤主任是主要的谈判者,恒久公司方面由田老板全权代表,而作为集体土地法人代表的村级组织负责人,则如政府的随从,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默默地听着双方的谈话。
田老板向镇政府方面表明了公司的态度,拟建中的H市大学南岸分校分三期开发,总投资8个亿,第一期先征地1000亩,其余用地放在第二、三期征,总共征地2000亩,争取在明年9月份招收第一批学生。田老板在介绍这些情况时,显得十分豪气与自信,他说:“资金不是问题,在投资担保这一块,我们目前是H市的老大,只是时间紧,还希望政府方面多多支持。”
“支持当然不是问题,你们的位置也选得很好,只是你们要求的时间太紧,如果明年要招生,有许多事情必须马上要做,首先就是征地的手续,但这个在目前很难办,如果你们走上面的路子,从上往下办,还有可能,要从下往上办就难了,在这方面,你们不能指望我们。我们可以在一个月内帮你们把相关材料准备齐全,区里的问题不大,但省、市以上就难了,得由你们自己去跑。春日集团也是办学,地址选在洲头村,都跑了大半年了,到现在也还没有结果,所以,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如果到明年3月份以前还不能动工,9月份招生就是天方夜谭。”
做这一番表白的是招商办的汤主任,作为今天的主谈手,他一上来没有向客商大谈谢张村的区位优势和镇里的支持,而是要田老板充分估计到办证的困难,似乎欲迎还拒。其实,这种态度也实属无奈,由于中央政府近年来严格控制耕地审批,一般性的商业征地已经非常困难。就以洲头村为例,近两年来看地的商人络绎不绝,与政府和村里签订了开发协议的也有五六家,但真正批下来的迄今为止只有省人防训练基地,形成了只开花不结果的局面。结果,招商办天天应酬各路财神,但往往都是说得热闹,而黄鹤一去也就杳无音信。这种事情经历多了,难免影响到他们自己的信心,所以,为了不放弃任何一个可能变为现实的开发机会,客商照旧接待不误,但困难要先向对方讲清楚,办不办得成,不取决于镇里的态度,就看你们自己有多大的能耐了。
对此,田老板表示理解,他说他们的报告已经打到了省教育厅,厅里在这个月就要往部里报,部里可能会在明年的2月份讨论。“这个我们要找专人攻关,目前办学校这一块问题不会太大,国家是鼓励的,没有政策方面的障碍。我们的想法是能在明年上半年先建一栋教学楼和宿舍楼最好,把学生招进来就好办了,其他的再慢慢发展。”
作为投资商,田老板的话说得没错,在国家严格控制工商业和住宅用地审批之时,却仍旧为教育用地的审批留下了一个口子,这也正是近几年国内各高校纷纷上演“圈地”大戏和民营资本纷纷进军教育产业的一个主要原因,由众多人口所决定的潜在教育市场的巨大,已经向资本展示出无限的商机。就以大江区为例,不仅众多老牌公办高校纷纷在此圈地,建立新校区,民营资本也纷纷与他们携手,创办独立的分校和二级学院。一时之间,大江区几乎成了H市的大学城。
不过,对于小镇政府,他们对于教育资本进入的态度则是欲拒还迎。他们最欢迎的其实是工业项目,因为引进一个企业就有税可收,税收直接增加了政府的财政能力,而且这种增长是持续性的;而办学的占地大,与政府财政税收增长的关系比较间接,基本上属于一锤子买卖(当然,对于拉动地方消费、提高就业和带动第三产业发展还是有好处)。所以,在未来若干年的规划用地已经被严格限定的情况下,首选的目标仍然是引进工商产业。为此,镇政府在不久之前还专门召开过一个班子会议,讨论未来15年内规划用地的安排与布局,当时我也列席了会议。从会议上得知,在未来的15年中,小镇可以支配的建设用地是499公顷(折合7499亩),其中政府最为优先考虑的是工业用地。按照会上汤主任的观点,强镇的关键还是要靠工业,其次是要发展沿湖区域的休闲旅游,最后才是引进大学。(参见附录1:64)然而,规划归规划,就基层的实际来讲,规划最后往往还得迁就于现实,由于H市的扩张势头暂时尚未大规模地渗透到小镇,所以,除了农产品深加工产业和在大城市中无法生根的一些高能耗、高污染企业,所谓大规模工业项目的引进,对于小镇而言暂时也还是一个理想。肥肉暂时还得看着处于开发核心地带的君山和龙岛这些地方享用,而来小镇看地的客商也仍然以休闲旅游和圈地办学者居多。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将客商拒之门外,也就等于拒斥了发展机遇本身,加之在工商业占地项目很难获得批准的情况下,在目前也只有办学才有获得立项的可能。难怪此时的汤主任会直言不讳地表达这样的实用主义观点:“办学占地大,回报小,但能够带动第三产业,对农民有好处,我们也欢迎。”(附录1:65)
