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字数:2633

灵官决定把憨头的病情告诉父亲,一来要办后事,终究瞒不过去;二来,他怕消息太突然了,反倒叫父母受不了,不如一点一滴地透露。于是,在老顺最后一次来城里看憨头的那天夜里,灵官把父亲叫到走廊里,还没把话说全,便发现父亲的脸倏地白了,便又说:“虽说有些麻烦,不过,医生说,也没啥危险。”

老顺痴痴坐一阵,掏出烟锅,抽了几口,又放进衣袋。目光初似戈壁滩,渐渐有了水,而且越来越多。他不停地擦,泪不停地流,脸上水花闪闪。

“不要紧的。”灵官安慰道。他很怕看父亲流泪,但更怕流泪前的那种痴。“真不要紧。医生说,生命没危险。”

“别骗我了。”老顺抹一把泪,自语似的道,“这个娃子糟蹋了,这个娃子糟蹋了。”他呜呜地哭出声来。

灵官赶紧过去拉掩病房门,说:“小心,叫他听见。”

老顺便捂了嘴呜呜。哭一阵,又念叨:“这个娃子糟蹋了。”

到这个份儿上,灵官不再解释。只要憨头听不到,由父亲哭去。他在报上看过,流泪对身体有益,能宣泄痛苦,能排除体内有害成分。

老顺渐渐不哭了,眼窝深枯枯的,注视地面。许久,梦呓似的说:“你说,这天,咋也不长个眼睛?”

“就是。”

“你们不是唱好人一生平安吗?他咋得这种病?……你妈知道,还活不活了?……可不能叫她知道……能瞒一天是一天。”

“知道。”

老顺叹口气,泪又默默地流了。几个病人家属过来了,瞅一眼老顺,望一下灵官,对视几眼,一声不响地过去了。老顺掏出烟锅,不装烟,捋捋,一下,又一下,空咂几声,又放进衣袋,起身,进了医生值班室,问大夫说:“大夫,你说实话,我儿子有没有救?有救,我拆房子卖地,吃屎喝尿,也要救他。”

侯大夫已记不得老顺指的“儿子”是谁,但看到身旁的灵官,便明白了。他望望灵官。灵官点点头。侯主任便说:“这种病,难说……这个不过……实话说……这种病……人越年轻,得上越恶。也许,会有奇迹出现。”老顺望着侯大夫,语气异常平静:“这么说,医院是没救了?”侯大夫说:“可以这么说。”“那他能活多久?”“难说。也有可能马上大出血……最多几十天。”

最后这句话一下子击光了老顺的平静,他瘫软在椅子上,老泪纵横,放出哭声。

灵官看到医生皱眉头,就捞父亲衣袖,说:“人家办公呢。”老顺抖抖胳膊,哽咽道:“怕啥?还怕啥?我儿子得了这种病,还有啥好怕的?”医生们便不去理他,自顾干自己的事。

哭了好一阵,老顺才恢复平静。他用衣袖擦擦脸,想问大夫什么,张张口,却没有问,起身出了门。灵官发现父亲步履蹒跚,忽然像苍老到九十岁了。

打过止痛针的憨头安静多了,闭着眼。老顺坐在地上的凳上,痴痴望憨头。望一阵,眼泪便不争气地流出。他赶紧用袖头擦了。他强抑着不叫自己的喉部发出哽咽。灵官唯恐憨头睁眼,便撕撕他的衣袖,示意他出去哭。父亲没有出去,好在憨头也没有醒来。

中午时分,猛子和莹儿也进了城,带了老顺最爱吃的烧山芋,但老顺一口也不想吃。猛子喧了一阵村里的事,见灵官不感兴趣就诧异地住了口。灵官示意他出去。二人出了普外科。猛子悄声问:“是不是不好的病?”

灵官点点头,长长叹口气:“肝癌。”

猛子被一下子击蒙了,他大瞪着眼睛,许久,才说:“天的爷爷,有治没有?有治,卖血卖肉,上北京,到美国,花上多少,也要救。”灵官哽咽着摇摇头。

“凭啥?”猛子哭道,“凭啥叫他得这病?又不害人,又不欺人。那群害人鬼倒一个个活得急里冒跳。凭啥叫他得?凭啥?”