汤主任说:“土地的价格,我们这边的前景很好,明年肯定还要涨,价格分为两块:不包水电,要两万六七;包水电,要七八万。当然,这都是意向性的,还可以谈,双方可以组织一个专班谈,争取搞快一点儿。我们15年的建设用地只有500公顷,洲头这边就搞了三四千亩,你们又要搞2000亩,我们也没有多大的搞头了,但为了农民着想,我们还是愿意的。”
武镇长插话:“这件事情由汤主任专门负责,你们主要跟他谈,镇里的态度是衷心欢迎,但有一个情况要讲明,国土资源部目前对土地抓得很紧,大江区也很受上面的关注,目前正处在整治阶段,上面不断有人下来检查,这是大的背景。但地方要发展,搞还是非要搞的,就是手续问题难办,你们明年下半年要招生,对我们的压力很大,关键还是办证的问题,这是要先给你们讲明的。”
显然,主要的问题是如何办理以及能否办得下来征地的手续,没有这个把握,其他问题谈了也是白谈。
“恐怕非得找一个省里的领导出面帮忙不可,”汤主任对恒久公司是否有能力办好征地手续是有担心的,他十分熟悉整个事情的程序,深知事情的复杂与困难,“而且省里一次也只能批520亩地,对你们办大学肯定也不够,现在国家对土地市场卡得很紧,一个土地使用证,一个土地施工证,这两证我们都没有能力搞。”
武镇长也补充道:“有的项目比省人防基地谈得更早,也没有搞下来,现在没有两证,谁也不敢动工。”
政府方面并不急于进入实质问题的谈判,因为类似来谈的客商太多了,可最后能做通工作的总是少数,所以,在这里先把困难摆出来,让对方有个心理准备,也成了他们的一条经验。
田老板一面听,一面回头与身边的人耳语,然后转而对武、汤等人说:“现在国家对办教育这一块没有卡,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手续的事情我们来搞,镇里这头能不能把方位先确定下来?”
“这些事情都好说,大家要先草签一个协议,地确定下来以后,你们就可以搞总体规划了。我们想争取把你们征的地搞成教育用地,不占建设用地,这个我们倒是可以想些办法。”
接着,大家又谈了一些具体的操作细节,土地的价格没有具体涉及,大约在这种人多的场合也不便多谈,但经过前段时间的接触,彼此的心里也应该有本账。很快地,便到了午餐的时间。
会谈结束后,政府照例要安排客人用餐,地点在政府食堂。席间,大家没有再细谈生意的问题,而是闲扯一些风土人情,倒是在会上一直没有机会发言的谢张村谢书记在这个时候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他一杯接一杯地向田老板敬酒,表达谢张村与恒久公司合作的诚意。他说:“我们书记、镇长都是很有眼光的人,一看就知道田老板财大气粗,是个干大事业的人,所以才亲自谈,一般的小老板来看地,谈个一两百亩的,谈都不谈,说是宁肯再穷一两年,也要等来开发的大机会。”又说:“我们汤主任也是个很实在的人,从来不是十万八万的乱喊价,搞平,有一些盈余就行了,主要还是考虑地方的发展。”(附录1:66)谢书记的话能信几分,不必去深究,反正酒桌上的话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就行。不过,谢书记所表现出来的热情倒是真的,作为村里的第一把手,他是一门心思想把事情做成。“村里相当穷,除了土地,别的什么都没有,只有想办法卖土地。”事后谢书记这样对我说。为此,他们不惜把地价降到每亩2.7万元,以此来吸引客商。但他们知道,就是这样,生意能否做成也没有把握,全镇未来15年的规划用地只有7499亩,放在他们这边的也就是500—1000亩,需求与供给之间的巨大缺口如何解决?而且,中央的政策卡得如此严,项目能批得下来吗?这些都是问题。不过,谢书记也知道,这些事情早已经超出他们所能操心的范围了,只有边走边看,看机遇是不是会垂青于谢张村。(参见附录1:67)
事后我又得知,双方最终草签了一份协议,恒久公司果然以每亩2.7万元的低价向谢张村购买2000亩地。为了表达生意合作的诚意,恒久公司给了小镇方面16.8万元的风险金,这风险金实际上就是定金,交了定金,就不必担心小镇方面会“一女二嫁”,也可以向上面申请立项并做可行性论证。至于说到测绘土地,那则要等到手续完备之后,而这就不是一时半会儿会有消息的了。
偶然参与到政府与恒久公司的这场商业谈判中来,又有对以前春日文教集团在洲头村的开发项目的耳闻,再联想到大江区一所接一所已经招生、正在建设和准备立项的民办高校,不由得激起我对下镇以来就已经注意到的这样一个问题的思考:为何民营资本近些年来会如此垂青于教育,纷纷向教育领域进军?民办高校存在着哪些问题?它们又会对近郊农村的土地征用带来哪些影响?带着这种思考,当天下午,我再次走进了招商引资办公室,向总是会给我满意答案的老洪请教。