“不要告诉妈。”灵官轻声说,“也不要告诉莹儿。”说完,他蹲到台阶上无声地哭。出来进去的人都望哥弟俩。

猛子黑着脸,木了许久。忽地,他抬头望天,声嘶力竭吼一声:“老天爷,我日你妈——”

灵官起身,掏出手绢,擦擦脸,又给了猛子。猛子也擦擦脸。两人进了病房。莹儿正给憨头喂罐头。憨头显然不习惯这种亲昵,脸红红的。兄弟们一进来,他说啥也不吃了。莹儿就放下罐头。憨头指指床头柜,说:“有苹果。”莹儿取了苹果,洗了,递给猛子。猛子接了,望一阵憨头,鼻子一酸,赶紧咬了一口苹果。

莹儿望望老顺,望望憨头,又望望灵官。显然,她想从他们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来。老顺脸上的皱纹和褐色的肤色像大地一样沉静。憨头闭了眼,发出轻微的呻吟。他老在呻吟。呻吟轻微,意味着此刻的疼能够忍受。灵官则露出轻松愉快的笑。莹儿总觉得灵官的笑有点虚假。说不准为什么,但她有这感觉。

她终于从猛子脸上发现了异样。莹儿望他,猛子马上笑了,也许觉得自己笑得不规格,便加大了笑的幅度。这一来,越加成皮笑肉不笑了。他也觉出了这点,赶紧低头啃苹果。

莹儿明白了:他们在瞒着她。憨头的病可能很重。她的心跳得很凶。究竟是什么病?她想知道,又怕知道,便轻轻叹口气。

灵官马上捕捉到莹儿的反应。他瞪了猛子一眼,猛子歉疚地笑了。灵官想,索性告诉莹儿吧,这是迟早的事。与其让她疑神疑鬼,不如告诉她真相。他朝莹儿扬扬下巴。

“究竟是啥病?”一出病房,莹儿便急急地问。

望望莹儿惨白的脸,灵官忽然改变主意:“不要紧。”

“要是瞒我,我会恨你一辈子。天大的事,也要让我知道。”

灵官犹豫片刻,叹口气:“反正……不是个好病。”“啥病?”灵官吞吞吐吐道:“肝硬化……不过不要紧,早期。麻烦是麻烦,不要命。”“真没危险?”“没。不过花些钱。”莹儿叹口气,说:“没危险就好。花多少也成,只要人好。变驴变马地苦,不信还不了债。”

下午,老顺和莹儿回家了。猛子和灵官护理憨头。白天,灵官四处奔跑,一边拿着病理切片到其他医院去复诊,一边去寻找杜冷丁。后者是为出院后准备的。他知道这种病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疼痛。这疼,据说不是人所能忍受的。强痛定根本不起作用,非得杜冷丁。可在这小城里,对杜冷丁控制极严,因为吸毒的人也可以用它过瘾。有时,灵官跑上几天,还找不到一支。

憨头从来没问过自己病情。除了呻吟,他很少说话。他只对灵官说过一件事,就是在他出院时,要穿件新衣服。他的理由是要“精精干干出院”。这时,灵官已偷偷为他准备后事,买了布鞋裤子线衣线裤等,正愁没个理由给他做外套。憨头的要求,正合了他的心事。灵官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了自己的病情,而有意叫他置办寿衣,但憨头的表情又很平静。除了呻吟和病痛引起的面部肌肉的扭动外,几乎看不到别的表情,他很平静。只是在某夜,灵官从梦中醒来,借着院里的灯光,他看到憨头脸上似乎有泪。但憨头很快抹了一下,发出呻吟,说:“去找护士,打一针。”

憨头腹部的包块似乎没有了,因为整个腹部变成了包块。灵官摸过,石头一样硬,敲敲,沉沉的。憨头也常按腹部,面部不显一点异样。他似乎对医生的那个解释深信不疑:“里面刀口发炎,过几天就好。”憨头还用这个理由劝说父亲。大多时候,憨头不说一句话。疾病,仿佛使他成了哲人。

灵官最担心的,是肝癌独有的那令人谈而色变的剧痛。他费尽心机想方设法才找了几支杜冷丁。这几支,仅能维持几个小时。一旦出院,比较容易找到的强痛定最终不起作用的时候——那一天终究要来——这几支杜冷丁无异于杯水车薪。他恐惧这疼痛甚于恐惧死亡。死亡既然不可避免,早一日晚一日没太大的区别,而疼痛——每次想到这,灵官的牙根就酸了。仿佛,那是个看得见的恶魔,伺立在一旁,随时会扑过来把憨头撕成碎片。

最可怕的是,母亲如何承受憨头的惨叫。这是更令灵官担心的。许多时候,最疼的不是病人,而是听这惨叫的亲人。母亲会发疯的,一定会的。母亲一着急,就会在地上转圈子,双手撕着胸膛,还会“老天爷老天爷”地叫。在这个巨大的“天爷爷”面前,母亲显得那样无助可怜。这是灵官最怕看到的镜头。他懊恼极了。

忽然,他想到一个办法:不让憨头回家。实践它有两种方式,一是多住几天医院,一直住到医生预言的大限到来。另一个办法就是在郊区租间房子,叫憨头以治疗为名住下。前一种显然不成,医生已经多次催他们出院。再说,他家也付不起昂贵的住院费。后一种可行,灵官甚至到郊外订了一间房子。哪知,老顺一句话就否定了它:

“不行!不能叫娃子当破头野鬼。”


第二十一章2