老洪认为:在国家严格土地资源管理却又鼓励教育发展的大前提下,民营资本显然已经嗅到教育作为一项新兴产业所蕴含着的商机,他们纷纷利用国家的政策空间,先将土地圈占下来,盖上一部分楼,把学生招进来,然后再一边办学,一边发展。这种所谓大学,名头大都很响亮,许多都挂着某公立大学分校或二级学院的牌子,以换取社会公信度。其实存在着诸多问题,例如师资,往往并无固定人员,多是请一些退休或在任教师兼职,而这还算是好的,有的舍不得钱,就请一些在校研究生去上课。再如,图书、实验设备等,也跟不上,学校所设专业,也往往是跟着就业市场的行情走,就业市场上热什么他们就设什么,所以,与其说它们是大学,不如说更加类似于职业技术培训学校。而且,随着日后生源的减少,教育市场上的后来者未必能赚到钱,但先到者赚饱了,又可以将资本转移到其他行业,反正土地在他们手上,这个东西是不会贬值的。所以,虽然不能说民办高校中没有真正的办学者,但多数所图者还是一个“利”字,而且,以办学的名义申请土地,似乎也已经成为现时资本圈地的一种特殊方式。(附录1:68)
老洪的话有多大范围的解释力,是否公允,我一时尚不能得出结论,因为那毕竟还只是基于他个人的社会和生活立场而给出的一种意义判断,(杨善华、孙飞宇,2005)[5]但启发无疑是有的。我所真正关心者,与其说是民办高校本身的发展和办学质量,还不如说是目前这股借办学之名所掀起的“圈地运动”对近城区农村土地征用的影响。此时,我耳畔又回响起了上午谈判时田老板所讲过的一句话,“如果时间实在来不及,先搞个寄宿学校也行”。也许这才是一句真话,办什么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要能够找一个名目圈到地。而要圈地就得抓住机遇,在H市的地价一路飙升的趋势下,早一年将土地圈占下来,支出就更少;早一年把学生招进来,赚头就更大。即使没有招到学生,土地圈占下来也是胜利,因为土地作为一种高度稀缺资源,其价格只会看涨不会看跌,谁占有了土地,谁就占有了具有最大增值空间的不可再生资源,这也许才是这些土地商人真正所思所想的。而目前在经济欠发达地区尚未完全升值的“闲置”土地的存在,以及地方政府领导急于在自己任期内实现经济跨越式发展的急切心态,无疑又为这些土地商人实现自己的黄金梦提供了现实的空间。
不过,如同H市职业技术学院领导去范家坝村看地一样,恒久公司的田老板这一去之后,也就许久没有下文了,至少在我继续进行小镇观察的时间里,我再未听到镇里的干部和谢书记他们谈论起此事。也许,恒久公司只是在谢张村虚晃了一枪,就如同他们到谢张村来看地之前也会在其他乡镇虚晃一枪一样,他们又到其他条件更加优惠、地价更为低廉的村庄看地和谈判去了。毕竟当下的中国已经成为资本纵横驰骋的疆场,居于绝对强势地位的它可以以自己最为满意的方式确定与合作伙伴的关系,而这样的合作伙伴在现阶段几乎是任由他们来挑选的,因为现在哪一个地方的政府领导都是一门心思想卖地。土地是国家的,等于谁的也不是,就看你怎么利用,不卖就谁的也不是,而且,我不卖后来者也会卖,还不如在自己的任期内卖掉,这样既能见到实惠又能创造政绩。这就给土地商人创造了通过不断比较和筛选生意对象以赚取最大利润的条件,这实际上就是现在的资本与土地之间所客观存在着的一种强弱不等的关系。在这样一种关系格局下,即使是相当低价的土地也可能照样会遭遇土地商人的挑剔,谁让你急着非卖不可呢?当然,恒久公司一去不复返,也有可能是如武、汤等人所料,田老板他们本来就不具备能够办齐征地手续的能耐,只是在试试运气。如若是这样一种情况,那协议签了也是白搭,顶多只等于是在为日后政策放宽、机遇重新出现时预先挂号。或者,也可能如武镇长在一次闲聊中对我所说的,这些人中的相当一些人其实本来就是在玩空手道,自己并没有多少钱,但通过各种关系,一方面想办法从银行贷款圈地,另一方面又通过圈地发财,只要搞成了就是一本万利。如今胆子大的人可是要发横财的,只是苦了谢书记和谢张村的一班干部,包括广大普通的村民了,黄鹤一去不复返,他们大概又得忍受几年困窘的日子了。如同范家坝村一样,这播撒下去的开发梦,何时才会迎来收获的时节?在如今的情势下,就是想被别人宰,也还得看别人愿不愿意宰和自己有没有这份被宰的福气。
(1) 此款为政府与农户协商后议定,详见下文。
(2) 在实际操作中,奖励50元钱改为由政府提供复合肥料。
(3) 为减轻农民负担,乡镇一级的教育办公室已经撤销,但实际上机构和人员仍在,故对外交往、布置工作就以教办党总支的名义进行。
(4) 在实际操作中,种植面积远远达不到这个数字,租地费是按实际租种面积付给的。
(5) 从此份协议前后行文来看,这里的甲方指代不明,文首指小镇政府,但文中和此处又似指具体经营藠头的农户。造成含混的原因既在于协议起草者的文字水平不高,也有因教办想通过协议来委托镇政府加强对农户管理的想法所致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